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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蟻族”:一代人與一個時代的鏡像

2018-05-22 10:06張璦
創作與評論 2018年3期
關鍵詞:蟻族時代

張璦

摘? 要:《蟻族——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等非虛構文學首次全方位披露底層青年知識分子群體的生存狀態、社會心理和精神訴求?!跋佔濉睒嫵梢淮伺c一個時代的鏡像——折射出“80后”在中國社會急速轉型背景下的特定經歷、形象表征和思想狀態,他們切身經歷著社會結構的失衡與貧富階層的分化,對各種現實矛盾與困境有著直接而敏銳的感觸,因此也最深刻地體驗著這個時代共有的焦慮與期盼?!跋佔濉钡奈膶W紀實重構當代文學的時代精神和現實關懷意義,由此確立了新的探討空間和價值維度。

關鍵詞:蟻族;“80后”;非虛構;社會轉型;時代鏡像

2009年,在“鳳凰·百度時事沸點事件”評選中,“蟻族現象”以2000多萬的搜索量當選“影響時代社會類”事件,“蟻族”也成為年度流行語,這正是非虛構作品《蟻族——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出版后引發強烈社會反響的佐證。而之前,“蟻族”這一新底層群體既沒有得到社會學者的普遍關注,也很少出現在當代作家的視野中。然而,無論對于社會發展的長遠未來,還是對于當前社會的和諧穩定,“蟻族”群體必然產生不可低估的影響。他們作為改革開放之后接受了高等教育和現代化理念的“80后”青年,對社會與人生有著較高的期待和價值追求,但對現實社會存在的一些不合理、不公平現象,又極為敏感,很容易產生消極情緒;他們承受生活與心理的雙重壓力,同時又蘊藏著巨大的潛在能量,渴望創造的出口與實現夢想的途徑。因此,這一青年群體不僅迫切需要政府與社會組織更有力度的職能投入,也迫切需要社會文化的深度關懷。

一、揭秘“蟻族”的生存真相與精神圖譜

2007年,《中國新聞周刊》第28期刊登了何忠洲采寫的一篇報道《向下的青春——“高知”貧民村調查》,作者以北京唐家嶺作為調查地點,首次披露中國高校擴招后大學畢業生就業難問題。青年學者廉思在讀到這篇報道后十分震驚,“怎么也想不到在北京還有自己的同齡人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們“令人擔憂的現狀、年輕脆弱的心靈以及無處寄托的青春和夢想”尤其讓他難以釋懷。①他敏感地意識到這個龐大的青年群體背后遮蔽的重大社會問題亟待深入探究。

廉思組建了由心理學、社會學、統計學、經濟學等學科研究生參與的課題組,全力投入對“大學畢業生聚居群體”的調查研究,調查范圍以北京為核心,后來擴大到上海、廣州、武漢等大城市,在考察“聚居群體”生存狀態的基礎上,著重探究他們的身份認同、社會心理、精神訴求等問題。廉思他們進駐各個“聚居村”與采訪對象們共同生活,不僅看到真相,也產生了切身體驗和感受,因此賦予這個群體形象生動的“蟻族”稱謂——“高智、弱小、群居”,螞蟻的特點習性成了這一群體生存狀態的真實寫照。當他們完成調研之后,依然感到心潮難平,有一種表達不盡的思緒和情感驅動他們以文學紀實的方式寫出了轟動社會的《蟻族——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廉思說:這本書并不是有關“蟻族”的研究報告,而是在研究過程中形成的深訪故事、調研手記等匯集起來的感性文字。這些文字記錄著“蟻族”的人生感悟和成長足跡,凝聚著“80后”的真摯情感和真實思考。相比于純“學術化”的研究報告,這本書更豐富、更純粹、更鮮活、更真實?、?/p>

由此可見,這部建立在田野調查上的非虛構文學作品不僅具有敏銳揭示社會變革中新問題、新矛盾的現實精神,也具有在場書寫的強烈的真實性沖擊力,以及“80后”作者建構“80后”群體形象所特有的情感與思想的張力空間。

