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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金屬的表達

2018-05-14 10:28劉火
星星·詩歌理論 2018年6期
關鍵詞:詩行重金屬隱喻

劉火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普魯斯特在其煌煌巨著《追憶似水年華》的最后一部《重現時光》里莊重地指出:“愛情與憂傷曾為詩人效力”。將憂傷與愛情,作為文學的原動力,或者作為詩歌的原動力,足見“憂傷”于詩人和詩歌中的地位。而這也是詩歌長久以來的一個傳統,或者說是詩歌的一種品質。譬如下面的這些詩句

——我開始得晚。也必將/結束得晚(敬文東)

——我的兩只眼睛/一只充滿淚水的時候/另一只干渴如同沙漠(吉狄馬加)

——我長久地陷入,晚風不停地吹/萬物低垂//……不發一言/仿佛不曾愛過(余秀華)

……

敬氏既是先鋒詩人又是詩論家,吉氏由于其身份的少數族裔且詩名很大,余氏則是近年風頭正勁的詩人,僅舉證三例,可見憂傷于詩歌的重要性。不過,當我讀到《十月》2018年第三期上“第七屆十月詩會青年詩人作品小輯”時,我有了一些另外的思忖。

“然而我的一生不是第一次/登臨,今天終于被懊悔侵占。相機敗壞了/我們的痛苦。至少是我的,體內的草垛”(王家銘,下未注明的引詩,均出自《十月》2018年第3期,另,只注詩人名,不注詩歌名)。這一節詩,從表面看,也可以與憂傷掛鉤。但是,只要我們細讀,我們就會發現。這一節詩句里,隱藏著的不是憂傷,而是焦慮。當“我”置身于不是第一次的登臨時因為相機壞了(可能沒有被記錄)的傷心,當“我”置身于“我”的復數“我們”時的共識,又當“我們”重新置換為單數的“我”時,某一次的登臨所留下的懊悔,則成了此時此地的焦慮。這一懊悔,“我”,或者“我”的復數“我們”,都無法施救與挽回。個體的與群體的,在并非第一次的“相機敗壞”事件里,憂傷不再是表達的主情感。非要表達的情感是,在這般失而不得、得而又失的情狀面所隱匿卻又顯現的焦慮。袁紹珊在《帶一個盲人游拙政園》里寫道,“全盛時代我們都瞎了我們找不到出口/戴著墨鏡,彼此假裝,看到相同的地方”。即使我們不把這兩句詩行與它的全詩連在一起來觀察,這兩句詩行所顯現的旨趣,我們都會感受到它的沉重。這一掃那種輕飄的感覺。同一位詩人在《仁和寺的午后》中寫道:“錯過一些人是畢身修行/即便千年寺廟,也無法私有黃昏”。如果說前一行的隱喻本身不是喻體,那么它與后一句的隱喻合而為一時,兩行詩所合伙形成的轉喻,便直接指向了焦慮。一些人的“畢生”與一座寺廟的“千年”,都不及此時此地感受與體悟的重要。事實上,在此時與“畢生”、“千年”與黃昏的這雙關節點上,詩人對此時此在的焦慮,轉喻成了對“畢生”與“千年”的恐懼?;蛘哒f,詩人對“畢生”與“千年”的焦慮,凝結成了對“此在”的修行與“此時”的黃昏的恐懼。

憂傷,它提供或者它極力表達人對自己、對他物不得而想得的復雜情感,但它過于的“內向”。焦慮,則既具有內向也具有“外向”的意味。當代最杰出的美國文藝評批家喬治·斯坦納在討論“利維斯”(英國著名文藝批評家)時指出,利維斯對文學的貢獻在于喚起詩人作家們“重新塑造”“感受力的內景”。憂傷符合這一要求(如果有“要求”的話),但僅有“憂傷”是遠遠不夠的?!爸匦滤茉旄惺芰Α边€需要其他的元素和動力?,F代人獨有的焦慮,便是這元素和動力。焦慮,并非對社會的一種反向認知,或者并非對人類情感的懷疑,焦慮,或許來自現代化社會的繁雜、破碎且又不可知時的彷徨和糾結特別是對生命存在的方式,以及生命與社會與歷史互動方式的迫切追問。黍不語的一首只有15行的《母親走在雪中》,從標題可看,這一定是一首傷感的詩。但是,這首詩的結尾是這樣寫的:

