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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 蜜

2018-06-21 17:52詩籬
雪蓮 2018年5期
關鍵詞:小角青峰

1

唐小角是有準備的,看見馬洽洽拉著拉桿箱飄然出現,她的情緒還是像挨了一悶棒似的,頓然矮了下來。

層云漸薄,北方寸土寸冰的嚴寒水汽般從身體上蒸發殆盡,下飛機時,大家早已一件件蛻殼樣把身體的厚重全塞進了行李箱。馬洽洽最后一個從衛生間出來,換了身肉粉色羊絨薄呢窄腰連衣裙,奶酪色真絲長圍巾,粉色高跟鞋,臉上的胭脂也精心修飾過,襯一頭披肩波浪卷發,像一條戀愛的粉狐貍。唐小角守在行李箱旁,一身黑,黑色踏腳褲,黑色開司米寬松長裙,虧得腳上高幫棕色皮靴,佐了色調。她甩甩肩上的直發,暗提一口氣,浮上一臉微笑,將手中攥著的咖啡棉麻圍脖系到脖子上。她不是第一次來廈門,知道這里冬季的溫度蠻高,卻不提防這么高。今天這個天氣,不怕冷穿個棉麻薄襯都可以。自己卻搞得像座森然雕塑。

同來的男士們,除了趙青峰和兩個歲數大些的神情尚算把持,另幾個年輕的早似扛不住兩眼放光,洽洽長洽洽短,殷勤上前幫馬洽洽拉行李箱。唐小角掃一眼趙青峰,推開他過來幫她拉行李的手,對馬洽洽笑,瞧瞧,馬主任也不喊了,直接洽洽了哈。

八人團,來廈門考察新城市建設——住建局借次年舊城區改建計劃,在年底搞了一次福利,分攤給行政層六個部門。有資格參加的人不多。唐小角屬項目部,資格不算老也不算輕。放在往年,她毫無興趣,這幾年她職位年年小有攀升,從一名跑腿雜役成為住建局項目部公室副主任,年底會有許多事務要處理。

但今年不同。馬洽洽來了。

湖里區翔鷺五星級賓館的房間兩天前趙青峰已經在網上預訂好。兩個女生他給開了單間。唐小角盯著手里的房卡,磨磨蹭蹭走在最后,余光瞟著前面的趙青峰。以前隨單位領導出差,只要有雙人,他從沒給自己訂過單間。

洽洽,晚上留個門,去你房間哦……有男士跟馬洽洽開玩笑。好??!姐等你,吃飽點哦,不然……馬洽洽波浪一樣的笑聲夾斷在電梯門里。趙青峰退在門口,等唐小角,留在了下一輪。出了電梯,趙青峰跟著唐小角,踮著步子幫她去房間放好行李。而后拉著自己的行李箱轉身準備去房間。唐小角從背后一把抱住他。趙青峰的身體停頓了半秒鐘,熱烈地轉過身回應她,她卻又使勁推開他,笑著斜乜他,怎么不給馬洽洽開個總統套房?他茫然,左右為難的樣子說,那個,你晚上想吃什么?她走到鏡子前用指頭攏頭發,想再說句什么,停一停,朝愣在原地的男人嫣然一笑,那么吃……我要吃沙茶面。

趙青峰的影子在門口消失。唐小角關上門緊幾步走過去,將耳朵緊貼在隔壁房間的墻壁上。五星級賓館的隔音效果太好,什么聲音也沒有。

她將自己扔在床上,瞪著天花板。忽而對自己有些憤然:你這是怎么了,這么如臨大敵?和趙青峰的關系不是一年兩年了,一直很牢靠的呀!