1.“蟻族”生存狀態的全景掃描

“蟻族”群體基本都是“80后”,他們主要來自農村或者縣級市,不少人有貧困家庭背景。當他們在北京等大城市謀生時多蝸居于城鄉結合部或郊區的低廉出租房,生活條件普遍較差。調查者潘登科在親眼目睹“蟻族”的居住環境后感嘆道:“這群已經畢業的大學生,聚居于這片繁華城市的貧困角落,站在現實的廢墟里,眺望著遙遠的夢想。他們在滿是臭味的宿舍里落腳,在睡袋里安身,渾不知天之驕子為何物?!雹?/p>

據調查,“蟻族”中大多數人都在私、民營企業做著臨時性的工作,就業狀況不穩定,待遇低下,81.4%的受訪者月平均收入低于2000元,一般情況下接近20% 的人暫時處于失業狀態。像北京這樣的一線城市有上百所高校,每年的畢業生有20幾萬人,就業競爭激烈,那么外地涌入北京的大學畢業生顯然處于劣勢,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漂了一年半載還找不到工作。

工作與生活的不穩定必然影響他們正常的戀愛與婚姻。

“蟻族”中未婚人數占調查對象的93%,在未婚者中,有49%沒有戀人。與異性同居的人占到被調查對象的23%,但最近一個月內有性生活的人占到被調查對象的33%。④

從上面的調查數據可以看出,“蟻族”存在婚戀與性生活的錯位和困境。首先,因為他們就業狀況不理想、不穩定,還有失業危機,所以養活自己都困難,結婚成家的經濟條件遠遠達不到;其次,他們本應該處在戀愛高峰期,卻多半沒有戀人,共住“聚居村”的青年男女們早出晚歸,沒有彼此深入了解的機會和時間,在外的社交圈子也非常狹窄,戀愛對象選擇的范圍極有限。這些正當青春旺盛期的年輕人渴望與異性建立親密關系,需要感情與生理的慰藉,但在現實條件限制下,只有少部分人通過與異性同居的方式、甚至通過性交易滿足需要,而更多的人則被遺忘在愛與性的荒漠?;閼倥c性的非常態加重了“蟻族”的壓抑感,影響著他們的身心健康,使他們對生活的熱情和對幸福的期待都大為下降。

2.“蟻族”精神矛盾的深入探微

中國高校開始擴招后的第一屆大學生畢業于2002年,如今他們都早已過了“而立之年”,開始向“不惑之年”過渡。但是他們是否已經在事業和生活上“而立”、是否已經在精神與心理上“不惑”?

“蟻族”群體或許因為他們在生存困境中的堅持與忍耐,展示出追求夢想的堅韌、樂觀、奮進、淡定等精神風貌,但是只有深入他們的人生,才能夠真切看到他們面對現實的脆弱、迷惘、懈怠、焦慮等另一種心態,他們的內心一直充滿了矛盾和困惑。

毫無疑問,“蟻族”都是為了追求自己的人生夢想而從偏遠地區、貧困地區涌入經濟發展與綜合條件占有絕對優勢的大城市,那么他們的夢想是什么?

“知識改變命運”——應該是受過高等教育的青年人的共同夢想。作為21世紀的學子,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其視野、思維、知識儲備等確立于一個全新的“知識經濟”時代,雖然他們多數在落后地區求學,但是互聯網的信息覆蓋與滲透,使他們無時不在感受世界潮流的沖擊,無時不在受到現代化的優質生活水平的誘惑。比爾·蓋茨的創業神話,王健林、馬云等的成功經驗都具有“現身說法”的影響力。但是,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經歷成長的青少年們,他們最初的理想教育是來自身邊的“現身說教”——那些通過上大學改變了命運的父輩們,自認為下一代應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普遍都有望子成龍的高期待;而那些處在底層的農民和城鎮普通百姓,則更是以“不讀書絕無出路”教訓子女。如此這般的“理想教育”實質上已經變異為“現實教育”。特別是90年代以來,浮躁、趨利、拜金、媚俗等不良風氣對社會價值觀與價值取向形成種種誤導,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80后”這代人對理想與夢想的正確理解和追求。與社會理想密切聯系的崇高理想似乎不再神圣,甚至遭到嘲弄;與人類夢想息息相關的光榮夢似乎變得空泛、不切實際,而個人的功成名就、發財致富卻成為許多人追逐的明確目標。對于那些無根無基在大城市漂流的“蟻族”而言,其世俗化的夢想不過是在城市扎根落戶,過上體面的生活。

