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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筆生孤竹

2018-07-12 00:56翎均
飛魔幻A 2018年6期
關鍵詞:老嫗白鵝夫人

翎均

王家公子羲之愛鵝,天下皆知。

這日碧枝應了衛夫人的吩咐為貴客接風洗塵,天還未明就戴上帷帽趕了早市,再回來時府內外竟塞滿了不知從哪兒冒出的人。她抻著脖子一波一波轟走,筋疲力竭地將油紙包好的餐點放上食案扭頭就走,衛夫人叫住她:“你惴惴不安地盼了這些天,如今逸少就站在面前,哪有不仔細瞧一瞧就走的道理?”

碧枝面不改色地答:“逸少國舉,方才我見圍觀之人興致勃勃,可知他清鑒貴要,神體俱佳,再沒什么不好的了?!?/p>

魏晉一脈相承的風氣,除卻無為清談,就是門第高低。碧枝的口無遮攔源于膝下無女的衛夫人豁達溫良,愿意將她一個奴婢當女兒來看,更多的卻是另一人的縱容。年輕公子嘖嘖喊酸,箕踞坐態根本不似瑯琊高門應有的風姿,他探手去翻她買來的佳肴,紅油酥香聞之欲醉,犀箸幾番入口才頓覺不妙:“這是……什么肉?”

衛夫人的肩膀笑得一顫一顫,碧枝遙指山湖中悠閑游弋的鵝群。他揚袖怒指她,半晌才生硬地擠出幾字來:“小妖難養!”

那幾只放養的白鵝是他曾以千金難求一書的《黃庭經》費心換來的,物傷其類,感慨萬分。

王家公子羲之愛鵝,天下皆知。

發跡于先漢的瑯琊王氏是名滿天下的華夏首望,永嘉之禍時衣冠南渡,擁護今上中興晉室后再無人能望其項背。

宗族子侄于潑天富貴中陶冶得個個鐘靈毓秀,以簪花小楷聞名天下的衛夫人挑學生挑得頭大,直到看見庭中綠竹下的秀致男孩,他專注格物的神色令她想到從前的自己。男孩將手放進她軟繭遍生的掌心,道:“學生是淮南太守王曠之子?!狈蛉撕V定的笑容給了他改變自稱的勇氣,“我叫逸少?!?/p>

他的勤奮源于對書法生來的癡迷,天賦給予他同等努力下百倍的回報。同道中人單憑氣質就足以相互吸引,所以起初衛夫人相中了他,而他卻同碧枝相看兩厭。

后世傳頌不歇的洗硯池,其實先是開鑿在衛夫人的夫家李府,后來才成了他專門清洗筆硯之處。被踹進池中是他師承衛夫人的第三年,彼時抱著一只白鵝的少女在墨池畔趾高氣昂地笑。

月上梢頭,萬竹蒼翠,他疑心她是從腹中空空的竹干里掉出來的。她的挑釁和她給人的觀感一樣粗鄙,攥著白鵝被染黑的爪子就沖他發火:“現在你知道身上的衣裳不好洗啦?”

碧枝確實是這片飲風餐露的幽篁中孕出的靈,衛夫人將她撿來并好生隱瞞了身份,視同親女養到豆蔻年紀,自上而下卻仍褪不去一股山野氣。與當世王貴公親沉迷的清談書道相比,她對豢養寵物,栽培花木的熱忱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自稱法力無邊,讓他小心對待李府的鳥獸魚蟲:“再有來犯,休怪我翻臉無情!”

少年恭謹地頷首離開,視若無睹的態度令碧枝受挫。她生了一陣悶氣,兩人再碰面時她正抱著不知從哪兒偷來的戲本埋頭重復先前對他的威脅,搖頭晃腦不知錯處何在。他輕喚,她剔透如玉的頸背轉瞬通紅,回首時惡狠狠地原形畢露:“你想干啥!”