她無奈地閉上眼睛。馬洽洽的影子在腦海搖來晃去。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和馬洽洽之間,到底有一種什么東西,鏈條似的,看不見,卻一直把她倆硬拴一塊,從上小學時候就已經開始。每一個場合,只要出現馬洽洽,她便會無法控制地生理性血壓不穩的感覺。

2

考察任務只花了一天的時間。剩下三天,大家可以任意游玩。第三天早餐后,按事先約定好的,去環島路椰風寨看海景。但出了賓館,馬洽洽說饞了,想吃廈門的名小吃烤海鮮。說好了晚上去的呀?唐小角說。我現在就要吃嘛!馬洽洽撒嬌。其余五個人紛紛響應。趙青峰沒說話,看著唐小角。好吧,大小姐說去哪就去哪!唐小角笑,捏捏馬洽洽的臉蛋。她今天心情不錯。昨天任務完成后,趙青峰帶大家去“海天鮮”吃晚飯,回賓館后,他又悄悄過來,帶她去附近海邊看夜景,又陪她去中山街吃了一碗沙茶面,再回賓館后兩人好好溫存了一番,那層悄悄生長的隔膜像塊失去黏性的膏藥,被輕輕撕掉了。也確實,自由行先去哪里都無所謂,何必這么計較呢,顯得自己小家子氣。更何況,無論她情不情愿,她們就是閨蜜,且她是住建局的老職工,而馬洽洽,不過剛來一個多月。無論哪點,她都不該那么沒氣量。

一路上,唐小角邊說笑邊忍不住暗暗打量馬洽洽。時間真快,上一次和她分別,是七年前,都才二十五六歲。那時的馬洽洽,確實挺漂亮,年輕啊,不施粉黛不著麗裝也美得逼人的年紀。她和馬洽洽有太多的同:同鄉,同年,同小學中學大學,同時畢業進同南方一家實力軟件公司做銷售。唯獨不同的是風格,馬洽洽奔放艷麗,而她,內斂,嫻靜,生就乖乖淑女的可人小模樣。后來,唐小角晉升的關口,忽然遭遇失戀,心灰意冷辭職離開公司,買了一大摞公務員考試書籍,決定放棄富人的夢想,過一種平淡的人生;馬洽洽呢,不久竟也辭了職,自費去西班牙馬德里讀研。在那里,她一直跟唐小角保持聯系,透露自己的近況。唐小角天生懂得傾聽,她知道她閑不住。果然,在馬德里一樣風生水起:有過兩場戀愛,一場婚姻。都像季風一樣短暫,卻留下了一個兒子。當然后來兒子歸屬了父親,誰都沒見過那個小孩。馬洽洽回國后,除了家人和唐小角,在所有人眼里,她依舊是七年前的馬洽洽。然而七年對于女人來說,是多么驚人的流年,要從唐小角現在的眼里看,經過七年和一場婚姻的馬洽洽的那張臉已不算漂亮,甚至可以說有些人老珠黃,皮膚松弛了,多了些粉黛遮不住的雀斑,不過臉上的物件還那樣,都一弊緊跟一利:眼睛不大,細長,但睫毛較濃;鼻子不挺,但有些英國人的俏皮;嘴巴不算小,但嘴唇肥厚,夢露式的性感,讓人浮想聯翩;只剩那對稍微嫌凸的顴骨,似乎依舊沒什么彌補和遮掩。然而誰知道呢。就在現在,到了眼前的曾厝垵熱鬧的巷口,馬洽洽眉開眼笑的樣子,忽然使得那對顴骨與整張臉無比地和諧了,成了優點似的,繼而使她整個人與腳下的小巷相互添光起來。

一行八個人一下子扎猛子般潛入食物的海洋。香味四溢的麻辣海魚丸、迷你八爪;里嫩外酥的烤魷魚、烤蚶串、烤對蝦、烤生蠔;紅綠相間的鮮切芒果、鳳梨、釋迦佛頭;眼花繚亂的榴蓮糕、山楂糕、鳳梨糕;清香撲鼻的各色叫不出名字的花茶……小巷兩邊的鋪子門靠門灶接灶鋪天蓋地,仿佛從沒歇過夜打過烊,沒有盡頭似的夾著人流彎彎扭扭奔向天邊,即使隔好長一段路買一份,走不到一半路,肚子也早撐圓了。唐小角特喜歡烤蚶串和烤生蠔,但自從流產后,她這兩年有些發胖,一般情況下她絕不會去吃熱量很高的海鮮小吃,特別不會將自己置身于如此汪洋肆意的誘惑里,消化自己的意志力。馬洽洽卻毫無顧忌,她像一架過濾器,食物空氣樣從她的腸胃穿過,不留痕跡,無論怎么吃,永遠保持高挑清瘦的身材,即使生了兒子。唐小角氣短,馬洽洽十月懷胎,通過了最殘酷的身材考驗期,而自己,四個月莫名流產后,身子就不爭氣,壓不住體內熱氣球般膨脹的勢頭。這讓她非常郁悶著急。雖然趙青峰一再說,女人有點肉性感,沒肉的顯老又硌人。