然而,就業困境和尚未完善的保障制度,讓不少“蟻族”感到實現最低的夢想亦十分艱難,他們時時都有生存的危機,更妄談在城市獲得身份認同、人格尊嚴、價值實現。

山東農村出來的劉柏立志當一名“大學生村官”,他曾豪邁地說:“什么時候我成功了,我一定要找人給我寫傳記,我非常希望自己某一天能夠像馬云和劉永好那樣?!眲卮髮W尚未畢業時先到北京打拼,目的是為回鄉創業進行必要的準備,他原以為北京滿是機遇,但是投了上千份簡歷卻找不到順心的工作,多次受挫后感到很壓抑,每次“從小月河走出來都感覺自己很丟人”,在他看來,“小月河就是一個標簽,沒能力的人才會去住那邊”⑤。雖是北京人卻持農村戶口的孫菲,不得不與那些背井離鄉的外地學生一樣做“蟻族”,在小月河已經住了多年,無論她怎樣熱愛北京,有歸屬感,然而她從小到大一直得不到市區“北京人”才能夠得到的優越條件,身份的限定就是這么無情,出身的差異影響一個人一生的軌跡。面對這樣的不公平,孫菲年輕樂觀的心也難免時有陰霾籠罩。

很多農村出來的大學生體諒家庭的困難,他們畢業后如果沒有工作或者混得不好,對父母就是最殘忍的打擊。所以,他們情愿在外面漂著也不愿意回去,還不能讓家里知道他們真實的處境。畢業于北京某大學的小遙說:“我需要一些美好的夢想支撐著我努力下去??墒俏也惶蚁肽切┚唧w的細節。一想起諸如定居、工資這些實實在在的東西,憂慮和不安就會一股腦地涌上來。我只有腳踏實地,過好當下?!雹?/p>

調研者們對鄧錕、洪建修等進行了數年的跟蹤采訪,隨著《蟻族》的出版和熱銷,他們曾一度成為媒體和輿論的關注焦點,但是,一陣輿論熱潮過后,他們的生活又歸于平淡,他們中有的離開北京去了三線城市,有的換了工作或換了住地,可他們仍然還是“蟻族”,還在原來的軌跡上爬行著。鄧錕曾說:“我并不認為我是失敗者,只是我尚未成功!”⑦這句話后來被當做“蟻族宣言”而廣為流傳。從這一宣言中,折射出“蟻族”堅韌自信、樂觀奮進的精神。調查者發現,“蟻族”中有許多人確實是以積極向上的心態看人生,他們為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不懈努力,白天辛苦奔波工作,晚上讀書學習熬到深夜,他們堅信在大城市一定能夠找到更好的發展機會,只要堅持下去,就能夠改變自己目前的困頓現狀。但是不能否認,年復一年未能改變的現狀,使有些人的堅韌樂觀逐漸被一種安于現狀的麻木取代,他們對惡劣環境的適應漸強,對生活質量的要求漸弱。他們知道自己的底層出身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自己的社會歸屬,再怎么折騰也不可能出人頭地,但是因為背負著父母的希望,他們只能默默忍受在大城市漂泊的所有艱辛和困苦,只能在無奈的狀態中得過且過,精神上變得懈怠甚至麻木。

那些對現狀強烈不滿卻又一直無法改變命運的“蟻族”們,任歲月蹉跎,青春與理想的光彩一點點被銷蝕,樂觀向上的熱情和激情逐漸冷卻,面對迷茫的未來,自信淡定的心態被莫名的焦慮或煩躁取代。那個曾喊出豪言的鄧錕懷著落寞的心境去了云南,承認自己“在北京蠻失敗的”,他曾對廉思說,日子過得再苦從未掉過淚,可是有一天早上舍友問他,“昨天夜里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鄧錕完全沒有印象,回頭看到濕漉漉的枕頭,才相信自己是在夢里號啕,“可見真正的悲傷不是哭,而是哭都不知道!”⑧“夢里號啕”,暴露了“蟻族”普遍存在的內心脆弱,這脆弱平時被堅強的外表包裹著,被自覺的意志力壓制著,不僅旁觀者看不到,而且自己也有意忽略或者不敢面對,但這種精神壓抑達到一定的極限就會有崩潰的可能,因此,“蟻族”群體如何得到心理疏導,也是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

