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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記(非虛構)

2018-07-07 02:13王小忠
紅豆 2018年7期
關鍵詞:二弟田地大哥

王小忠

1

甘南藏族自治州是中國十個藏族自治州之一,位于甘肅省西南部,地處青藏高原東北邊沿與黃土高原西部過渡地段,是漢、藏文化的交匯地帶,是黃河、長江的水源涵養區和補給區。南與四川阿壩州相連,西南與青海黃南州、果洛州接壤,東部和北部與隴南市、定西市、臨夏州毗鄰,總面積4.5萬平方公里,總人口73萬多。南部為重巒疊嶂的迭岷山地,東部為連綿起伏的丘陵山區,西部為廣袤無垠的平坦草原,最高海拔4920米,最低海拔1172米,大部分地區海拔在3000米以上。常年氣溫較低,年平均氣溫只有4攝氏度,且天氣多變,經常風雨驟至,晝夜溫差大,日照強烈。

由于地緣關系,我的村莊一直處在農區與牧區的交匯地帶,因為脫離了純牧業的生活方式,轉入農業耕種之后,顯得愈加貧瘠了。廣闊無垠的大草原,優良的天然牧場,都不見了,那種巨大的生存空間和相應產生的高原游牧文化似乎成了遙遠的傳說,剩下來的只有適宜于高海拔地帶的簡單生活了,而千百年來積累的豐厚而實用的高原生存經驗,也似乎變得可有可無。在這樣的時代里,我的兄弟們守著幾畝薄田,談論著人生無常,敘述著命途多舛,艱難地過著各自的日子。無病無災,按理說也算是種幸福吧,可是,大家都不情愿被地域束縛,也不情愿被命運捆綁,于是在這片半農半牧的土地上拼命掙扎著。

這片貧瘠的土地養育著成千上萬的民眾,可在社會經濟飛速發展的當下,大家拼命掙扎的同時,漸漸迷失了道路。田地荒蕪了,人心在經濟大潮里日益渙散,似乎失去了道德的約束,沿著我們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拜年、禮俗、兄弟、親情,乃至故鄉,漸漸成為記憶中的名詞,沒有了情感,失去了溫暖。這么多年來,我茍活于人世,鄉村和我像一對情人,匆匆相聚,便又匆匆而別。而兄弟們體內那股相同的熱血,有一天會不會變得冰冷?我一直在估摸,大家在奔赴另一個世界的途中,會不會熱情地談論此生作為兄弟的驕傲?抑或是因為此生作為兄弟,內心才布滿了仇恨?

百年前,我的村莊就完全脫離了游牧生活,生活方式亦由畜牧業轉變為農業,加之外來人口的遷移與融合,使這片土地原有的游牧文化在不斷喪失,漸而多出了形同城市的文明,以及在文明掩蓋下的難以說清的復雜與頹敗。幾畝田地,不同姓別的來自天南海北的人群,共同構成了現在的村莊。祖輩們以及我和我的兄弟們都生于斯、長于斯。大哥、二弟、三弟、我,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在這片土地上已成鮮為人知的故事。多少年以后,我不知道村莊會有怎樣的變化,也不知道我們兄弟間的恩恩怨怨又將被演繹成怎樣的傳說,但我一直堅信,“兄弟”一定是個溫暖的詞。那么,就請允許我先從“溫暖”這個詞開始。

2

三弟來電話的時候,我還在睡覺。我知道三弟不是個清閑人,沒有事情一般不給我來電話。電話里三弟囁嚅著,不肯說出原因。掛了電話,我直接給父親打了過去。父親倒很利索,說三弟要借錢。

聽父親這么一說,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那沉默寡言,剛強了幾十年,而且從來沒有向任何人開過口的三弟,竟然開口向我借錢,一時間,我陷入了惶恐與沉思之中。之后,涌上心頭的便是一種莫名的疼痛和巨大的悲涼——不是因為錢。與錢無關,而是為我那三個在這個狂躁的時代里各奔東西、幾乎形同陌路的骨肉兄弟,還因為我那日漸變得丑陋、陌生的鄉下老家,以及面目日漸模糊、遙遠的村莊。

三弟成家比我早,他成家那年,我剛分配到鄉下一所中學教書。當時手頭十分拮據,幫不上忙不說,就連那份人情都無法實現。如今他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一面拉扯家庭,一面侍候老人,不容易。盡管我也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比起他所做的一切就不足為道了。

三弟的心很“野”,巴不得一夜變成“地主”。

我們的出生恰好趕上土地下放,或多或少都分到了幾畝土地和不多的牛羊。土地對農區而言,自然是存活的根本,因而地少地多也成了衡量一個家庭貧富的標準。正因如此,那些年漫山遍野都是開荒的人。等三弟有力量開荒的時候,河道附近的荒灘早已變成了農田,就連山梁上也所剩無幾。

我們兄妹好幾個,父親和母親還似乎嫌不夠。盡管如此,家里依然沒有再添人口。而三弟并沒有消停下來,初春時分,他總是扛著農具從一個山頭跑到另一個山頭?;臑╅_墾出來的田地當年是不能下種的,因墑情不足,且雜草眾多,隔年才可以勉強種些燕麥之類的飼料。那時候父親基本賦閑在家,但他對家里的一切仍舊不放心。吃罷晚飯,父親總要盤問三弟許多關于田地的事兒,我們幾個算是成了閑漢。大哥和二弟從小就看不起種田,當然,他們內心的想法是不敢讓父親知道的。關于田地的事,父親從來不問我,奇怪的是他對大哥和二弟也不聞不問。大哥和二弟常年在外,我想他們對家里田地的事情也是一無所知吧。他倆的責任就是清明過后動身,冬至前后回來,然后將掙來的錢全都交給父親。

一個家畢竟容不下不同的幾個外姓人。這話是父親說的。他說這話給我們聽,目的再清楚不過——那就是兄弟們必須分家。就在我等待分配那年,父親給我們兄弟四人開了個家長會,結果是大哥和二弟必須出去,三弟留在家中。至于我,父親始終沒有考慮,分田地和牛羊也沒有我。我當時笑著問父親,父親想了一下,說你是公家的人,已經不屬于這個家了。

看起來父親在分家這件事上似乎沒有偏袒任何人,就連三弟開墾出來的荒地都做到了平均分配。實際上父親還是懷有私心的,或許父親早就看出大哥在田地上不抱前途,所以分給大哥的田地多半在偏遠的山洼處。相對大哥和二弟來說,三弟的田地不但在附近,而且平整得多。然而誰也不會想到,正是那幾畝山洼處的田地,后來給大哥帶來了無限的驚喜。

三弟的婚姻父親沒有過多操心,畢竟老了,當然也是大哥能耐了許多。一年之后,大哥和二弟將部分田地歸還給三弟。表面上看他們二人好像真的吃不了苦,實際上是不愿意種,與其荒廢,還不如讓三弟去勞作。三弟是能吃苦,可一年下來,所有的收成根本抵不上大哥和二弟的一小半。三弟曾經動過不種田的念頭,無奈拗不過父親的固執。話說回來,一個莊稼人不種莊稼難免心里會發慌,何況父親經常嘮叨滿山挖野菜的那段歲月。三弟和父親最親,也住得最久,大概是在行為和思想上早被父親掛在嘴邊的苦難日子浸透了,只有每個柜子滿滿的,他的心里才會踏實。也正是這個原因,大哥和二弟出門的時候從不會考慮三弟。

大哥和二弟相對村里其他人而言,是跑得最遠、見過世面最多的人了。也好,從現在的發展情況來看,他們確實比其他人提前邁出了一步。三弟結婚那年,大哥已經開始自己包工了。二弟跟著大哥,村里人也給他安上了小工頭的名號。結婚之后的三弟依舊放不下那些田地,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的日子。我不富有,也不貧困,就那樣安于喜好,平平淡淡。遺憾的是三弟的婚事我始終沒有幫上忙,如今還是一塊心病。

人生的確不能預料,我在鄉下教書的日子剛剛安穩,突然之間卻被調到離家很遠的城里去。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內心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感覺——高興?擔憂?失落?不情愿?或是其他……從鄉下到城市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然而擺在我面前的遠遠不是想象的那般美好。還好,家里的一切不需操心,有三弟在,恐怕大哥和二弟也像親戚一樣了。

大哥和二弟在村里有絕對的權威,他們已經成了有錢人,且村里人掙錢的門路幾乎都是他們開辟的。清明一過,一把種子撒到田地里,全村年輕人幾乎一夜間就走光了。田地交給自然,人已經無心去打理。因為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自古以來靠天吃飯,誰敢保證天道是否順利?誰也無法阻止收割前后的那場冰雹。于是,在外掙錢成了大家對田地極為失望之后的另一種生活道路。那時候外出打工的農民總是被人騙,天南海北,工頭是哪兒人都不知道,談何討債?于是,大哥的身邊自然而然多出了本村的人。

去年春節期間,我早早就回家了。村里一年一個變化,而年味比起小時候卻減了不少。我們兄弟坐在一起,也似乎少了當年的親近。三弟表現更為突出,沒坐一陣就借口走人了。我的意識中已經感覺到某種細微的變化,到底是什么東西阻隔著我們?大哥說起他的工程隊,也沒有了往年的那種勁頭,只是嘆氣。他們對我的境況基本不問,大概源于父親當年留下的那句話。我從此真和這個家沒有關系了嗎?

那天晚上,從大哥家出來之后,我和父親嘮叨了許久。父親的話總是令人深思,然而父親的固執卻始終沒有改變,他視田地為珍寶,實際上的確如此,我們何嘗真正離開過田地呢!

我們將兄弟間的微妙關系一直隱瞞著父親,可父親偏偏給我說起相關話題。大概考慮其他因素,他說起來總是遮遮掩掩、結結巴巴的。父親說,沒錢的時候大家都是一家人,富裕了就成死對頭。其實父親早就發覺了兄弟間的罅隙,只是沒有挑明而已。實際上,這樣的事實已經屢見不鮮。但我想,這樣的事情不會輪到我們兄弟之間的。相比富人,我們還很窮,何況三弟還死守著那幾畝田地。

父親說,大哥和二弟想不到一塊,他們已經分開干了。還說二弟算是大哥一手帶起來的,不應該那樣。至于三弟,父親沒有多說。我想,父親并不是有意袒護,而是他從三弟身上看到了作為一個農民的本分——守住田地。

人與人交往最好不要沾錢,兄弟之間尤為重要。其實這幾年我一直想說,就是說不出口。兄弟之間一旦反目成仇,那種仇恨可能更久遠、更可怕。從父親的口中,我聽出大哥與二弟之間的某種不和。還好,事情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糟糕。三弟雖然早已死心,但我也看得出,他這兩年的心思并沒有完全沉浸在田地上,應該有所變化。平心而論,那幾畝田地能勉強解決溫飽。解決了溫飽問題,原則上來說也算能過一輩子??晌覀兠總€人的心里都棲居著張著大口的野心十足的一頭“豹子”,僅僅解決溫飽是無法豢養那頭“豹子”的。大家都是為豢養這只畜牲而想方設法,你死我活地拼命,何錯之有?我們只是不希望這只畜牲從體內跑出來。

那夜,父親的話讓我難受了很久。春節過完之后我就離開了。離開前,我們兄弟四人玩了整夜的牌,無論牌技與輸贏,大家都很開心。但有一件事,在我心里依舊是一個疙瘩。玩牌期間,他們各自掏出一包煙,互不相讓,也不越軌。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沒有給家里打過電話,然而“兄弟”這個原本十分溫暖的詞卻在我的心里漸漸起了些變化——隔閡?冷漠?甚至仇視?我想不出結果,也找不到原因,我只是堅信最初的那滴血永遠是溫熱的,它不會隨光陰的流逝而日漸冰涼。

3

三弟借錢是有他的難處,他不打算種莊稼了,要全部種藥材,要買新的農具。三弟種莊稼越來越少這我知道,但所有田地都種藥材,是不是有點冒失?

父親坐在屋檐下,看起來氣色好多了,但他的話依然很少。三弟永遠不會清閑,心永遠那么“野”,他要將成片成片的田地種當歸和柴胡。柴胡頭年播種,第二年才收。為了不讓田地荒蕪,三弟在種有柴胡的地里又種了一茬燕麥。當歸的育苗更是艱辛,要逐棵栽種,還要覆蓋地膜。來來去去奔波于田地之間,看上去,三弟十分蒼老。

村里大多數人不種莊稼,原因只有一個——不劃算。出門在外,最不濟也要比種莊稼強。村里人都這么說,難怪三弟動了心思。說實話,我對他將所有田地都種藥材的想法是不贊成的。實際上種藥材還是靠天,如果該年缺雨水,或是遇到干旱,結果還不一樣?何況種藥材的成本和種莊稼的成本不能相提并論。種藥材需要大量勞力,勞力不足的情況下,就需要雇人。按照每人每天一百算,十幾畝田地是筆不小的開支。鑒于這種情況,新的農具適時出現了。父親說,村里人幾乎都買全了。

三弟遇到難處了,可他知道我的境況,又不好意思開口,大哥境況早已不如當年,他更不愿向大哥借錢,而又不能不買那些東西。給我打電話,他的確是鼓足了勇氣的,但終究還是沒說錢的事兒。

大哥的工程隊越來越不景氣,大概是城鄉建設基本到了盡頭,而那些開發區還輪不到他前去承包。愁腸百結之中,大哥決定解散工程隊,開始去謀新的事業。二弟抽身早,如今在村里新建了溫棚養牛,情況也不是太好。實際上,村里的每個人都在籌謀各自的生意,因而多出了好幾個老板,大哥帶頭致富的身份也正在悄無聲息之中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我上學的費用并沒有缺少三弟那一份,這次無論如何都要還個人情。幫三弟從縣城買回小型播種機后,我就返回城里了。在家的那幾天我是村里最大的閑漢,和我同齡的都在忙著顧養家庭,都沒有閑下來和我聊天的時間。我想,祖國大江南北大抵如此吧。不過的確是遇到了好年景,村莊鄰近公路,鄰近公路的村莊都要進行風貌改造,所以這個初春村里許多人留了下來。風貌改造工程是政府大力投入的一項面對農村的惠民工程,而據我了解到的卻是挑人撿戶,并不是一刀切。也有人說,沒必要再修破房子,過幾年國家讓農民全部上樓;還有人說,過幾年這里要修鐵路,一畝田要賠好幾萬,坐等發財算了。全部上樓吃什么?等著發財?還沒有修到蜘蛛那樣躺著吃食的命。老人們對沒有爭取到改造項目或借口逃避下苦者這樣批評。我不知怎樣去說,因為從頭到尾我對這件事情并沒有實質性的了解。

三弟的藥材在秋天未到之前徹底要了他的命,不是長勢不好,而是藥材的價格跌得厲害,三弟只好認命。他自我安慰說,按村里種藥材的面積而言,不算最多,在種和挖及拔的投入上,也算最少的??扇懿]有死心,他的那股犟勁不亞于父親。第二年他繼續種了大量藥材。當然也有將所有田地種了大蒜和洋芋的人。這一年不錯,柴胡持平,當歸卻是天價。一時間所有田地得到前所未有的珍惜,有人甚至花大價錢租用別人田地,用來點播當歸。我在這件事情上一面為三弟高興,一面又有某種難以言清的擔憂。隨當歸價格的瘋長,當歸苗子更是水漲船高。處于利益的驅動,很多人都不在乎苗子價格的高低。當歸主產甘肅東南部,以岷縣產量多,質量最好。我見過三弟一把一把捆扎起來晾曬在屋檐下的當歸,都很小,藥性肯定是不能和岷縣的相比。換句話說,不值那個價。如果說值,那也是鼓吹起來的。但我不能就此勸說三弟,讓他少種。如果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倒也無話可說,一旦錯誤,肯定要遭到不少抱怨。再說了,田地上的事情三弟從來也不會聽我的指指點點。果然不出所料,這次三弟徹底低下了頭。當歸的價格一跌再跌,甚至無人問津。三弟在電話里依然不肯透露關于他種藥材而血本無歸的事實。

父親說,藥材的價格一年不如一年,可收藥材的販子像趕集一樣堆在村口。我不敢拿主意,也判斷不出其間有著什么樣的關聯。三弟還是沒有穩住,實際上村里大多數人都一樣,便宜處理了藥材。誰曾想到,立冬之后,干透了的當歸一下又恢復到令人吃驚的天價。任何事情都一樣,厄運和機會永遠同行,就種藥材而言,更是無法把握的事情。因為大家都在那兒盲目種植,對市場的行情和需求誰都沒有去探究過。藥材販子的出沒,使村里人對藥材產生了仇恨。甚至有人對田地開始懷疑,說這方土地不愿養人。盡管如此,藥材販子從來就沒有徹底消失,開春買苗子,來年收根子。大家都習以為常了,想種的人種,不想種誰也不能把你怎么樣。來來回回折騰,種藥材沒有種出幾戶富人,倒是大片大片田地被荒廢了不少。

大哥在新的事業上栽了不少跟頭,二弟的溫棚養牛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三弟看著堆在墻角處的播種機,似乎連說話的心思都沒有了。沒有守住田地,就等于沒有守住自己的福分。守不住田地,就失去了作為農民的本分。這是父親的話??稍鯓硬潘闶刈√锏啬??我也陷入茫然之中。

兄弟之間還是那樣,盡管心照不宣,但是還是不愿開口明說。這個冬日,我在家住的時日長,見到和聽到的幾乎一樣,一家人圍坐一起的日子越來越少,相互提防或是躲避倒成了家常便飯。做子女的依然不顧老人的感受,也不按他們的心思去經營家庭,更做不到自我心安。人和人相處的根基已經東搖西擺,大家的心里唯有對富裕的渴求,已經看不到農村留給我們意識之中的那種和睦與平靜了。

好久沒有回家,失去了家鄉的任何消息,我有些坐立不安。這天我給三弟打電話,他說他們都在內蒙古。三弟的回答令我吃驚不小,一向無法割舍田地的他怎么也會做出如此魯莽的決定呢?必須要按期回家了,哪怕再忙。父親依然舍不下田地,他不忍心讓田地荒蕪,便和母親挑揀了些附近的田地,種上洋芋和油菜。其實他們二老并沒有完全喪失勞動能力,只是我們心里過意不去,最終那幾畝田地從播種到收割都雇了人。我在心底做了本賬,如果將所有工錢合計起來,已經遠遠超出了田地里的收成。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人人都這么想,那田地由誰種?糧食來自何處?我再次想起父親的話——作為農民的本分,還是要守住田地的。

這一年村里幾乎沒有了人影子,偶爾見到的也就是幾個小孩子和老人。一直到冬至過后,村里才熱鬧起來。三弟很顯然感覺到了,出門在外拿回來的的確要比種地多。作為農民,如果說種地讓人心安穩的話,那么讓人心安穩的就不僅僅是種地了。從外地打工回來的大多數年輕人,無論精神上還是生活上,都要比種地的灑脫。我不是刻意強調打工有多好,事實確實如此。守住田地,卻換不回灑脫。出門在外,卻又丟失了作為農民的本分。然而這樣的矛盾在我的村莊是根本無法調和的,看來在崇尚金錢的年代里,農民的本分將要被追求富裕的雄心徹底拋棄了。

村莊已經荒蕪好幾年了,田地的荒蕪更是令人心疼。從土地下放到群力求富,從挖樹墾荒到如今的滿山凄涼,我們到底尋找怎樣的生活方式呢?土地從來不虧欠我們,也不挑三揀四,而我們在這片土地上做出了這么多選擇,是對,還是錯?哪一條才是我們走下去又能見到希望的路呢?

