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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小說都有其內在的生命走向

2018-05-26 06:55周聰
文學教育 2018年5期
關鍵詞:寫作者小說

戴來,女,1972年10月生,蘇州人。著有《練習生活練習愛》《魚說》《亮了一下》《關系》《一、二、一》《外面起風了》等書二十余本。作品入選多種選刊選本,部分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等文字介紹到國外。曾獲首屆春天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短篇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等獎項?,F供職于蘇州市文藝創作中心。

周 聰:來姐你好,很感激能有個機會和你聊聊。在我的印象中,你好像是一個很少“拋頭露面”的作家,所以這次能約到來姐來弄個訪談是我莫大的榮幸。先來閑扯幾句,在蘇州的生活不錯吧,現在的寫作狀態怎樣?還是每天看看書寫寫字?(笑)

戴 來:我應該謝謝你讀我的小說,還讀了那么多,并且編輯出版了我的小說集《向黃昏》,希望過程不會很痛苦。

“拋頭露面”對我來說是一件渾身不自在的事,要和陌生人打交道,聽言不由衷的話,可能還要說言不由衷的話,何況我還是一個不善言辭“寫得比說得好”的人。一堆人在一起,尤其還有不熟悉的人在一起,大多數時候,我很難真正融合進去,像一滴油游離在水外面。我猜別人大概也是不舒服的。

蘇州,從生活的角度當然蠻好的,其實我也不是太有所謂在哪里生活,反正也不太和外界打交道,自己在家里看看書發發呆和看看書發發呆,挺好。

周 聰:這種狀態挺好的,哈哈?,F在進入正題,在《做愛做的事,玩好玩的人》這個創作談里,有一處比喻我印象深刻:“寫短篇始終能給我帶來莫大的快樂和成就感,盡管有時過程中也會有類似于便秘的痛苦,但當終于完成,終于可以從坐久了的那個地方站起來,這時所獲得的滿足絕對大于從便秘中解脫出來的輕松感?!焙髞韥斫阍凇堕_始是因為無聊》一文中又重提了一次。這讓我想起《在澡堂》《在衛生間》《給我手紙》《在床上》等短篇小說,將短篇創作與人的生理排泄等行為關聯在一起,這種做法在我看來是非常有趣的。能否談談這么做的原因?謝謝來姐。

戴 來:我很多次聽到別人談論曾經或者正飽受便秘之苦,還不是一般的苦,有些感受簡直駭人聽聞。把這兩者關聯在一起,大概是因為它們都是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不變卻未果,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越來越焦慮。我當然不能說寫作是一項排泄活動,但把你醞釀已久的一些想法落實到文字上這一過程又好像的確和大便有那么一點相似,尤其是解決問題后的輕松里有一種恨不能奔走相告的喜悅,在我的揣測中應該是差不多的。

周 聰:看來它們確有相似之處。談及短篇小說的敘事視角,我覺得《茄子》挺有特點的,以老孫和小龍二人的“窺視”視角,來敘述了一個女人婚外戀的故事。事實上,“看—被看”的視角在小說作品中十分常見,從魯迅的《示眾》,到高君在《作家》上發表的短篇小說《陽臺》,等等,它儼然成為作家們的一種敘事模式。我的問題:對短篇小說敘事視角的選擇和運用,來姐是如何做的?最好能結合一篇具體作品展開談談。

戴 來:對于敘事視角的選擇固然有很多理論,但很多理論都是事后分析得出的。對于寫作者來說,他最后選擇的可能就是當時他覺得最合適這篇小說也是寫起來最順手的那么一個角度。一篇小說有了影響,怎么說都有理,包括其敘事角度,不過在我看來,未必。

我個人的寫作經驗,一個情節的發展今天寫和明天寫或許會有截然不同的走向,甚至由此故事的結局也不一樣。我通常不會想得很清晰透徹再動筆。我不太喜歡寫已經知道故事結局的小說。我覺得每一篇小說都有其內在的生命走向,寫作者要做的就是尋找各種可能性,然后選擇最有可能發生的呈現出來。在寫作的過程中,你和人物朝夕相處,體味他的人生,他的此時此刻,和他共同面對問題,解決問題,所以我覺得細節的真實比故事的真實更重要。洪治綱老師說過:“小說需要強大縝密的邏輯性和豐富的細節來支撐。邏輯性和細節是在為你后面的敘事提供一條通道?!奔毠澚⒌米∧_了,情節的發展也就有了說服力,有了邏輯的支撐點。