二、為一代人的青春作證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顧城的這首短詩《一代人》(發表于《星星》詩刊1980年第3期),高度凝練地揭示了“50后”這代人,在經歷了被欺騙、被蒙蔽的扭曲錯亂后,重新探索真理追求光明的精神內質。

但是緊隨其后,“60后”登上改革開放的新時代舞臺——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

…… ……

美妙的春光屬于誰?

屬于我,屬于你,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

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

…… ……

啊,親愛的朋友們,愿我們自豪地舉起杯,

挺胸膛,笑揚眉,光榮屬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這首張枚同作詞、谷建芬譜曲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在1980年唱紅了大江南北,尤其深受80年代大學生的喜愛,時代賦予他們振興中華的光榮夢想與使命,他們成為真正的天之驕子。這首歌唱出了那一代青年的理想與抱負,充分展示了他們意氣風發、開創未來的青春風采。

然而,在同一年,《中國青年》第5期刊發了署名潘曉的讀者來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她訴說自己探尋人生真諦的迷惘和苦惱,引起無數青年讀者的共鳴,也激發了不同觀點的爭鳴,數千萬人參與了這場在全國范圍內展開的關于人生觀的大討論。

1980年的一首詩、一首歌和一封信非常有代表性地反映了“50后”“60后”青年人精神狀態的“正”“負”兩極,那么哪一端更真實?哪一方是主導?這個問題今天回頭去看似乎不是問題,因為看似“正負相反”的傾向,卻有“殊途同歸”的本質——那就是對人生價值共有的探求,只不過“傷痕詩人”與“新一輩”們是站在歷史的高度、時代的高度思索、宣告、抒懷,其理想與抱負自然與時代進步、國家興旺、民族強盛合為一體;潘曉所代表的“迷惘青年”是從現實的人生處境探討自我存在價值,而意識深處回響著不愿沉淪、不甘平庸的呼聲。從這層意義上說,向上的時代精神對80年代青年有著強烈的影響力。

1977年高考恢復后,人們普遍把考大學視為通往理想彼岸的唯一金橋,毫無疑問,“讀書改變命運”激勵著每一位胸懷理想的有志青年,無數農民子弟正是靠著這樣的信念拼搏出來。但是,1980年本科錄取率才8.4%左右,高考其實是一座擠著千軍萬馬的獨木橋,所以高考落榜的失意導致一些青年對人生的未來感到迷惘、悲觀。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在80年代就業難題已經十分突出,返城知青與高考落榜青年等形成龐大的“待業群體”,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社會穩定,但是國家千方百計廣開就業門路,除了通過招工、招干解決部分人的就業,同時大力發展集體經濟與個體經濟,以此擴大就業渠道。那時期絕大多數青年并沒有陷入被社會遺忘、漠視、自生自滅的困境,他們感受到國家的關懷,感受到社會改革發展的希望,因此對“再過二十年”也同樣充滿憧憬。

然而,青春的歲月在改革的大浪潮中或奔涌或沉淪,30年已經過去,再相會的80年代青年們會有怎樣不同的感慨?可以肯定的是,他們無論是功成名就還是遭遇下崗,無論做企業家還是當農民工,社會階層的分化使他們已難以共唱“同一首歌”。他們出生于“80后”的下一代,也已經產生明顯的貧富分化。

“蟻族”譜寫的《蟻族之歌》,成為那些漂泊在城市邊緣的“80后”一代人的青春證詞。

什么地方是我們的天堂,

什么地方是我們的夢想,

什么地方是我們的希望,

什么地方讓我們飛翔;

