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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洛夫詩歌中“時間”的幾副面孔

2018-05-14 10:28阮娟
星星·詩歌理論 2018年6期
關鍵詞:洛夫時間詩歌

阮娟

當我們準備談論洛夫時,時間這個幽靈開始在詩歌的地平線上徘徊。于是時間在這一刻幻化為更為清晰的數字——1928,2018,1946,1949,1996……這是洛夫的時間,他還是不可避免地以這種方式與時間融在一起。暗夜里,“時間”爬出來,“洛夫”顯現,超現實的時間感撞擊著原本的理性思維,這一刻,時間顯示出它的神奇力量,我們仿佛邂逅了某一夜與時間對話的洛夫。九十載時光,七十年創作,時間累積著洛夫,洛夫也一直對視著時間,一條完整的與生命匯流的詩歌創作時間線,一段觸摸時間、思考時間、想象時間的生命歷程。洛夫與時間,以及在他創作當中的詩歌與時間,顯現出特殊的迷人光彩。

這么說并非故弄玄虛或刻意夸大,洛夫對時間的敏感和一再書寫已經得到許多確認和關注。從其詩歌本身來看,洛夫有兩首直接以時間為題的詩作,一是《時間之傷》,二為《漂木》中的一組《致時間》,長詩《石室之死亡》中也多次直接抒發時間之慨,其它直接或間接表達時間之思的詩作更是不勝枚舉。也已有評論者開始關注洛夫詩歌中的時間意識,楊少偉《論洛夫詩歌中的時間意識》[1]及李建東《將超越化為永恒——洛夫詩歌中的時間意識》[2]均指出了洛夫詩歌中體現出的道、佛時間觀,并認為洛夫在詩歌中實現了由瞬間到永恒的了悟,完成了對時間的審美超越。研究提示了洛夫詩歌與時間的羈絆,但同時又對這種羈絆做了較為簡單的理解和處理,在這樣的研究里,洛夫詩歌與時間的關系像很多作家所遭遇的一樣,呈現出感知時間焦慮——通過傳統儒釋道獲得時間解脫的藝術路徑。這路徑里自然留有洛夫的腳印,但這樣一種“外在的圓滿”似乎尚不能完整演繹洛夫與時間的共舞。限于筆力,本文也不能夸詞能對洛夫詩歌與時間的關系做出系統關注,而只取一角,以洛夫詩歌中的時間想象,或更通俗表述,洛夫詩歌中“時間”的幾種面孔為切入點,提供關于洛夫詩歌與時間的多層性及豐富性認識的初步印象。

一、隱在永恒之后的神秘者

偏早期的詩作中,洛夫已經表現出對時間的“興趣”,早期詩集《靈河》中有一首小詩《這島上》,開頭幾句提到:“這島上,有神奇的無名樹與綠眼睛的葉/根須的觸角伸向巖石里,探索時間的奧義/林間隱伏著也激響著的是生命的流泉?!盵3](《這島上》)也許正是從這里開始,洛夫開始了他“探索時間的奧義”之旅。從這里我們也能感受到一開始洛夫與時間的關系還是比較輕松的,他分明感到時間身上的神秘氣息,帶著好奇與探究的心理想要靠近。但時間本身此時還未與他正面相對。

在早期的詩作中,涉及時間感受的是對代表著永恒的一些自然景物的詠嘆。試看幾例:“那眾多的島,那郁郁的棕櫚是你的臂/環抱著居無定處的云彩,你與時間同在……哦,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你以全身的光華洗我玷污的額,濯我傖俗的足/我便滿足于那榮耀、那潔白、潔白如雪/而且我不再匱乏,我愿與你恒在/當落日盈盈下沉,我便站在巖石上揮手向世界告別?!保ā逗!罚┻@里吟誦的主要對象是海,海是潔白的、榮耀的、強大的,與時間同在的植物,“我”滿足這樣的永恒,也有與這永恒“恒在”的愿望。這里,“時間”在永恒和有限間的力量還未被識破,時間只是隱在的背景。同樣的詩作還有《微云》:“超越時空的浩瀚/無心無欲,你便無所羈絆……歷萬古浩劫無損于你的貞潔,浩浩蕩蕩,如清風擁抱明月/不羈、不朽,永恒的存在,真實的虛幻/無所生長,何從幻滅/我恒向你仰望/那里有你的軌跡,你的實體?你只憐我以逼人的光華/從虛無到虛無,正如我來自紅塵又歸向紅塵/向你仰望,蒼穹無際,你正把我引向無際?!保ā段⒃啤罚└桧炍⒃频暮剖?、不朽與永恒,雖然有“我”來自與歸去的表達,不過“我”顯然沒有在此停留,便順承著微云的無際而轉向一種想象與抒情的無際中了。