周 聰:“尋找各種可能性”,在某種程度上,寫作時的不確定性對作者而言也許更有誘惑力。在來姐的短篇小說中,我覺得有一些是非常精妙的:比如《白眼》(《長城》2006年第1期)中秦朗對女孩三個白眼的反應,再如《茄子》(《人民文學》2003年第6期)中老孫和小龍這對父子對照片中人物私生活的窺視,還有《向黃昏》(《收獲》2007年第4期)中老童與陳菊花這對老年夫妻間的“情感危機”……這些小說在主題上都折射出現代人在婚姻生活中的錯位與無力,也揭示出個體精神世界的苦悶與掙扎。我的問題是,能否從短篇小說文體的角度,結合您的短篇創作談談小說與現實生活之間的關系?

戴 來:如果把小說比作一棵樹的話,那么最底下扎根于泥土的根須就是細節。對我來說,小說中的細節可能更多的來自于生活,這和我平時的觀察和揣摩有關,也和外部紛繁復雜的各種訊息有關,而上面的枝枝叉叉更多地來自于想象和設計。在現實生活中,這棵樹遠比作者描述出來的姿態更為多樣。站在不同的方位會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光影疏密。寫作者不斷繞著它轉圈,或近或遠,嘗試著找到自己所理解的最能呈現它本來面目的那個角度。

我寫作有時候是因為冒出了一個有趣的念頭,有時候是一個值得玩味的人物讓我有寫的沖動,然后這些東西如一顆種子埋進了我心里。放大這個念頭或者揣摩這個人物的過程像是澆水、松土和施肥,眼看著這株植物慢慢長大,有了綠意,有了要蓬勃的意思,甚至頑強地有了自己的生命走向。與這個小說有關的種種細節和氣息一點一點滲透進我的日常生活,帶著不易覺察可確實存在的溫度和力量,在我的想象中逐漸枝繁葉茂。

現實生活進入小說,不可避免地帶有了一定作者的主觀意向。在現實生活中,我時常會產生荒誕感,我有時候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角度和價值觀有問題,但事實上,生活比小說更像小說,更富有戲劇性。

周 聰:我很贊同,現實生活遠比小說荒誕離奇。在小說之外,我讀到過來姐寫的幾篇人物印象記,比如寫魏微的《喂喂喂》(《西湖》2017年第9期),寫林那北的《和林那北的關系問題》(《時代文學》2011年第3期),寫墨白的《墨白老師》(《文學界》2008年第7期),寫喬葉的《家常喬葉》(《紅豆》2005年第7期),寫荊歌的《荊歌的虎牙》(《山花》2003年第10期)……這些印象記寫得好玩,生動,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作家們的性格風貌。這些作品若放在一起,也是不錯的掌故集。我很好奇,這個系列還會繼續寫下去嗎?最近有沒有新的人物印象記。(笑)

戴 來:這些都是應約寫的,好像我沒有主動寫過印象記。我總覺得印象記是應該被約寫的東西,寫完了給本尊看一下比較禮貌。

最近的就是寫魏微的那篇了,之前還有一篇寫荊歌的《虎牙、卷發和莎士比亞》(《時代文學》2016年7期),我自己覺得寫得還不錯。因為2003年寫的《荊歌的虎牙》寫得有些敷衍了草了,總覺得過意不去,因此重寫一篇。寫印象記,對象很重要,像荊歌,本身就是一個好玩的人,寫出來就比較有趣,寫的過程也格外輕松。

周 聰:《虎牙、卷發和莎士比亞》我倒沒讀過,看樣子得找出來拜讀一下咯。再來聊聊來姐的長篇小說《輕重》,我覺得《題記》中那段描述時間的話很耐人尋味:“時間是有縫隙的。我常常會有順著時間的縫隙在往下加速墜落的感覺,那是一種自己完全無法控制的失重的狀態,心慌,氣短,絕望,雙手下意思地想撈住點什么,但終究兩手空空?!薄遁p重》雖然寫的是家庭生活,但涉及的個體存在命題還是頗為沉重的。能否借此機會,好好談談這部長篇的寫作經歷。(據我所知,來姐的長篇并不多。)謝謝。

