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不離不棄：5平米移植艙一對生死母女

小佑

8年前，剛大學畢業的黃曉盈未婚先孕，為了增加與富二代男友家博弈的砝碼，她執意不打掉孩子。胎兒7個月大時，男友家給她最后通牒：打掉孩子，他們送她去澳洲留學。黃曉盈答應了。但因為胎兒月份太大只能引產，黃曉盈心生畏懼，只得生下孩子，并托父母轉送他人，自己則啟程赴澳。

7年后的2017年1月，黃曉盈已經走進婚姻、并已懷孕之時，當初被她遺棄的女兒竟因為身患白血病，又被養父母退回到她的家里。

這一次，黃曉盈還會選擇拋棄嗎？她的生活又會因女兒發生怎樣的改變？2018年3月，黃曉盈向本刊記者講述了女兒和她的這段經歷。

最深的愧疚：這一次媽媽不離不棄

2017年7月初，中國人民大學附屬醫院的走廊里，黃曉盈低著頭，用手把齊肩的大波浪頭發都攏推到臉前，然后拿出一張報紙，接在頭發下面，對理發師說了一句：“好了?！比缓?，她感覺著電推從她的脖頸、耳后，一點點推到她的前額。

黃曉盈是山東省德州市人，父母在商場經營一間布料鋪，家境一般。她從初中起就明白，要擺脫父母的階層，才能過上與父母不一樣的生活。2006年，她考入山東大學，大三時與學校一個上海籍富二代吳昊戀愛。大四臨近畢業之際，黃曉盈不小心懷孕了。

吳昊的父母本來就不接受門不當戶不對的黃曉盈，聽說她未婚先孕，更覺得她想借此纏住兒子，堅決要兩人分手。吳昊因為父母的壓力逃回上海。一向驕傲的黃曉盈不能接受被拋棄的結局，留著孩子，追到上海與吳昊和他的家人博弈。孩子近7個月時，吳昊的媽媽不勝其煩，給了黃曉盈最后通牒：讓她進家門、接受她的孩子都不可能，如果她同意放棄孩子，作為補償，他們可以送她出國，但她從此遠離吳昊。吳媽媽態度堅決，吳昊的冷漠也傷透了黃曉盈的心。反復權衡之后，她接受了這個補償。

可當黃曉盈到醫院流產時，醫生說胎兒月份太大只能做引產。黃曉盈心生畏懼，加之7個月的戰斗，這個小戰友早已和她心意相通，她實在舍不得。2010年底，黃曉盈在老家生下女兒。孩子生下10天，就被黃曉盈的父母送人，黃曉盈自己則在2011年2月，去澳大利亞南澳大學攻讀管理學碩士學位。在澳洲，黃曉盈一刻都不放松，因為她知道她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用那個被拋棄的孩子換來的。

回國后，黃曉盈進入濟南一家跨國公司，做總經理秘書。2015年，她與工程師劉宏走進婚姻，并于第二年10月懷上孩子?？?017年1月，黃曉盈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那個孩子，被送回來了……”黃曉盈好不容易才明白，母親指的是生下10天就被她拋棄了的女兒！

黃曉盈匆忙趕到母親家。在那里，一個6歲的、名叫桃子的女孩正拘謹地站在墻角。原來，桃子一出生，就被父母托遠房親戚抱走，親戚轉輾將她送到德州鄉下一戶沒有孩子的農戶家里。一年前，桃子不斷發燒、腹瀉，久治不見成效，后來養父母就帶她到濟南市兒童醫院，結果被診斷為白血病。養父母負擔不起桃子的醫療費用，就將桃子退送到中間人家里，中間人又將孩子送到黃曉盈母親這里。

自己親生的孩子竟活得如此卑微，黃曉盈一陣心酸。但顧及她現在的身份，她沒有與桃子相認。她瞞著丈夫，讓母親收拾行李，兩人帶著桃子到濟南齊魯醫院。檢查結果顯示：桃子是急性淋巴性白血病，必須立即住院，開始化療。

黃曉盈給桃子辦了住院手續，托母親照顧孩子，自己則每天在工作的空當過來看看，同時也思考著自己如何在新的家庭和桃子之間取舍。

10天后，醫生告訴黃曉盈：化療后，可以讓桃子與父母一方進行半相合移植，治愈的可能性有80%。黃曉盈追問得知，母親如果懷孕，只能流產才能捐骨髓。思前想后，黃曉盈通過老同學聯系上吳昊，說明桃子的情況和自己的現狀，希望他能來捐骨髓。不想，吳昊不僅聲稱自己在國外，還譏笑黃曉盈一如既往地總是把所有好處都占盡，卻把難處留給別人。黃曉盈突然意識到：當年，她沒有為虛榮和捷徑付出代價，現在，上天就是要她在桃子和腹中的孩子之間選擇，讓她加倍償還當年的債。