我們從洛夫早期的這些詩作中,窺到他對于代表著神秘永恒自然物的偏愛及對“恒在”的內心追求?!皶r間”這時候坐在永恒后面,正靜靜地看著這個年輕人。還未直面時間力量的年輕的詩人洛夫,這時還是以一種溫柔的想象在猜度著時間。

二、張著血盆大口的追趕者

很快,洛夫就感覺到了時間帶來的焦慮感,“我聽到一陣輕微的/骨折的聲音/好威風啊/那步步緊逼的歲月”(《秋來》)時間變得咄咄逼人了起來,詩人因時間而起的焦慮也在加重?!按白油饷媸巧?,是煙雨,是四月/更遠處是無人/一株青松奮力舉著天空,我便聽到年輪急切旋轉的時間,”(《暮色》)存在主義認為:“焦慮就是有限,它被體驗為人自己的有限。這是人之為人的自然焦慮,在某種意義上,也是所有有生命的存在物的自然焦慮。這是對于非存在的焦慮,是對作為有限的人的有限的意識?!盵4]對自身有限的觀照放大著無情追趕者的身影。洛夫開始對時間流逝的表征對象以及參與時間切割的意象格外關注了,具體表現在詩中有了大量黃昏、落葉、白發等暗示時間流逝的意象,同時對現代切割時間的“鐘”、“日歷”格外敏感。我們整理了一些關于“鐘”及“日歷”等映照下的時間書寫:

書頁間的縫隙中、時間與蠹蟲、都露出森森的白牙(《漂木第一章》)

掀開窗簾,晨色涌進如酒/太陽向壁鐘猛咬而去/一口咬住我們家的六點鐘”(《曉之外》)

鐘聲急速地衰老/回音,如我掌中飛出的紙鶴/再無力飛回(《漂木·向廢墟致敬》)

我被時間日夜追緝/躲入書本中又給一群圣人嚇了出來/大家短命我又何苦霸占肉身不放/日歷每天都要叫一聲痛/神??!這時你在哪里(《漂木·致諸神》)

這里的“時間”,不再是躺在歷史中一個虛幻的概念,它爬到了作者生命的切實體驗中。我們看到,洛夫用古典意象“落葉”與“黃昏”寫時間,并非輕巧地借用“落葉”和“黃昏”自然沉淀的關于時間流逝的象征義,而是時間跌入自我生命感知的脈絡中被放大的瞬間體會。所以一片樹葉落下,時間發出骨折的脆響;青松舉著天空,仿佛聽得見時間走動的聲音。洛夫的這些“超現實”的意象背后,正是自我經驗時間的感受與表達,那些看似超現實的語句表達,正是個體對生命、時間的真切新鮮的體會。當詩人開始直視自我的生命,他開始了與“時間”的對視,沉睡在概念中的時間蘇醒,它不再是早期某種跟永恒關聯的虛無漂浮物,它活了,而且存在感十足。就如洛夫描述的感受:“(時間)時時在吸我們的血,扯我們的發,拔我們的牙”(《瓶中書札之三:致時間》)時間在洛夫這里顯現了它狂妄的、肆意的野獸吞噬者的一面。

所以我們再看那些寫鐘、日歷等與現代時間體驗密切的詩句,里面混雜著“猛咬”、“絞肉機”、“追緝”、“痛”、“割裂”與“盲亂”,時間“露出森森的白牙”,讓人驚怖。時間以它獨有的恩寵,以它自身的永恒時刻嘲笑個體的有限,在時鐘的滴答中,在無聲的嘆息中,時時逼迫著,顯現它無所不能的力量。洛夫想象中的時間被生命化、形象化,我們由此看到時間追擊者與洛夫之間密布的焦慮感。

在洛夫詩中,接下來我們自然也見到了洛夫對時間巨獸的各種反抗,一開始他:

我一氣之下把時鐘拆成一堆零件/血肉模糊,一股時間的腥味/噓!你可曾聽到/皮膚底下仍響著/零星的嘀嗒(《致時間·51》)

于是我再恨恨踩上幾腳/不動了,好像真的死了/一只蒼鷹在上空盤旋/而俯身向我/且躲進我的骨頭里繼續嘀嗒,嘀嗒(《致時間·52》)