一筆值萬金,美名滿京華的少年朝她長作一揖,合該是為天下女子所歆慕的風度,可他抬頭時分明笑得眉毛都歪了。

撕開瑯琊王氏這層虛偽的外袍,他們原本素性相投,他注意到她的時日其實并不比她短。

碧枝聰慧性靈,卻常年被拒絕接觸詩書,因而對逸少傾囊相授的筆墨工書心懷感激??伤椒蔡^,又沒有世家閨秀應有的才藝,回報意中人的方式寥寥無幾。那夜,她嘗試著以靈力催動漫天螢蟲席卷竹中風鈴,攜來舉袖清涼——這是七夕夜話時閨中女兒最時興的心思,她好容易才托府上丫頭外出打聽而來。

這是最適合傾吐心意的時機,她正躊躇著不知如何開口,他卻興味索然地打斷:“我倒覺得吧,還是先前你抱著的那只鵝更有趣味些?!?/p>

“它同你一樣兇?!彼终J真地補充道。

平息一只難養小妖的怒氣并不容易,李府丫頭偷偷轉交了逸少所寫情真意切的悔過信,碧枝面上懨懨,心下卻狂喜地拿眼角去眄:昔有咄咄白鵝,追而啄吾,惡煞難平……

她咬牙怒道:“全都給我丟出去!”

眾人笑著道好,私下卻或珍藏或高價售出。碧枝自此愈發神色郁郁,始作俑者卻渾然不知,一夜笑著翻進她的窗,三兩句平息了她的無名之火:“知道今兒是乞巧節吧?”又一眼洞穿了她的忐忑,“師父那處我都打點好了,不過兩三個時辰就能回來?!?/p>

秋月銀河,車水馬龍,她卻一路躲躲藏藏,面孔與次第燃起的花燈相悖地白下去。他終于發覺她的異常,在為她簪花時關切地詢問緣由。她從實交代:“今夜除了你們世家貴戚,名家術士也會夜游街市,魑魅魍魎根本逃不過他們的眼,何況我這種道行淺的……其實我出不了李府?!?/p>

他嘴上暗叫不好,卻展臂將她往懷里一攬,低頭在她耳邊調侃:“原來法力無邊的神仙也是有護體加持的,一出李府就不顯靈了?!?/p>

她哼哼唧唧地垂首,總算承認。

歸府并未驚動任何人,可衛夫人早早就等在碧枝房中。向來愛笑的婦人,沉默已代她闡明了隱怒,他想承擔所有罪過的念頭也不被允許:“送公子回府?!?/p>

逸少敬她如母,也心知她的責難不會太過,回時三步一顧,最后還是消融在夜色中。

“他是王氏這輩少年中最奪目的一顆明珠,而匹配這顆明珠的,無出陳郡謝氏、高平郗氏、譙郡桓氏之間的美玉?!毙l夫人悵然道,“天下已如此,我以為你會懂……人妖殊途啊?!?/p>

碧枝從容地跪下,細聲答:“我懂。只是十多年未出家門,還是忍不住貪戀人間春意?!?/p>

“其實我不該苛求太過,你們朝夕相處的時日不會太多了。他年近十七,近來已有待嫁女兒的世家爭相來問他的八字,定下姻親也左不過這兩月了?!?/p>

衛夫人從來料事如神,來月太尉郗鑒跟隨丞相王導到訪王家,唯獨看中了著意散漫衣冠醉臥東床的逸少,直呼佳婿難覓,旋即定下了掌珠郗璿的終身大事。

碧枝將手中誘餌遍灑湖畔,自逸少學成之后,活絡湖水再度泛清,一群她仔細豢養的白鵝甩著翅羽上的水珠爭相來食。

她對憂心忡忡的衛夫人低頭傻笑:“那很好呀?!?h3>四

逸少帶著新婚妻子來拜衛夫人數次,沒一次教碧枝撞著。她小心翼翼地避讓,也曾誠惶誠恐地伏在閣上窺伺過他們的恩愛無疑。郗夫人是極難得的端莊博學,貌美賢淑萬中挑一,碧枝心里清楚,不是她,也會有謝夫人、桓夫人,萬萬輪不到連姓氏都不配擁有的自己。