小角,快來吃這個!馬洽洽端了一大紙杯的海蠣煎,一邊吃一邊在不遠處大喊。唐小角一手捧著只椰果,一手抓著幾串麻烤八爪魚,嘴里鼓鼓囊囊吃著——她禁不住趙青峰的鼓勵,剛開吃。趙青峰端著一碗鮮切芒果,站在唐小角身邊吃一串烤魷魚。馬洽洽三步兩步跳過來。今天的馬洽洽扎了馬尾辮,換了件灰色針織背帶裙,配果綠紗線毛衣,襯得臉蛋白凈又俏麗。她將手里的海蠣煎拈起一塊遞到忙著大嚼的唐小角嘴邊,中途忽然轉向,朝趙青峰的嘴伸過去,他猝不及防一愣,下意識張開嘴,咬住了那塊海蠣煎,然后木偶般轉動眼珠看唐小角,又趕緊看別處,裝著毫不在意地樣子走開了。馬洽洽哈哈大笑起來,然后一蹦一跳咬著海蠣趕另幾個男士去了。唐小角停下咀嚼,忽覺一陣惡心。她現在不用克制了。待轉頭尋趙青峰。他正站在不遠處一家糕點小吃店切糕點的大師傅面前,跟她招手,來,小角,你看看,這里有你愛吃的榴蓮酥。

3

唐小角是個愿意相信時間的人。但現在她猛然發現,時間不可信,所有發生過的事情都只是暫時沉入水底,只要遇到適當的浮力,立即會從時間的河底一樁不少浮出水面。比如那個男孩——她都忘記了他的名字。是的,她早已忘記他。然而今晨,她窩在賓館里裝頭疼,披頭散發迷迷糊糊任性地蜷縮在半睡半醒的狀態里,他的影子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浮了過來。一點不像時隔七八年的人,仿佛就在昨天她還見過他。那是一把刀,兩頭尖,一頭是男孩,一頭馬洽洽,齊柄沒在她心里。青春的牽手是如此交錯縱橫,沒有從頭至尾一對一到老,就會有撿拾別人剩菜的危險。比如那個男孩,便是馬洽洽的初戀。被閨蜜拋棄的初戀愛上,唐小角沒覺得有什么不對,但她震驚其中的欺騙性——他后來再一次回到馬洽洽的身邊,坦言告知,一開始小角就是他尋找的一個借口,現在洽洽回心轉意了,他們有情人總成眷屬。

其實,不幸撿了一枚臭蛋,扔了就是??商菩〗堑男睦锞褪沁h沒那么簡單。她拔不出那把兩頭尖的刀。它和她的心長在了一起。她什么都沒說,更沒有問馬洽洽,就那么微笑著,將他的話像咬開一口帶蟲的果肉般生生咽了下去。她回避他們,也回避自己。然而不久,她已經當成命的事,再一次出現了戲劇性變化:她懷孕了,快三個月了,而馬洽洽和那個男孩的舊情,沒持續兩個月已無疾而終。還沒她懷孕的日子長。她正是那時候忽然蘇醒一種深深的恥辱感。而男孩已經走了。第二次走得徹底,表明他當初對唐小角的坦言是百分百的真實。這時候的唐小角似乎才相信自己開始失戀了——她潛意識里也許還在等他?她不信她真如他說的那樣,僅僅充當了借口,就沒有半點別的?她開始真正地羞愧,悄無聲息地一個人為她一文不值的愛情善后。那些日子她形銷骨立徹夜不眠不僅為那狗屁的愛情,還因為想不通馬洽洽這個人:既然分手了,為什么還藕斷絲連?既然又愛上了,為什么這么快又分手?既然是閨蜜,為什么從不坦誠相告?當然,馬洽洽有她的理由:我本不想拆散你們;有時候也覺得和他還有感情,就拒絕不了;他對我太好了,你知道女孩子悲傷的時候是很脆弱的;不過他實在讓我覺得很乏味……