巨大的心理壓力之下，黃曉盈放下所有僥幸，向丈夫坦白了桃子的事。劉宏接受不了黃曉盈婚前的經歷，當晚就搬到客廳住。黃曉盈無法開口請求原諒，為了讓丈夫冷靜，她晚上到醫院照顧桃子。

黃曉盈住進醫院的第三天，深夜，桃子突然出現出血癥狀，陷入昏迷，醫生緊急展開搶救。黃曉盈焦慮地站在門外，骨血相連的本能，讓她痛苦又揪心，她更知道，如果失去桃子，她一輩子將痛苦自責。一個小時的搶救后，桃子終于蘇醒過來。黃曉盈走到病床前，緊緊抱住她，柔聲道：“孩子，我是你媽媽，我會陪著你?！碧易游⑿Φ溃骸拔以缇椭馈覌屨f過，我不是她的孩子。我生病，你會哭，我就知道我是你的孩子?！薄澳悄銥槭裁床唤形?？”黃曉盈追問。桃子眼眶發紅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你不讓我叫你?！秉S曉盈一驚，那一刻聽到內心的聲音：一定要救桃子。

第二天，黃曉盈與劉宏進行了長談，流淚懇求：“請讓我先救桃子……我們的孩子，以后還會有?！钡珓⒑晏岢鲭x婚。黃曉盈心酸簽字，并進行了流產手術。

離婚后的黃曉盈全心投入照顧桃子之中。因為桃子的化療反應很大，長白細胞時，骨髓會鉆心地痛，無法入睡。黃曉盈整夜陪護，人迅速消瘦。

2017年7月，桃子經過三輪化療后，病情得到了控制，準備移植。但是這時，她被發現基因變異呈陽性，那意味著復發可能性增加。左思右想之后，黃曉盈辭職和媽媽一起帶著桃子來到了國內治療血液病最前沿的中國人民大學附屬醫院，做基因變異的治療。她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在網上接翻譯賺錢。媽媽則在出租屋為母女倆準備飯菜。與桃子越相處，黃曉盈越知道：桃子的苦難是她必須承擔的責任。一個月后，桃子的基因轉陰，醫生決定抓緊時間給桃子移植時，她向醫生請求進艙照顧、陪伴桃子。醫生組經過討論，同意了她的要求，而她進艙的第一步，就是剃發。

一樣的造型：5平米移植艙搏命34天

媽媽換了這么涼爽的造型，桃子就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頭茬，每次摸，都會因感覺奇怪而笑得喘不上氣。但黃曉盈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毫發不剩的怪模樣，深深地感覺到死亡的恐懼，沉默起來。見狀，桃子天真地說：“我們去把頭發種起來好不好？明年，就能長出更多更長的頭發啦?！?歲小娃兒細膩的心思，暖暖地攻陷了黃曉盈的城池。黃曉盈給自己套上帽子，和桃子在醫院角落找到一棵心儀的大樹，用桃子的玩具小鏟子把頭發埋好?？吹教易有⌒〉纳碥|虔誠的樣子，黃曉盈忍不住笑了起來，感覺上天能以這樣的方式，讓她和女兒重逢，也是對她的厚愛。

7月9日是黃曉盈無法忘記的日子。那天上午，她被抽了足夠提取干細胞的血液后，帶著消毒用品，牽著桃子的手，沿著一條無菌毯，走進了第二道門、第三道門，走進屬于她們的、只有5平方米的移植無菌艙。一路上，桃子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黃曉盈則默念：你千萬別讓媽媽輸了啊。

進艙的當天，桃子就服用了超出日常35倍的化療藥。這藥立馬給了桃子一個下馬威。桃子沒吃到一半就吐了。護士一邊測算她吐出的藥量，一邊囑咐：吃藥的時候一定不能吐，出現一次就會有下一次。一聽這話，桃子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拽著媽媽的衣襟，喘著粗氣央求：“我吃不下去?！蹦且豢?，黃曉盈真恨不能替她受了這個苦，可是她只能忍著心疼，哄孩子說：吃掉這些你的病就好了。并幫助醫生強行掰開桃子的嘴。第二天又進行了更大劑量50倍的化療。