打工潮再度興起,可大哥已經丟棄了他最初的職業,想從頭再來,卻十分艱難。二弟的事業雖然有政府的大力支持,可那么多債負于身,一時也無力回天。三弟慢慢緩了過來,他的觀念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可他突然羨慕起我來,說這輩子沒有讀書算是白活了。言下之意,已將所有希望寄托于兩個孩子身上。

我的家族在整個村莊來說不算太大,但也不小。家族的兄弟們坐在一起的日子相對更少,就算在一起,也沒有小時候的那種親切。攀比、嫉妒,甚至仇視,各種情感集合在一起,難以說清。同輩的都已成家,有的當爺爺了。小一輩的正值少年,然而讀書的卻少。除了打工,大家對田地越來越陌生。但他們對更小的一輩又開始寄予厚望,想方設法從村里的學校轉到縣城學校讀書。孩子們小,在縣城無人管教,加上從小在村里生活,散漫的習性不是說改就能改掉的,因此這樣那樣的問題層出不窮。這年冬天,家族兄弟們都聚全了,大家說起打工,說起田地,每個人都有不同的看法。所有看法歸根結底都在錢上,都在夢想著一夜暴富??删退愠蔀楦晃?,他們的愿望還是很小。買輛車,重新蓋房子,住到城市如此等等。更多是對外地老板的傾慕,沒有一個人對田地持有感情,從頭至尾唯一感興趣的似乎只有錢。這樣的意識下,希望會在哪兒呢?

4

村里的風氣徹底變壞是從打工開始的。這是我感受最強烈的變化,也是自以為判斷最準確的。清明一過,年輕人或帶妻女,或單身一人,遠走他鄉。外面世界的遼闊使他們發現了自我內心的狹小和封閉,他們一出去,再回來之后,總會把自己弄成闊少爺的樣子。我聽到或目睹的已經不少了,但有件事情終究還是落在家族里一個堂哥身上。事情已經發生快兩年了,盡管大家不論語言和物質上都給予了安慰,然而我想,堂哥的心靈里怕是永遠蒙上了一層陰影。

堂哥算是聰明人,七八年前就不怎么種田地了,村里人大肆種藥材的時候,他并沒有羨慕,因為他當時的生意特好。堂哥早年一直在牧區給人修房子,倒是有許多草原上的朋友,一來二去,也是沾了草原朋友眾多的福氣,于是就做起了皮毛生意。那幾年鄉間流行皮夾克,也流行大馬靴,同時地方也建有好幾個皮革加工廠,所以皮毛生意很不錯。堂哥沒有讀過書,然而他對市場需求卻有十分敏銳的把握。不到幾年,算是有錢了。做生意來錢快,但他選擇的生意短短幾年就被別人搶走了。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是不想做了。堂哥和村里其他人一樣,哪怕一敗涂地,也不會說出被時代或市場拋棄的話來。堂哥是生意人,有他的想法,他自然不會理會村里人說他游手好閑的那些閑話。

堂哥有兩個兒子,媳婦老實本分,也頗有姿色,無論堂哥賠多賺少,她總是保持著既不萎靡也不張揚的姿態。這樣的媳婦,當然沒有什么可說的了??墒虑橥剂喜患?,也無法防備。堂哥不做皮毛生意之后,就在縣城開了一家小飯館。堂哥媳婦的侄兒有廚藝,對堂哥來說,這樣的便利條件則是如魚得水。一方面減少另請大師傅的麻煩;另一方面,有媳婦侄兒的入股,便可免去外人使壞的擔心。很短時間內,他小飯館的生意就火爆起來了。就在這期間,堂哥的老婆出謀劃策,決意趕走侄兒,獨攬生意。生意場上人心不古最為平常,堂哥不但沒有去想這樣做是否會對飯館帶來不利,而是不停地夸贊媳婦有本事,于是便將飯館所有經營權交到了媳婦手里。實際上,媳婦侄兒的離開并沒有給飯館帶來多大的影響,可另外一件事的發生卻讓堂哥想不通。因此,堂哥一下從壯年的瀟灑踏進了暮年的滄桑。

堂哥媳婦跟別人走了,男的是鄰縣人,也是堂哥飯館里的???。他們一來二去是怎樣勾搭上的,他一點都不知道。堂哥是直性子,這件事情他并沒有遮遮掩掩。堂哥回憶說,自媳婦侄兒離開后,購買東西的事情一直由她負責。他有那么一點警覺,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會沿那個方向發展。東窗事發是后半年,等他發現之后,媳婦已經卷走了所有積蓄,不知去向。當然,最初他也不確定,后來村里人說在新疆遇見過他們,這才確定男的果真是鄰縣那人。

折騰了一大圈子的堂哥算是徹底地雞飛蛋打,村里人從來沒有停止過對堂哥一家的議論。除了說笑,更多的則是警惕。堂哥為此沒有回村,覺得丟人,還是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我們誰也不大清楚。而堂哥常年只身在外漂泊,卻成鐵定的事實??蓱z兩個孩子,他們來回寄養于幾個大伯家,幾乎淪為孤兒了。

后來的事情更令人難以想象。不到兩年,堂哥的媳婦被人始亂終棄。那段時間,堂哥是因為各種原因而始終沒能再娶。在家族許多長輩的勸說和孩子們的乞求下,他們又和好了。只是堂哥徹底離開了村莊,田地荒蕪了,老房子坍塌之后,莊窠便宜變賣給外姓人。后來我聽說他們一家在外縣租了一間小屋,靠打零工度日。原本想著抽空去看看他,可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那件事情對堂哥來說畢竟是不光彩的,一旦去了,誰知道是潸然淚下還是形同陌路?人生在世,眾多事情并不是我們想象當中那般美好。恰恰相反,許多美好的愿望常常會將我們逼到無法回頭的地步,窘迫與尷尬往往也會給我們的回憶涂滿難以抹去的陰影。

因為三弟不在家,我回家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和村里老人聊天的機會也多了起來。如果你不在村里,或是不生在村里,怕是永遠不會相信——荒誕離奇從來就不是書本上的夸張。鄉村原有的那種寧靜不知不覺中已消失殆盡,換之而來的便是無法說清的騷亂與背離。打工興起,田地擱置,加上妻離子散的事件不斷出現,人們對“門當戶對”開始有所懷念??稍诂F實之中,門當戶對似乎又是一個傳說。我小時候就知道,老一輩給兒女找對象都是要仔細打問對方家庭的底細。那時候,村里相對貧困,娶媳婦是花不了太多錢的??涩F在不同了,花這么多錢娶媳婦,一旦出了問題,對一個家庭來說,無異于“逼上梁山”。也正是這個原因,新媳婦一娶進門,稍作休整,便可出門打工?;蛘?,養在家中,像寶貝一樣侍候。不是每個家庭都有那么多錢,實際情況都差不多,都是在親戚朋友處拼湊。如此背負重債的情況下,大家只能另謀出路了。

這年冬天,我在家小住了幾日。冬天的村莊要比其他時節好,起碼不荒涼,大街上總有人。大家一吃早飯就按部就班,在陽光最暖和的土窩窩里點一支煙,說東道西。因為父親從不給我說這些,所以我對村莊突然之間感到十分陌生。就在這個土窩窩里,我聽到了許多故事,某某在工地上帶傷回家,獲得巨額賠償等等。他們的言談之間,似乎對帶傷回家者有無盡之羨慕。我不知他們心里怎么想,但我知道,所有一切都是為了錢。村莊難道真的淪落到如此“貧困”的地步了?

就在這個冬天,村里剛滿十八歲的三個小伙子分別從外地帶了媳婦回來,其中一個就是我的遠房侄兒。村莊多年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因而那幾個小伙子一下成了眾說紛紜的焦點。

父親來電話,讓我必須回家一趟。不用想,必須要回去。因為那小伙子是家族里一個堂哥的兒子,要辦宴席。宴席辦得風光,全村老小吃吃喝喝好幾天才消停下來。只是可惜,少了媳婦的娘家人。堂哥從辦宴席開始到結尾,口里總是掛著這句話。我們誰都沒說啥,各自隨禮,一是給堂哥長精神,二是表達自己的一點兒心意。沒掏一分錢,白白得來一媳婦,也算是積福不淺。村里也有人這么說,其實我并不那么想,看得出堂哥心里還是有疙瘩的,只是他不愿意說罷了。果然,春天剛來不久,問題就來了。堂哥的兒子讓派出所帶去問話,一家人愁得不吃不喝。雖然大哥的前景大大不如以前,但在各個渠道大哥還是有朋友的。三番五次,總算問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侄兒帶來的媳婦是某縣某村某人家的姑娘,說那姑娘在侄兒打工的那地方一所高職學校讀書,讓侄兒給騙來了,人家報了案。事情算是平息了下來,姑娘的前程也算是廢了,所以那家人張口就向堂哥要五十萬元。五十萬元對堂哥來說,是天文數字。無奈生米已成熟飯,家族里所有兄弟們東拼西湊,最后以二十八萬元草草打發了娘家人。中秋節一過,堂哥順順利利當上了爺爺,過往的不快也便隨之化為云煙。然而新的問題又來了,侄兒媳婦死活不愿意和堂哥他們住一起。沒有辦法,堂哥只好在門外的草房里搭建起屬于自己的另一個家。實際上堂哥大不了我太多,可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老邁得不像樣子了。

后來我又聽到其余倆小伙子的消息,一個的媳婦只住了幾個月,生下孩子便不見了蹤影。對于小伙子來說,就當一次尋歡作樂,可對于孩子而言卻是莫大的傷害。另一個就更嚴重了。聽起來,最初和堂哥家的事情有點像,先賠禮道歉,后拿彩禮辦宴席。按理說也算圓滿了一對新人,成就了一個家庭。然而事情的走向卻讓村人吃驚不小,媳婦又跟其他人走了,而娘家人卻死纏爛打天天來要人。小伙子揚言要捅了拐走他媳婦的那人,可是那人在啥地方?按村里人的說法,人家是白的黑的都不知道,你去哪里捅?

現在看來,古人所說的門當戶對不是沒有道理的。家庭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基礎是在一個家族一代一代沿襲或演化下來的,即便周圍的環境有變化,但那種教養和沉淀下來的傳統一時半刻難以改變。兩個家庭如果有相近的生活習慣,對現實事物的看法相近,生活中才會有更多的共同語言,才會有共同的快樂,才會保持更長久的彼此欣賞,也才會讓婚姻保持持久的生命力。門當戶對的婚姻觀念從道理上來說,的確符合社會所處的現實環境??墒乾F在的情況卻十分復雜,做父母的到底怎樣去教育孩子,才不使他們在花花綠綠的大千世界里走樣呢?

村里人在思想和觀念上有了全新的認識,這種認識使許多婚姻出現了危機。帶出去的妻女有許多不愿再回到鄉村,青年小伙子也想用各種辦法欺騙他人妻女,不論是出去的還是進來的,結局只有一個——竹籃打水一場空。漫山遍野的田地荒蕪著,農具幾乎都進了火爐,整個村莊不見一只牛羊,可大家依舊無法放棄對富裕的冥想。到底是什么讓農村社會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徹底邁向崩潰的邊緣呢?

我一直想得到答案,可一直沒有找到準確的答案。

5

又一年冬天到了,在大哥的提議下,二弟和三弟的孩子也相繼轉到縣城去讀書。我們在縣城租了一套房子,讓父母去陪讀。父母在縣城住,我到村里去的少了。三弟再也沒有外出打工,老老實實呆在家里。二弟在養牛上連年受挫,于是不再考慮養殖生意。大哥的運氣感覺上始終要比我們好,三弟在我跟前也嘆息過命運的不公。還說半輩子和田地打交道,如今依然兩手空空。言下之意,他是恨透了田地。說來也巧,誰曾想到當初分給大哥的那幾畝山洼里的田地,卻帶來足以令他轉機的資本。一條從縣城通往另一縣城的二級公路恰好經過,因此大哥拿到了一筆不菲的補償。于是大哥便將目光放到村莊背后的紅土山上。大哥想興辦磚廠,也想拉我入股,可我拒絕了。兄弟們一旦和金錢纏在一起,難免會有所擦傷。何況我想,既然有份工作,就沒有必要跟著冒風險了。

大哥從找人入股、選地址、辦手續,到修建廠房、購置機器、招技術員等足足花了一年多時間。更巧的是大哥建好磚廠后,就碰到鄉村風貌改造工程??磥泶蟾缯嬗羞h見,不過我不知道他是否提前得到相關消息。大哥畢竟在生意場上混了那么多年,各個領域熟人還是有的。磚廠建立起來后,村里年輕男女都去大哥那兒打工,他早年的威信似乎又重新找回來了。

就在大哥修建磚廠的那年夏天,家族里一位老人過世了。大哥給我打電話讓我趕緊回家。偏偏不湊巧,那段時間我正在外地學習,無法按期參加老人葬禮。學習回來之后,我就回家了。去世的老人是本家三叔的父親,生老病死是誰都無法改變的自然法則,況且老人年事已高。我在本家三叔那兒坐了一下午,三叔顯得很疲憊,不怎么說話。三叔的三個兒子都比我小,但都不省心?;蛟S也是這個原因,三叔總覺得任何事情都不如人,所以顯得深沉而感傷。

三叔吞吞吐吐,說了不多幾句話,大致意思是給老人的喪事辦得不夠光彩,怕是在村里落下了笑柄。我知道,三叔這幾年過得不容易,三個兒子中兩個還在打光棍兒,這不得不叫人犯愁。

那晚我住在大哥家,兄弟們都來了。有人要喝酒,有人要打牌,但都讓大哥制止了,說老人百日都沒過,村里人會笑話的。沒有任何娛樂活動,大家顯得極其無聊,坐了一陣便各自回家了。大哥很少給我說他的事,但這次說了很多。說到磚廠,也說到了村莊,最令他無奈的還是他的生意。大哥說,廠子不但欠賬嚴重,而且來打工的村里人都不省心,哪怕是一顆螺絲都要想方設法拿回自己家去。我對大哥說,這樣的事情如果睜只眼閉只眼的話,恐怕廠子辦不長久。大哥說,二弟操心著,可不好處理。就算當場抓住,人家臉一紅,笑笑就過了。大哥一邊說,一邊嘆著氣。我知道村里人心眼都小,可小事情更能洞見人心,何況人心早已不是我們想象當中那樣善良了。為自己著想沒有錯,刻意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不但有悖良心,而且還會傷了彼此的臉面,然而這一切似乎有無法更改的傳統。很小的時候,我就聽過某某某在集市上因偷了一包菜籽被人打得鼻口流血,奇怪的是得手者往往還會笑話沒得手的人。沒有必要去猜測他們的心理,我只是想,中國這么大,村莊多得無法數清,人人都這樣嗎?

