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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 人

2018-06-16 09:40孫洪鵬
延河·綠色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打麻將麻將店里

孫洪鵬

不到九點,軍城的人民商店就打烊了。而國棟的大河商店和春山的商店正熱鬧著。大河商店里燈火通明,一陣陣的搓麻聲如潮水一樣嘩啦嘩啦地響,春山的店里傳出的是呂劇《李二嫂改嫁》的唱腔:李二嫂眼含淚——關上——房——門——一個門字拖著長腔上下左右纏纏繞繞拐了好幾道彎,加上醉琴地伴奏,把哀怨悲切玩味了個夠,引起聽眾們的唏噓泣涕。這可倒好,引起得是一幫男人拿捏聲調的跟唱,怪聲怪氣地引起一片大笑,唱什么不主要,主要是圖個樂呵哈。

恰在這時,軍城的手正把在門上,這唱仿佛是有意唱給軍城聽的。軍城知道唱的人是自唱自娛,絕對沒有惡意。軍城的店在村十字口南北街的東側,店門向西,而春山的店和國棟的大河商店在十字口東西街的北面,店門向南,唱的人有神眼才能看到軍城在關門。雖是這樣,軍城還是很不舒服,手下重重地把門關了,兩個店里的聲響頓時遙遠了些,但還是傳了進來。老婆慧英坐在一旁吭哧吭哧地搓衣服,只有一邊還鼓著的胸部在微微的顫動著。軍城看在眼里,當時割那邊的刀子又在他心上劃了一下。

軍城坐下,將抽屜里一天的收入全倒在柜臺上,每張票子都散發著不同的氣味。軍城摸索村里人的錢有十年了,每張票子都帶著每家的氣味,僅憑氣味,就知道哪張票子是誰家的。帶破爛味的票子是破爛生家的,生收廢品,舊書破罐,廢銅爛鐵,經他手上捏過的大小票子混在一起,就都熏染出一股霉爛味;一股子臭蝦醬味是蘭香家的。蘭香一家子常年愛吃蝦醬,家里的票子也就腥乎乎的;還有帶著化妝品味的一定是愛打扮的玉環的。軍城將這些錢一張張分面值整理著,心里面百味雜陳。他知道,這些到他店里買東西的人,全是憑著老街舊鄰的一點鄉情,人家不到那兩個店里去,常到他的店里來,純粹地是照顧他的買賣。開業這些天來,全靠著這些關系不錯的鄉親,維系著生意。多數村民的錢都花在了國棟的大河商店里,春山店里的人也比他多。

軍城將錢分好類,一匝一匝地數起來。

現在數錢和過去數錢的感覺大不一樣的。過去在三人合伙開的店里數錢時,錢固然也是錢,但感覺不象現在,現在感覺這錢是和活著的一呼一吸緊緊地連系在了一起的。這十塊正好是慧英服的一片甲地孕酮,這二十元又有了兒子一天的生活費,這錢是真正的錢啊。

軍城數的非常仔細,就象小時侯吃的火烤青磷魚。為防止哥幾個亂搶多占,父親給每人分兩條,一拃長、二指寬的青磷魚,軍城和哥哥們是用手指一個鱗片一個鱗片掐著吃的,連燒焦的魚嘴魚尾巴都吃掉了?,F在軍城把一分一毛都數了個清清楚楚,總共是一百九十九塊三毛三分錢,折算了一下純利,又數了一遍,還是一百九十九塊三毛三,停了一會兒,又要再數,洗衣服的慧英說話了,不用數了,再數也多不出來。說著話,慧英手下加快了搓衣服的頻率,吭哧吭哧地渾身都努著一股情緒。軍城當然懂她的肢體語言,老婆的肢體語言比有聲的語言更充滿了力度?;塾⑴c軍城往往為某個問題經過爭執說服不下的時候,慧英就不再說了,而是用了她所有的肢體語言來表達她的意愿。

自從三人散了伙,自立門戶,開起自己的商店時,慧英就讓軍城把商店里擺上副麻將,買塊彩電放上。軍城不聽,放塊彩電還可以,可不擺麻將。軍城是發過誓的,老子就不用麻將,看能不能把生意做好。

