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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瓦賽馬

2018-08-17 05:59江洋才讓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8年8期
關鍵詞:鼻梁廣告牌賽馬

江洋才讓

真不用感到驚奇。世上不會有一人因此大驚小怪。

難道我說錯了?達瓦說這話時,他的馬打了個響鼻,像是作出某種回應。達瓦真的很愿意和自己的馬說說話。他覺得只有兒馬白鼻梁愿意聽他嘮叨一些煩心事。目前,達瓦的煩心事還是去年前年的那件事,沒有變。本來嘛,事情根本就沒進展,所以,煩心事留了下來,不因時間的推移而變淡。

什么煩心事?達瓦的兒馬白鼻梁突然問道。開個玩笑,馬怎么會說話呢?!是達瓦把馬拴到樹上,一邊的老喇嘛巴松這么問他的。老喇嘛年紀大,經歷的自然多。他瞅瞅山梁上的嘎多寺,寺院的金頂閃著光,明晃晃地光耀萬物。

是萬物!老喇嘛篤定地這么認為。同時,瞇起眼,嘴里又問了一遍達瓦。那問題一重復就像拉響的警報一樣刺耳。達瓦象征性地吹吹樹下大石頭上的土,一屁股坐下來。他知道老喇嘛明知故問。他說,煩心事當然是我的身世之謎。各才任幾——達瓦用敬語,雙手手掌抬起,接下來的話像乞求般一字緊跟一字說出口——您能將我的身世之謎告訴我嗎?您年紀大,多多少少應該知道些。老喇嘛聽到這里,長嘆一聲,我都說了多少次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把我的一生都交給了寺院,還理會那么多俗事做啥?達瓦當然明白自己又著急了,他覺得這輩子明知已故的阿爸不是自己的親阿爸,不去把這事弄清楚,自己會心慌,干什么都不帶勁。這次,到河邊飲馬他也是這么對白鼻梁自言自語。馬自然是聽不懂。不像老喇嘛,聽得懂但似乎幫不了他。

達瓦忽然想起是如何發覺這事的。

他記得阿媽說自己出生的前一個月,阿爸離世了。你知道他怎么走的嗎?達瓦那時還小,他像是聽阿媽講故事一樣睜大眼。阿媽也是鄭重其事地喝碗茶,就著茶水說這事。你阿爸和外村人賽馬,獎品是一瓶白酒。他被抬回時,抬他的那人把酒瓶咚地放到桌上說,你老公的馬跑得急,前蹄踏進旱獺洞,人仰馬翻,腦袋直接撞到了一塊大石頭上。嘩,達瓦知道阿媽心里想說什么,可嘴上卻沒說。

這樣,達瓦自然在娘胎里便沒了阿爸。

一個沒阿爸的孩子總是有怪話問自己,但回答種種怪話的總是兩個姐姐。

姐姐說,你的問題就像黑夜中你自己的影子一樣。達瓦看到黑夜往空間的深處不停地瑟縮,他所說的怪話也就不值一提了。就這樣,他長大了,兩個姐姐自然也一個個出嫁了。阿媽說女孩子長大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只有兒子才是家里的頂梁柱。

達瓦這頂梁柱到了結婚年齡自然也是娶了妻生了子。阿媽自然也是熬不過時間,去了另一個地方。走之前,躺在病床上,忽然指著面前報紙彩頁上的一幅廣告說,你阿爸賽馬時贏的就是這種酒。

達瓦看著彩頁正中的那瓶酒,覺得阿媽像是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他,沒有遺憾地閉上了眼??刹痪?,一年后吧,不,兩年,他記得非常清楚,那天兒子還把一泡童子尿撒到了他的牛舔鼻式藏靴上。他像是被什么引領著不自覺地走,走,走走走,兒子的那泡尿慢慢在靴子上晾干了,他無意走進了村委會破敗的舊倉庫,那里空蕩蕩的,只剩下一陣風在那兒回旋。

他在飛揚著的灰燼中發現一本舊花名冊,花名冊在水泥地沒被吹走的余燼中啪啦啪啦地翻動。他撿起來,看到冊子上竟然有阿爸的名字,雖只一閃,但被他銳利的眼睛捕捉到。他趕忙摁住張揚的紙頁,像是用帽子蓋住一只老鼠。他興奮得像是急于分辨老鼠的性別,翻幾下,便查到了有阿爸名字的那一頁,藏文寫法毫無錯誤,村里叫這名字的也就阿爸一人。接下來他又看到,橫格中的藏文不安分地從格子里溢出,跑到了下一格。這不打緊,達瓦的手指沿著格子橫移。他在備注欄里發現紅筆注明了阿爸的死亡日期。阿拉伯數字寫得個頭不一般高,長長短短,像一排年齡各異的孤兒站立。達瓦看了好幾遍。不會吧,阿爸的死亡日期竟然比我的出生日早三年??隙ㄊ菍戝e了。他把那本舊花名冊帶回家,拿出自己的身份證比對。他的目光從花名冊跳到身份證上,又從身份證上跳回去,如此反復,他覺得自己很頭疼。蹊蹺,他越來越覺得命運突然把一塊鐵板扔在他面前,哐當,落下的鐵板上刻著:這才是事實。