…… ……

我們雖然沒有什么,

可是我們依然有堅強,

我們雖然沒有什么,

可是我們依然還在幻想,

我們雖然沒有什么,

可是我們依然有力量,

我們雖然沒有什么,

可是我們依然不怕冷落。

這首歌的創作者李立國畢業于遼寧一所科技院校,為了自己的音樂夢想在北京已經漂了10多年,他與另一位草根歌手白萬龍蝸居在唐家嶺一間只有5平方米的租房里,他們是不折不扣的“蟻族”,最理解這個群體在大時代下蒼白的形象表征和熾烈的內心訴求。不過,以這首直白的歌作為“蟻族”的精神寫照,顯然是不完整、不深入的。只有全方位地介入其中考察,才有可能展現這一代人的特殊面貌和特殊心路。

廉思曾說過,自己作為“80后”的一員,之所以急迫地想去了解“蟻族”,傾聽他們的聲音,探究他們的心靈,其實是有一個潛在的強烈需要,那就是“通過他們,探究我自己的心靈”“捕捉并傳達我們這一代人那種精髓、韻味與感覺”。他動情地說:

我其實一直都在找尋這樣的人——他們是普通人,身上體現著我們這一代人最寶貴的文化價值,同時在彷徨中尋找著未來的路。他們身上有深深的歷史烙印,同時在創造歷史。當我發現“蟻族”后,我知道,他們就是我要找尋的那些人。他們的生活環境、人生經歷和價值取向盡管各不相同,但是他們卻同樣體驗著這個時代共有的懷疑惶惑和苦惱迷惘。⑨

在《蟻族》出版后,青年讀者的強烈反響使廉思當初的感覺和認識很快得到印證,他們紛紛借助網絡平臺發表議論、抒發感慨、探討人生,特別是他們一度麻木僵冷的思想被深深觸動、被有力激活,許多人給廉思寫信交流看法,闡述自己的思考。

雖然我遠離唐家嶺,遠離基本的生存壓力,但是,我遠離了蟻族的命運嗎?? ? …… ……

與其說我在北京得不到的是一所房,不如說我得不到的是在這座城市的歸屬感。就算我將來有了房子車子,但是如果沒有具備尊嚴、權利和公平環境的生活,我依然會覺得,這座城市不屬于我,這里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⑩

從“蟻族”的內心訴求可以看到,他們悲觀和焦慮的根源不在于當下的生活窘困,而在于——他們對社會發展一直在盡力、在貢獻,但是社會發展卻沒有為他們的自身發展提供公平與保障的條件和環境;他們身處于經濟與文化繁榮的大都市并參與著繁榮的創造,但是又始終是“邊緣人”,得不到身份認同和價值肯定;他們熱切期盼民族的復興,但是對自己的未來常常喪失信心……而對于年輕人來說,“無論剝奪什么都不會比剝奪他的希望更可怕”!當知識不僅無法給他們的夢想插上翅膀,甚至不能給他們在現實中立足的力量,當他們終日庸庸碌碌,找不到自己的方向,“除了窮兇極惡地賺錢填補自己的危機感之外,別無他求……”難道這些僅僅是“蟻族”自己的問題與悲哀嗎?這個時代究竟是誰的時代?他們的深刻思考與尖銳追問很有震撼力,也很有代表性。

“蟻族”系列報告向社會打開了一扇扇窗,千姿百態卻真實感人的“80后”們撲面而來,讓這個時代看到了他們祈盼的眼神,聽到了他們急促的足音和脈動。

較早開始青少年文學創作的女作家陳丹燕曾感慨萬端地說:“中國的獨生子女社會到來了……在這個時候,整個社會對孩子這一代人非常困惑,不知道這一代人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人,他們會怎么樣,他們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因為沒有人的童年經驗可以幫助成年人來正確地判斷在獨生子女社會中成長起來的一代新人?!眥11}“80后”作為“獨生子女”第一代,他們大部分經歷了“小皇帝”的童年時代,在“6·1”家庭模式中成長(6個家長呵護1個孩子),然而,不幸的是,嬌生慣養的“小皇帝”們偏偏趕上中國“高考指揮棒”下應試教育登峰造極的時代,背負著全家過高期望的“獨一代”們在競爭殘酷的考場上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蔼氁淮睂嵸|上是在溺愛與摧殘的分裂式生態中成長,因此他們的性格精神呈現出矛盾復雜的特征。他們獨立性差、依賴性強,卻又任性叛逆,崇尚自由,不愿受任何束縛;他們生活能力與意志品格較弱,但不乏挑戰精神和開創人生的勇氣;他們脆弱敏感、自私狹隘、缺乏責任感,然而良好的教育賦予他們較強的社會參與意識和追求新事物的熱情、視野、活力。