她依然走在雪中,走在自己的蒙昧中

就快要變成一片雪了

一種悲哀,清白而無辜

這三行詩,它叛變或者叛逃了憂傷,奔向了一種比憂傷更重的情感和在場。這一情感與在場便是焦慮。一種悲哀,雖然清白、雖然無辜,但它在蒙昧中苦苦支撐,它在依舊在下著雪的雪天里苦苦轉動。甚至可以講,這三行詩的轉喻,給了母親這原本可能慈善的形象,極大的打擊。這一打擊,不是源于母親形象本身,而是源于“母親走在雪中”這一隱喻的沉重。由于這一沉重的隱喻,焦慮便在這首寫母親的詩中得以成立。這一鏡像又出現在同一詩人的另一首叫《少年游》的詩里:“我十三歲的田野/第一次/看到了我們將要為之度過的一生”。如果是,走在雪中的母親的焦慮,是回望她(母親)的過去;那么十三歲的少年的焦慮,則是面對更長人生的焦慮。試想,十三歲的田野,便昭示了十三歲以后可能漫長的人生,那么,這漫長的人生將會以什么方式度過,這顯然不是用憂傷可以表達、可以代替的。它需要更沉重與更廓大的內生力。

讓我們再來看看這小輯中的另外一些詩行:

無人想要贖回自己,在我生活的地方

這是一樁不成立的買賣

那里,贖回舊物變得艱難(劉旭陽)

宛如一場雪暴,輕易就征服了

遠東。它們迎著光芒飛升

又降落,整個過程不為

外人通感,卻近距離

加速了我的肉身(午言)

從枝葉間落下的花瓣,比從大樓落下的人

輕很多(敬丹櫻)

龍葵來自未知,“情感”來自身體內部

另外一些詞

隱蔽,并持續涌動。(緞輕輕)

羊群不需要趕在天黑回家

羊群也不需要牧人(子禾)

人流里兩個久久擁抱的人

他們太老了

他信在告別(林火火)

……

在這些詩行里,它們的外裝與內核,或者說它們的隱喻與轉喻,其實都指向了一個坐標,那就是“時間”,或者說,那就是時間的“不可逆”。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里,認為語言,或者說詩的語言“唯發生于對話”中才有可能成為語言。我們知道,時間正是擔負這一對話的媒質。如果從詩人與詩句的關系來講,時間的不可逆,表明對話的艱難性。由于處于這樣一種線性的而又不可逆的時間前,詩人往往無能為力。然而,這也正是詩人有了比其他文體(譬如小說)更為優勢的地方。那就是通過詩行的非線性打破線性的束縛。但是,問題接踵而至:詩人以什么樣的方式可能打破這一時間鐵律的線性?除了語言本身的決定外(此話題非本小文所及),還在于詩人的情感指向。詩的本質在于它的個體性。而個體除了理性之外,感性則是重要的。以中外詩歌史來看,詩人既是時代的,也是個人的。當我們發現在這些詩里,憂傷不再是表達這一情感的方式時,焦慮便以叛逃與叛變的方式“接盤”了憂傷。焦慮的出場與在場,詩變得更有了力量。如果說,憂傷是詩歌的薩克斯,那么,焦慮便是詩歌里的重金屬。

可以說,擺在我面前的“第七屆十月詩會青年詩人作品小輯”里的詩,實現了一次嘩變,一次從憂傷到焦慮的嘩變。說得極端一些,中國當下詩歌,不是不需要狄金森式的憂傷,但也需要金斯堡式的《嚎叫》,或者需要這篇小文里所鼓吹的比憂傷更具重金屬的焦慮。當代詩歌,確乎需要某種結構性的調整,也就是從撫摸到叩擊的調整。而焦慮便是叩擊的一種具有重金屬的外裝與內核?;蛘?,換一種說法,當代詩歌,對時間不可逆的抗拒、對詩人自己的重塑,以及對社會和人心的追問,對詩歌文本本身的重構,或許已是當代詩歌需要面對的話題。還好,如上所論,我讀到了這樣的詩句。文末,再抄一節這樣的詩名:

這也是一次散步,喝水的間隙我已經

坐到了教堂一樓。像是下了一個緩坡,

離春天與平原更近。棗紅色的長桌里

也許是玫瑰經,我再一次不能確定文字并

無法把握內心,(王家銘)

這詩句看似平淡,卻在平淡中,焦慮更顯得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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