軍城對玩麻將自來十分的厭惡。

農村的商店是村人聚堆的地方,它不但維系著全村人的基本生活需求,還具有新聞傳遞,休閑娛樂等多種功能。人是些群居的動物,一部分人沒事的時候都愛到商店里坐坐,站站,家里有電視不看,偏愛到店里聚。另一部分人就愛倚著柜臺就著醬雞爪咸鴨蛋,喝個啤酒,扯扯淡,聊聊天,嬉笑怒罵一番。還有一些戲曲愛好者,聚在店里一角拉拉二胡,唱個小曲,兀自一片天地,樂呵的很。打麻將的人,尤其到了晚上,人都閑下來,就都搶先來占座,往往是麻將桌旁,坐著一圈圍觀的人。

軍城和國棟、春山合伙經營的商店是集體時代的供銷社。集體時代結束的時候,軍城和春山都是支部的委員,村里不再給他們發工資,就都按排進了供銷社。國棟是老店員,自然就留了下來。后來三個人就合伙租賃經營了。三個人的合伙還不錯,一干就是十年。村人愛到商店里打麻將,國棟和春山是歡迎的。倒不是國棟和春山喜歡麻將,他們都知道這個道理,人越多,店里越熱鬧越好,開店要的就是人氣嘛。這幫打麻將的包括看客,一晚要消費多少煙酒點心,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呢!春山倒是喜歡戲曲,輪到他值班的時候,村里這幫票友就到齊了,唱唱拉拉的,熱鬧死了。但軍城不喜歡麻將。不,他不是不喜歡,他對于玩麻將是從骨子里厭惡,集體時候對吃喝玩樂打下的標簽,在他腦子里根深蒂固。即使對于戲曲,除了樣板戲和紅色歌曲,其它一律是不入耳的。他厭惡,他就會用不同方式表現出來。漸漸地到了他值夜班的時候,打麻將的不來了,唱戲的也不來了,只有喜歡到店里看電視的閑聊天的幾個人,這個時候唱主角的就是軍城了,借著電視里的某一話題,軍城都會引到批評時政上來。對于不同的觀點,總是從辯論上升到爭論一直到面紅耳赤,直到不歡而散。店里來的人更少了。國棟和春山自然明說暗示開導他,但他的固執令二人只好痛下決心,散伙!商店的經營權由抓鬮來決定結果。國棟手氣好,抓到了他待了半輩子的店,軍城和春山只好另起灶生火。

國棟給自己的店起了個名,以村名冠之,叫大河商店。請裝修公司焊起骨架,用黑體字噴繪上去。大河是個大村,以村名冠名,可見國棟的霸氣。軍城見了,干脆就起個人民商店,涵義更廣,自己揮筆書寫,軍城毛筆字寫的好。過去在支部里負責宣傳,寫大標語宣傳欄都是他的事。在店里空閑的時候,也愛拿這筆在報紙上寫字,寫得都是偉人的詩詞,“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什么的。春山什么名字也不起,青山和老婆無兒無女,兩人都喜歡戲曲,開個小店,能保障基本生活費用就行了,閑時和村里的票友們拉拉唱唱挺好的,他的商店其實是戲迷們的俱樂部了。

軍城也就不再數了,是啊,再數也多不出來,人總是有一種很可笑的舉動,明明知道既成的事實,卻總還幻想著奇跡發生。他把一天的收入一百九九塊三毛三放起來,掏出一支煙來,點上,抽。老婆慧英還在吭哧吭哧地搓著衣服,他感覺那衣服其實早已洗凈了,可是她還在反復地搓,就象他反復地數錢,只還過心意不一平罷了。老婆反復地搓,搓著搓著不知怎么搓動了他哪根神經,使他覺得仿佛是兩個人在一起的那種搓,在這焦心上火愁眉苦臉的當兒,怎么會有了那種安樂思淫的心意。