通過“蟻族”群體的觀察,對于“80后”這一代人,我們已經不能單純地從某個側面對他們做判斷,盡管他們給人們留下各種負面印象,盡管他們還深陷在迷茫悲觀的困境中無力超越,但是不容置疑的是,這一代人已經真正介入社會,開始他們對個人命運與國家前途的思考和擔當,這個時代已經無法忽視這一代青年的存在。

三、為轉型時代立此存照

歷史將如何記錄我們這個時代?毫無疑問,在各類權威性的“年鑒”中,確鑿的統計數據已經全面記載了中國經濟發展的速度和成就;在浩如煙海的“新聞報道”中,那些曾經震撼我們心魄或牽動我們思緒的大小事件、天災人禍也將封存于歷史深處;在無數暢銷的“傳記”中,這個時代的政治英杰、企業巨頭、文化精英、演藝明星們或功勛不朽或魅力永存……然而,一個時代的“社會圖景”如果只呈現光榮與成就,而遮蔽陰霾與代價;只塑造英杰和明星,而空缺草民與百姓,那絕不能真實地反映出一個特定歷史時期的完整風貌,也絕不可能深刻地傳達出一個時代的精神內涵。

惟其如此,廉思申明,他們所關注的“蟻族”,作為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在傳統的意義上,他們只不過是時代的旁觀者。他們沒有個人歷史,他們雖也在劇場內,卻毫無戲份兒,甚至連跑龍套和坐在臺下欣賞的資格都沒有,他們或許只能站在舞臺的側面或幕后去窺視劇情的發展?!钡恰八麄兪菑牟煌慕嵌瓤?,并反復思考著——他們的思索,不是像鏡子般的反射,而是一種三棱鏡似的折射?!被谶@種認識,廉思試圖以非虛構的實錄敘事,立體展現“三棱鏡”所折射出的多維空間,引導讀者全方位地深入觀照、探索“當今之時代和當代之青年”{12}。

1. 貧富二代的人生分化折射轉型時期的社會結構問題

兩個同為1983年2月出生的年輕人宋永亮和辛勝通,他們的生日只差一天,但是他們一個出生在黑龍江綏化偏僻農村的貧窮家庭,一個出生在北京市的富裕家庭,從他們的人生起點,就注定了他們天差地別的身份與未來。辛勝通2007年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專業碩士畢業,“有人推薦”進了一家“幾乎不對外招人”的大國企,一年后就擁有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產,27歲結婚,事業家庭皆美滿,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宋永亮2008年才從黑龍江黑河學院本科畢業,輾轉于5個城市換過7份工作,最后漂在北京,租住在潮濕的防空洞地下室,在龍文學校謀到一份工作,為了績效周末也不休息,成天加班加點拼命干,快30歲了,還不能給女朋友一個結婚的承諾。

顯然,相比于那些資產過億的富豪階層的二代們,辛勝通還夠不上“富二代”的標準,他只能算是一線大城市家庭經濟比較好的“城二代”;宋永亮相比于那些根本上不起學甚至吃不飽飯的“窮二代”,也還沒到那樣的困境,他不過是千千萬萬出身卑微的“村二代”的典型代表。即使如此,我們還是為他們之間的天壤之別而震驚。他們之間的差別不僅僅反映出教育、就業、住房等民生根本性問題存在的缺陷,也折射出社會結構失衡狀況下各種資源分配不公、保障制度不完善、政權公信力待提高、社會應有的價值共識亟需重建等現實問題。