難道阿爸不是我的親阿爸?那又會是誰?達瓦那一晚,翻來覆去沒睡著。第二天,他約來好幾個老人問阿爸是哪一年走的,他們居然都記得。和花名冊備注欄里的死亡日子雖差著幾天,但也說對了年份月份,畢竟時間長了嘛。

接著,達瓦又問,是否記得我是哪一年出生?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眼里滿是疑問。這一回,幾個老人都搖頭說不知,好像剛才的智慧一下子從腦子里逃跑了。問多了,他們也就煩了,說不要再問了。最了解你情況的是你家人,你為什么不去問你的兩個姐姐?難道她倆是母老虎,會吃了你的心肝?

達瓦知道兩個姐姐不會告訴他任何有用的線索。如果有線索,到了她倆那兒也就算是斷了。他腦殼里突然閃現一根細線,越繃越緊的細線。嘣,細線斷裂的聲音使達瓦一個趔趄跪了下來。老人們自然見不得他跪下,他們又是跺腳,又是撓頭發。許久,其中的一位告訴他,這樣的事,應該問你阿爸最好的朋友努丁,除了他,不會有誰更了解你們家的事。

努???當然是努丁?,F在,也不知是咋了,努丁突然出現了。難得的巧合從來是運氣的明證??蛇@種巧合只是為了讓達瓦再一次受挫。難道他之前去過努丁那里?當然。那一次,努丁將達瓦提及的每一個問題都拋了回來,并把他趕出了自己的家。他媽的,他聽到老頭子用不純正的漢語罵了一句。人們說,不是特別生氣,努丁不會動用他記憶庫里僅會的幾個漢語,都是些罵人的話??淙说脑掚y學,他沒學到。這一次,達瓦冒著自己又被罵一回的風險,迅速從那塊石頭上站起來。老喇嘛張著嘴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三步并作兩步,把自己的身子挪到了太陽下。陽光像是勸阻般地灑進他眼睛里,他不管不顧,突然扶住努丁。努丁老爺子還是穿著那件露出絲線的棉衣,盡管到了夏天,這身“鎧甲”就像是給了他榮光,他無法卸下這榮光。他突然看到達瓦攙著自己的左臂,儼然自己老得快要離開人間。他心中的那架爐子一點著,氣呼呼地讓他控制不住自己。

他抽出手推開達瓦。想罵,卻被迎面吹來的微風灌了一口。進了這村,自然不是他的地盤,是達瓦的地盤,連風都向著達瓦,像是罰了他一杯酒。不,一口風。努丁把風咽進肚里,自然就罵不出口。他只是嘟囔著,難道你以為我老得都認不得去獸醫家的路了?老得都要忘了來你們村的動因?你不要巴結我,我知道你又會提那幾個讓我很生氣的問題,告訴你,我沒什么可說的,你走開。努丁說著,就把從達瓦手里掙脫的胳膊甩了甩,快步,也沒多快,畢竟人老了,匆匆向獸醫家的方向走去。

達瓦突然又有了疑問。難道他們村沒獸醫嗎?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村是有獸醫的。而且,是個優秀的獸醫。明明自己村有獸醫,為什么要舍近求遠?但這個問題,輕輕松松就被他解答了??隙ㄊ悄莻€獸醫不在,去了一處地方。這么急來找獸醫,一定是他兒子的那匹好馬病了。沒錯,肯定是這樣。他想到這兒,行走的方向也就變了。剛才,他被努丁那么一說,就想著返回樹下??涩F在,他偏要去那里,獸醫的家。他看到獸醫騎著摩托捎上努丁往出村的方向走。他便留下來,在獸醫門前的那片空地上等。他知道要不了多久,獸醫就會回來的。只要他一問,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就全清楚了。