通過對時間顯現物時鐘的摧毀來試圖中止時間的逼迫,一場充滿了形式主義的暴力反抗。最后,當然,時鐘七零八落,時間依然森森地“嘀嗒”著,面對時間焦慮的張牙舞爪的躁亂在這樣一場戰斗中頹然敗下陣來。冷靜下來的詩人自然開始了新的紓解焦慮、應對怪獸的思考。

他把自己暫時從與時間的個人對戰中拔除出來,看向那些也曾與時間遭遇的前人,獲取與時間對抗、或者說超脫時間的某些方式。具體而言,這種反抗可以從兩個層面上來看,一是重新整合自己的時間觀念,從對時間的單純長度的關注中解脫出來,注重時間中的價值感或者說是意義追尋,從精神上獲取“永恒感”來實現對有限時間的超越。其實“對時間的刻寫和描述總伴隨著對超越時間維度的設置,此維度即是永恒。對永恒維度的設置是不同文化體表征時間的非同尋常的主題?!盵5]古人有許多這種追求永恒的嘗試,洛夫從這種借鑒中開始了對“時間永恒”的大量書寫。其中超越時間進至永恒的方式,有杜甫式的:“我們拼命寫詩,一種/死亡的演習/寫秋風中的寒衣如鐵/寫雪地上一行拜拜的屐齒/寫戰場上的骸骨/爆裂如熟透的石榴/寫天地間/一只沙鷗如何用翅膀抗拒時間的切割/我們以最新的意象征服時間”(《杜甫草堂》)以一種積極行動,突顯生命精神的昂揚姿態表達對時間的征服與輕蔑。也有禪宗“瞬間即是永恒”的領悟,如:“僅閃爍過瞬息的光華/但在時間的長流中你已永恒”(《隕星》)。

反抗的第二層面是通過現實途徑打破單一時間線和個體現實時間,通過精神上的時空穿梭豐富時間體驗的長度和層次感。洛夫回到古達,與杜甫對話,與李賀共飲,進而將現實生命融入歷史、天地之間,在物我同一的自由之境中洞穿時間的虛無,獲得無限與永恒。詩集《魔歌》自序中就講述了這一化萬物入天地的心理過程:“詩人首先必須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揉入一切事物之中,使個人的生命與天地的生命融為一體。作為一個詩人,我必須意識到:太陽的溫熱也就是我血液的溫熱,冰雪的寒冷也就是我肌膚的寒冷,我隨云絮而遨游八荒,海洋因我的激動而咆哮,我一揮手,群山奔走;我一歌唱,一株果樹在風中受孕,葉落花墮,我的肢體也隨之碎裂成片;我可以看到‘山鳥通過一幅畫而溶入自然本身,我可以聽到樹中年輪旋轉的聲音?!盵6]

時間追趕帶來的焦慮同時成為詩人詩歌創作的內在動力,這樣一種對時間的體認以及超脫時間的方式,切實地發生在洛夫身上,成為他詩歌時間表達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大部分對洛夫詩歌時間的關注者著眼之處也在這里,這里呈現出的“時間焦慮——對抗焦慮”闡釋路徑與洛夫詩歌藝術上的某種傾向相互確證,成為洛夫詩歌時間意識的重要部分,而對洛夫時間意識的關注往往也停留在這里。

事實上,就對“時間”本身的感受與體會而言,這里時間顯現出的面孔雖然極大程度激發了洛夫的創作,但這種“時間感”本身卻并不獨特,甚至是普遍意義上的,因而洛夫才有無數前人的超越經驗可借鑒。而就在試圖反抗與超越時間的與“時間”本身的相處中,在時間與生命的同一感中,洛夫有了自身更為獨特的對時間的體會和認識。這就是時間在洛夫這里的第三副面孔。

三、背負歷史創痛的受傷者

在與時間的交鋒中,在向著時間的深度摸索中,“時間”這位“僅次上帝的恩寵”(《致時間·41》)竟然慢慢在洛夫的眼中顯現了另一面孔。它不再兇神惡煞、氣勢逼人,而變得蒼老、沉重、疲憊甚至傷痕累累。

時間似乎不再是主宰者,而變成了承受者,“鐘表把時間切割得哼哼唧唧”(《漂木·瓶中書札之四:致諸神》)不是時間讓鐘表疲憊,而是鐘表讓時間破碎;時間要承受“我”的個體記憶,那些舊照片、過期護照、指甲刀、過期藥水……“這些都是時間之痂/歲月脫落的毛發”(《致時間·25》)更重要的,時間還要承受沉重的、無限的歷史負壓。洛夫有一首詩名為《書之騷動》:

一冊薄薄的李商隱 上面是

一冊大字足本的聊齋 上面是

一冊燙金封面的戰爭與和平 上面是

一冊社會進化論 上面是

一冊實用經濟學 上面是

一冊市場調查學 再上面是

一冊厚黑學

一樣無限好而命不好的李商隱

藍田日暖,被成噸的鉛字壓得

兩眼冒煙的李商隱

縱然昨夜的那只蠟燭也已成灰

歷史中懸著一滴

固體的淚

詩中可憐的李商隱被無數的后世各種種類的書籍壓迫,而他那一滴“固體的淚”其實正是時間的,時間所負載的歷史的,所以洛夫會說:“千年前的一滴淚/掉在一本線裝書上/合攏書/仍可聽到夾在某一章節中的/時間的暗泣”(《淚落無聲》)洛夫在仿佛中聽到時間的嘆息,在與時間的長久對視中,洛夫想象中的時間不再是冷漠無情的,它也會為它所經歷的暗泣。再往下去,真正站在時間角度上對其進行實體和人格化的觀照后,洛夫發現曾覺得時間擁有的最強大和傲人的“無限”其實也可能是悲劇的“無限”。時間一刻不停地奔跑著,“你是否聽到,輕悄的腳步聲宛如/從時間的嘴里哼出的/一首失聲天涯的歌”(《致時間·36》)沒有盡頭,沒有目標,“好累啊/秒針追逐分針/分針追逐時間/時間追逐一個巨大的寂滅”(《致時間·50》)無法止下的腳步,最終指向的虛無與寂滅,時間之前不可一世的張牙舞爪在此時看起來分外悲涼。

《致時間》里有一節還寫道:“搖籃中我兒子被一頭白發追趕得不停換尿布/祖母的微笑帶有濃濃的樟腦味/箱子里舊衣服的每個紐扣都很完整/唯有時間受創最深/墻上的日歷被翻得不斷冷笑”(《致時間·20》),兒子和祖母被時間追趕,可是這時的洛夫所看到的不是被追趕者的慌亂或焦慮,而是深深感慨“唯有時間受創最深”,這真是石破天驚之語,在這樣的對時間的體會中,個體洛夫越過了自我,站在了時間洪流之外,以大悲憫的情懷注視時間。這時候回過頭來再看他的《時間之傷》,似乎也有了別樣意味。時間之傷里洛夫所經歷的種種,口袋里的退伍令,隔壁軍營的號聲,既是時間加諸個體上的創傷記憶,同時也是時間的傷疤,“時間之傷在繼續發炎/其嚴重性,絕非念兩句大悲咒所能化解的?!保ā稌r間之傷·2》)時間之傷在發炎,被灼傷不僅僅是個體的我,也有時間本身。思考再繼續,造成時間之傷的罪魁禍首又是誰呢? “當時間被抽痛,我暗忖,自己或許就是那鞭痕/或許你的手勢,第一次揮舞時/一伸臂便抓住一個宇宙/而閃爍自一鷹視,鷹視自一成熟的靜寂/猶聞風雷之聲/隱隱自你指尖”(《石室之死亡》)最后,面對時間受傷的反思指向了自己,洛夫意味著時間的抽痛,看到因果之間的奇妙轉換,時間之傷,誰施誰受,再不像看上去的那樣理所當然。

在這樣一種超脫自我感受,轉換視角的對時間人格化的感受中,洛夫的時間想象越出了一般層面上的時間焦慮,在時間被賦予的創傷者的這一想象中,時間擁有了更加層次豐富的內涵,同時我們又不妨把這種想象視為洛夫抵抗時間焦慮的另一種方式。畢竟,時間也是一位受盡創傷的,被無意識推動著停不下來的,駛向虛無的可憐蟲形象也可以讓被它野獸面恐嚇的我們得到些許安慰。

四、自然生命的接納與承載者

越過了執著追求永恒來抵擋時間焦慮的階段,經歷了與時間同位感受時間的時期,晚年洛夫對時間又有了新的理解?;蚩蓪⑵浞Q為“自然生命的接納與承載者”,這一副面孔初看似乎并不新鮮,洛夫早在《致時間》的小序中就提到他的認知是:“時間,生命,神,是三位一體,詩人的終極信念,即在扮演這三者交通的使者?!保ā吨聲r間·序》)但這一認知在經歷過對時間的種種思考沉淀下來的具體表達,最終超越了單一的理念,蘊含著洛夫對生命及時間洞察的智慧。

這首先表現在洛夫對永恒的解構與背叛上:

起床的第一件事

照例是用力推開污濁的昨夜

以及那些

比時間更令人驚怖的東西

在這多活的千年中

我終于發現

臉,并不那么重要

永恒,也不過說說罷了(《我那顆千禧年的頭顱》)