現世如此,這是一開始就注定好的結局,所以天真卻不幼稚的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承諾,沒有期許,連歡愉都不過淺嘗輒止。因此,再見也不覺辜負,談笑自如。

郗夫人有孕,世家子冠冕堂皇外出尋花問柳的借口卻被逸少輕易搪塞過去,更不用提家族為他納妾的打算。他對衛夫人笑言:“像我這樣的性子,對付妻子一人足矣,妾之所在,傷人傷己?!?/p>

他話中并無細指,泛泛而談更顯悲涼,目光無意間掃過一旁烹茶的碧枝時幽幽地道:“反正不是那個人,再添多少人,又有什么分別呢?”

魏晉高門無數,卻從未有過爵位蟬聯、文才相繼如瑯琊王氏者?;噬细屑に麄冇兰文隙珊髮ψ约旱膿碜o,年復一年,因感激而等量交付的重權卻漸成了壓在皇位上的一塊巨石。

民間相傳的“王與馬,共天下”早已不復道路以目,市坊明目張膽地唱出二分天下的曲,朝堂上王氏族人更逾七成?;噬祥_始重用他姓心腹,切割利益的后果造成擁兵自重的王敦以清君側的名義自邊境往都城建康攻來。驕傲如他,從未考慮仍在建康的族人的處境,丞相王導當即捆了族里二十余人進殿自請死罪,誓與胞弟王敦撇清關系。

碧枝自聽聞逸少也被伯父傳進建康的那日,就再沒睡過一夜好覺,待他平安歸來卻也不肯表露心虛忐忑,那如今是郗夫人應在他面前承擔的喜悲。所有輕重冷暖,皆在他幾口鵝肉入腹后一句抱怨而釋然。

兩年后,叛軍的攻勢終于擊垮了皇上,后者觍面求和,自此大權旁落,朝中忠良被屠戮者不知其數。王敦的霸道強勢令王氏成為眾矢之的,勸說的族人亦被暗殺,手足相殘,風聲鶴唳的境況與昔年八王之亂無異。逸少自請外放為官,是明哲保身的決定。

多年輾轉,他每回歸來拜訪恩師,眉間青澀狂放痕跡愈淡。是再也沒法回避這個問題,當碧枝二字當頭的年紀悄然過去,他笑得牽強又可憐:“師父是打算留碧枝一輩子?”

丈夫卷入政斗的困窘催得衛夫人迅速老去,她不愿被看透美人遲暮的難堪,一再舉扇遮掩。沉默半晌的間隙為碧枝鉆了空,她道:“是我自己,想永遠留在夫人身邊?!?h3>五

可一載后的太寧二年,衛夫人就逆了碧枝的好意,將她許給一戶不介意她身份的偏遠人家。至于對方姓甚名誰,衛夫人咳得厲害,經裊裊煙籠紗中拖出虛弱的尾音:“知道了,不如不知道,凡人自有凡人的歡喜,與你們王謝大家再不相干了?!?/p>

逸少道:“學生也不想為難師父,只求知悉她的安好?!?/p>

“未知死訊,便是安好?!?/p>

他眉間是霧蒙蒙的一團,良久才笑道:“古人常云死生亦大矣,學生卻不這么想,當其欣于所遇,才算不枉此生?!?/p>

“所以,你是瑯琊王氏的公子,所愁不過一己悲歡,卻不知碌碌生民,在這朝令夕改的亂世中食不果腹地活下來就已經竭盡全力了。還記得我教過你的書勢嗎?善鑒者不寫,善寫者不鑒。世道為每個人都劃好了方寸,萬事盡善是求不來的?!?/p>