達瓦大概等了三個小時。獸醫回來了。他對達瓦說,努丁兒子的馬一點毛病也沒有,它只是吃了少量的醉馬草,嘴皮上泛白沫,有點異樣。什么叫家有珍寶睡不香?這就是。老努丁緊張過頭了。誰不知道他的黑馬蹄上白和你的紅馬白鼻梁都是難得的好馬?都上了賽馬協會的墻??赡銋s一點也不為自己的馬擔心!達瓦當然知道獸醫是夸他心態平和。這個誰聽了都很受用,他本來想借此再講幾件更叫獸醫贊賞的事,可又覺得這樣不好,于是忍住。獸醫一打開話匣就停不下來。他又說,大家都想看你的白鼻梁和努丁兒子的蹄上白賽上一回,可人們說賽馬協會邀約的賽事你好幾次都沒參加,為什么?說著,獸醫又感嘆起“蹄上白”這名字起得好,四蹄上的毛都是白的,真像是染了白白的酸牛奶。接著,他又說,一定得比,把蹄上白比下去,那你的馬就是馬王了!可達瓦并不在乎誰的馬會贏。即使自己的白鼻梁贏了,對他來說只是若干賽事中的又一勝?,F在最重要的還是那件事:身世之謎!他抬頭看看頭頂的太陽,像大圓盤高掛空中,熱焰散射。

你知道一個人為什么會如此癡迷嗎?你知道一個人背負難解的謎障會不會心痛?達瓦突然問起獸醫。獸醫一愣,沒有回答,他不知道達瓦要說什么。達瓦還能說什么?除了身世之謎,他在這世上已是別無話題了。

你是問我嗎?獸醫左顧右盼。達瓦點點頭。獸醫的表情很無奈,他像是沒聽懂。沒聽懂就改用直截了當的話問好了。雖然你年齡不大,但興許已洞破我身世之謎,你能講給我聽嗎?獸醫聽到這兒,好奇地看著達瓦。最后,他也像達瓦一樣發問。你怎么覺得我就會洞破你身世之謎?難道你不知我和你年齡相當,是同輩人?你不了解,我自然也不了解。說完,他從藥箱里取出一個金屬注射器,看來,你病得不輕,要不要我給你扎上一針?達瓦搖搖頭,他再一次失望:除了努丁,沒人知道我身世,盡管,我從不厭其煩地提問,可沒一個人能回答。達瓦失望地轉身離開,跨上馬,疾馳而去。

真是一匹好馬呀!好馬。他自己都這么感嘆。他感嘆兒馬白鼻梁的時候,就聽到風呼呼地往耳朵里灌。村子很快被拋在身后。他覺得自己胯下的兒馬竟然離地三尺般飛了起來。毫無疑問,有這樣一匹馬,是主人的福分。

很快,馬兒馱著達瓦來到村外。那是一片曠野,達瓦常常騎馬光顧這里。早年間阿媽說過,阿爸就是在這片曠野摔死的。那一個個旱獺洞,對于跑馬者來說無疑是不可不防的陷阱。阿媽領他走到一處地方,指了指,達瓦便明白阿媽的意思。具體說,阿爸就是死在這兒。剛開始,達瓦為標示出位置壘起幾塊石頭。后來,沒有標識他也能認得,那里的地表雖不特殊,但有股異樣的氣息。

可最近,也不知怎么了,那里突然豎起一塊巨大的廣告牌,有兩部卡車拼在一起那么大。達瓦那次騎馬過來,老遠就看見廣告牌上畫著的那種酒,正是阿爸賽馬想贏得的彩頭。他停下,遠觀,看到廣告牌上一行大大的藏文字:某某酒業助力西部貧困地區教育,將在今后的二十年繼續援建鄉村希望小學,與你同行是我們的責任!達瓦目瞪口呆,那種酒被莊嚴的白瓷瓶包裝,他曾把它的廣告頁裝入大玻璃相框懸在家中顯眼的地方。老婆經常擦拭它,嘴里不停地抱怨:別人家都掛吉祥畫,可你卻掛白酒的廣告在屋里。達瓦想說,你不懂??煽吹嚼掀虐严嗫虿潦玫瞄W亮,就沒出口反駁。

以前,這幅懸在屋中的廣告是紀念阿爸的一種方式。達瓦沒見過阿爸,看著廣告里的酒就像見到了他??珊髞?,這幅廣告成了一種提醒:你的阿爸不是你親阿爸,會是誰?達瓦在家里看到的只是一種小提醒。而在村外,那個巨大的廣告牌的提醒讓他透不過氣來。有時,他會把兒子也領到那里,似乎是要他接受這巨大的提醒。五歲的兒子看著巨大的廣告牌,連聲說,酒,我們家相框里的那種。阿爸,我長大也要喝這種酒。達瓦象征性地高揚起巴掌,斥道,你要是喝酒,我揍你屁股。兒子看著阿爸怒了,連忙改口道,阿爸我不喝酒,我只吃肉。他看到兒子已跑出廣告牌落地的陰影,在陽光中揮舞起小手,頓時覺得自己是一個自私的人。自私到什么程度:為一個從未謀面,更談不上養育之恩的人,讓家人一起陷入情緒的泥淖?!掀疟淮酥i障拉扯住,兒子小小的耳朵里時不時落滿它的余音。真沒辦法,他明白自己無法掙脫。