戴 來:《輕重》最早發在《作家》2005年6期上,題目是《縫隙》,第二次時代文藝出版社出單行本的時候題目改為了《輕重》。

寫這個東西最早的起因是我個人,也是一個閑人對時間的感受。年齡大了,難免會回過頭去看看過往嘛。

我有一次在外面旅游,走累了,停下來歇腳,十分鐘里,好幾個旅游團跟著導游旗來到我附近的景點,沒一會兒就像一陣穿堂風似的刮走了。我就想還是古人好,風景在他們眼里是慢鏡頭,只要愿意,是可以長時間定格在他們眼里的??吹较矚g的景致,可以長時間駐足,呆望,任目光在風景里散步,或者干脆坐定下來,吟詩作畫。他們的生活中沒有輪子、發動機和飛行器,不像我們日行千里,擼起袖子,日子過得心急火燎的。古人一切都是慢悠悠的,生個火要半天,點著火了,也還是急不得,頂多拿扇子扇扇,再急,就只能吃半生半熟的。紛擾忙亂中,人是顧不及內心的。內心只能閑置在那里,任其枯萎。于是我想寫寫時間,掉到時間的縫隙和內心的皺褶里沒有勇氣也沒有閑情去打量的那些東西。

還有一個寫作的誘因,很多年前,我父母住的小區里有一輛車經常變換車牌,于是我留意觀察了這個車主,中年男子,瘦削,陰郁,老是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開車門前會看看周圍的狀況,一副很警覺的樣子。突然有一天這個人和他那輛車就在小區里消失了,再也沒有見過。我一通胡亂猜測。我揣測最終很多人或許偶爾會冒出改頭換面換個身份去一個全新的地方生活的念頭,當然也就是想想而已。但我小說中那個叫黃一丁的男人真的付諸行動了。

故事是從中年男人黃一丁在家鄉失蹤五年之后寫起的。六個角度,黃一丁、他的前妻、兒子、岳父、岳母、小舅子。我希望多視角的敘述能讓故事豐富立體起來。

周 聰:多視角的敘述能使故事更有層次感,更加立體,但對作者的敘事能力要求也更加嚴苛,我很佩服來姐在敘事上的探索和嘗試。在《一個人的閱讀史》中,我看到來姐比較早地接觸到伊萬·克里瑪的作品,不怕來姐笑話,我最初知道克里瑪還是花城出版社推的“藍色東歐”系列,比來姐整整晚了十多年。這套書里翻譯了克里瑪的《我的瘋狂世紀》《我的金飯碗》《一日情人》《終極親密》《等待黑暗,等待光明》《沒有圣人,沒有天使》,我買了,也就簡單翻了翻,倒是讀了幾本阿爾巴尼亞的作家卡達萊的幾本。除了克里瑪,我個人感覺“藍色東歐”里的卡達萊就非常不錯,他既有卡爾維諾般天馬行空的想象,也不乏卡夫卡的深刻。再如米沃什、赫拉巴爾、扎加耶夫斯基、恰佩克等等,這些東歐作家帶給我們的文字沖擊確實非同凡響。我的問題是,來姐在閱讀外國作家作品時,有沒有比較特別的方法和技巧,順便也分享一下你的閱讀經驗。

戴 來:對于寫作者而言,作品有兩類,一類會帶給你閱讀上的愉悅,一類會給予你寫作的營養。

在我十六七歲的時候,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是我的枕邊書,它深深吸引我的是它傳遞出來的瘋狂、頹廢、迷茫、放浪的氣息,我極力從文字里捕捉咀嚼著對我胃口的那些片段,看了一遍又一遍。在那個特殊的年齡段,它是我的對話者,是我的傾聽者,是我可以秘密交流的朋友。盡管從文學價值上來看,它稱不上是經典作品,然而對于一個讀者來說,可以陪伴你走過一段歲月的作品,就是有價值的作品。

其實在我年少的時候,為了應付考試和有高談闊論的資本,也功利地讀過一些所謂的經典作品,那些文字從我眼前掠過,最后腦子里留下的也就是知道了有這么一個作者,有這么一部作品,有這么一個故事。

