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兒[組詩]

季士君

地鐵上的人們

擁擠的車廂里

這些坐著的人

站著的人

手握吊環的人

前胸貼著別人后背的人

都是低頭看手機的人

到了出站口

這些看手機的人

開始冒出地面

成為學生

農民工

到電影院約會的情侶

去醫院看病的患者

急診室

病人真多

大家都在聽從

導診護士的安排

一個個接受診斷

一位肝癌晚期患者

忍著劇痛蹲在墻角

他顯然有些堅持不住了

按照號碼排序

他已經等候了很長時間

但是還要繼續等候

身旁的家屬悄悄對人說

他已經沒有幾天了

這位患者也許不知道

許多事情著急也沒用

到了哪里都得排號

即使病得再重

即使不治而死

到了火葬場

也是要排號等待

只是他不會再這樣痛苦了

他已將痛苦

轉移給了他的親人

幸運兒

百年不遇的洪水

七十年不遇的地震

五十年不遇的旱災

以及因為沒有文字記載

無法確定多少年一遇的沙塵暴

我只用了三年

就將它們全部遇上

想一想

我真的是萬幸

表格

為了掌握某些基本情況

單位又下發了一張表格

要求大家務必認真填寫

如有錯誤后果自負

我開始在一些空格里

填寫著姓名性別和年齡

在另一些空格里

填寫著籍貫政治面貌和簡歷

這些年

我不得不用一張張表格

反反復復

證明我就是我

毫無疑問

我只要還繼續活著

就必須用表格里

那些漸漸發黃的文字

為自己的歷史留下清白

仿佛我耗盡一生

就是為了

將各種各樣的表格

一一填滿

醫院的長條椅

去醫院探視朋友時

正趕上查房

我便來到住院部東側的花壇

坐在木制長條椅上

左邊是兩位心臟患者

正在交流病情

右邊是一位老者

專心地看著一張化驗單

蒙著灰塵的標語牌上

寫著關愛生命四個字

保潔工人將滿地的葉子

掃成一堆

準備利用一把火

將其化為灰燼

我不確定在此之前

哪一位病人曾坐在這里

也不確定離開之后

哪一位病人會坐在這里

但毫無疑問

此刻的我

已占據了一個病人的位置

這是一個空號

再次撥響那個號碼

仍舊傳來熟悉的聲音

“這是一個空號”

一個十三位數字組成的號碼

曾經是遠去外鄉挖煤的背影

是呼嘯駛遠的綠皮火車

是裝進行囊里

越來越沉重的目光

如今依然是這個

十三位數字組成的號碼

已變成被風吹散的微塵

和突然沉陷的思念

變成再也無人接聽的

空號

過段時間

這個十三位數字組成的號碼

就會被刪除

而號碼空下來的位置

將堆滿越來越多的煤塊

放炮的狗剩

我童年的伙伴狗剩

很早就已經輟學

在家鄉的采石礦打著小工

與愛開玩笑的石匠們相比

不言不語的狗剩

像石頭一樣沉默

有一年

在排除一個啞炮時

狗剩被突然炸飛

又和碎石一起

砸在地上

根據尺寸與形狀

石匠開始下料開荒

用沾著血跡的石頭

為廟宇雕刻了一尊佛像

為銀行雕刻了一對石獅子

其中的一塊

成為狗剩的墓碑

立在石礦不遠的地方

比二狗還要沉默的石碑

一聽到放炮的聲音

就抱緊自己又冷又硬的身子

開始發抖

機器人

我們所在的機床廠

正在利用政府給予的補貼

實施了機器換人的計劃

那些操作規范

不用繳納五險一金

能創造更多剩余價值的機器人

開始取代我們

站在流水線上

這是一個飛速發展的時代

這是飛速發展的時代里

一個緩慢的早晨

這一天

我們的體內開始

布滿生銹的螺絲和齒輪

但是我們一直沒有

找到啟動自己的開關

這一天

坐在廠子的大門口

我們一起回想

這些年所經歷的：

用人生產機器

用機器生產機器

用機器生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