老婆慧英是個美人胚子。所謂美人,其實是一種完美。就是從面容到體態,從身高到四肢,從手足到發絲,最后就是肌膚,無一不好看,才堪稱美人。人往往是殘缺的。有一張美臉卻沒有一副好的體態,有一副勻稱豐滿的體態卻沒有適度的身高和比例恰當的四肢,有適當的身高和不長也不短的四肢卻沒有周正圓潤的手足和黑亮的發絲。以上都有了,卻沒有豐盈的肌膚。在東方的審美里,最漂亮的還是肌膚的白晰與細膩,而慧英,恰是這樣一個完美的美人,尤其是象慧英這些成熟在七十年代青春妙齡的女子,因為從小勞動,身材不瘦弱又不肥胖,像成熟的麥粒結實飽滿,精神像陽光一樣充沛,在已完美的組合中更透出一種健碩之美。最令人稱奇的是,慧英的美還在于天天下地勞動,天曬地烤,耕種割伐,風里來雨里去,裸露的手足臂腿依然是冰山白玉晶瑩雪!所以,農村出來的美人才是真正的美人。當年這么一個百里挑一的美人嫁給了軍城,不應說軍城有多福氣,軍城也和慧英一樣,實在是一個完美的男子。一個女人的美,慧英該有的都有了。一個男人的美,軍城也該有的都有了,兩人的絕配,把古往今來的童話變成了現實。金童玉女,王子公主,英雄美人,相互的中意和欣賞,新婚之后的情濃意濃,比一般人不知粘綢多少倍,可是再完美甜蜜的婚姻,也要歸于平淡,被生活所支解。不是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而是生活是愛情的墳墓。什么時侯兩人的柔情蜜意被滲了水?誰能想象得到,那么健康美麗的美人兒,怎么會得了絕癥?有多長出時間兩人也沒有那樣搓了?可以說有一年多了吧!自發現慧英左乳中有硬塊到確診手術,直到出院,兩人并躺在床上,軍城的手伸過去,曾經的豐盈與現實的空空蕩蕩形成了巨大地落差。切片化驗是惡性的,最多還能維持半年的生命??蓱z的美人!軍城的手再也觸摸不到絲毫的快樂,僅有的收入連供兒子上學供老婆吃藥都困難了。

就在軍城看著慧英的搓洗衣服的時侯電話響了,是兒子打來的,兒子先問媽媽的身體,又問店里的情況,然后就囁嚅著不知說什么了。兒子是個好兒子,懂事,知道體貼家里,課余打份工,不到十八分不張口要錢?,F在兒子吞吞吐吐的,軍城知道兒子不好意思張口要錢,就說,兒子,是不是沒錢了,需要多少,你說吧,你爹有錢。兒子說,本來這個月生活費夠了,可是電腦壞了,不能維修了。軍城知道那個電腦當時買的就是二手貨,不壞才怪呢,就對兒子爽快地說,該換就換,你不用難為,要多少?還差兩千?好好,老爹明天給你匯去。我和你媽都挺好的,不用掛念哈。軍城放下電話,撇了一眼老婆,慧英一臉的淚花。

倔人軍城終于熊了,暗下了決心。

軍城連夜向破爛生借了五千塊。

第二天,軍城的人民商店擺了一臺二十五寸的彩電,比國棟的大河商店的那臺二十一寸的,強多了,最令人振奮的是軍城的人民商店也擺上了麻將!大河村一千多人,誰打麻將都稀松平常,而對麻將深惡而痛絕的軍城也打麻將了,這就成了稀罕事。過去被他攆過的那幫人,先派過人來試探。過來人叫四腚,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探進一張眼睛鼻子嘴攥成一把的笑臉。

軍城見了,忙打招呼,四掌柜的,進來進來。

四腚在人群里最有些無賴,臉皮厚的像腳后跟。在供銷社里打麻將時,被軍城施的臉色最多的是就是四腚,四腚的好處就是不記仇?,F在軍城的熱情倒讓四腚不好意思起來。

軍城上前一把將四腚拽了進來,說,來,看看我這副麻將好不好?

四腚說,好,好,

軍城笑罵道,媽個逼的,還沒看到就說好。

在店里的蘭香玉環,還有幾個人就都笑了。從此,軍城的人民商店里也響起了嘩啦嘩啦的麻將聲,還有那塊當時在大河村最大的電視機帶來的響亮地說笑聲。

錢,那維持生命的似是而非的紙票,是趨熱性的,如喜愛光亮的飛蛾,順著麻將聲和笑鬧的人語,飛進了軍城的人民商店。晚上,軍城數著當日的進餉,那一沓一沓不同面值的人民幣,比往日都高出了許多,軍城數完一沓就啪地一聲很響的甩在柜臺上,就像小時候和人玩“打包”一樣。將紙疊成方形或菱形,稱為包。一方將自己的包放在地上,另一方持自己的包用力甩在對方包的身上,隨著啪的一聲將其打翻,就贏了。用現在的詞形容,那個叫爽??!軍城打包是把好手,常常會贏得對方輸光了腚?,F在軍城把一沓一沓錢甩在柜臺上,啪啪的響,又體會到當年打包的那種感覺。

看著比以往多出好幾倍的收入,軍城突然放聲大罵了句,

我操死他個娘??!