“蟻族”所代表的“80后”青年群體作為中國經濟改革與社會轉型時期的新一代,他們身不由己地成為改革與轉型中的各類矛盾的聚焦點。

2. “鳳凰”變“蟻族”暴露教育產業化的不良后果

“山窩里飛出的金鳳凰”——曾經是人們對那些從落后、偏僻、貧窮地區奮斗出來的有志青年的褒揚贊譽,“金鳳凰”也曾經是農村青少年羨慕、學習的榜樣。但是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推進教育產業化后,上學貴、上學難將無數寒門子弟擋在了學府門外,許多本來很有希望成龍成鳳的農村娃甚至連小學都沒法讀完就失學了,貧窮讓他們輸在了起跑線上。一些苦讀到高中、考上大學的貧困生,面對難以擔負的高額學費,有的不得不含淚棄學,像父輩一樣去打工謀生;有的靠助學金、銀行貸款或個人勤工儉學終于畢了業,但是不曾料到“讀書”卻未“改變命運”,反而淪為“蟻族”。

教育產業化的最初目的是把教育作為拉升經濟的一種手段,各級高校在此轉型中競相開始“擴建——擴招——提高收費”的所謂“跨越式發展”。但如今教育產業化暴露的不良后果已經引起社會的普遍反思。

首先,擴招后學生人數激增,使高校原有的辦學規模、設施等都很難應對,于是又開始了非理性的擴建、新建,全國各地形成“大學城”建造熱潮,無數“新校區”拔地而起,“大學城”、“新校區”建設與運作的高成本幾乎使所有高校背負著數額驚人的巨債。其次,隨著高校辦學規模擴張,10多年間學科和專業設置也持續盲目大躍進,新專業數量在經過爆炸式的增長后至今還沒有遏制的跡象。問題的根本在于,一是新增專業不顧及就業壓力大、社會需求不足的現實情況,比如旅游管理、電子商務、廣播電視編導、動畫等專業在大中城市就業率都很低,到二三線城市幾乎沒有需求,但是許多地方院校卻也熱衷申報這類專業;二是一些傳統院校罔顧自身辦學特點和師資條件局限,跟風新增專業,比如許多師范類院??吹叫侣剬I熱、藝考熱就爭先恐后地新增新聞學、廣告學、播音與主持藝術等專業,至于能否保證教學質量,畢業生出去是否能找到工作并未進行充分評估。

總之,過熱的教育產業化使“蛋糕”越做越大的同時,一方面將“成本”轉嫁到教育支付者身上,導致“讀書致貧、讀書返貧”現象出現;另一方面,無節制的擴招也讓每年幾百萬的大學畢業生涌向本來就形勢嚴峻的就業市場,使很多負債讀書的學生進入社會后處于失業或半失業的境況,“蟻族”群體也隨之不斷擴大。

3. “蟻族”式的自救行為反照社會關懷缺失

“蟻族”作為民生新問題,已經引起社會各界的關注和熱議,有人提出解決“蟻族”問題應該從轉變大學生就業觀念做起,大學生不應該都涌向“京滬廣”,可以回到二三線城市去發展。然而,嚴峻的現實是“二三線城市其實同樣有大量‘蟻族存在”{13}。

關于大學生就業難問題,政府目前在增加社會就業機會方面固然存在可以體諒的種種實際困難,但是在促進人才合理流動、合理配置方面,在切實有效地引導大學生就業、鼓勵大學生創業方面,政府的職能投入還存在不足,特別是對失業群體和低收入群體的社會保障改革,執行力度與人民的期待尚有差距。

也有人以勵志的大道理教育“蟻族”:年輕人有一個艱苦奮斗的過程,經歷各種艱難和辛酸,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事實上經歷各種艱難和辛酸對于來自底層的青年并不可怕,艱苦奮斗也是“蟻族”們早已選擇的自救之路。然而可怕的是,如果這個“過程”在有失公平的社會機制下被視為“必然”,而且今天的“蟻族”還要將這個“過程”沿襲到他們的下一代身上,那么就意味著弱勢與普通階層向上的發展途徑格外狹窄,他們的被剝奪感、怨懟心理或將由此而生,對社會發展方向的質疑和對國家前景的焦慮也會趨向嚴重。對此廉思表明了自己的擔憂:“‘蟻族現象所引發的后續問題,不在當下,而在未來。一個人在年輕時的經歷會影響他今后一生的心態和價值觀。試想:一個人在年輕時被社會冷落、認為社會是不公平的,那么當他成功后,他會怎么來看待這個社會?他會如何來回報這個社會?他又會如何來教育自己的下一代?這是涉及中國社會可持續發展的重大問題?!眥14}真正了解“蟻族”群體的人都會感受到這一警示的沉重分量。