大哥說自己事的同時,也說到了本家三叔。因為老人去世的時日不好(北方農村死人后,往往要請陰陽先生按死者生辰八字盤算出殯時間),所以在家整整停放了七天。七天時間在夏天來說是可怕的,就算不完全腐爛,怕也臭氣沖天了。再說村莊現在有許多壞規矩,人死后全村人都來吃吃喝喝。僅僅吃喝也是不怕的,最近幾年又捎帶了煙和酒。大哥說,還好,老人歿在夏天,雖然日子不好,相對年根臘月人算是少了一大半。三叔本來日子過得緊緊巴巴,這下可好,一個老人徹底讓他失去了活著的勇氣。大哥還說,村里歿了人,原本做一鍋燴菜也可了事,可現在不成,就算不上席,頓頓羊肉卻不能少。大哥說著無心,可我聽得直冒汗。同時我也在心里盤算了一下,所有一切少說也得七八萬吧。辦喪事已經完全成了衡量一個家庭是否有實力的標準,死人也成了活人活著的尊嚴,因為喪事的紅火程度決定了這個家庭在整個村莊的地位與聲譽。最可笑的是,辦喪事的標準也變成了家人是否盡了孝道的參考。不但如此,喪事期間少了傳統的禮儀,賭博卻成了一大亮點。如果不是我目睹,我也不會相信。我一直想,城里人越來越簡單,為何農村人偏偏越來越復雜?閉口開口一個字——錢,就算真有錢了,山坡上還會重新長出樹木?

幾十年前村里辦喪事,那的確是一項很神圣、很隆重的集體活動。按照這個說法,現在根本就是演戲。當然,這臺戲每個家庭都無法逃脫,關鍵看你怎么去演了。

高軍是我同學,他初中畢業后就不念書了。原因很簡單,他想掙錢。初三畢業前,他就組織過一次舞會,地點就在他家羊圈里。那年月迪斯科風靡大江南北,村里會跳的幾個都是常年出門在外的。老人們看重的是田地,而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折騰卻看不上眼,因此會跳迪斯科的那些人也被冠上頭等二桿子的名號。

高軍就是因為在羊圈里跳迪斯科一事徹底和他父親鬧翻了。他父親見他在羊圈里拉電線掛彩燈,就大罵,說第一課都不會,還想“第四課”。盡管如此,他父親還是沒能攔住。氣受了,羊圈里踏得像石板一樣的羊糞還得他親自去挖。高軍也是因為有了在自家羊圈辦舞會的經驗,接著就搭伙其他人,在每個廟會到來之前提前搭好帳篷,風風火火辦起了舞會。錢是多少掙了點,然而卻失去了人氣。村里人人都咒罵他,說教壞了不少人。當然,高軍也沒有因為村里人的咒罵而停止,不過舞會不辦了,他開始在廟會上放錄像。白天是清一色武俠片,晚上是清一色生活片。我上高二那年,再也沒見過高軍的影子。有人說去大城市發展了,也有人說,因為到縣城開錄像廳,放了黃片子讓公安局抓走了。村莊里離婚的年輕人多了,傾家蕩產的多了,犯罪的多了。村里人把罪惡的源頭揪了出來,說都是高軍帶壞的。當然這樣說高軍是沒有道理的,但村里人就喜歡這樣,任何事情都會怪罪到某個人身上,而從來看不到其他的不利因素帶給村莊的傷害。

高軍的家庭實際上和村里眾多家庭一樣——靠田地吃飯。高軍不見影子以后,他父親的日子很艱難。不過還好,高軍父親去世前的那年春天,高軍開著一輛高檔轎車,帶著一個金絲鬈發的姑娘回來了。那年冬天,他父親去世了。高軍對他父親確實是高抬深埋,好煙好酒,羊肉往飽里吃,出殯那天果真擺了十幾桌宴席。

我是第一次見到在喪事上賭博的。那幾天我恰好在父親那兒,高軍不但是同村的,而且還是同學,于是我就過去了。冬天村里人基本都齊,加上他辦得紅火,他家比年根臘月的集市還熱鬧。

本村歿了人,鄰村人一般不會來。高軍父親去世那幾天,鄰村來了許多人。最后那一晚,就連鄰縣的人都來了,都是來賭博的。感覺上任何地方、任何事情都離不開老板。那次我就見了幾個賭博老板。不是傳說中的窮兇極惡,也不是想象中的猥瑣小人,看上去倒是很大方,說話做事也顯得很正派。輸得沒錢的事情,老板可以給你借。那幾天,高家有好幾個都參與其中,在輸贏的喜怒哀樂中滾爬,早就忘記了停放在尸床上的親人。

高軍父親出殯那天下午我返回縣城了。沒過多久,我陸陸續續聽到有關高軍給父親辦喪事的事情。村里人說,人家可是大孝子,看把老人抬得多光彩。甚至其他村的人也有如此說法,人家父親命大,有個好兒子,等等。我就此想,高軍不在的那幾年他父親差點都餓死了,那時候他的孝心在何處?當然我也想到了本家三叔的苦衷。人都沒有了,為什么要在乎別人的種種看法?以至于一年之后,更可怕的消息傳入我耳。事情起源于高軍家,高軍因為賭博,借高利貸者因到期而無力還款,讓人家剁掉了兩個手指頭。

6

給兒子娶媳婦是老子的責任,也是義務,農村自古如此。然而在當下農村,娶媳婦確實越來越艱難了。娶媳婦難,送老人難,難就難在錢上。丟棄了田地,一直尋找新的生活出路的鄉親們,已經不知道哪條路才是有希望走下去的。

秦暉先生曾在《“鄉村衰敗”是什么造成的》一文中如此論述:“傳統鄉村、農業、農民陷入衰敗,似乎是個難以阻遏的潮流。從整體趨勢來看,相對于城市的繁榮,中國農村將會一直陷入相對衰敗之中。其主因就是目前的城鄉二元制度,它像一個巨大的抽水機,單向地把農村資源抽向城市?!蔽矣H歷或目睹村莊的種種變化,由此而感到,所有一切不僅僅是城市抽取農村資源那么簡單。

前不久,大哥來電話說了一件令人汗顏的事兒。大哥說,程喜吊死在離磚廠不遠的一棵樹上。又說,他家老老小小在磚廠旁邊支起氈房,整天哭鬧。聽完大哥的話后,我無言以對。選擇磚廠附近哭喪,無非是想引起四路八鄉人的關注。除此之外,還誤導大家,覺得這件事情和大哥的磚廠有關。事情最后還果真讓大哥端了屎盆子。程喜家人的意思是,為什么不到別的地方上吊?為什么哪兒要栽一棵樹?大哥被他們鬧得像無頭蒼蠅一樣,政府介入也不管用。他們每天清晨點桑煙詛咒,不但如此,還在磚廠門口指桑罵槐。最后,大哥只好賠給程喜家埋葬費。當時村莊里的聲音各有不同,有的說大哥人太好,有的說,這件事是因為牽扯到村莊的風貌改造。大哥興辦磚廠是在村莊風貌改造前起步的,被人誤解情有可原,可證據呢?事后很長一段時間,大哥才坦然地說,算是干了一樁善事吧。我想,這樣的事情攤在誰頭上誰倒霉。

都不愿意尋找根源,總喜歡將責任推脫到別人那里,這樣的習慣大概由來已久。亞當和夏娃的故事告訴我們,原罪是在誘惑的條件下闖入人類世界的。那條試探夏娃的蛇,無疑是狡猾的撒旦化身,它惡意地歪曲神的話,使人類產生了貪求物質享受的欲望,催生了損人利己的極端念想,人類最后只能承受罪惡帶來的痛苦。奇怪的是夏娃從來就沒有去反思,反而辯稱是撒旦慫恿她這么做的。她沒有面對責任,而是推卸。如果我們將這個故事圈定在道德的范疇內,我們有資格留在天堂嗎?不,我們必須承受道德的懲罰。上帝造人,僅僅是給予我們行為和意識的自由,而如何發展,如何成就,如何認識善與惡,則是我們后天習成的,與神無關。魔鬼雖然給我們誘惑,做與不做卻由自己。難道上帝按自己的意志,真將人類引入了歧途?由此,我也想到流行于職場的一則笑話,是說一小職員與領導同乘電梯,電梯內有三人,領導突然放了個屁,這時那個小職員從尷尬的笑容中擠出一句——不是我。次日他被解聘,找領導理論,得到的答復就是屁大點兒事都不懂得承擔,要你何用?這樣的故事何嘗不在我們身邊時刻發生?啞然失笑的同時,又是何其悲涼!

為什么要別人替你承擔?后來我明白,因為那些人都是沒有責任的人。也只有一個沒有責任的人,才會把責任推卸到別人身上。這是傳統嗎?我想,村莊里沒有人會認真去讀《圣經》的,而那種慣于推卸的因子卻繼承了下來。類似的事情不是在大哥身上就戛然而止,而是接二連三出現。鄰村馬河一小伙將摩托車騎到馬路邊的沙堆上,當場斃命,親屬趁執法人員不在場,就將死者抬到政府樓前質問——馬路邊上的沙堆為何不及時清理?如果沒有那堆沙,我家孩子不會出事。更為離譜的是另一村農民牽牛進城,辦事情時將牛拴在電桿上,辦完事回來發現牛死了,于是鬧到電力公司……

會哭的孩子總是有奶吃。這也是我無意間聽到村里老人如是說。這是怎樣的一種思維方式呢?或者說,靠欺騙和推脫就能更好地過一生?他們到底是尋求怎樣的生活道路?這條不斷更新和不斷延伸的道路上,我看到了秩序的混亂,也看到了價值觀的徹底覆滅。那么,剩下的還有什么呢!

大哥的廠子自那件事情發生后,的確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兄弟們都虎視眈眈,要找那家人討個說法。還好,大哥并不是那種不諳世事的人。他說,錢都賠給人家了,善事已經做了,就沒必要再去招惹麻煩。

一年之后,大哥的兒子順利考上了四川大學。以前人們都說這一帶土頭硬,不會出人才,而大侄子的努力確實打破了幾代人的傳統說法。不久,新的理論又出現了,那就是縣城教得好,村里老師都是混工資的。對此說法,我不敢有任何評判??傊?,由三三兩兩送孩子到縣城讀書發展成為大規模進軍。一時間,村里學校只剩十幾個學生。都沒有考慮實際情況,只是看大潮,隨大流。我一直堅信,孩子的身邊沒有家人看管,遲早會出問題的。還有,孩子如果不是特別優秀,轉到縣城反而是壞事。因為城鄉之間的教育的確有差距,學習跟不上,自然就厭學,繼而墮落,最后苦了家人害了自己。事情的發展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樣,事實是幾乎全村的一度被閑置的老人又重新忙了起來。從五十到七十不止,全部進城去看管孩子,整個村莊無雞犬之聲,亦無炊煙之狀。進城看管孩子的婦女或許是因為寂寞,也或許是生活層面上的其他原因,她們便開始三五一群,結伴成伙去附近工地偷東西。

父親給我說起那些事情時,顯得極為不安。無論是家族里的人,還是其他村莊里的,出那樣的事情畢竟很丟人。

我在心里曾經構想過那個場景:午夜時分,偶爾有車輛風馳電掣般穿過街心。幾個老人背著背簍,拿著纖維袋,躲躲閃閃,沿燈光黑暗的方向移動著。他們的目的就是縣城附近的工地,他們的目的是從工地上偷回有用的東西。沒有人在意,也不會有人將丟失東西同他們聯系起來。他們進入工地之后,能拿動的全拿——焊條、斷鋼筋、木板、釘子,等等。就在他們滿載而歸的時候,恰好遇見半夜而歸的工人。那些工人先是大喊抓賊,然后是一群工人大喊抓賊。他們只好丟下手頭的東西,到處躲藏。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其中一老人被地上的雜物磕了一下,摔倒之后再也沒有起來……

當然,誰也不在場,父親的敘述也僅限于村人間的傳聞而已。我問過大哥,大哥也說情況大致如此,老太太是突發心臟病,其他人都進了派出所,第二天都放了出來。失去老人的那家意外得到工程隊的賠償,聽說他們沒有要,具體誰都不知道。一年過后,我依然聽到閑言碎語,說在縣城看管孩子的老人們偷盜成風,沒有絲毫收斂。

臘月回家,我去了本家一兄弟那里,剛進門就看見門口堆著的木板,上面沾滿了水泥。不用說,都是工地上的。本家兄弟紅著臉笑著說,不能用,只能燒火。我沒說什么,只是覺得惡心。我給大哥說過這件事,大哥搖了搖頭,嘆氣說,都那樣,不然無法交代。我不懂大哥的意思了。大哥又說,一句話,空手不好回家。人人都滿載而歸,只有你空手回家,怕是在兒媳婦那兒說不過去。原來如此。

記得父親說過,現在村里大多年輕人都不愿贍養老人,那老人們只能用其他方式為家庭再做貢獻。而且我還聽說,在縣城看管孩子的稍年輕的女人們想方設法勾引城里的老男人,用自己尚存無幾的愛和蕩然無存的欲,去換回一個家的穩定,或是自己的茍延殘喘。我不敢去想,也不愿再去聽這些。然而,這樣的事情卻經常傳到我耳中。做不到徹底的拒絕,我只能在城市的一隅,聽他們的論調——城里人讓鄉里人徹底教壞了。

田地空了,而藏在日漸富裕的表層之下的人心更是空如枯竹??樟诵撵`的人會越來越壞的,這怕是破壞農村社會最初禮儀和道德的根源吧。農村再也不是深入人心的辭典當中的那個農村,而是你死我活的生死場。

費孝通先生《鄉土中國·禮治秩序》一文如是說:“鄉土社會秩序的維持,有很多方面和現代社會秩序的維持是不相同的??墒撬煌牟⒉皇钦f鄉土社會是‘無法無天,或者說‘無需規律?!佃被卣娴睦献佑X得只要把社區的范圍縮小,在雞犬相聞而不相往來的小國寡民的社會里,社會秩序無需外力來維持,單憑每個人的本能或良知,就能相安無事了?!?/p>

是的,農村秩序的維持,有很多方面和城市的現代文明秩序是不盡相同的,但也不是無法無天,其間有許多你看不見的禮治,一旦將這種禮治破壞,農村就遠遠不是“無法無天”這么簡單了。

7

時間在大家相互攀比和鉤心斗角中過得格外快,恍惚間,又到一年臘月了。這天大哥來電話,讓我抽空回去一趟,說許多事情要提前做準備。還說去年我沒來,都有看法了。我一邊答應著,一邊心里想,過年的感覺早就消亡了,還能有什么看法?

不是我小氣,或是對親戚們有成見,平常素日都不聯系,快過年了倒是掛念起來,說白了,無外乎一頓吃喝而已。我們兄弟處處讓人為難,深究其因也很簡單,大哥二弟聯合辦磚廠,三弟雖然務農,但相比而言也算不錯,加之我有一份固定工作,因此整個家族里的弟兄們都懷有嫉妒之心??陬^不說,一旦遇到婚喪嫁娶之事,如果我們不跑到前頭,抑或是隨份子的錢不比別人多的話,他們就會冷言冷語地嘲諷。所以這幾年來,我厭倦了那種相互猜測、相互攻擊,甚至因嫉妒而不明不白的令人賭氣的聚會。

過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古以來如此。雖然現在的日子都差不多過成年了,但過年在每個人內心所占據的位置依然不可替代。過年能穿新衣服,過年還能拿到長輩們的壓歲錢,過年就能放鞭炮,過年就有糖果吃——這都是遙遠的事情了。而且在我依稀模糊的記憶中,過年前還要請阿克(藏語,即和尚)念平安經,要去寺院點燈進香……

那時候村莊里孩子多,每個巷子里都是笑聲。大人們也似乎清閑,向陽的土窩子也充滿了笑語。過年的時候更不用說,到處是提籃挎包、行色匆忙的人群。走親戚拜年的事兒絕對不能馬虎,然而短短幾年時間,這一切卻發生了巨變。找不到年味,也找不到年前的那種興奮與渴盼,反而多出了莫名其妙的對過年的某種害怕和厭惡。

大哥在電話里催了好幾次,我知道,大哥如此催促是怕親戚們在團拜時說些不該說的話。就算再忙,就算再不情愿,你也不能去拒絕。在塵世,有些事情并不隨我們的意愿,恰恰相反,最不情愿的事情反而需要我們認真對待,否則會留下無法安心做人的后遺癥。尤其在鄉村,在親戚朋友之間,最容易被套上忘恩負義之類的罪名的。

我如期而至,每年如此,然而還是看不到鄉村熱烈溫厚的臘月氣氛。陽光依舊像童年時代一樣,絲毫沒有減弱,可熟悉的巷道中卻空空無人。老家的房屋依舊那么黑,黑黑的房檐下依舊是母親掛起的一串串干白菜,也似乎唯有它們,才能盡顯時間的純粹了??墒沁@些年來,我和村莊卻成了一對情人,既不能終身廝守,也不能一拍兩散,只是匆匆一見,便又匆匆一別。這片土地給予我深刻的回憶,也給予我成長的快樂和辛酸,我做不到徹底的忘記??v然我一次次丟棄對過往事件的陳述,但當驀然回首時,才發現真正不能丟棄的、或是無法割舍的依然是那段干凈的日子。我在心底一次次祈禱,也渴望在走進家門的那一瞬,像走進兒時的那段歲月一樣??墒遣荒?,我的內心全是對鄉村的背離與反叛,是壓在心頭無法說出的厭倦和憎恨。

是夜,家族里兄弟們圍坐在一起。父親嫌吵,躲進了另一間房屋。定飯館、隨份子、聯絡親戚,之后大家便玩牌喝酒。我知道,后半夜就會有人罵罵咧咧,指桑罵槐;也會有人哭哭啼啼,抱怨命運不公。已經習慣了這種表面的和諧與背后的陰謀,這個時候,我往往就成了一個木偶,沒有思想與靈魂,也失去言語和表達。家鄉原本不應是這樣的,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那種逐草而居自由自在的游牧生活已經成為遙遠的傳說。我也十分明白,所謂安多地區的農牧結合地帶,實際上已經不存在牧業,農業的發展也是止步不前。青藏高原惡劣的自然環境,難道是造成人與人之間沖突的資源基礎嗎?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千百年來生存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難道就沒有和諧的日子嗎?很顯然不是,否則老人們怎么會對過去念念不忘?是不是富裕了,人心就開始動蕩起來?

