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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時世不會因為“尋找”而變得蔥綠

2018-05-26 06:55曹霞
文學教育 2018年5期
關鍵詞:尋找加繆漫長

《大裂》是胡遷的短篇小說集,收入了《傾瀉直下》、《漫長的閉眼》、《荒路》、《獵狗人》等作品。它們不憚以“故事內敘述者”的第一人稱深度扎入敘事層,以干凈利落的筆觸蘸著暗色調的反諷,精準地測量著世界的荒謬和荒蕪,寫出了“當代青年”的生存樣態——一群在社會邊緣的縫隙里游弋不定的“盧瑟”如何生、如何愛、如何尋找、如何死去,而最終,這一切都被證明不過是一場徒勞。

我沒有看過《大象席地而坐》的電影,此處僅就小說而論。小說講述男主人公“我”從黎凱那兒聽說花蓮動物園有一頭大象席地而坐,無論人們是叉它、看它、還是扔東西給它,它都不理,“那是我聽過最好玩的事”。黎凱一直想去看那頭端坐的大象,但那是一年前的事了,現在他已經跳樓自殺,原因是老婆劈腿,而劈腿的對象就是“我”。

在胡遷的小說里,類似這樣滑出道德軌道的事情并不少見:《一縷煙》里室友女朋友對“我”的非禮、《張莫西去了沙漠》里的編劇和女助理的不正當關系、《婚禮》里的影樓老板與女會計的約會。但是,胡遷并不將這些事件放置于任何社會化的層面進行談論。對他來說,這些事情就和畫無聊到死的畫像、寫沒有意思的劇本、談子虛烏有的項目一樣,都是生命中必不可少但又毫無意義的存在。它們占據著生命的流量,改變著時間的形狀。一切就這么發生著、堆積著、推搡著、消耗著、流逝著,然后留下一團團很快就會被蒸發掉的模糊印痕。

在《大象席地而坐》中,由劈腿引發的死亡事件在敘事節奏上保持著很快的速度。從發生到被發現到目睹跳樓,大約只占小說的五分之一?!拔摇睘榱颂颖艽耸?,跟著一個項目去了臺北。去臺北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追隨一個不愛“我”的女人。她“總是很忙,有一堆事情要做”,并且果然冷酷如故地諷刺“我”、打擊“我”,最后潦草地打發了“我”?!拔摇币粋€人去了花蓮,看游客津津有味地吃像牛皮紙一樣的烤野豬肉,聽民宿老板嗨聊他的世界游歷?!拔摇睂嵲谔珶o聊了,所以報名加入了兩個更加無聊的旅行團,把一車人的心情攪和得糟糕透頂。

胡遷的敘事有一種“流動性”,即他不會在某一事、某一細節上往復徘徊,精雕細琢,而是從此一事件飛快地滑向彼一事件,然后環環相扣地將人物送往敘事的終點,或者干脆置之于死地。他對荒謬時世的評點則天衣無縫地藏納在人物的對話和腦波里。比如,當“我”愛的那個女人說和“我”呆在一起不舒服時,“我”說:“我不覺得人什么時候舒服過?!北热?,民宿老板說他是個流浪漢,“我”不禁質疑:“流浪漢有這么一棟樓?”再如,我在路上看到一只死鳥,想起自己養的柴犬。因為狗販子賣的是病狗,所以它不停地生病、吐蟲子,直到被“我”在困累中失手打針過多而死。諸如此類的發問、質詢、暗中揣摩、聯想回憶,將人物對事件的荒謬感受進行顯影和固形。它們就像是從木板背部釘入的釘子,釘在文本的間隙里,僅僅露出尖銳的閃著冷光的細部,堅硬、冰涼而頑強地向著這個世界發出倔強的呼吸。

明白了這一點之后,“我”為什么執意要去動物園看大象、為什么想盡辦法貼近它弄清楚它席地而坐的原因,就不難理解了。因為這是一場漫長的尋找。從一年前聽到這件“最好玩的事”開始,“我”經歷了意外、死亡、追隨、被拋棄、被漠視、被打擊,最終只想完成、也必然要完成這一場尋找。

但是,胡遷的“尋找”和大部分作家的“尋找”不同。如果說很多作家在小說開頭設置一個“尋找”的源頭,最終是為了完成它,或從中悟出什么道理的話,那么,胡遷的“尋找”沒有任何附加的意義,沒有任何超出“尋找”之外的余贅?!皩ふ摇本褪恰皩ふ摇北旧?,完成“尋找”就是完成這一行為本身。所以,毫不意外,艱難的時世絕對不會因為這場漫長的“尋找”而變得青蔥翠綠。世界依然如故,甚至更加殘酷。當“我”貼近大象、發現它是因為斷了腿不得不席地而坐時,“我”又想笑又想抱著它哭,但是五噸重的它“一腳踩向我的胸口”。在彌留之際,“我”看到工作人員一邊跑過來一邊罵著什么。這可能就是世界留給“我”、也是留給胡遷的最后的“禮物”。

胡遷是當代寫作中最接近加繆的,不是那個通過“西西弗斯”和“鼠疫”表現反抗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加繆,而是那個在《卡利古拉》和《誤會》中以“孤獨者的洞察力”注目人類荒謬命運并以文字為之送行的加繆。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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