面對“蟻族”背后的系列社會問題,全社會應該從制度上、從文化生態上為青年創造一個有公平保障、有人格尊嚴、有價值實現可能的成長與發展環境,讓“蟻族”有夢想的時代,才真正是中國夢的時代。

巴爾扎克于1835—1843年花費8年時間創作的長篇巨著《幻滅》,是他自己列于創作成就“首位”的著作。他通過兩個“外省青年”的遭遇,揭露了“巴黎那種不祥的魅力”和“這個世紀的巨大創傷”——19世紀的巴黎“就像一座蠱惑人的碉堡,所有的外省青年都準備向它進攻……在這些才能、意志和成就的較量中,有著三十年來一代青年的慘史?!痹诎蜖栐丝磥?,“這已不僅是個人生活的寫照,而是本世紀最奇特的一種現象的反映?!卑屠杷淼纳罘▌t對整整一代青年的精神狀態產生著不可抵御的影響與沖擊,而每年從外省大量流入巴黎的青年們的命運,也密切聯系著整個社會生活,從不同側面深刻反映出了歷史的大背景和社會的主要本質特征。因此巴爾扎克自認為他的《幻滅》三部曲“充分地表現了我們的時代”{15}。

這里提及《幻滅》,不是刻意要把廉思筆下的“蟻族”與巴爾扎克筆下19世紀的“外省青年”做牽強附會的聯系,乃是因為這部不朽的經典在今天依然有著滲透到靈魂的思想啟迪——無論之于文學還是之于社會?!鞍蜖栐说恼軐W深度也正表現在:他不僅意識到時代給個人的發展提供了可能,刺激了青年一代的美妙幻想;同時看到了社會還包含著那么多阻礙個人發展的因素,看到了物的統治使多少人才遭受摧殘,多少理想歸于幻滅?!眥16}這一悲劇內涵具有永恒的認識價值和撼人心魄的感染力。每個歷史時期、每種社會形態,都存在理想與現實的尖銳沖突,都不能避免現實條件與環境的不利因素對個人發展需求的阻遏。正因為如此,關注青年的動向就是關注時代的動向,關注青年的未來就是關注民族的未來。這業已成為中外文學中古老而又歷久彌新的主題。

注釋:

①{2}③④⑤⑥{7}廉思:《蟻族——大學畢業生聚居村實錄》,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2頁、第18頁、第242頁、第41頁、第121-127頁、第302頁、第14頁。

⑧廉思:《蟻族Ⅱ——誰的時代》,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77、147-148頁。

⑨{12}廉思:《蟻族Ⅱ——誰的時代·自序? 時代的追問》,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4-8頁、第4-5頁。

⑩何鳴致廉思的信,《蟻族Ⅱ——誰的時代》,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41-49頁。

{11}陳丹燕:《變化中的中國兒童和青少年文學》,《文藝報》2006年2月16日。

{13}于小龍:《“蟻族”:夢想太多還是希望太少》,東方財富網,2010年4月22日。http://money.eastmoney.com/news/1282,201004227308879

2.html

{14}廉思:《由地殼運動引發的時代聯想——讀“城二代 村二代”有感》,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7頁。

{15}分別見巴爾扎克《幻滅》第一部初版序言、第三部初版序言、巴爾扎克《致韓斯卡夫人》(1842年12月21日)。轉引自艾珉著,傅雷譯:《譯本序》,《巴爾扎克選集 幻滅》,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6-8頁。

{16}艾珉著,傅雷譯:《譯本序》,《巴爾扎克選集 幻滅》,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9-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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