父親在每年的這個時候總是無法安穩入睡。我偷偷離開外間,來到父親屋里,和他對面而坐,陪他說話。

父親說,又輪到你組織了,看著都麻煩。因為這種麻煩是無法推卸的。

父親又說,大家都相互不拜年了,過年也沒有了意思。

團拜不是一樣嗎?我小心地對父親說。

團拜有啥意思?除了喝酒吵架,哪有年味?這樣下去,幾年之后你們連親戚家的門朝哪邊開都不知道,親戚們感情也就薄了。

可是團拜已經流行好幾年了。我說。

那是你們懶,不愿意跑路。父親說,還真是人情淡薄了。

的確也是。想想當年,幾十里路,背著背包,拿著年禮去拜年。到親戚家放下年禮,吃一口便又轉身。然后親戚們又是如法炮制,人人如此,家家一樣。也不知道是誰起先想到了團拜的這個主意,流傳千年的禮儀就這樣徹底終結在年根臘月了。如果不拜年,相互之間的感情就會漸漸淡漠。實際上正是這種原始的相互走動維護著彼此間的情感,這種情感的存在間接維護著鄉村社會的存在。恰恰相反,現在鄉村流行的團拜正好破壞了那種隱形的維護著鄉村社會的存在情感,加速了農村社會心理結構瓦解的速度。是形勢所迫,還是社會發展的因素?抑或是人心在社會發展中的必然?有誰說得清!

團拜是古代拜禮的一種形式,指團聚行禮,相互慶賀。原指親朋好友因喜慶之事相聚,圍成圓圈,相互面向,行拜禮?!吨熳诱Z類·雜議》曰:“團拜須打圈拜,若分行相對,則有拜不著處?!钡搅嗣髑鍟r期,團拜特指各地同鄉同年官僚于正月間舉行的聚會慶賀活動。新中國成立后,團拜逐漸興起。無論黨政機關、企事業單位還是人民團體,在新春佳節到來之際,都要歡聚一堂,或清茶一杯,或佐以糖果??梢?,團拜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交流思想、聯絡感情的一種方式。然而鄉村團拜卻遠遠要比新中國成立后逐漸興起的團拜復雜得多了。

一過臘月二十三(小年),縣城飯館可謂座無虛席。老人們就不愿意去湊熱鬧,坐上席的幾乎都是年輕小伙。團拜分主次,先和親戚們團拜,然后才是家族里的兄弟。親戚間的團拜也是輪流組織的,要提前一一通知,然后到固定的某地集合。

大哥在前幾天就定好了地方,親戚們大多有車,但都被大哥一一制止了。因為團拜難免要喝點酒,一旦酒后開車出事就麻煩了,何況這樣的事情已經在村莊里發生過好幾起,所以大哥提前包了車,車費由大哥出,大家也無異議。

飯館在縣城最繁華的地段,這一點大哥說了不算,必須由親戚們共同商議。小地方不起眼,大地方才氣派,大家都這么認為。這件事情上(想來也不僅僅是這一件事情),我從來不敢多說,我寧愿將這一切認為是人與生俱來的虛偽性,也不愿夾雜個人的看法。一旦開口,招來的便是眾口一致的謾罵。拜年或許在最早就是一種儀式,但卻體現著某種關系和某種認同。拜年多溫暖,多關愛。而團拜似乎少了認同與關愛,多了形式與場面。實際上,我是十分理解親戚們的。不甘落后固然是好事,然而,隱藏在各種各樣的事件背后的卻是令人辛酸的悲憐。

參加家族和親戚間的團拜已經好幾年了,每年都有說不完的令人無法忘懷的事情發生。但不能拒絕,更不能提出異議。其實,也是在短時間內想不出既不拜年也不進行團拜的更好的辦法來。就這樣,年年看著兄弟們相互猜忌、相互詆毀。歲歲目睹親戚們相互攀比、相互奚落。兄弟和親戚,原本一家的概念不知不覺在我內心有著不同程度的變化。

8

家族親戚多,我們聽取了父親的意見,兄弟們將共有的親戚放在一起,而對于媳婦背后的親戚只能分開團拜了。這樣一來,無形中減少了很多麻煩,也避免了人多嘴雜的煩惱。大哥、二弟、三弟,等他們和各自媳婦的親戚團拜完之后,日子就僅剩不多的幾天了。幾天來,他們顯得極為疲憊,一進門,就將身子交給土炕,甚至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二弟和三弟尤為嚴重,因為我的二弟和三弟都是嗜酒如命的瘋子。大哥雖然不喝酒,但也不怎么精神。父親看在眼里,他只是搬一小凳,坐在陽光下不聞不問。我本來想笑,但看著他們如此的模樣,卻也笑不出來。

那天晚上,我們陪父親坐著,似乎找不到可說的話題。

還是父親打破了沉默。

父親由衷地感嘆了一句,那年頭一只大公雞就能讓一家人風風光光過個好年呀。

是呀,那時候要等到五更天才去佛堂點燈,才去長輩那兒磕頭拜年。父親一開口,大哥也似乎找到了話題。

父親又說,錢不值錢了,人也似乎不像人了。

那時候給長輩磕了頭,才能得到幾毛壓歲錢?,F在的孩子們不但不磕頭,而且給五十塊都不愿接。大哥接著說。

說的都是事實??磥泶蠹覍鹘y意義上的過年還是有感情,也特別懷念。由此我也想到,孩子的壓歲錢早就失去作為壓歲錢的意義了。壓歲錢已經成了不同家庭之間隱形的經濟較量。農村家庭的賬目十分明細,壓歲錢不但滋長了孩子們的貪婪,也有可能是親戚間情感破裂的一個因素,同時還在一定程度上變相破壞著鄉村社會的傳統禮儀。壓歲錢原本是傳統文化的一部分,相傳壓歲錢可以壓住邪祟,因為“歲”與“祟”諧音,晚輩得到壓歲錢就可以平平安安度過一歲。而在當下,它卻充當著不同家庭之間收支是否平衡的杠桿。當壓歲錢失去傳統文化的意義而嚴重變質的時候,鄉村社會的禮儀大概早也變味了。

沉默的氣氛被打開后,大家都在回味著早已不復存在的“年味”。我也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來。

無論家境如何困難,年貨和年禮是必須準備的。禮儀原本就是提倡人與人之間的互惠往來,年禮更是一個家庭得以安康并和親戚朋友保持友好關系的基本禮數。但有一件事情就發生在我家。十年前二弟去拜年,拿了煙酒茶糖,而親戚們返回來的卻只是兩個早已過期的罐頭。為此,二弟曾動過怒,張口就說,這樣的親戚以后別走了。我記得,父親當時制止二弟,他說和親戚不能斤斤計較。但我的記憶中,父親也表現出不悅來。父親經常說禮尚往來,還說一個饅頭的親戚,關鍵在于門當戶對。我也曾在心底咒罵過,因為我知道,親戚家當初的情況遠遠要比我家好。父親雖然口頭制止二弟,不允許他有看不起親戚的任何舉動,而實際情況是第二年我們果然斷絕了來往,父親對此也從未過問。那個時候的人很實誠,一旦出現這樣現象,斷絕關系也正常不過。

年禮在我內心日益重要起來,大概源于那件事情吧。

記憶中年禮十分簡單,兩個梨與一盒餅干,或是兩個罐頭與一盒蛋卷,后來漸漸變成一包冰糖和一包果干。無論怎么變化,或蒸或炸的十個饃饃絕對不能少。背一個帆布包,徒步十余里,誰也不言勞苦。再到后來,由于自行車、摩托車替代了徒步,饃饃就被減掉了。不是其他原因,而是一路顛簸,到親戚家饃饃早就碎成渣渣了。饃饃的減少換之而來的便是年禮的貴重,或茶,或酒。這樣的日子維持了幾年,團拜便在鄰里鄉間蔚然成風。

餅干在我心里占據著十分重要的位置?,F在想起來,那時候一盒一塊五毛錢,還是特貴的。餅干裝在和書一樣但比書厚了許多的紙盒里,記不清是什么牌子,也不知道是哪家食品廠生產的,我只記得紙盒上面畫著一堆水果,寫著什錦餅干。那時候,拿得出餅干的親戚自然是家境比較好的了。年禮要親戚自己掏出來,掏出年禮后,母親會給他們的包里帶幾個饃饃。送親戚的時候全家人都要出門,那樣才顯得人情厚重。就在家人送親戚走出大門的瞬間,我飛似的返回屋內,拿著餅干使勁搖晃。餅干在紙盒里發出誘人的沙沙聲響,我的口水早就流下來了。也就在那個瞬間,我冒著極大的風險,用切刀小心割開餅干的包裝紙,將餅干倒了出來,然后把案板上干透了的面條折成小塊裝進去,最后用嚼好的饃饃沾上割開的包裝紙。這樣的精工細作,家人是看不出來的。當然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高貴的餅干盒子里裝著一把干面條。偷換出來的餅干一塊一塊在廁所或是草房讓我消化掉了,而至于究竟香到什么程度,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大概是忙亂之間失去了味覺,和豬八戒吃人參果沒有兩樣。不知道被我偷換掉的那盒餅干最后流落何處,也不知道那盒餅干會不會使兩家親戚從此斷絕關系。

已經到后半夜了,大哥還沒有要休息的意思。平日里大哥很少說話,他在我們兄弟之間的威嚴程度似乎超過了父親。這也許是大哥在很早前就擔起這個家的緣故吧,兄弟們總覺得欠大哥太多,而對于父親,則一致認為一切理所當然。

大哥斷斷續續說起前幾天團拜的事,我聽著汗顏不已。大哥說,吃完之后,還嫌不盡興,于是又去了酒吧。這兩年縣城酒吧的確多出了好幾家。那些小酒吧似乎專門為鄉村人開設,一到年根臘月往往座無虛席。大哥繼續說,去了酒吧,幾個人唱,還有幾個人跳。大哥說到這里便長長嘆了一口氣,又說,最后事情鬧大了,酒吧的包間成了戰場。幸好,沒有驚動公安局,當然也是給了酒吧天價的賠償。我不明白大哥到底要說什么。我問大哥,到底發生了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呢?大哥說,長壽(大哥媳婦的侄子)在跳舞的時候亂摸了銀花(大哥媳婦的妹妹的女兒),讓人家看見了,結果就打了起來。吃飯也就花了那點錢,而那一鬧騰卻無法估算了。我聽著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還好,大哥沒有參與其中,要不我們兄弟就再也沒臉面在街頭巷尾出沒了。大哥生性善良,那樣的場合他往往會全場包攬,絕不會讓其他人出錢的。也或許是這幾年大哥在生意上一帆風順的原因吧,換了我,或是二弟、三弟,我想事情就不會那么平安收場。難怪大哥自團拜回來之后總是悶悶不樂、疲憊無限,遇到這樣的事情誰能高興起來呢?換句話說,那樣的事情也只有在那樣的親戚間才能發生。再退一步講,那樣的事情已經屢見不鮮了,并且逐年增長,花樣百出。親戚與親戚間少了和諧,多了怨恨,甚至在倫理上都出現了問題。親戚與親戚之間演繹著怎樣的關系?整個鄉村與鄉村到底演繹著怎樣的關系呢?是什么讓人與人之間、鄉村與鄉村之間變得如此松動而復雜起來了呢?

劉銳在《當拜年淪為功利游戲》一文中這樣說:“拜年習俗的演變不過是農村眾多變遷景象之一種,經歷它遠不那么沉重,回顧它卻倍感農村之凋敝。當春節淪為生活享樂,當拜年淪為功利游戲,我們只有小家庭可依托的時候,個體的無力感、渺小感,價值的空虛感、無力感,生活的茫然感、放縱感就會積郁心頭?!苯洑v它遠不那么沉重,回顧它卻倍感農村之凋敝。說得太對了??墒俏矣窒氲?,我們現在有家庭可依托嗎?當所有的無力感、渺小感,價值的空虛感、無力感,生活的茫然感、放縱感就會積郁心頭的時候,留給我們生命的還有什么呢?我依然找不到答案,也無從找起,大概只有時間會告訴我們吧。

9

大哥最初的擔心還是有道理的,在剛剛聯系家族兄弟的時候我就遇到了麻煩。有人開始推說時間不對頭,也有人說今年要把規模搞得空前絕后……我聽完之后就火冒三丈,但這畢竟不是發火的事情,所有一切還必須要你接受,并弄得像模像樣才行。幾天協商無果,我最后一咬牙做出了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決定,時間地點由我來定,不愿來者拉倒。

其實那幾天我心里總是擔憂著會不會發生意想不到的事兒。還好,這次團拜只是家族里的眾兄弟,就算他們想生事,有大哥在,我也不怕。

那天我和二弟、三弟早早就去了提前預定好的飯館。說好中午聚餐,可已經過了中午。給大哥打電話,無人接聽。飯館里人來人往,只有我們訂的那幾桌空空的。三弟在門口看了好幾趟,我喝了好幾杯茶,仍舊不見一個人的影子。

原本我想和他們一起來,而大哥在這件事情上替我拿了主意——包車。家族里的兄弟們十之八九都有車,而且好幾個是酒徒,萬事小心為好,現在看來,也并非都是好事。會不會出事了?因為除了大哥不接電話,其他人的電話也不通。飯館里的服務員已經收拾中午的殘桌,忙乎下午的熱鬧了。老板也似乎不高興地說,那幾桌下午都被人預訂了。我正和老板協調,三弟著急忙慌跑了進來——到了。謝天謝地,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算是落了下來。

剛一見大哥,我就抱怨他為何不接電話。

大哥向身后指了指,沒好氣地說,回去再說。

不見家族里的眾兄弟,跟在大哥身后的全是媳婦和孩子們。不見一個男子漢前來團拜,我的心里忽地有股怒氣游躥而出。

大家并沒有按照輩分就坐,管不了其他,我坐下來就吃。一陣狼吞虎咽,空空的腸胃填充得差不多了,我站起身便朝其他幾個餐桌走去。

大哥似乎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他沒有來得及制止我,但我聽見了他氣急敗壞地罵我。

每年團拜如此,大家遵循AA制,憑什么我要請客?當然起初我的想法是今年團拜就不一一向兄弟們收錢,因為我常年在外,也是有份工資,所以想著請兄弟們吃個飯。然而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樣,他們有意讓我為難,我何必要委曲求全?好像早就知道我要來收錢,他們早就準備好了。他們給了錢的同時,都推脫說還要去買點東西,就不坐包車了。我也毫不客氣,將所有未動的飯菜一一打包。

大哥已經叫來了車,我結了賬,當我剛剛踏進車門,服務員卻跑出來叫我。

老板語重心長,繞了半天,終于說出叫我的原因。除我們兄弟的那桌外,其余幾桌上的小勺子和喝湯的小碗都不見了。老板倒很開明,他說都這樣,稍不注意就拿走了。其實值不了幾個錢,但我們購置起來還是特麻煩的。

賠了錢,我坐在車上苦笑了下。幸虧是我親身經歷,否則打死我,我也不會相信。實際上誰家都不會缺那一個小勺子或是小碗,實際上他們缺的恰好就是那點小小的心理滿足——報復、或者是了結由嫉妒而產生的恨意。到底還是我把話說錯了,要不兄弟們都會來的。假如兄弟們來了,還不知會鬧出什么事端?;嫉没际О?,但我不知道在以后漫長的時日里,我將以怎樣的心態去面對我的兄弟們,而我的那些兄弟們又將以怎樣的目光來看待我。

大哥說,他們都說有事情,來不了。

怕是嫌我訂的飯館不夠檔次吧。我說。

大哥說,一年也就這么一次,迎合他們不就對了嗎?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二弟和三弟始終沒開口。我知道,由于我的武斷,給他倆留下了來年的煩惱。

我說,明年我不會參加了。這樣的團拜有何意義呢?

我們對父親始終是守口如瓶,父親原本就很反感以這種形式來加深兄弟間的感情。更多的情形剛好相反,情感不但沒有加深,怨恨反而滋生蔓延。

大年初三上完墳后,我們都集聚在大哥家。大家坐在一起,除了吃喝,說到的最多的話題就是如何掙錢,如何在村里建個最好最大的房子之類的。

堂叔的兒子最為調皮,張口閉口就是百萬千萬。實際上在整個家族里,他的境況最不好,但他從來不在口頭上服輸。一個游手好閑的人似乎永遠說不出令人信服的話來。堂叔兒子的高談闊論果然招來其他人的不滿,于來來去去的爭吵之中,有三個人都出手了。很少說話的大哥被激怒了。

大哥的話剛落地,就有人開始攻擊——你們兄弟都好過了,財大氣粗,哪知道別人的難處!