藥好不容易吃了下去，當晚，桃子就出現上吐下瀉、大小便失禁的狀況。第二天，口腔和喉嚨出現潰瘍，無法進食，連水也無法喝。黃曉盈一邊通知媽媽送更多的衣服進來，一邊每隔一小時給她換一次衣褲，用棉簽蘸水滋潤她的喉嚨，同時按醫生要求，每兩小時讓她排尿，加快體內毒素的排出。

此時的桃子像病入膏肓一樣，甚至都不會哭，只是昏睡，偶爾睜開眼，也只是伸手想讓媽媽抱。黃曉盈揪心不已，總是緊緊把孩子抱在懷里，給孩子她的愛，也讓她感知孩子溫軟的生命，仿佛她不抱緊，孩子就會慢慢離她而去一樣。

她想起，桃子曾經住的普通病房里有一個7歲的小男孩啟航，父母離異，跟著爸爸生活。但小啟航一次感冒，就被父親孫相楠發現異常，醫院確診時他正處于白血病早期，只需服藥加化療就能夠治愈，無需移植。黃曉盈總忍不住想：如果當初她沒有選擇遺棄桃子，桃子是不是就不會生病;即使生病，是不是也不會延誤病情到需要移植的程度？越這樣想，黃曉盈越被自責抓得緊緊的。

一周之后，桃子的強化療反應終于慢慢減退。18日，桃子的白細胞早已降到0，正式接受了移植。鮮紅的造血干細胞被送進無菌艙，護士把注射的插頭從抗菌素袋子里拔出來，插進血袋，能救桃子命的移植竟只是這樣看似簡單平凡的操作。血液通過輸液管流進桃子身體里的那一刻，黃曉盈熱淚盈眶。這個小生命的體內，將完完全全流著她的血。

移植之后，白細胞和造血功能再生，是更大的挑戰。桃子渾身疼痛，抗排異的藥副作用很大，她又是上吐下瀉。而因為免疫力盡失，她還開始食管潰爛。在移植艙的每一天，黃曉盈都感覺是在與死神戰斗。有時，黃曉盈會忍不住多想不知道桃子躺著的病床上曾有多少失敗的病號，也不知道這個5平方米的封閉空間送走過多少不甘的病人。

作為病房里唯一一個在移植艙里的孩子，桃子的狀態牽動著所有家長的心。黃曉盈鼓勵桃子，也鼓勵自己，她現在是艙外近十個小朋友的希望，她一定得做出好榜樣，要堅強一些。桃子點點頭。

移植后第7天，桃子的白細胞數升到6000，雖然遠遠不及正常人，但意味著造血干細胞在她體內安家，這個數據很關鍵。這時的桃子也像緩過勁來一樣，可以動一動，說說話。藥物反應，讓她嘴巴總是很干，黃曉盈就讓孩子含一片梨。為了給女兒及時更換梨片，黃曉盈幾乎24小時不敢睡。

或許是母女倆的誠意感動了上天，4天過后，白細胞數翻倍了。這代表新的骨髓開始生長了。醫生興奮地給桃子做了骨髓刺穿，確認骨髓植活了！

跨過生死門：生活在這一刻破碎又豐盈

骨髓植活的消息是上天送給桃子的禮物，也是對黃曉盈最大的救贖。其后的每一步都順理成章：桃子不再發燒，潰瘍的口腔和胃黏膜也逐漸恢復健康，能吃能睡。沒事時，她還與移植艙外的小伙伴們視頻聊天，小啟航告訴她，大家眼中，她成了大英雄。桃子就很自豪。無菌艙的生活，后半程快得好像一場游戲。

出艙那天是8月13日，桃子沒牽媽媽的手，迫不及待自己走過無菌艙的長廊，然后歡快地跑出那扇決定著許多人生死的門。

出艙后，桃子轉到了普通的雙人病房。其實骨髓移植病區的普通病房也與眾不同，一臺空氣消毒機24小時工作，外人進入，都要洗手戴口罩。黃曉盈和女兒在這里度過了近兩個月的母女私人時光。

2017年10月，桃子出院，久未見到大太陽的她就像一個新生兒，看什么都那么新鮮。因為沒有度過危險期，黃曉盈讓母親回了老家，自己留在北京照顧桃子，等復查后再回德州。