一切不過是幌子,是馬洽洽在玩——她喜歡看別人對著她吃過的剩菜流口水,但又絕不讓人得到她的剩菜,寧可倒掉,絕不留給她。

趙青峰發微信來:怎么了?別置小孩子的氣??!我們都是成年人了!

唐小角愣怔,盯著手機屏幕,半晌,起身梳洗。穿上自己帶的唯一一件亮色的米色風衣,盡管和馬洽洽不能比,但她忽然覺得,沒什么。昨夜拒絕開門是對的。她忽然想起家里那個與她兩年來相互游離的丈夫,她在想,他們怎么結婚的?又是怎么變成現在這種狀態的?他當初追她的時候,他們也是郎情妾意。對了,因為孩子流產了。醫生說,有過第一次流產,第二次很容易流產,但她還年輕,想要孩子的話注意點也不是那么難。但他不愿意了。他紅著眼綠著臉問她,你流過產?你怎么不告訴我?你這個……這個什么,他最終沒說出來,摔門而出。騙子?婊子?都有可能。唐小角沒回答,他也沒再續,咬牙切齒地將后面的話咬斷,從此把婚姻變成了昏死狀態。

你們在哪里?唐小角回給趙青峰。環島路鬼島酒吧,你自己打的來還是我回來接你?不用了,我打的。

酒吧很暗,流光溢彩。進酒吧的第一眼,唐小角便看見手里端著紅酒、倚在軟座上斜乜著眼跟其他幾個七倒八歪的人說笑的趙青峰。馬洽洽穿著一件沒見過的明黃色低胸連衣裙,端著酒杯站起來,迷眼朦朧地走過來歪著腦袋,小角,好看嗎?上午他們幾個陪我去逛了商場,哎,你說說,他們這幾個男人,是不是不頂用,才喝幾杯呀?馬洽洽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也是,也許是自己太過敏了,又也許,只怪那種露水關系本就吹彈即破地脆弱。

我們去鼓浪嶼吧,還來得及的。唐小角說。那明天做什么呢!馬洽洽驚呼狀,著什么急嘛!現在我要喝酒!對了,她忽然神秘兮兮回頭指著沙發上的男士們說,告訴你們哦,鼓浪嶼可是有三大魔咒的,第一是五條龍,告訴你們哦可以碰見龍的,第二個就不太好了,是夜晚禁忌——千萬別在島上的夜晚亂跑哦,那里有一個鬼屋,會……她故意翻眼抓手做女鬼樣,撞見鬼哦!唐小角也被馬洽洽的樣子逗得笑起來。趙青峰端來一杯橘子汁,遞給唐小角,他知道她最近睡眠不太好,不能喝酒。唐小角笑著接過來,抿一口。馬洽洽拿手指圈繞自己的發梢,故意歪一歪她性感的嘴唇,第三……哎呀,不說了,不好玩,真是周到啊,怎么沒人給我要橘汁呢?哎呀我也不能喝了……