對于大多數讀者來說,閱讀是在尋求生活中遇到的相關問題的答案以及自我經驗的印證,希望能在文字中找到與自己的經驗發生碰撞的感受,并且帶給自己新的認知。這么說的時候,我想起我第一次讀到讓—菲利普·圖森作品時的感受。那是1997年,之前的那幾年,我生活得相當消沉、焦慮。所以我第一次讀到他的《浴室》時,馬上就喜歡上了這個作家。原來在這個世界的另一個地方的文字里躲著一個和我一樣無聊的家伙,這些文字似乎為我無所事事地活著找到了一個名正言順的依據以及一種寫作的可能性和方向。

我不太熟悉卡達萊,我更愿意談談伊恩·麥克尤恩。他的作品有著一眼就能辨別出的特質,陰郁、絕望、細膩、精巧,扎實,尤其是他早期的作品,像《立體幾何》《家庭制造》《與櫥中人的對話》等一些短篇,取材、構思和視角都十分巧妙,主人公多為社會邊緣人、孤獨不合群者和青少年。人性的陰暗面、非正常的的人生以及荒誕的情節在麥克尤恩沉著鎮定甚至可以說不動聲色的敘述下顯得順理成章,我想這就是麥克尤恩的厲害之處。我買全了當時他所有在中國出版的書。

麥克尤恩說過:“我不想去描寫什么人如何積聚和丟失財富,我感興趣的是人性中陌生而古怪的地下層?!币虼丝v然麥克尤恩的創作才華如此令人贊嘆,我相信這位老兄的寫作依然不會贏得太多的中國讀者。

我想寫作者的敘事方式和他對生活的理解、他的世界觀是相一致的。我總覺得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你如何輝煌,說到底我們都是失意者、失敗者。另外,在我們貌似平靜的生活秩序下,暗涌著某種危險,危險的組成元素很是雜蕪,它的源頭是欲望,這東西在我們內心生長,攪得我們不得安寧,它們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爆炸。而我們被所謂的秩序裹挾著,我們身不由己,我們心有不甘。所以在我們正常的生活表象之下還重疊著多層隱秘的傷口,麥克尤恩揭開了一個又一個傷口,作為一個寫作者,他給不了治療方案,他能做的就是揭開來。

我上面提到的這三位作家都不是被公共標準認可的經典作家,也許這也說明了我文學鑒賞力和閱讀趣味的狹隘。值得慶幸的是,我不是一個編輯,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愛好趣味去閱讀,喜歡的就反復讀,事實上,我也的確在反復地閱讀中不斷地有著新的發現和體會。

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典》里對于經典作品的定義被廣為流傳,我非常贊同其中的一句話:“一部經典作品是一本永不會耗盡它要向讀者說的一切東西的書?!?/p>

周 聰:在我的印象中,來姐的名字好久沒有在期刊上出現了。我看到最新的一篇應該是《西湖》上的《喂喂喂》。但我心里一直留意著一段話:“一個子虛烏有卻和我眉來眼去了很久的家伙也時不時提醒我,不要偷懶和找借口啦。這個沒有名字的家伙是五年前我打算寫的一個長篇主人公,遲遲沒有動手是因為我心里沒底。沒有把握的戀愛,暫且就不走向婚姻吧?!边@個小說寫了嗎?順便透露一下手上現在在寫的東西。謝謝來姐。

戴 來:暫時已經和這個眉來眼去了很久的家伙拜拜啦,但也保不齊會舊情復燃。最近在寫一些關于老年人生活的東西,未知的歲月,會讓我有好奇心。

在同一天里,十位老人,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社會身份,他們在這一天里面臨的問題有相似性也有不同性。這一天是平常的一天,也是漫長的可以認為濃縮了他們大半輩子人生的一天。這一天中的某一個時刻,他們之間的某些人是有交集的。我想嘗試在文本上做一點對我個人而言新的有意思的探索。

周 聰:謝謝來姐的耐心,與來姐的對話我依舊能感受到一種從容、淡定、沉穩的心境,也期待來姐能寫出更多的好作品。謝謝!

周聰,青年評論家,長江文藝出版社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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