我說,都別爭了,過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過得好不好都是自己的福報。

你沒有資格說,別以為工作了就了不起。堂叔的兒子指著我的鼻梁吼道。

堂叔的那個兒子在我的印象中還算不錯,可是短短幾年就變成這樣了。前幾年他當村支部書記的時候可謂風光無限,一套西裝,大紅領帶,烏黑賊亮的皮鞋,走在大街上都不愿正眼看我們,村里人私下里都叫他“縣長”呢??珊镁安婚L,在扶貧物資和扶貧款的發放上,他起了邪念,最后被人家告發,蹲了整整三年牢獄。錢的確是貪污了,而實際上他并沒有給家里購置什么物件,也沒有使自己的家庭有所改變。那些用之于民的物資被他便宜處理到了別處,將所貪之錢揮霍無度,更多的是一賭而空。被關進去的那段時間里,大街小巷都在議論他的不是。有人罵他斷子絕孫,是因為他套用國家扶貧物資。也有人說幾句可憐他的話,是因為人家送了東西,他的確也辦了些實事。那段時間堂叔不敢出門,更不敢去眾人聚會的地方。眾兄弟去看望他的時候,他連話都不說,蒼老得如同深秋的蘆葦。

堂叔的兒子出來之后事情并沒有完結,他家門口天天有人討賬。無奈之下,大哥召集了家族里所有人,共同籌資,先解決眼下的事情。堂叔一天天衰敗著,似乎已經支撐不住。而他的兒子將大家籌資的錢拿著之后又不見了人影。后來,大哥好言相勸,讓他到磚廠來干,可干不到一月,人又不見了。據說,他寧愿在外面和別人家媳婦勾勾搭搭,也不愿意照顧自己的家。最可悲的是,他放不下讓他最為風光的村委支部書記一職,在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場合,他會大言不慚地說,他是某某村的書記。我有時候也在想,到底是書記害了他前程,還是他害了書記的名譽。

奇怪的是吵的幾個人吵得不可開交,而其余幾個不但沒有勸解,反而在旁邊煽風點火。大哥終于發怒了,他罵了幾句臟話,然后將所有都趕了出去。幾十年來,我第一次見大哥如此憤怒,也第一次聽那些不堪入耳的話語從他口里出。眾兄弟不歡而散,只留下我們四個。三弟默默無聞將地上的碎玻璃一一撿拾起來,然后走了。二弟沒說什么,坐了一陣也走了。我和大哥面面相覷,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村莊的變化是隨著人的變化而變化的。的確是,村莊一日一日變得富裕起來了,可是人怎么就一日一日變得不如以前了呢?失去了團結,失去了責任,多了浮躁,多了嫉恨,更為奇怪的是在日益變化著的社會環境里,更多的似乎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自我。村莊在日益富裕的面紗之下,實際上只??湛盏能|殼。道德觀念和尊老愛幼,以及贍養與責任,已經在大家的意識與視野中淡出,村莊也只是概念上的一個名詞而已。

自從在大哥家一鬧之后,我幾乎不再和他們有聯系了,盡管我聽到許多咒罵我的言辭。我不會去辯解,也不會去爭吵,我只是覺得,生我育我的鄉村和愛我恨我的親人們都走在相互背離的道路上,有點痛心。然而所有這一切誰有能力阻止?誰能真正叛離這個現實!

記得剛工作那幾年,我總是給父親買最好的茶葉,總感覺只要買好東西,心理上就覺得已經盡了孝道??伤偸菍⒛切┎枞~完好地存在柜子里,等我歸來便沉著臉還給我。后來我聽母親說,父親不是不習慣喝那些茶,而是因為那些茶太好。還說好東西最容易令人上癮,一個東西讓人上癮后,這對過日子卻不是件太好的事情。父親的那些話都是從具體的生活經歷中提煉出來的。一切平靜而淡然,這讓我深深體味到人生的真義。人的一生不要過分強求一些血性和光彩,平淡多好呀!可是生我育我的鄉村和愛我恨我的親人們哪有功夫去細細體味這些生活深意呢?只有錢,才能出人頭地的目標追求已經牽著大家,也似乎只有在這個目標追求下,才能耀武揚威地做個頂天立地的人。盡管你有千萬個不贊同的理由,但事實往往會讓你啞口無言。

父親的確也是老了,我明顯感覺到他的言談舉止中少了往昔的批評,而多出了牽念和交代。父親知道我們兄弟都是從艱難困苦中走過來的,我雖然不能完全洞察他的內心世界,我想他一定會知道我的心思,要不按照父親的脾氣,他絕不會放過我同家族里眾兄弟有如此決絕的做法。當然,時代的變化會牽制著人的所作所為,這巨大的、無孔不入的牽制,我的父親們或許永遠無法理解。

10

自從團拜一事和家族里的兄弟鬧僵之后,我很長時間沒回鄉下老家。我開始討厭莫名其妙的聚會,也對我的村莊多了份不同于以往的冷漠。村里有活動,或者家族里有大事,我都不去,但該隨的份子錢卻從來沒有缺過。

有一天早晨,我接到二弟的電話,說林生回來了,這次一定要將那件事情搞定。二弟跟我提過好多次,就是要將林生的老房子連同田產都買過來。二弟的兩個兒子在縣城讀書,學習成績并不好。加之近幾年大學生就業困難,因而二弟不想讓大兒子繼續讀書了。讀與不讀都一樣,只要睜開眼睛認得字就可以。這是二弟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想法,二弟才心急火燎給我來電話??赡羌虑椴惶棉k,一頭是兄弟,另一頭還是兄弟。提早給后人安頓家園,這是農村的慣例,是父輩們無法繞過去的一件大事情??粗惶焯齑笃饋淼膬蓚€兒子,二弟心急火燎也情有可原。

這件事情我必須要在場,二弟千叮嚀萬囑咐。原本我想兄弟間的事情就由他們去,我夾在中間反而不好。但現在看來,我的想法有點單純了。二弟的心思最明白不過,其目的就是看能不能在價格上壓一下。胡林生沒有告訴我,二弟如果不給我來電話,我還真不知道他返回家鄉的消息。

胡林生落戶在遙遠的河西的一個叫疏勒河的移民區,想來有十幾年光陰了。我們好多年沒有見過面,也沒有聯系過。二弟在電話里催得急,說胡林生住幾天就要走。我口邊答應著,心里便找各種不回去的理由。我一向反感風言風語,愈是反感偏偏聽到的愈多。兄弟們世世代代在那片土地上翻滾,我早就習慣了。聽人笑話看人熱鬧,似乎成他們唯一的消遣方式。不過我也怕真如村里人傳言那樣,那么見到林生之后,我該說些什么呢?因為在七年前,村里就有人遮遮掩掩說林生媳婦在移民區跟別人私奔了。有時候我也想,閑言碎語并非空穴來風。胡林生是村里第一批去疏勒河的移民,他過去兩年后把母親也接了過去。他母親過去之后,村里的老房子一直閑置著。二弟說,這次胡林生回來就是要將老房子連同田地一同處理掉。這樣的消息對二弟來說自然是驚喜無限,因而他一再催促我必須回來。

二弟催促了一周之后,我才回到家鄉。二弟顯得很不高興,說我只顧自己,對弟兄們的事情一點都不上心。不要說二弟,就連老父親都抱怨。我無心坐在家里,應付了一下家人,就去找胡林生了。

胡林生在村里幾乎沒有親人了,他的幾個本家兄弟我都打問過,都說不曾見到。我又去了他家老房子,老房子門鎖著,好多年不住人,房前屋后十分破敗,院子如荒野全是茂盛的蒿草,令人心酸的同時又有種說不出的荒涼與驚悸。老人們都說房子長久不住人陰氣便會加重,就會有鬼借居。二弟偏偏看中了胡林生的這個老房子,我想原因有兩個方面:一是胡林生老房子和我家老房子在同一個巷子,住在同一個巷子自然方便多了;二是胡林生的大多田地在河灣,地勢平坦,種植藥材之類的作物最好不過。

我返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父親和二弟坐在院子里,不說話。二弟見我來了,便從里屋搬出一個小凳子,屁股都沒坐穩,他就問我關于胡林生及老房子的事情。我張口就說,都住滿了鬼,你卻看上了。二弟毫不在乎地說,先買過來再說,已經有好多人盤算著呢,就憑你和他的關系,我想他也不會輕易賣給別人吧?我一直沒有開口。二弟似乎看出了我的為難,但他依舊沒有停止他的打算,他和父親商議著說,等買過來,拆掉老房子,然后重新蓋一院氣派的新房,田地里種上藥材,幾年之后就回本了。又說,這樣的機會十分難得,批一處房屋地非得跑斷雙腿不可。

胡林生一直沒有出現,我也很想見他,曾日出日落并肩在同一個巷子里出入,少說也有三十幾年交情了。二弟對兒子失望最為強烈的表現大概就是趕緊蓋一院房,接下來就是娶了媳婦讓他出門掙錢,分家另起爐灶。對二弟來說,這也是他這一生必須要做的一件大事情,是義務也是責任。

那天夜里,一家人吃完飯之后,再次討論起關于買胡林生老房子的事情。我在無形中被從這個家里劃分了出來,不但二弟客氣,就連老父親也用商量的口吻試探我。我知道,二弟及早為兒子蓋房的心事在幾年前就有了。家鄉的這片土地無比遼闊,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卻在日益膨脹的現代社會里心眼變得越來越小了,小得容不下哪怕是別人多吃幾頓好飯,弟兄之間更是如此。父輩們想著讓弟兄之間住在一起,哪怕再建房屋,都會想方設法弄成房連房。殊不知到了子孫一輩,一切都成了罪惡的根源,血液沒有進一步融合,而親情的分離卻加速了。這樣的事情就在眼下,就在隔壁巷子。弟兄之間為了車路和水路大打出手,最后成了陌生人??蔀槭裁锤赣H這次卻支持二弟買胡林生的老房子?難道真如他們所言,批一處房屋地非得跑斷雙腿不可?

我沒有更多的話要說,我知道情感與情感之間其實就是一道看不見的警戒線,你不能拿道德去衡量,也不能以金錢去試探。有些事情尤為敏感,無論你站在哪一邊,都會留下遺臭萬年的罵名。村里像胡林生家那樣的老房子有好幾處,我也說起了其他人家閑置的老房子,可二弟偏偏鐵了心要胡林生家的。二弟劈頭蓋臉地說,其他人家的都不賣,李福家的賣,可是他家的那個破地方不吉利,誰要誰倒霉。怎么就不吉利了?人家好幾輩人不都在那個老房子里過來了嗎?我說。二弟看了我一眼說,都絕后了還吉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內心突然之間生出某種無法言明的酸楚與難過。

對李福來說,命運的確有某種不公,但我們也不能因為他命途多舛就灌上絕后的惡毒之語吧。沒有和二弟繼續拉扯關于買房的事情,我早早就睡了。

父親在身旁鼾聲如雷,我的心卻一下子沉了起來。那時候我還在小鎮上當老師,某日母親來電話說李福走了。李福的腿在孩子時代就瘸了,我不愿去回憶幾十年前的事。偏偏在今夜,在父親如山倒的鼾聲中我又想起那一幕來。

我八九歲時,村里富裕人家已經有了黑白電視機。晚飯剛吃完,大家便抬起小木凳去看電視。在電視里,我們第一次看見了火車。那時候的農村每家只有一輛拉糞的架子車,每年拉糞的時候我們都喜歡跟隨著。這樣的時日不長,因為拉糞的時節恰好趕上剛剛開學?;蛟S是太想見火車了吧,一群孩子走在路上都齊聲高呼著——咔嚓咔嚓,田間勞動的人都把怪異的目光投向我們。也就是在那時候,我們的心里有了計劃,可誰知道它的背后卻隱藏著巨大的隱患,以至于李福成了瘸子?

李福、胡林生和我在當時是屬于較大的幾個孩子。有一天放學路上,我和林生商量好之后對李福說,我們也開一回火車吧。沒想到我倆的提議得到了李福的極力贊同,小些的幾個更是歡呼雀躍。于是便各懷心事,一邊想著如何從家里把車子弄出來,一邊想著擁有火車的神氣和偉大。吃完飯后,大家便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恰好父親早上拉完糞,把車子卸在門外(平??偡旁诶镌?,他擔心孩子們用尖利的東西在車胎上亂畫),我們很順利地偷走了車子。李福最大,他當司機理所當然了。我們把車子拉到火焰山口,李福雙腿蹬地,雙手緊緊抓住車轅,我們坐到車上,一起高呼咔嚓咔嚓,車子飛一樣沖下火焰山口。

火焰山口的路很陡,人們在路上放了許多石頭,以便牲口拉不上去時擋車輪。李福在后面,他看不清前方的路,當我們高興得快要飛上天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車子撞在一塊石頭上,翻了過來。后來的事我不大清楚了,聽父親說,車轅壞了,李福腿也壞了。記憶中好像有半年多的時間,父親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李福在家操勞,林生也是因為各種原因移民去了遙遠的疏勒河,而我在一個小鎮上當教書匠,這已經是事后二十幾年了。接到母親電話的那天,我給林生也去了電話。我說,李福走了。林生嘆了口氣,說如果當年不開火車的話他或許不會走,工地上磚礫瓦塊很多,他行動不便利……

李福走了,盡管拿到了不菲的一筆賠償,然而對于年過七旬的李福的母親而言,縱然有一座金山銀山都無濟于事了。李福沒有結婚,自然沒有子嗣。他的母親在他走后不到兩年時間里也離開了人世。那筆錢財的下落不得而知,而李福家那院老房子的使用權卻由他們家族里一位堂兄掌管。有一段時間,村里有人為李福家的那院老房子出過很高的價錢,然而并沒有真正賣出去,以至于后來大家都說不吉利,因此那院老房一直閑置著,無人問津。

11

整整等了三天,胡林生還是沒有露面。但他的確是回來了,二弟給我打電話的那天說他就在村里。前幾年胡林生就放出要賣掉老房子和田地的話來,只是他在遙遠的移民區,所以老房子一直空放著。這一次回來,聽說村里有好幾戶人家請他去吃飯,可還沒輪到二弟他就不見影子了。

這天早晨我對二弟說,等他一來我再回來。二弟只嗯了一聲,沒有多說半個字。很顯然,二弟是因為我的拖沓而懷有怨恨。實際上胡林生的老房子能否賣給二弟,我也沒有把握。再說了,我倒希望他們之間不要搭成買賣的協議,倒不是我吃里爬外,我只是想著,有些事情一旦牽扯到金錢,性質和意義就會發生改變。也是因為有些事情看起來簡單,而我們忽略的恰好是簡單當中包含著的無法預料的復雜。這種簡單常常會使我們失去判斷,也會失去道德層面上的評議,貪小便宜往往使人迷失本性,而落井下石的做法,偏偏就符合眾多人們的心理。就這一點,我更是反對二弟買胡林生老房子。

時間過去了快半個月,二弟沒有來電話,胡林生倒是找上門來了。胡林生在我居住的小區門口等我,說實話如果他不先開口叫我,我肯定認不出來他。就算有幾分相似,也不會跑過去相認,因為我壓根兒不會想到他來找我,因為他當初斬釘截鐵的誓言——要和我們幾個結拜兄弟斷絕關系。那是胡林生即將移民去疏勒河的前幾天,我、李福、林生,我們三人在我很小的宿舍里鬧騰過兩個晚上。從少年時代一起放驢、割草、掏馬蜂說起,沒完沒了,一直到最后三人抱頭痛哭。

三人當中數我最小,李福最大。李福從小沒有父親,也沒有讀書,那時候李福一邊和我們玩,一邊擔當家務。林生比我大三歲,我四年級的時候他已經是初中生了,因而他比我懂得許多渠渠道道的事情。我依然清晰地記得,一次初夏我們一同去割草,半途歇息之時聽見河邊的灌木叢中有幾個女娃娃的嬉笑聲。于是我們放下背簍,弓著身,偷看她們到底干什么。當我們看見眼前的一幕時,都嚇得不敢出聲。原來她們將河邊的辣辣稈(一種空心植物,長在灌木叢中,初夏時分粗如手腕)割斷放在下面,比賽誰的尿冒得高。三人靜靜看著,誰都沒有出聲,一直到她們比賽完,背著割好的草笑呵呵離開河邊。

多么優美的拋物線呀——這是胡林生當初的感慨。我不知道什么是拋物線,李福就更不知道了。兩年后,當我上了中學,才發現林生的比喻是世界上最貼切的,也是最美麗的。對拋物線的理解和印象至今難以忘懷,大概源于她們通過辣辣稈比賽尿之高遠的記憶吧。以至于后來,每見村里那幾個女娃娃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當然她們也笑我,說我不要臉。其實她們哪兒知道,我笑她們的天真,也笑她們的無恥。

胡林生并不是差學生,可在初中未畢業就遠走他鄉。沒有人逼迫他,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太丟人。林生沒有殺人也沒有放火,而是偷了村莊人家的一小捆大豆。那戶人家揪住不放,后來學校給了林生處分。那段時間,就連我的父親也天天警告不讓我和他來往。胡林生沒有告訴我和李福偷大豆的原因和目的,只是當著我和李福的面,將當初三人結拜兄弟時用煙蒂燙在手臂上的疤痕使勁摳,同時流著眼淚,口口聲聲說不配做兄弟了。