4

遠遠看過去,霧氣中的小島像座孤城,令人傷感。上了島,卻一個人一座孤城了,島反而成了個無邊的大世界。人是太小了,像螞蟻,上了一片綠葉就以為進了一個王國。

來鼓浪嶼的,就唐小角馬洽洽趙青峰三個人,另外幾個說又去鬼島喝酒了。其實都知道他們的真正去處,這幾個北方城市的小公職人員的那點小心思,簡直司馬昭之心。去鬼島,十有八九去撒旦別苑了,那兒可是有廈門一流的陪酒女郎,據說連媽咪也是二十來歲的美少女。趙青峰,你是不是也想去?馬洽洽回頭,忽然拉下背包,往趙青峰懷里一塞,可別想溜號,平時在單位趙大主任是局長的紅人,在這可不是,今天怎么也得抓個差……趙青峰轉臉看著唐小角,朝她伸著手。唐小角看一眼趙青峰,昨夜他沒去她房間敲門,僅僅一夜間,那張臉似乎就長出了皺紋般的陌生。她將自己的背包拉下來給他,想說句逗樂的話,實在裝不出,便罷了,僵僵地咧嘴傻笑。趙青峰將兩個背包輕松甩上了肩膀,齜牙笑了,來,哥們幫你們倆拍美人照……

鼓浪嶼依舊是吃為主題,那些兜兜轉轉的巷子里,到處有噴香的小吃在等候。三個人邊逛邊吃,撐得肚兒圓。馬洽洽是徹底把自己當小孩子了,爬椰子樹,抱著流浪吉他手拍照片,鬧著踩著趙青峰的大腿,去摸大榕樹上垂下來的“胡須”。后來,馬洽洽看見遠遠的龍頭山頂的日光巖,要去爬。唐小角一屁股坐到路邊的花壇上,伸手朝趙青峰要過自己的背包,擺擺手,哎呀姑奶奶,我可沒勁了,你們去吧,回頭在碼頭匯合。

兩只影子消失在了遠處的拐角。唐小角仰頭看天空,閉上眼歇息。過了一會兒,她起身慢慢走,開始認真地看景色。鼓浪嶼確實美,頭頂藍天白云,四面湯湯的大海,島上到處是椰樹,芭蕉,帶胡子的大榕樹,豐饒的藤蔓,不知名的花兒。最吸引她的是各種各樣的人,都不知道來自哪里,和哪些人一起來,玩得快樂還是憂傷。遠處傳來音樂聲,記起來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首《鼓浪嶼之歌》,小時候母親夜間做家務曾時不時唱情歌一般哼唱這首歌:

……

我緊緊偎依著老水手,

聽他講海龍王.

那迷人的故事吸引我,

他娓娓的話語刻心上,

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見到你,

……

唐小角忽覺眼角濕了。她用袖子抹一把。這首歌身負當年濃重的政治投影,但這世上的普通人就是那么可愛單純,無論什么樣背景的歌,只要觸及到心底柔軟的話,哪怕一句半句,就當自己的戀歌唱,就是自己的愛情了。

可愛情,是有出生的,和家庭一樣,富貴的人篩選愛情,貧微者,總是被愛情篩選,如馬洽洽與她。然而為什么她偏和馬洽洽生在一個城市,并且成了同班同學?如果不,自己當年也沒機會接受了他們家的恩惠了吧!怪只怪自己生在那么一個貧寒的家,又有那樣一個短命的還對生兒子懷有情節的父親,她的父母明明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煙熏草巷里的夫妻,卻偏偏砸鍋賣鐵要比別人多生個男孩,還是個極不聽話的,十幾歲學會惹是生非,至今沒成家,每個月都在為唐小角的收入制造一份莫名的開支。在那個物質匱乏獨子獎勵的年代,他們家罰了款、拿不到獨生子女費不談,憑空比別人家多了一倍的負擔。因為弟弟,剛上六年級的唐小角便要退學跟外婆擺小攤,順帶照顧弟弟,好讓母親出去掙錢養家。后來一切因為馬洽洽改變了。馬洽洽無意中跟父母說,我們班的二號唐小角,要輟學了。她爸爸生病死了,她媽媽要到大城市去打工,沒錢給她上學了……身為班級準一號的馬洽洽的公務員父母頓發善心,從此每學期,都會給唐小角一筆資助費。直到初三畢業。

命運也有慈悲的時候,高中幾年,他們家有了轉機。母親認識了繼父,家里不再那么拮據,唐小角可以上高中考大學,并且不再需要任何外人資助??墒且磺卸家殉啥ň?。高中的每個春節前夕,母親會買個碩大的豬蹄膀,讓唐小角費力拎著送去馬洽洽家,讓馬洽洽看著她拎豬蹄膀怪里怪氣的模樣笑得前仰后合。盡管后來大學幾年,唐小角沒命地做兼職,用別的方式將那些錢超額還給了馬洽洽的父母。但她還是欠下了一筆永恒的恩債。就像馬洽洽說的,還什么還?那么點錢,抵什么?