一周之后的一天，桃子卻接到了孫相楠的視頻請求。微信一接通，久未謀面的孫叔叔一臉憔悴，床上的小啟航氣若游絲。

想不到她們出院不久，啟航就復發了，先是急性貧血，后來就暈厥了，至今意識模糊。桃子是啟航心里的小英雄，孫相楠求她對兒子說幾句話。

桃子捧著手機，努力回憶在無菌艙里的點點滴滴，“啟航，你不是說等我出艙要給我封王嗎？你怎么不起來??？”孩子一聲聲的呼喚讓病房的大人無不動容，可是啟航依舊沒有起色。那天晚上黃曉盈又接到了孫相楠的留言，“孩子走了，腦出血……”

黃曉盈從未聽過一個男人哭得如此悲情。她深知這種滋味，在移植艙，她無數次畏懼：如果桃子有一天不幸意外，她會怎么辦？她的答案是不敢想。

啟航去世后，懂事的桃子想安慰一直對她照顧有加的孫相楠。她學著從前叔叔鼓勵他時說的話，給他發去了好幾條語音，都如石沉大海。第二天，她突發奇想模仿著啟航的語氣，說：“爸爸，我現在每天都不會再痛苦了?！碧易影言浐蛦⒑秸f的悄悄話都告訴了孫叔叔。孩子的愿望天真簡單，就是希望不用戴口罩出門，回幼兒園接受同學膜拜，希望爸爸不要再愁眉不展。桃子的話邏輯簡單，卻很有說服力。孫相楠終于被激活了，回了一句話：“謝謝?！碧易佑朴频馗嬖V媽媽，如果有一天她也像啟航一樣，她希望媽媽能快樂，因為她們都盡力了?！暗疫€是舍不得你?！?/p>

生病之后，桃子成熟了不少，讓黃曉盈心疼也欣慰?？墒敲\似乎沒打算放過這對母女。第四天夜里，桃子沉沉地睡著，幾個小時都一動不動，黃曉盈覺得蹊蹺，一摸她的頭，桃子發燒了。

黃曉盈第一反應是：肺炎。這兩個字太可怕了，她見過太多病友被肺感染奪去了生命。黃曉盈突然慌了，打的來到人大附屬醫院急診。胸片顯示，桃子的左肺幾乎聽不見聲音，還有一個肺葉應該切除。但是桃子現在的狀況，手術也許會帶來更大的危險。醫生這么說無異于下了最后通牒。突然的意外令一心以為新生活已經開始的黃曉盈全身發抖。桃子坐在熟悉的病床前，悠悠地對媽媽說道，“沒關系的，你已經盡力了?！碧易釉竭@樣說，黃曉盈越不允許自己放棄。

最初的幾天，桃子的病情不斷惡化，不斷地咳嗽，還嘔出了血。黃曉盈著急淚流不止，一邊對上天懺悔：“我犯的錯誤應該讓我來受到懲罰，請不要折磨我的孩子！”一邊衣不解帶地守著桃子，嚴格地按照醫生要求，一個小時給她喝一次水和排一次尿。

黃曉盈這樣幾乎不眠不休堅持了10天。到第10天時，桃子的體溫終于回到38℃以下。黃曉盈抱著桃子，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們贏了！”自己卻暈倒了。

2018年1月，耗費近10萬元，桃子出院，黃曉盈帶她回山東。啟航的父親孫相楠此時已在北京做救助白血病兒童的志愿者，特意開車將母女倆送往北京高鐵站。一路上，黃曉盈百感交集：去年，桃子是躺著入京的，現在她可以跑跑跳跳了，可啟航卻永遠回不來了。

回到山東后，黃曉盈一邊聯系桃子的學校，一邊開始投簡歷找工作，每天忙得不亦樂乎。孫相楠時不時在網上關心桃子的近況，桃子親切地稱孫相楠為“好叔叔”。孫相楠也時不時與黃曉盈聊聊，相似的經歷讓兩人慢慢成了朋友。黃曉盈提醒他要開心。孫相楠點頭說，知道。

2018年春節，桃子邀請獨自一人的孫相楠到山東過年。孫相楠愉快地答應了。三個人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春節。春節結束后，孫相楠向黃曉盈告白：他不再離開山東。原來，早在北京的醫院時，母女的每一次抗爭，孫相楠都看在眼里，對黃曉盈無比欽佩，也無比心疼。失去啟航后，桃子的鼓勵和善良也讓他從心底里喜歡這個可愛的女孩。

在與孫相楠接觸過程中，黃曉盈早就認可了他的人品和能力，只是過去經歷那么多，她以為她沒有資格也沒有能力再愛了。但孫相楠的告白還是讓她感覺那么幸福。

黃曉盈對著孫相楠堅定地點了點頭，沒有猶豫。

編輯/談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