李福在家勞作,林生就那樣失學了。三人之間,就我在小鎮上教書,算是有一碗可靠的飯。林生失學之后沒了蹤影,一直到我高中畢業他才回來,他對我和李福說,他在很遠的一家磚場搬磚,不想回村里。也不知為什么,從那時候起,我們之間的關系不知不覺就疏遠起來了。

算起來,三人唯一的相聚就是胡林生決定移民疏勒河的前幾天了。林生喝醉之后傷心欲絕,他說以后再也不聯系,兄弟之情算是到頭了。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沒有告訴我和李福到底為什么。僅僅是因為他所說的丟人嗎?僅僅是因為偷了一小捆大豆就要和我們斷絕結拜之情?僅僅是因為李福的瘸而自我歉疚?僅僅是因為我有份工作而讓他感覺彼此不在同一條線上?這似乎成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藏在心底,誰都沒有重新提起過。而當此時林生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禁不住心里酸了一下,眼淚差點下來了。

那夜林生住在我家,我們之間話少了,而多了莫名的惆悵和嘆息。其間我幾次想問關于他媳婦的事情,但還是沒能開口。林生移民過去之后,只來過村莊一次,那時候他母親還住在村里。我記得那次和林生坐了一整天,他說一家人都平安,只是河西那邊風沙很大,人煙稀少,水很欠缺,丫頭也長大了,一年四季除了操勞奔波而外,剩下的只有和家人相依為命了。又說,移民區田地寬廣,只要肯吃苦幾年之后應該能過上好日子。盡管他那樣說,可我依然能看得出他矛盾的心理,畢竟背井離鄉,無論心理還是現實總需要一個漫長的接受過程。幾杯酒后,林生就落淚了,他哽咽著繼續說,疏勒河沒有貓頭鷹,也不見馬蜂,只有長生不老的風日日夜夜刮得人心煩。胡林生和我對坐著,一杯又一杯喝著,我感受到了光陰對人生的改變,也體會到了活著的艱辛與無奈。是什么讓我們對生命的存在價值產生了懷疑?“生存”,我不得不想到這個可怕的詞。正是因為生存,或是更好地生存,我們才在廣闊的世界里尋找適合自己的奮斗道路。

年過完之后林生又走了,而我也回到了學校。村里的傳言我再也沒有相信過,因為林生說了一家人都平安的話。那么至于說他媳婦和別人私奔的傳言又從何而來呢?我自然不便問,甚至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敢開口。二弟卻在電話里說了,林生媳婦的確跟別人走了,丫頭也走了,他鐵心賣掉老房子是做了永不返鄉的打算。林生因為偷豆子而失去了繼續讀書的機會,丟了媳婦和孩子,更有可能失去了重返家鄉的勇氣。話又說回來,天下黃土哪兒不能埋人?但我的的確確從林生無論表情還是言語上,都看出了他對老房子和這片土地都做不到徹底割舍的感情。那又是什么令他有了如此決絕的做法。恥辱?罪感?我將一切延伸到我們看得見也看不見的心理深層去。那種別人無法理解的恥辱感將他推入絕境?這又似乎不是心理問題,也難以將它歸到生活態度上去。妻子和別人私奔,說到底,他有什么辦法?可他不能完全拋棄別人的說道和議論。由恥辱到罪感,他的內心肯定充滿了痛苦與自責。也可能是面子問題,妻子與別人私奔,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不要面子、不顧面子、不愛面子、不留面子,好嗎?然而這一切終究無法說清。

不過那次見面后,我從和他的談話中得知,村里的傳言是沒有根據的。時隔這么多年,我不知道后來的事情,也不知道他在那邊的具體生活。村里人對移民過去的幾戶人家也似乎漸漸淡忘了,那么二弟所說的一切又從何而來呢?

林生看上去沒有精神,顯得很疲憊,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后語。我知道,林生是屬于天不怕地不怕的那種人。九歲那年,他就偷過他爺爺的水煙鍋,喊我躲到廁所里吸。他還是掏馬蜂的高手,我們都怕,就他不怕,馬蜂也好像見人行事,老愛追我們,而不敢追林生。有一次,在一段高崖上我發現了一窩馬蜂。那段崖很高,誰也爬不上去,更何況馬蜂已將那段崖圍得嚴嚴實實。林生眼珠子骨碌一轉,就想出了個辦法。下午,我們幾個出發了。林生將他家門外驢槽里塞有麥草的背簍偷來,我也準備好了他事前吩咐過的鐵絲。到了那段崖前,林生從我手中接過鐵絲,綁到背簍上,然后取出一根長繩,把繩拴到鐵絲上,最后將背簍里的草點著,慢慢吊下去。那些馬蜂可慘了,它們在熊熊大火下一個個從半空跌落而下。等馬蜂跌完時,背簍也不見了,攥在我們手中的只是半截冒著青煙的繩。

還有一次,我發現了一窩貓頭鷹。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們不能缺林生。那時正值初春,人是不用約的。吃罷早飯后大家便各牽毛驢,一路又喊又叫。到了地點,望著高崖上的老貓頭鷹正在喂它的孩子,我們望著也是無可奈何。當眾人無計可施的時候,林生卻嘿嘿地笑了起來。笑個屁,快想辦法。我們都罵林生。小的們,將驢韁繩拿來。但見林生一手叉腰,一手向天邊揮去。我們很利索拿來韁繩,交到他手里。林生將那些韁繩一一綰起來,然后把一頭拴到自己腰間,一頭遞到我們手中,說,牢牢吊住,要用勁。我們誰也不敢接,萬一掉下去會死人的。狗日的們真沒出息,拿著!林生生氣了,我們最怕他生氣,他一旦真生氣了,以后遇到類似的事情就會沒戲。就那樣,我們將林生從高崖上慢慢吊下去。到了貓頭鷹窩邊,林生將手伸進洞穴,抓住了兩個小貓頭鷹,然后在下邊喊,往上吊呀。

一二三——使勁??闪稚琅f停留在老地方一動不動。林生在下面越是喊叫,我們越是覺得他沉重了。林生見我們拉不上去,便又喊,慢慢往下放??晌覀兪种凶サ囊呀浭琼\繩的尾巴了,然而林生離地面還有一丈多高呢。

一二三——放手。我們終究沒能吊住他,只聽見嘭的一聲,林生被重重摔在地上。等我們跑到崖底時,林生平平展展躺在地上,兩個小貓頭鷹還被他死死攥著。林生,你沒事吧?我們異口同聲地問。林生忽地爬起來,雙目圓睜,對著我們幾個吼了一聲——我日你們的先人!說罷又嘭的一聲倒了下去。我們誰也沒有生氣,接二連三嘭嘭嘭倒下去,笑成一團。

12

往事不堪回首,此刻坐在我對面的胡林生很顯然成了位歷經滄桑的老人,是什么讓一個生龍活虎的青年人提前邁入暮年的門檻呢?幾近木訥的胡林生在我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突然說,我成孤家寡人了。不是還有家人嗎?我十分不解且小心地問他。母親前年走了,火化后骨灰埋在黃沙梁上了,她老人家生前不會想到連一口棺材都沒有。林生說著便不住嘆氣。我給他遞過一支煙,他猛猛吸了一口,接著又說,媳婦和丫頭也離開了。原來一切都是真的。當林生親口說出一切的時候,我十分震驚。什么時候的事兒?我小心地問他。好幾年了。他說,也好,跟著我沒有啥前途。我知道她娘倆在哪里,起初殺人的心都有,后來慢慢就釋然了。既然她們選擇了另一條路,我也無話可說。還好,丫頭已經懂事了,我想有一天她會回來的。

同樣是走,而走的路卻不同。林生面對河西的風沙,經歷了生命中我想象不到的艱難。我多么希望光陰能夠倒回去,也希望眼前的林生永遠像當年一樣,一手叉腰,一手揮向天邊,高呼小的們,將驢韁繩拿來。然而所有一切已經在時間深處碎成了殘片,只留苦澀的回憶。同時我也發現,在飽經風霜的林生面前,我的確是一個“小的”。

胡林生說,我這次是斷后路來了,就在疏勒河的黃沙梁上陪著母親吧,因為家鄉已經沒有了任何牽掛。再說,我也不屬于這片土地了,當年移民之時戶口都遷了出去。母親戶口在這里,可她老人家已經走了,骨灰埋在黃沙梁上,我有何顏面再回家鄉?林生說到這里已經泣不成聲。我一邊勸慰他,一邊說,聽說那邊條件還可以,就安穩下來吧,一切會好起來的。他說,條件是可以的,不過話說回來,都是因為當年窮,嫌日子過得苦才過去的。政府承諾的房屋、田地、綠化都不錯,可心就是安穩不下。當然,移民過去才知道,那邊遠比這邊苦。他停了一下,接著又說,一輩人之后肯定會富裕起來的,我沒兒子,媳婦都跟別人走了,想生個兒子的機會都沒有了。聽著林生的訴說,我徹底無言了。

母親是移民后的第三個年頭跟隨過去的。胡林生擦了幾把臉,繼續給我說,后來我聽說家里幾畝田地在退耕還林時全種了樹木,也聽說政府對退耕還林的田地有所補償,只是那幾年到處亂忙,沒有顧得回來,這次一回來我就四處打問,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然而母親已經走了,村里負責人也是換了又換,政府那邊也無從查起,跑了幾天毫無結果,也只能作罷。

老實人都沉默了,是因為他們不懂無恥之道。我突然冒出這么一句。林生也是嘆了口氣說,無所謂了,人都留不住,錢有何用!是呀,李福走了,他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了一筆錢財,可得到的除了他母親整日以淚洗面的痛苦外,還有什么呢?難得林生如此通達。如果不通達,還能怎么樣?這是生活的態度。這真是生活的態度嗎?生活為什么總喜歡懲罰沉默的老實人呢?其實很多人都明白,只是不愿去思考這些,那是因為某些事情未曾落到自己頭上,因而沾沾自喜,高呼自己是生活的幸運兒。尤其是在農村,這樣的心態更為突出。就拿我的二弟來說,他想方設法打聽到林生要賣老房子的消息后,并不對他抱有同情,而是想借用我和林生之間的關系,便宜得到人家老房子。

林生后來也說到了他那院老房子,他說村里有許多人盯著,其間也提起了我二弟。我沒有任何袒護,不但如此,我還給他說起現在批一院房地的困難。林生不是糊涂人,他應該知道我的意思??伤廊徽f,錢會完,情永遠不完。

幾天后林生走了,他說回村里處理妥當一切就回疏勒河。我沒有執意挽留,也沒有把林生回村的消息告訴二弟。在我家居住的那幾天,我也幫他打問過關于他家那幾畝地退耕還林的補償情況。和他查問的一樣,根本沒有著落。

一月之后的一天中午,林生來了電話,他說老房子連同田地已經處理給我二弟了。我聽完之后陷入某種極度不安的忐忑之中。林生、李福和我,我們當年是結拜過的,在具體實在的生活面前我們各自分散,說不上是懷念,還是感恩??傊?,一切都在遠離著當初的意愿,而一切又都在繼續前行。

二弟對我是有意見的,我再次回家的時候他已經大興土木,為他的大兒子興建家園。我問過他給了林生多少錢。他只是說,從那么多想得到這院老房子的人手里奪回來不容易,可他對錢只字不提。二弟哪里知道林生所想?哪里曉得我和林生之間沒有血緣而勝過血緣的情感呢!二弟得到了林生的那院老房子,還以為是自己的本事。當然他在心底怨恨我,在林生老房子的事情上沒有幫忙,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能理解的卻是二弟為什么在這件事情上沒有給我透露任何消息。

果然,我在家里小住的那幾天就聽到了村里人的傳言。在不盡相同的種種說法里,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二弟巧借我和林生的關系,便宜得到那院老房子。親兄弟一旦有了心計,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呀。也是二弟的手段高明,因為我打心底里就沒有想到他會那樣去做。林生是明白人,二弟既然那樣做了,他難道還會轉手賣給別人嗎?二弟也是瞅準我和林生的這層秘密,在這層秘密的背后,二弟還看到了超越情感的理性。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金錢掛上鉤,就不得不變得理性化了。

從老家回來,我給林生寄了三千元過去,同時還以二弟的名義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簡略地說明了兩點:一、老房子原本可以高價賣給別人,但你留給我家,我們感謝不盡;二、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不要拒絕。

時間過去很久了,林生那邊沒有任何消息。我不好打問,心想就讓一切隨緣吧。我們雖然正值青年,然而青年時代的那種灑脫早就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早年那些美好的記憶,是此時此刻滿腹的酸澀和無奈。

二弟蓋好房子后給我來了電話。不管怎么說,這也是家里的一件喜事。新房蓋好后的第三天我回家了。一家人吃完飯后,嘻嘻哈哈圍坐一起,二弟更是喜笑顏開,先前對我不冷不熱的那種態度早消弭于無形,換之而來的是極不自在的殷勤和夸贊。我突然有了某種預感——這當中一定有故事。等大家入睡后,我拐彎抹角從父親口中得到了可靠的消息,林生果然將錢退回來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給父親說了一聲就回了。

從巷子里走出來的時候,我的眼中溢出了淚水。我想,這片土地大概也是要遺棄我了。到底是它遺棄我,還是我要決定遺棄它呢?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弟之情于天地間能否天涯比鄰。重要的是只要我們好好活著,再也不要去陌生的地方獨自孤獨。

13

二弟的小兒子終于畢業了。其實我在四年前就預言會是這樣的結果,可那時候的二弟不聽勸告,反而在內心有所質疑,甚至以為兄弟們因嫉妒而放冷箭。實際上對二弟我還是理解的,一個地道的農民,雖然和大哥一起包過工程,也單獨辦過養殖場,到最后興辦磚廠,可他始終沒有脫離農民的狹隘,也沒有改變貪小便宜、見風就是雨的毛病。二弟大概看著同代人之間的孩子都有了前途,想著自己的兒子不但沒有找到混飯吃的門路,反而給家庭帶來更多的負擔,因而產生了怨恨。轉移怨恨解決不了實質問題,但對二弟來說,把滿腔委屈轉移到兄弟們頭上,以求心靈之快慰也未嘗不可。然而我從父親口中得知,二弟的心里根本不是我所想的那么簡單。

大哥從來不問兄弟家庭間的事,分戶居住這么多年來,他和二弟、我以及三弟之間的關系的確有所疏遠。大哥的孩子大學畢業后又繼續攻讀研究生學位,似乎沒有太多的后顧之憂,因此他死心塌地經營磚廠。三弟從種莊稼轉移到種植藥材,最后又回歸到種莊稼上。各種增收途徑嘗試之后的三弟經常這樣說,不是土地不養人,而是人對土地做不到信任??晌铱吹贸?,三弟并沒有徹底死心,羨慕別人乃至跟風的沖動言語卻時時掛在嘴邊。還好,三弟的兩個孩子都很聽話,家庭和順平安。即將邁入不惑之年的二弟在兄弟們之間算是最不安穩的了,倒不是說他有多少壞心眼,在我看來,二弟的瞎折騰和愛慕虛榮已將他推進了無力回身的困境。二弟從不自我反省,也從不換角度想問題,對他而言,怨恨兄弟甚至抱怨父母成了排泄所有不愉快的唯一途徑。因而,兄弟之間原本或多或少的罅隙愈加明顯。

兩年前,二弟想方設法得到胡林生家那院子,并且將大兒子安頓妥當,按理說,他不應該再有非分之想,但事實并非如此,問題的根源就在于胡林生那院子。那時候,他的小兒子在縣城讀高三,學習差得要命,可花錢從不落人之后。二弟十分惱怒,為此事他曾召集過兄弟們。大哥依舊話很少,或者根本就不愿說他的真實的想法。三弟在孩子們讀書的事情上沒有太多意見。我建議讓孩子上個技校,學點手藝,也不失為一門出路。二弟偏偏在我的建議上持有不滿,當面就說我只顧自己,從沒把他當兄弟看待。既然他都這么說了,我還有什么可辯解的呢?兄弟永遠是兄弟,但兄弟也都有自己的家,何況孩子的事情除了父母之外,誰還能做個當機立斷的決定?