一個人湮沒在陌生的腳步里,隨意地走,有一份淡淡的愜意和憂傷。唐小角漫無目的,在一條巷子里看到了那個叫八卦樓的鬼屋,站著看了一會,沒看出什么可怕來,又走。迎頭許多穿著潔白婚紗的新娘,在陽光下拍照,擺著各種姿態。她駐足愣一會,想起自己當年也曾在鏡頭前甜甜地笑。最后坐在一家水果攤前,買了杯雜色水果慢慢吃,跟一群陌生的年輕人一起聽那個臉色黑得發亮胡子拉渣的大叔講了這島上的第三個魔咒:分手。說相傳鼓浪以前有一位高僧叫高春澤,因為醫術高明,廣施善行,在閩南地區廣受愛待,后來佛祖有意引渡皈依我佛,可是在這個人二十八歲的時候碰見一個女病人,他醫救了那個女子,卻不料誤入情關跟那個女子產生了無法割斷的戀情,最終沉溺情劫脫去僧服,再次輪回入世。佛祖因此拂袖一怒,在鼓浪嶼施法作道,約定從此以后來到此地的戀人最終都會分手。說是這樣說的啦!大叔的普通話帶著濃濃的福建腔,可里門(你們)看這島上,不系每天都有來來往往的新娘新郎來拍婚紗照地啦,這島上風光好地啦,氣候宜人地啦……

島上開始起風,霧氣也漸漸大起來。三個人在碼頭匯合,各自意興闌珊,登船回賓館。躺在床上,唐小角依舊回想著那個分手的魔咒。哪有什么佛祖?人生的聚散不過和塵世的沉浮一樣,來去無聲無息,不由人知曉,又都是由人造成,又何必怪島呢?這世上的哪一寸土地上不曾上演過分手?僅僅鼓浪嶼嗎?

5

馬洽洽的聲音在門外走廊上響起,不一會敲門進來,手上捏著手機皺眉說,趙青峰出去了,那幫孫子,他們竟然去賭場了!唐小角沒搭腔,面無表情看手機,找到趙青峰的頭像,點出“刪除”,木然盯著,又點了回車鍵撤銷。馬洽洽一撇嘴,你說能不出問題嗎,這些小地方的蠢家伙,劉姥姥進大觀園,玩個女人就找不著北,賭場是他們去的嗎,有錢就可以賭啊,會游泳就可以下水啊,都像我們北方的小水坑嗎,廈門的水深著呢,看不淹死他們!她在房間里四處轉悠,哎呀小角,我們去拍拍照吧!悶死了!她百無聊賴地撅嘴,那群圍著她轉的男人們都不在身邊,她真不習慣。還有兩三個小時的日頭天才黑,她可不想像唐小角那樣,窩在賓館里睡大覺。我們去環島路吧,你不是想去那看海景,走,咱倆去,讓他們賭去,輸成光屁股才好!