聞言,他闔目悵惘,最終叩首拜別。

王敦在預料之中兵敗被殺,大義滅親的王導再受新帝重用,從此卻被郗鑒和庾亮掣肘。逸少多年夾在伯父、岳父和上司的爭斗中,即便婉拒了京中重臣的聘用,也被分配到了軍事要沖江州為刺史,動輒得咎。

他年近不惑,總算學會收斂性情,忘記如何自在地笑。而李府往事,染透衣袍的洗硯池,螢火夜來,抱著白鵝的狡黠少女只能成為碎在心底的一段泡影。

當初碧枝謊稱自己是妖,還真以為騙過了他。

那其實是前朝遺后之間的暗語。兩晉帝王都姓司馬,親眷惡斗卻堪比天下大爭,碧枝的父親不知是哪位慘死亂臣手中的短命帝王,她剛降生就被送出宮闈。為避胡人屠戮,宮人斬斷巨龍竹將瘦弱不堪的她藏匿其中,為前朝重臣之后衛夫人所得。她的丈夫李矩起先不許,后來漸軟了心腸,只道當山野人家來養,不要再沾詩書教化,徒增煩惱。

不料碧枝出落得愈發神似被胡人擄走的梁皇后,后來衛夫人將她囿于閨中,其實只是為她的安??紤]。他知道她所有的示好都是精心準備,乞巧那夜遇見的也不是什么勘破道行的術士,而是密捕前朝遺后的鷹眼。

他擁有最高貴的血脈出身,同時負擔最深重的怯懦和無奈,家族限定了他無法從心所欲地選擇,王羲之的大名更令他唯一能逃脫官職奉養而自給自足的才能也無處遁形。

衛夫人說得不錯,天下已如此。

晉室積弱,大族各自為政,庶民如芻狗般被碾碎在五胡的馬蹄下。幾十年亂世如一日,收到衛夫人訃告的那天,逸少才將新遷會稽山陰的住所打點干凈,聞之不見悲色。

郗夫人詫異,他卻道:“師父一生坦蕩隨性,盡興而去,是謂天命。而世間又有多少人,或生或死杳無音訊……”

他沒再接續,而是提起旁的事:“上巳節我與謝安兄相約山陰蘭亭行禊,夫人若得閑,還請同往幫我們記下醉后辭賦,權當聊以慰藉?!?h3>六

數年后的某日,逸少途經山陰水橋,見一老嫗籃中的竹扇因簡陋無人問津,一旁白鵝懶洋洋地打著瞌睡。他忽然興起,箕踞而坐,說是愿親筆題字以博客官一顧,老嫗不認得他,卻因他異乎尋常的熱心而表示可以一試。

他擅行書,此次卻樂得狂草,老嫗縱然識得幾個字也完全不得要領,直呼上當受騙,他大笑:“若有人來問,你便說這字是王右軍寫的?!?/p>

老嫗聽得一陣狂喜交織,卻不是為竹扇的銷路,反倒問他:“您真是從前衛夫人的學生,王家逸少?”

他被問得怔然,對方又道:“老身曾在李府為奴數十年,還為右軍您轉交過悔過信呢。不過太寧二年夫人過世之后,我就回了故鄉山陰?!?/p>

太寧二年,碧枝遠嫁。他不會忘記,因而茫然:“師父分明是……永和三年才去世的啊?!?/p>

老嫗嘆氣:“李家敗了,德高望重的衛夫人卻不能倒。有人愿意永遠活成她生前的樣子,為她承受一切指摘,別離和孤獨。想必后來,您再也沒同夫人面對面說過話了吧?”

七尺男兒怔忡良久,百感交集,倏忽落淚,接著又笑,聲響減弱,化作潺潺不盡的嗚咽。

他終于得知故人音訊,唯有一條,她死在永和三年。

老嫗想攙住步履蹣跚的男子,卻被他婉拒在原地。她拾起竹扇,向前來詢價的客官一再請教扇中所寫,將所題文字拼湊完整,原來是這樣。

昔有咄咄白鵝,追而啄吾,惡煞難平。然性本自然,率真無邪,實為吾之摯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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