高考前夕,二弟的小兒子曾提出不愿參加考試的想法。我想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認為學習太差,怕村里人不僅會笑話他,而且還會恥笑整個家族。二弟小兒子的想法自然不會讓二弟知道,也沒有跟我說,這一切都是老父親告訴我的,因為那段時間老父親一直在縣城陪讀。老父親沒有告訴二弟,就是怕他恨鐵不成鋼,將所有怒氣撒在孩子身上。眼下就要考試了,我自然不便跟二弟提及。一直到后來我才知道,二弟的小兒子看著他哥哥住進新房,也想力求提前介入屬于自己的生活,因而有了放棄參加高考的想法,讀書的心思也一下進入虛空之中。

村莊里讀書的少之又少,大家都說,出門能識幾個字就行了,讀深讀淺沒區別,這大概是就業壓力直接帶給農村的最大影響了。

十幾年前,只要從大學出來就會有份工作。再后來,縣上采用考試錄用制度,凡是??埔陨蠈W歷均能參加用人單位考試,以至于到今天本科都不行了。自主擇業的推行和考試錄用制度的名額限制,斷送了農村孩子們讀書的念想,似乎是看不到發展前景,也體會不到上學的重要性。而對于供讀孩子的家長來說,信心愈發低落。一句話,那就是讀書反而耽誤了孩子的前程。

那段時間二弟陷入愁腸百結之中,無心打理日子。我告訴他說,想上大學是不成問題的。二弟不理解,也不明白,聽著村里有人家放鞭炮,他就將自己藏在被子下,凡事不聞不問。有一天,失魂落魄的二弟終于等來了他小兒子的錄取通知。二弟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樣,要為他的小兒子辦一次升學宴。他沒有聽兄弟們的勸告,一意孤行,并且大張旗鼓。

老父親早早就來電話,說無論多忙都要回來。我知道,就算天塌下來也要回家給二弟道喜,同時還要準備一份較為厚重的禮物。這樣的禮數流傳好多年,我追不到它的源頭,也無意去想,然而就是因為這些簡單的禮數,最容易傷及人心。老父親提早來電話,雖然沒有明說,而我何嘗不明白?我們畢竟是親兄弟,老父親也是用心良苦。當然了,作為人父,有誰愿意看到骨肉間產生罅隙呢!

升學宴是在二弟新修的院子里舉辦的。親戚朋友都來了,村里人也幾乎都來了。整個院子里擺放著十幾張大桌子,桌子上美食豐盛,二弟滿臉笑容,拱手相迎??粗绱撕拼蟮膱雒?,我一下跌落到幾十年前的記憶當中。

那時候父親身體健壯,為我們兄弟幾人讀書上學,乃至家庭日常生活的開銷,他重返牧區,替人放牛,看管牧場。盡管如此,逢年過節的時候全家依然很拮據。記憶中,能吃肉、吃糖的印象幾乎沒有。那樣的年景一直到大哥和二弟沒有讀書,三弟開始墾荒,我繼續讀書。并不是父親的偏見,大哥初中畢業后自己不愿意讀,二弟看著大哥做生意,也就此打消了讀書的念頭,三弟壓根兒就不去學校。多虧了兄弟們,否則我也是中途輟學的對象,因為僅憑父親一人是無法將我供讀出來的。那個年代整個村莊都很貧苦,供讀一個大學生也屬不易。也是因為這點,這么多年來,我無法忘記兄弟們的那份情誼。

和其他人一樣,我將事前準備好的兩千元交給了二弟。我想,大哥和三弟也是如此吧。

混混亂亂,這場聲勢浩大的升學宴到太陽完全下落才結束。送完親戚朋友和村里的幾個醉漢時,我已經十分疲憊,可二弟趁著醉意,非要和大家徹夜長談。其實兄弟幾個沒什么好談的,而且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斷定二弟要說什么。

你說怪不?現在的人怎么就不懂得禮尚往來?不要臉皮。我萬萬沒想到,二弟一開口就是如此刻薄而尖酸的話。

這是說誰呢?今天的場面不是很大嗎?我心里想。

二弟繼續說,日他媽的,我給他隨五百的禮,他卻還我二百。在最困難的時候我舍命幫忙,等我有事了卻不見人家的影子。

大家都沒吭聲,也不知道二弟含沙射影是對著誰的。這一切雖然與我無關,但就在此時此刻,我對二弟已經厭惡至極。每個人都有難處,何必為一點小小的事情就動輒大罵出口呢?說到底,二弟還是太看重利益了。

孩子第一次出遠門,萬事都要小心。我引開了二弟憤怒不止的話題。

不是有你嗎?你天南海北都走過,怕啥?二弟反過來問我。

言下之意,孩子上學非得要我去送了。引開二弟的話,我感覺有點引火上身,但我沒有后悔的意思。就算我不引開話題,二弟還是會讓我去送的。理由有二:一是我在家里算個文化人,不至于半途迷路;二是送孩子上學需要花費,我去就可以給他節省一大筆錢。二弟向來愛占小便宜,在一個鍋里吃大的兄弟,這一點我是清楚的。這樣也好,就算是我補償二弟當年供讀我的一點點心意。

整整一周時間,從南昌回來后我直接去了老家。這是必須的,二弟急切盼望我回來,他要聽我關于送孩子上學的一些匯報,老父親更是如此。

和辦升學宴時相比,二弟判若兩人。我還沒有走到家門口,遠遠就看見了他——我的小心眼且愛占便宜的二弟,他穿著一件褪了色的舊夾克,褲腿沾滿泥巴,靠墻站立,神情黯然。

這幾天一直下雨,水路不利索,巷子里滿是水。二弟迎上我,沒有問送孩子的事情,卻先給我說水路的問題。

我說,等天晴了好好收拾一下吧,水路是大問題。

嗯。二弟答應著,才問我,都順利吧?

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和二弟一邊說著話,一邊向家走去。

晚上,大哥和三弟也來了。沒等我說送孩子去南昌的事情,他們剛坐穩屁股,卻又轉身走人了。那天晚上,我和父親住在一起,他老人家給我說了一件令我非常吃驚的事。難怪大哥和三弟不聞不問,難怪二弟如此頹敗。

父親說,當我離開老家去送孩子的第二天,二弟的大兒子就前來和二弟算賬。原因很簡單,二弟為兒子辦升學宴請了許多親戚朋友,這期間當然也有大兒子媳婦的親戚。所收彩禮由二弟保管,他自然不高興了,說他們的人情要他們還,意思很明顯,彩禮不能讓二弟獨自占用。

聽完父親的話,我默默無語。二弟的大兒子那么做,情感上雖然有點出格,但道理上似乎是通的。然而就算二弟愿意,卻已經拿不出來了。因為二弟的小兒子被一所三本院校錄取,一次收費就高達四萬多元。

父親還說,二弟在他大兒子無情的逼問下號啕大哭。

我理解二弟,也清楚他的難處,可是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替二弟處理家務呀。二弟和兒子之間的關系出現了裂痕,這讓整個大家庭都有了某種不祥的前兆。實際上就近幾年的鄉村而言,這樣的問題比比皆是。畢竟發生在自己家里,故而我有更為深刻的想法。人和人之間的親密關系或許不僅僅由血緣來決定,費孝通先生說,儒家所注重的孝道其實是維護社會安定的手段。那么一個家庭安定的因素呢?家庭安定的關系與力量表面上看起來的確和權力及禮治有關,但是在權力和禮治的掩蓋下,我們恰好忽略了理解與溝通。對一個家庭來說,權力不再是和諧的手段。多少年來,二弟對兩個兒子從來都是拳棒相加,他自以為在傳統的不可替換的父權權威和禮治的約束下,完全可以將兩個兒子調教成為孝子。事實表明,二弟失敗了,并不是說傳統的父權與禮治喪失殆盡,而是主導現農村家庭和諧的主要力量已經變成了金錢,父權與禮治只是以道德與品行的面目堂而皇之地存在著。一向自恃高大而獨立特行的二弟這次徹底敗了,他不是敗在自己的要強之下,而是敗在了傳統的父權權威和禮治的捆綁之下。當然,二弟永遠不會明白,“在一個變遷很快的社會,傳統的效力是無法保證的”。

面對簡單而其實極為復雜的家庭矛盾,兄弟們都無能為力,勸慰似乎有點多余,不聞不問卻又顯得不近人情,失去了作為兄弟的本分。

14

二弟失業了。理應不是這樣,但二弟還是選擇了這條路。大哥在這件事情上同樣沒有表態。

當年大哥興辦磚廠的時候問過我好幾次,當然也問過三弟,我和三弟都沒有入股參與。二弟是因為在大棚育牛上連年受挫,不再考慮養殖的生意,于是便跟隨了大哥。這么多年來,盡管或多或少有摩擦,也不至于割席而坐,可二弟在大哥面前突然提出要分股,這讓大哥無法理解。如果二弟將屬于他的股份轉讓給別人倒也可行,但時下卻難以找到那么合適的人。如果有那樣的人,甩給大哥的就是資金與關系之間的重組,這一切都不是簡單的事呀??啥芤呀涜F心了,不鐵心又能怎么樣?孩子每年都要四萬多的學費。我們都知道,磚廠的經營面子上看起來光彩,而實際真拿不出那么多現錢,這大概也是大哥十分為難的地方。大哥的社會關系廣闊而復雜,面對二弟的突然退股,他雖然不大說話,可我們看得出,他眉間多出了皺紋,鬢間也增添了不少白發。三個多月之后,大哥和二弟才算清了一切。二弟拿著屬于自己的那份后,徹底解甲歸田了。

二弟從大哥的磚廠退出股份后,他將所得之錢分成三份,兩個兒子各一份,自己留一份。同時,他還從已經分好的三份里按比例抽取了一小部分,那部分是用來供小兒子讀書的。聽父親說,二弟將那一份錢給了大兒子后,再也沒有去過大兒子的新院子。屬于小兒子的那份二弟先保管著,電話一來,他就去縣城匯款。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二弟小兒子畢業的前夕。

這天,二弟給我來了電話,沒有過多寒暄,開門見山就問我,實習是不是要很多錢?我掛了電話,直接問了學校。學校的說法和二弟的說法差別很大。學校說,因為專業的要求,這批畢業生都要到安徽一家工廠去實習,具體是去做手機屏幕,是有工資的。當我把這話轉達給二弟時,二弟一聲不響就掛了電話。

孩子在外面很容易學壞的。老父親曾經說過這樣的話。我不敢保證二弟的孩子是否真的學壞,但出門在外身上不能沒有錢??晌衣犝f二弟就此給兒子打電話,言語不堪入耳。

孩子的心讓他傷透了。老父親同樣告訴我這樣的話。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勸慰二弟,總之,他們父子之間已經有了隔閡,甚至萌生了怨恨。當然不僅僅是為這一次,二弟每次匯款時總要在電話里罵上一陣。其實二弟的心腸是好的,無非是擔心孩子學壞。一個農村的老粗人,不會旁敲側擊,也不會諄諄教導,剩下的也只有罵了。然而這樣的交流方式對從未涉足社會的孩子而言,自然接受不了,那種反叛,乃至背叛的情緒滋生蔓延不足為怪。他們父子之間缺乏溝通?他們父子之間永遠無法溝通。

二弟自從和大哥分股之后,就一直呆在家里。坐吃山空的道理他不是不明白,加之大兒子漸漸遠離了他,這一切讓二弟對現實有所失望,以至對親情都產生了不明不白的質疑。

畢業整整一年了,二弟的小兒子一直沒見影子。其間只來過一次,是參加縣上的大學生村官統一招考。村官招考錄取率十分有限,考試落榜后他就離家出走了。我當初曾提議過讓他上技校,學一門手藝,起碼還不至于成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因為我這句話,二弟曾在父親面前罵過我,說我不懷好心,還說不操心跑個好學校,硬是慫恿娃娃學個打工的。二弟哪里明白,在塵世上活著何處不是打工呢!

村莊里讀書的孩子愈來愈少了,初中一畢業都各找門路。除了就業門路的狹窄之外,其實與人們的觀念和實際情況有很大的關系。因為大家都在討論同一個話題,各自算著同一本賬,那就是供孩子讀書的所有費用差不多能娶一個媳婦了。從這件事情上,我也看到了教育體制的變化對我國各個社會層面家庭所帶來的不同程度的影響,尤其是對農村家庭,其影響至深至遠。也可以說,教育的投入是蘊藏著風險的。如果一個家庭沒有足夠的能力來承擔可能出現的風險,那么這種教育收益實現的不確定性,將迫使這個家庭做出放棄教育的選擇。

書算是白讀了,到頭來不但荒廢了自己,還連累了家人。二弟逢人就這樣說的同時,便又四下打聽合適人家的姑娘。按照他的話說,兒子不管怎么不爭氣,始終是要給安頓一個家的。兄弟們也幫忙張羅,當然也僅僅是張羅,具體行動和主張還是要靠二弟自己。

晃蕩了一年之后,二弟的小兒子回來了。孩子瘦多了,然而卻時髦多了,言談舉止和他的身板全然不搭配。村里人說長道短,傳到一家人耳中的除了傷心之外,剩下便是陸陸續續和不同人家結下無法說清的怨恨。二弟的表現極其強烈,他除了咒罵別人,就是不允許兒子在他眼前出現。愈是這樣,他兒子愈是不言不語。也可以想象,孩子四年時間幾乎在大城市生活,突然返回鄉里,首先心理上無法接受,之后便是天馬行空般估算自己的未來,嚴重忽視現實的殘酷性,后果就是無法和家人在同一個平面上商量事情。我還知道,孩子的心氣很高,看過好幾個姑娘,都不愿意。其實他是找借口不想回農村,可他沒有在城市打拼的勇氣和資本?,F實就在眼前,不得不接受,也不得不面對。在大家的努力勸說下,孩子總算向命運低頭了。而擺在二弟面前的卻是另一件十分為難的事情——巨額彩禮。

二弟為兒子娶親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那份巨額彩禮依舊沒有著落。大哥的境況大大不如以前,三弟守著一畝三分田,的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二弟的大兒子始終沒有表態,他拿出決意要和這個家劃清界線的姿勢,這讓二弟愈發感到世態炎涼。就在全家人無計可施的時候,老父親拿出了素日積攢的部分錢。他說,這些都是你們平日給的,老了,也沒處花,先急用,辦完大事再說吧。老父親的舉動令兄弟們羞愧不已,就在幾天時間里,大哥和三弟都不同程度拿出了點,我也是托人將住房公積金的存款取出大半。

二弟的小兒子順利完婚,二弟算是徹底放心了。兄弟們各盡本分,在村里沒有落下令人恥笑的把柄,反而贏得了村人不同程度的夸贊??删驮诖蠹腋髯曰貧w原來生活的狀態的時候,老父親突然召集我們兄弟要開家長會。我記憶當中,家庭會是多么遙遠的一件事。不知道父親要對我們兄弟說些什么,但我依舊按時回家了。父親雖然老了,而他的威嚴依然不減當年。飯后,大家坐在一起,說笑期間老父親突然發話,他對二弟說,你們都各自有家,再說兄弟不像父母,欠一分就是一分的人情,要還。大家都沉默了。父親接著又說,供讀一個孩子不容易,都盡了義務,至于后來的事情就看各自的福報,沒必要把怨恨壓在心底。人一輩子要經歷很多苦難,比起大街上討飯的命苦人,你們還有啥抱怨!聽完父親的話,兄弟幾個都漲紅了臉。的確也是,可我們每個人身體里都有一種可怕的甚至罔顧法紀的欲望,那就是要活得比別人更好,這份好源自何處呢?“與戰勝敵人的人相比,戰勝欲望的人更加勇敢?!笨烧l能徹底戰勝自己呢!

二弟要出門了,我想二弟是牢牢記住了父親的話,他再也無法安心坐在家里。生活似乎回歸了最初的暫時的安定之中。時間分分秒秒從未停歇,兄弟之間過往的不快和糾結也慢慢地愈合著。安定團結,對一個大家庭而言,或許才是長治久安的根本。

大哥群策群力,總想出人頭地。二弟出門在外,也是為了日子的安穩。三弟守著田地,已經疲于進取。我亦混跡文案之間,卻也頭頂稀疏了。這天,我接到二弟打來的電話,心里突然溫暖起來。電話里和二弟說了很多,其間二弟還提起了欠兄弟們錢的事兒。我告訴他說,兄弟的情要還,但我的那份你不用還,是我當年欠你的。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考慮,因為我知道,只有這樣“兄弟”才是一個很溫暖的詞,那種血濃于水的情感才會在時間里保持久遠。

二弟沉默了好長一陣,然后掛了電話。我不知道二弟怎么想,就在掛電話的瞬間,我已心如刀絞。這一世做兄弟,大概是前世的緣分,而鑲嵌在這緣分之中的恩恩怨怨其實沒有必要去細究??稍捰终f回來,如果不去細究,大概也就沒有人世間所謂的恩怨了。大家都在塵世中滾爬,又何嘗不被這些看見或看不見的恩怨所拖累!