馬洽洽換了條垂感十足的黑色齊腳踝的加厚棉麻長裙,墨藍平底矮幫小皮靴,脖子上圍了一條湖藍棉麻拼青灰布邊的長圍巾,在海邊自顧自拍照。唐小角坐在海邊看著她修長的身影像夢一樣飄來飄去,她不得不承認,馬洽洽身上有一種特別迷人的美,無論什么色調都能穿出萬種風情,那不是普通的世俗的美,那是種勾人魂魄的東西,帶著妖性。唐小角嘆息,為什么命運要將她和馬洽洽放在一起呢?她們根本就不是一類人,她身上就是那種世俗的樸素的平凡的小家碧玉的美,如果不是馬洽洽,她的美無論如何也會給她帶來一份世俗的平凡的幸福。而馬洽洽,她那么妖媚,她的美和招搖像座大山,像這無邊無際的大海,像個詛咒,盤桓在她的生活里將她沒頭沒腦覆沒,逃無可逃,從上學時她們的名次開始,馬洽洽第一她必定第二,馬洽洽第二她必定第三,無論她怎么拼死學。連個頭也是,她竄一寸,馬洽洽竄一寸五,她竄一寸五馬洽洽就竄兩寸,所以現在她永遠高她半個頭,永遠壓著她俯視著她??伤敵醪皇亲吡藛??她們那次分途是多么的徹底,她覺得她們這輩子再也不會聚到一起來了??伤只貋砹?,憑借她父母的關系輕而易舉進了科班,悄無聲息地在機關任職了一年秘書。她為什么要回來呢?實在想回來遠遠地做你的秘書不是很好?為什么要去她的單位?她這不是成心的嗎?當年她埋葬了那場戀愛,回到本市考公務員,像冬眠中自食手腳的章魚般苦守煎熬,終于迎來了花開。與丈夫也是在這個過程中相遇的。幾年來她兢兢業業亦步亦趨,剛剛靠著趙青峰謙卑地站起來,小心翼翼摸索到一條使她多年的夢想即將拉開帷幕的路子,從那次領導找她談過話,唐小角便暗暗興奮,她覺得,自己這回真的要時來運轉了——除了轉正科,誰不知道住建局項目部辦公室主任的實權意味著什么?然而這個當口,馬洽洽來了——大約兩個月前的一天早上,趙青峰神色凝重地跟她說,叔叔昨夜來電,他提升市長的事有變,可能你那個辦公室主任的位置要暫緩,先添加一個副職,新來的,叫馬洽洽……

小角——,過來——,幫我拍兩張——

遠處馬洽洽已經用湖藍圍巾把自己圍成一個多情的阿拉伯女人,一邊喊唐小角,一邊用腳撩著沙子,往海邊那群高高低低的巖石走去。

海風越吹越大,巖石深處,海浪伸出巨大的卷舌,舔舐著巖壁。唐小角舉著馬洽洽的手機,將每一個妖艷的造型永久地儲存下來。身后的海浪一個激靈躍上她的褲腳,她心里猛然跳出一個人的名字:向海。對,他叫向海。

她的心緊緊地抽了一下。透過攝像頭,馬洽洽美得令人生恨到齒寒。

給我拍組背影吧!

馬洽洽說。走近巖石的最邊緣,伸展雙手,面朝大海,將那個瘦削動人的背影展露給鏡頭。

風更大了,咆哮的海浪伸出更多浪舌舔舐馬洽洽的腳。唐小角咔咔地按著快門。忽然,她的心狂跳起來,一種不知名的東西攫住她的心。她屏著呼吸,目光飛速掃描除了她倆闃無人跡的海岸,掃描無際的大海咆哮的海浪,然后,悄無聲息聚焦在那個美麗的單薄的毫無提防的后背……

馬洽洽毫無征兆轉過身來時,唐小角猝不及防愣在鏡頭那邊。那幅海浪吞噬馬洽洽的畫面木雕一樣僵死在半空中。

馬洽洽深深地看著唐小角,半晌,忽然凄然一笑,小角,你知不知道,當年是向海拋棄了我?他說他再沒臉面對你!她停了一息,欲言又止,目光孤魂般爬上唐小角身體,上下游蕩,漸行漸近……唐小角驚魂地發現,那雙披覆長長睫毛的眸底,竟生無數游蛇,一條條吐著信子靠過來,啃噬著與唐小角心底一模一樣的東西……

【作者簡介】楊云鳳,筆名詩籬,江蘇省淮安市金湖縣人。有中、短篇小說和散文散見于《雨花》《清明》《大觀》《福建文學》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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