在一旁抹桌子倒煙頭掃垃圾的慧英,聽這一聲罵,眼淚就流下來了。

店里一時寂靜空曠,春山店里的《姊妹易嫁》素華撕心斷腸撒潑嗲嗔的唱逮空鉆了進來:

插的什么花來戴的什么朵,

穿的什么紗來著的什么羅,

蒜瓣子頭他戴不上那烏紗帽,

牛蹄子腳他穿不了皇家的靴。

親娘啊,

俺姊妹都是你生養,

為什么偏把個牛郎配給了我,

我的娘啊,

你可苦了我!

戲曲的好處就是把當地人特有的語音基調,經過音樂的藝術處理,把一種情感夸張而又真切地表現出來,讓人聽起來有滋有味的。盡管素華面對她要嫁得她認為是放牛郎的丈夫,滿懷的心碎哀啼,但聽得人還是得到一種莫大的受用,叫好聲響成一片。

軍城忽然有所悟,對老婆慧英說。也別說素華嫌貧愛富,假如真的是放牛郎,天天給她吃糠咽菜,這日子過的有什么意思,就象你跟了我這半輩子,過的什么日子,唵!可惜現在你也老了,退回二十年,我要明白這個道理,我就幫你找個大款,就憑你的模樣,傍個什么樣的有錢人不行!

慧英就說,誰說我現在老了,我是不想找,想找個有錢人有的是,只是……慧英的胸部忽然疼了一下,就真怒了,行了,別貧嘴了,快拾掇拾掇睡覺吧!

店里的生意有了轉機,軍城的生活也有起色了??墒呛镁安婚L,軍城由麻將的仇敵迅速轉變為麻將的發燒友,癡迷了。開始擺麻將時,無非是招來顧客,但農村的人勞作無定時,干什么的都有,時聚時散,來打麻將的人并不是天天滿桌。加上國棟那邊的商店又重新裝修了店鋪,又加了一桌新麻將桌,還是自動洗牌的。軍城這邊有時人就湊不齊,三缺一,就像窯子里的窯姐招待不了客人,老鴇親自上差不多,軍城只好親自上陣。軍城本來是個聰明人,麻將這玩藝兒比解一道數學題簡單多了,比小時候的打包也省時多了,打包要用力的,是個力氣活。而打麻將只坐在那里吃碰就行了。世界上的事,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唯有玩兒,是人人都會的。沒幾天,軍城就把麻將玩熟絡了,什么盯住上家,看緊下家,防著對家,一套麻將經,全是玩心眼的套路。一和一贏軍城就上癮了,什么生計啊,老婆啊,兒子學費啊,人生的煩惱啊全沒有了,原來玩才是人生最大的樂趣哈。有時參與進來的有玉環蘭香這些小他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女人,一桌之桌,親密之間是平日里不能的,洗牌理牌之時,手手相碰,那感覺也是很好的。

軍城陪著人打麻將,店的打理交給老婆了。原來慧英只是打個下手,拾掇拾掇店鋪,洗衣做飯什么的,現在是頂把子忙一天。麻將這玩藝兒打上就由不得人,常常是忘了吃飯,打個通宵。開始慧英只是累,見軍城親自上場,還高興一陣子,為了招徠生意,應該從政治角度理解不是。但軍城完全是樂不思蜀了,有時沒貨了,也顧不得進。有玉環等年輕的女人加入時,那牌桌的情形,也是讓人不舒服的?;塾㈤_始是勸,后來是吵,依慧英的脾性不吵不鬧就轉入冷戰。這個時候的軍城已經是著魔了,哪里還能看見老婆的心思,只是打個瀟灑人生,天昏地暗。

慧英的病,比醫生預言的還要早一個月,就是說不到半年,就結束了她的一生行程。

慧英的死,讓全村的人都為之哀傷,就是因為她太美了,完美的無以復加,卻沒有享受與她的美相應的生活。

一代美人。香消玉殞,天為之哭。

老婆慧英死后,軍城將麻將桌一斧劈了,連同麻將一起擁進入灶底。

兒子反正也快畢業了,店也只是有一搭無一搭的開著。閑著沒事,軍城就手執毛筆,在紙上寫字,寫的都是當年偉人的詩詞,寫得最多的是“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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