15

大哥突然來電話,說家中要出大事了,讓我趕緊回來一趟。其實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所以當我接到大哥電話的時候,并沒有吃驚。雖然兄弟們都有各自的擔當,但父親健在,因而整個大家庭的事情誰也不敢置之不理,所以我必須要按期回鄉下老家去。

五年前,二弟的小兒子考上大學,畢業之后一直未曾就業,兄弟們張羅著給娶了媳婦,可誰能想到,正是因為當初的那個張羅埋下了今日的危機。那件事情說起來話長,也是當年二弟沒有參考我的意見,覺得孩子上個大學就有一條生活的門路,或者他覺得孩子一上大學自己在村里就有面子了?,F在想起來,我也理解二弟,他為了供讀孩子,幾乎用盡了一生積蓄。為此他的兩個兒子也鬧得很不愉快,表面上一團和氣,私底下卻是磨刀霍霍。二弟保持著他慣有的堅強和好面子,口頭永不服輸,可我看得出,二弟已經是山窮水盡了。

二弟小兒子對當初的婚姻是有點兒不太愿意,但也沒有明顯的抵觸情緒。結婚以后,孩子變化很大,他不再和二弟對著干,他們父子之間的矛盾也消退了不少,全家人看在眼里,倒也放心了??蔀槭裁春枚啻味芤岢龊托鹤臃旨??還說眼不見心不煩。然而一切都讓兄弟們勸阻住了。二弟有兩個生龍活虎的兒子,一旦獨自居住,難免會受到村人的嘲笑。二弟提出和小兒子分戶居住,自有道理,可他沒有對兄弟們挑明說,他將所有煩惱積壓在內心,郁郁寡歡。短短時間內,人也蒼老得不像樣子了,當他和父親并排坐在陽光下,除了兄弟們,外人幾乎不可辨了??磥矶艿膬蓚€兒子使二弟徹底倒下了,他已經喪失早年那種拼搏的勇氣和信心了。

大哥的磚廠越來越不景氣,實際上大哥也已經感覺到力不從心,然而一時難以放手。二弟當年因供讀小兒子,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和大哥分股。我不知道有沒有給大哥帶來實質性的影響,而對他自己來說的確是渡過了難關。那可能是二弟全部的積蓄了,我記得他當時說過,所有資產分成三份,兩個兒子各一份,他自己一份。他大兒子因為二弟供讀小兒子的事情上持有意見,因而一直對二弟不冷不熱。小兒子上學花掉很多,到頭來兩手空空,再加之說親娶親,二弟留在手頭的那份大概也所剩無幾了。

二弟性情大變,源于他小兒子的婚變。二弟的小兒子是大學生不錯,但他經歷不多的生命中卻有過高低頻繁的起伏,從農牧區到城市,再到農牧區,他渴望的那種生活未能實現,反而落入虛空之中。我猜想,在婚事上他有反抗之意,心底卻又不忍,或是不敢,畢竟供讀他的時候家里花了過多的費用。二弟為他小兒子娶媳婦也是某種職責所在,所娶之女無論家道、人品還是相貌,都十分不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受人攻擊并不是這些方式不好,而是從這方式里所得到的結果不好?,F在看來的確如此。天下父母哪有存心將兒女推入火坑之說?為兒女擇偶是父母的責任和義務,按門當戶對的標準為兒女擇偶,無外乎就是為了保證他們將來過得平安幸福。然而問題就在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因為社會的不斷進步,兩代人之間已經有了很大的隔閡,于是,父母自以為十分準確的判斷卻很難迎合下一代人的情感世界,父母之命的結果在婚姻中則體現為新的家庭矛盾層出不窮,甚至決裂。

在處理情感問題方面,傳統的以長期經驗樹立起來的權威,遭到了現代生活以短暫經歷為基礎的體驗的挑戰。城市在物質上已足夠現代化,甚至步入后現代,農村則現代化得不足。農村人進入城市生活,無論進城務工還是讀書,都是個人急劇現代化的過程,其間觀念的挑戰和沖擊很大。二弟小兒子就是最好的例子。二弟小兒子與家人及妻子之間的和順關系只是表面的體現。就在二弟盼望著抱孫子的時候,潛伏著的隱患漸漸顯露了出來。和村里慣于浪蕩的年青人的表現相似,二弟的小兒子起初也是夜不歸宿、花天酒地。這樣的表現勢必會引起家庭的不和,首先是二弟看不慣,之后便是罵罵咧咧。在二弟面前,他的小兒子又重復了剛畢業時的那種狀態——既不說話,也不抵抗。這種沉默式的抵抗有一天終于波及到小兩口頭上,爭吵、謾罵、打鬧,接而繼續沉默,之后陷入冷戰。二弟十分惱怒,兒子畢竟結婚了,有些事情不好一一去盤問。但他明白,這樣的結果不但會讓家庭陷入窘迫之中,而且有可能導致另一個家庭的破裂。我想,這大概就是二弟三番五次提出要和小兒子分開居住的原因和目的。

大哥和三弟總是比我聰明,對于二弟的家庭矛盾他們往往避重就輕,或干脆裝作不知道。也是因為二弟小兒子在我跟前還能說幾句實話,所以對二弟家庭問題我的關注自然就多了點。其實二弟小兒子也不是誠心讓家人受氣,他說,他只是想到外面去闖蕩,他的希望并沒有徹底破滅?;蚪杩?,抑或早年一如死灰的雄心再度興起?至于他內心真實的想法我怎么會知道呢?我知道的是,他再也聽不進我的好言相勸,哪怕只言片語。和他不多的談話中,他除了說和現在的這個媳婦無話可說之外,卻也沒有說出逃離的理由來。

和我猜想的沒有太大的出入,二弟的小兒子對我說,因為上學花了很多錢,總覺得虧欠父母太多。原想結婚之后草草了此一生,可是誰想人生如此漫長。漫長的一生當中和一個沒有絲毫感情且無法談得來的人過一輩子,那不就是生不如死嗎?二弟小兒子的話說得倒是很誠懇,我也承認,現在的年青人在婚姻上的要求遠遠不止于過日子那么簡單,他們不但要在情感上獲得滿足,而且還要在人格和心靈上取得相互的慰藉。然而在這樣的要求下去擇偶,就農牧區的實際情況來說,是極為困難的。原因很簡單,具有相同文化和興趣愛好者只是個數。撇開這些不說,其實我在想,一旦二弟小兒子婚事以失敗告終,二弟可能就再無法盡他的那份責任了。

二弟自從小兒子上大學后就戒酒了,可他現在又開始喝酒了。大哥來電話的次數也漸漸密了起來。大哥原本就拖拉,幾句能說清的話總要纏繞半天。當然了,無論他怎么纏繞,他想說的意思我再清楚不過了。簡而言之,就是二弟變了。變成壞人了?喝酒也不能說明是一個人變壞的開始吧。幾個月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二弟不但喝酒,而且還參與賭博。

我躺在家中,開始梳理這么多年來發生在兄弟間的種種恩恩怨怨,最后才落在二弟小兒子給我所說的話當中。濾盡其他成分,二弟小兒子所說的話大概也就一句——日子過不下去。再具體一點說,就是要離婚。二弟和他小兒子肯定沒有深刻地交談過,從小嚴加管教,如今這樣的結果二弟是難以接受的。再娶一房媳婦,斷然會要二弟的命??墒强抠€博能發家嗎?靠賭博能給兒子再次娶媳婦?二弟不是那樣的人,他一向十分精細,而事實并非如此。遇到難以跨越的門檻就令他抬不起腳?還是現實的殘酷無情讓他變成了傻子?

我再次回到老家,依然見不到二弟的影子。聽家人說,二弟的小兒子和二弟正好相反——白天睡覺,晚上出門。眼看家道衰落,兄弟們雖然各自盡了本分,卻依然喚不回二弟父子的回頭。父子之間沒有了任何情感,也就缺少了相互間的痛惜與愛戀,就和路人沒有什么區別了。老父親也不再吆喝開家庭會,他早年的威嚴也在歲月的磨洗中變得慈藹無限,給我來電話時,也聽不見昔日的雷厲風行,只是自責、哀嘆,或咒罵我們兄弟幾個。

這年秋天,二弟的小兒子終于和大家一致看好的那個女子離婚了。鐵定的事實面前,大家只有噓唏。那天,二弟是醉著的,時哭時笑,喜怒無常,等一覺之后,除了黑了一圈的胡須之外,僅剩無奈和嘆息了。

16

二弟的賭癮不但沒有減弱,反而加重。好幾次他在電話里直接說,沒有錢,電話都停機了……還說下次回來時多帶幾包煙給他。這是我的二弟嗎?記憶中的二弟雖然爭強好勝,愛貪小便宜,卻十分好面子。他這樣坦誠布公倒是很符合兄弟間的情誼,卻不太符合生活的規律和個體生命在生活中的價值體現。

二弟不見影子,他的大兒子對此卻是漠不關心,大家看在眼里,卻又不愿去多說?!肮侨庵g,多一份渾厚,便多一份親情,是非上不必太明?!痹捠屈S宗羲說的,也不乏武斷。這年春節,大家聚在一起,我卻感到了不自在。就當時那種氛圍,再聯系這些年所經歷的許多事件,我發現事實并不是那樣,兄弟之間缺少的恰好是親情的渾厚,而多出的卻是是非上的判斷和利益之間的權衡?!叭魏螌τ谥袊鴨栴}的討論總難免流于空泛和偏執?!毙值荛g的問題的討論就不僅僅是理論上的空乏和偏執,更多的則是現實生活中的利益關系,是所處環境和不同想法之間的對峙。當然我們坐在一起,是有意回避這些話題的。盡管如此,那種不自在,甚至別扭的表現還是捉襟見肘了。二弟尤為如此,沒有到焚香祭祖的時辰,他就借口回自己家了。

家是人們精神存在的載體,是有具體的生命意義的。家不僅是物質的體現,更多的是精神與禮儀的核心。二弟急于回家,何嘗不是對精神與生命的慰藉與喚醒?那么,素日的二弟真就沒有生命意識與精神慰藉了?二弟就是攜帶軀殼而奔突的流浪者?我不愿這么想,然而他的所作所為又何嘗不是如此!孝道的意義不在于如何遵從老人,而是如何以共同的血脈來維護家庭的和睦和禮儀所代表的權利地位,一句話,就是團結。面對不聽話的兩個兒子,二弟大概感覺到那種和睦與禮儀所代表的權利地位早就不存在了,因此,他才對眼下的生活有所失望。對自身的存在價值有了質疑,那么接下來就是對為什么活,為什么活得如此累,甚至為什么如此不公平等等的質問。二弟一步步陷入罪惡的深淵,以至于無力回頭,可兄弟們還能為此做些什么?

出門也好,坐在家里都是氣筒。第二年清明期間父親對我說,二弟小兒子出門打工去了,臨走前從他這拿了一千塊錢路費。二弟已經對此毫無感覺了,他只是沉浸于一夜暴富的幻想之中。

大哥的交際很雜,也很廣,聽到和見到的遠遠多于我們,但就有關二弟的事情卻有意隱瞞著。這天,我接完大哥電話就匆忙回家了。剛走到巷口,就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三弟舉著鐵锨,護著坐在門檻上號啕大哭的二弟媳婦,家族里其他兄弟們也是虎視眈眈,高聲對嚷著。起因很簡單,二弟欠了人家賭債,由于無力償還,人家前來拆房。賭債實際是某種意義上的高利貸,沒有法律效力,何況對方亦無字據,且看著我們人多勢眾,糾纏了一陣也就各自散去了。而債主上門拆房,卻留給村人一個永久的笑談。

二弟離開了家,離開了村莊,他幾乎連老人都不在乎了。二弟絕不是那種無情的人,他要強,好面子,從雙腳踏入那個“行道”起,他應該想到挖墻拆房是遲早的事兒,可怎么就收不???難道真的讓一夜暴富的美夢糊住心門了嗎?有家不能回,有舍不敢入,兄弟們從最初的恨到如今的怨,漸而到遺忘他。除了那股相同的熱血之外,沒有了疼愛,沒有了悲憐,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但事實如此。

這天,我突然接到二弟小兒子從上海打來的電話,拐彎抹角嘮叨了很長一陣,最后才落到實處——他說他談了女朋友,想帶到家里來。

我沉默了。有女朋友是好事情,但也是個問題,這個問題并不是鼓掌就能通過那么簡單。就眼下情況而言,二弟還有能力嗎?接完電話,我就此事跟大哥一五一十復述了一遍,奇怪的是大哥一聲沒吭。我又給三弟說了一遍,三弟沉默許久才吐了三個字——隨他吧。之后我也在想,有二弟在,我這樣忙于張羅是否合適。而且這樣的張羅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除了錢,還能有什么?我突然明白了大哥的緘默和三弟的無所謂。

幾個星期過后,老父親的電話來了,他讓我回家一趟。雖然沒有說要干什么,而我何嘗不明白要干什么呢!父親老了,話語吞吞吐吐,少了當年的利索,但這次卻多了不同于以往的嚴肅。父親說,你們都是長輩,事情終歸要解決。畢竟是親兄弟,你們都不管了還能指望誰?二弟不在場,大哥、我、三弟,我們認真聽父親的訓導。說實話,事情肯定要解決,但在解決的方式上我們始終無法達成統一。父親又說,等我死了,就啥也看不見了。不死,我就要看你們的笑話。父親的話很有分量,同時無形中也給我們帶來不可推卸的責任和壓力。

這年冬天,在父親的召集下,兄弟們再次坐在一起,商量如何解決二弟小兒子的事情。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二弟。人不人鬼不鬼,我的二弟已經完全喪失了作為人而該有的那種恥辱感。二弟小兒子在外地找了女朋友的事情起初還是有余地的,可現在卻毫無退路了,因為他已將身懷六甲的她帶回了家。兄弟們由心平氣和的商議漸漸變成氣沖斗牛的爭吵,再到最后的不歡而散,可依舊沒有拿出切實可行的辦法來。

春節過后,二弟喜得孫子,可全家人怎么也歡喜不起來。事已至此,我們只好按習俗行事。二弟小兒子帶來的那女子并不是外地人,而是離這三十余里宋家莊的。那女子的父親是粗人,人人都叫“莽張飛”,說白了,就是個玩命的“匠人”。我們央人去說事,都讓他罵了回來,三番五次都是如此。后來老父親又央求了村里幾個老人,雖然沒有被罵回來,但那“莽張飛”說,他的臉全丟盡了,就當沒養過,拿三十五萬過來,算是賣給你家。話都說到這個份上,就沒有必要繼續糾纏下去??慑X從哪兒來?全家人再次聚會,兄弟們三言兩語各自發表意見,而說到錢,所有言語便戛然而止。二弟在整個事件當中完全像木頭人,無論兄弟們怎么抱怨、懷恨,甚至用惡毒的語言去罵,他既沒有任何反抗,也不表達任何意見,依然沒有從局外人的身份轉入到眼下的事件上來。

接連商議好幾天,大家都感到有點兒疲憊了,也是因為誰都沒有貿然提出拿多少錢的話來。一月之后,煩惱落到了大哥頭上。我沒有想到二弟那樣去想,甚至非得要那樣去做。

大哥給我說起好多年前分田地的事情來。分田地的事我知道,田地當初是父親當著兄弟們面分的,都沒有怨言?,F在二弟卻翻出陳年舊賬,說當初分給大哥的那幾畝地讓大哥有了意外的收獲,但他不能獨吞。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二弟就分地一事舊話重提,而且說得頭頭是道,說祖先承包了國家的田地,還說大哥實際上就是承包祖先的田地之歪理。二弟之所以強詞奪理,說白了就是想讓大哥拿錢給他。大哥愁眉不展,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我,我也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安慰,該生誰的氣,而又該去安慰誰?

兄弟們又一次聚首,是因為事情已經到了必須立刻要解決的地步。那女子的父親放出話來,說再不拿錢過來他就先剁死女兒,然后再捅死二弟的小兒子,更玄乎的是有人恰好遇見他拿著砍刀在村口轉悠。

那天大家都沒有爭吵。實際上我提早就和大哥商量好了,大哥也同意拿出十五萬。當然,我也是給大哥做了擔保,必須簽字畫押,杜絕二弟以后再在田地一事上糾纏。那天,我們把二弟的大兒子也叫來了。開頭的話還是父親說的,父親說,你們都在,沒必要遮掩,能拿多少就多少。他說著就先拿出了一萬,又說,這是我所有的養老保險金。大哥也是自告奮勇,他說,我拿十五萬。大哥說完之后,不住看著我。我知道該輪到我說話了。我說,我湊八萬,三弟必須拿六萬。之后我又指著二弟的大兒子說,你要拿兩萬。三弟聽完之后一聲不響就走出了院子,二弟的大兒子欲要反駁,卻被我冰涼的眼神生生擋了回去。

事情總算有了眉目,盡管都不情愿,但錢卻在三五天內都湊齊了。當兄弟們把錢交到我手里的時候,我也將二弟摁了手印的紙條交給了大哥和三弟。紙條是我擬寫的,內容很簡單,其意為:二弟所欠賭債與兄弟們無關,遇到挖墻拆房之事由二弟自行解決、擔當,以后無論有多大困難,兄弟們只能給予精神鼓舞,免談經濟資助等等。

對我而言,八萬元雖然不是太多,但也確實不少。八萬元緩解了一個家庭的所有危機,然而留給我的卻是長達數月和妻子的唇槍舌劍。后來我也想通了,哪個女人不想當掌柜?不想掌權?甚至當掌門人?我背著妻子拿走八萬,怎么就不允許人家鬧騰一番呢?說到底,“兄弟”依然是個溫暖的詞,也是因為那股相同的熱血提醒著我們,事情必須那樣才能解決。三弟當時一聲不響走出院子,他何嘗沒有難處?再說三弟又添了一個女兒,他用錢的地方比我們都要多。

大家都說,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就是信任的交往。實際上,單靠信任維持相互間的權利與義務的年代早就過去了。親兄弟明算賬,說的不就是這個道理嗎?明算賬,才可以保證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與信任的平衡。我們兄弟間的賬目很明晰,所欠所得一目了然,然而這筆再也明白不過的賬目卻帶給了我深深的孤獨。當我再次返回鄉下老家時,大哥竟然也有些陌生了。三弟也是,而三弟媳婦對我更是恨之入骨,她見我進門,就故意指著掃帚之類的物件亂罵一通。父親也低下了頭,沒有了昔日的精神,也不再嘮叨過往,唯有三弟的不滿四歲的女兒在我身邊喋喋不休,親密無間。除此之外,我再也感受不到家給予我的任何溫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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