邁入千禧年,洛夫發現有比時間更令人驚怖的東西,而“永恒”也不過是說說罷了,他最終放棄了追求永恒來抵抗時間,葉櫓把這稱之為“清醒的失敗”[7]這是從洛夫與時間抗爭的過程來說的,而這里更愿意從結果呈現上將此理解為洛夫與時間和解后對時間新的洞察。

這洞察體現在對生命與時間相互依存的最終確認上。在《瓶中書札·致時間》里已有關于這個問題的思考:

我從來不奢望自己的影子重于煙

可是有時只有在煙中才能看到赤裸的自己

神的話語如風中的火焰,一閃

而滅。生命與之俱寂

我終于感覺到身為一粒寒灰的尊嚴

存活

以蟪蛄的方式最為完整,痛快,有效率

時間形同炊煙

飛過籬笆便是夕陽中的浮塵(《瓶中書札·致時間》)

葉櫓說:“在人的生命意識之外,時間和炊煙浮塵,是無‘尊嚴無‘微笑或悲嘆的。所以說,時間雖然無所不在且威力無窮,但畢竟還是要依托生命意識的存在而存在的?!盵8]也就是說,個體生命受限于時間,而時間同樣依存著生命才避免荒蕪。在這樣一種對時間和生命關系的領悟中,洛夫與時間都沉靜了下來,誰都沒有棋高一著,時間回到它本來的樣子,洛夫也恢復他本來的樣子。不再為了時間的流逝躁動不安,也不再為時間所受的傷痛流淚,他接納了時間,以及時間包裹生命的方式,時間回歸到自然生命接納與承受者的運命與角色上。

一旦獲得了這種認識,時間對生命所下的咒語仿佛灰飛煙滅,主體反而獲得了面對時間的主動權。這在洛夫二00七年所做《掌中沙》得到印證,詩中有一小注特明:“生命猶如掌中之沙,還沒數清楚便漏得差不多了”[9],以“掌中沙”比喻生命,前面直言掌中沙“渴望凡間的夢”,渴望“有力的腿”,“渴望風箏和它的天空”,強調它們“害怕危巖與飛鳥/怕停滯不動,怕死亡”。但最后:

滾動才是唯一的存在方式

一種抗拒絕望的方式

但就在左沖右突上下擠排

始終無法脫困的時刻

其中一粒

突然飛速地

逸出掌心

從手掌開始握緊的那一刻溜走

不見了,找不著了

它終于以不存在

抵消了無常,拒絕了永恒

二00七年九月十五日定稿(《掌中之沙》)

終有一粒沙選擇了“不存在”來“抵消了無常,拒絕了永恒”,生命對時間,在了然之后有了主動姿態,生命有限之美與時間無涯之美在這一刻都得到盡情釋放。

某種程度上,本文探討的當然也是洛夫及洛夫詩歌的時間意識,但刻意回避了時間意識的表達而選擇了“時間面孔”是想削弱其中的哲學與理性意味,注重探尋洛夫與時間之間感覺化與形象化的捕捉。洛夫詩歌特有的“超現實”意象營造是與他的獨特感覺分不開的,而他與時間相遇、反抗、理解與了然的過程也充滿著感覺化和形象化表達,筆者對洛夫詩歌中時間呈現的幾種概括當然還有不完善或不妥帖之處,但確實存著以洛夫的方式感受“洛夫時間”并揭示其詩歌中時間的多重內涵與演變層次的努力。2018年3月19日,洛夫回到了時間的懷抱之中,或許,他與時間的關系還在繼續,因為正如他所說:“我一無所懼地躺在時間里/真實的生命/死后才開始計時”(《致廢墟·27》)。

【參考文獻】

[1]楊少偉:《論洛夫詩歌中的時間意識》,《河南教育學院學報》,1997年第2期:第34頁。

[2]李建東:《將超越化為永恒——洛夫詩歌中的時間意識》,《華文文學》,2002年第5期:第38頁。

[3]本文中所引洛夫詩歌原文均引自洛夫:《洛夫詩全集》,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4]保羅·蒂利希:《存在的勇氣》,成窮等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3頁。

[5]牛宏寶:《時間意識與中國傳統審美方式——與西方比較的分析》,《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1期:第34頁。

[6]洛夫:《詩而有序 我的詩觀與詩法》,《魔歌自序》,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年版:第4頁。

[7][8]葉櫓:《<漂木>:神秘的時間之旅》,《揚子江評論》,2007年第3期:第87頁,第86頁。

[9]洛夫:《洛夫詩選》,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9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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