他跳下馬,把馬拴到廣告牌的鋼架上。

達瓦忽然覺得風客氣地向他打招呼。嘩嘩,嗚嗚,曠野的風硬,吹拂著廣告牌,也吹來遠處的聲響。一串馬蹄聲,外加幾聲吆喝。是什么人?他極目遠眺,一騎正朝這兒疾馳而來。好馬,真是好馬。達瓦看見那人胯下的馬不由得夸贊起來。那馬,從遠處看如同飄來的一塊黑布。到了近處,才發現它四蹄上都長著白毛。它使勁地打著響鼻,鼻孔張開,大眼環睜,剪短的馬鬃像刷子般豎起。好馬,騎馬的人也不賴,他擰身跳下馬。達瓦當然認得他,是努丁的兒子扎江,兒馬蹄上白的主人,他和達瓦一般年紀。巧合了,兩匹兒馬一左一右一黑一紅拴在廣告牌的兩邊,兩位主人已拉著手攀談起來。

一個說,白鼻梁真是一匹好馬!

另一個說,蹄上白也是一匹好馬呀!

一個說,可你為什么不參加賽馬協會邀約的賽事,不給它倆一較高下的機會?!

另一個,也就是達瓦,嘿嘿一笑,把手從扎江那兒抽出來,眼里有種看不懂的東西在閃爍。

有這必要嗎?只要我愿意,這輩子它倆就賽不成。

扎江咧開嘴,你這是要讓眾人失望呀。

達瓦說,值得這么做。

扎江忽然說,我倆不必公開賽,可以秘密賽一場。

達瓦一點不讓步,沒這必要。

扎江瞇起眼,好像懼怕落入眼的陽光。他又說,對你而言,我出的獎很誘人,你不會拒絕。

說來聽聽。

如果你贏得比賽,我讓阿爸把你的身世之謎全告訴你??扇绻亿A了,只不過是想讓我的騍馬與白鼻梁配一次。

真的?達瓦一驚。

那還有假?我說到做到。

達瓦扳著指頭一算,離扎江相邀賽馬的日子還有二十一天。這二十一天,足夠他做好準備。他告訴老婆自己的身世之謎很快要解開了,很快就沒謎纏著自己了。到了那時,他會理直氣壯地宣稱,我來到這世上不是一個謎,而是不一樣的存在。對。達瓦看著老婆又在擦拭裝有白酒廣告的相框。他知道,沒了這個謎,心慌、不帶勁的感覺都會走遠。當然,這一切的到來,全靠兒馬白鼻梁給自己爭口氣。這賽事,說大了確實關乎自己的人生,絕不能等閑視之。

達瓦想到就會做到。他先是在抽屜里翻找光盤,賽馬協會刻錄的光盤,里面有黑馬蹄上白比賽的場面。他把它翻出來,放入光碟機觀摩。是匹好馬,那是自然??杀绕鸺t馬白鼻梁,還是差一口氣。這就是差距。在任何時候都不要小瞧你的對手!他突然想起這句話?,F在對于他來說這應該是句經文。他突然覺得所謂賽馬不應該從兩匹馬站在起跑線時算起,而應從即刻開始。對。達瓦決定搬到馬廄去住。老婆瞪大眼,手中的抹布掉到地上。什么?你要搬到馬廄去???難道你覺得那里的味道還不夠好聞?達瓦撿起抹布遞還給老婆。他說到了這節骨眼,兒馬的健康最重要,容不得半點閃失。兒馬有異常舉動,早發現意味著早救治,什么都來得及。達瓦說完,卷起鋪蓋就搬去了馬廄,他在馬廄靠墻的地方支起了鋼絲床。半夜,他起來拉著兒馬去河邊沐浴。他拿著一個塑料盆,往馬身上澆水,老輩人在賽馬前都這么干,說是能提高馬的耐力,達瓦也不例外。嘩嘩嘩,那水涼透了,澆到馬身上,兒馬渾身打戰。洗完了,達瓦擦干馬身子,給它裹上白毛氈。早上,他一身草屑地回屋吃飯,老婆捂住鼻,兒子也捂住鼻。兒子說,阿爸你好臭呀。老婆說,看來,你是鐵了心要和兒馬過日子了。達瓦不惱,他嘿嘿地笑笑,是那種寬厚到沒心沒肺的笑。然后,他對老婆說,多在佛龕前點上酥油燈。酥油燈一點著,他隔著窗子跪在地上祈禱。他知道干什么事,不僅要努力,還得有運氣。他希望覺沃仁波能賜給他一些運氣。

運氣來了嗎?老婆問。

達瓦答,來啦!

達瓦遛馬回來看著老婆趕牛下山了。家里的十一頭牛,關在后院的牛圈里,達瓦一天也沒去過。它們被老婆照料得個個膘肥體壯??蛇_瓦養馬就怕這個。他知道兒馬一旦增了肥,那它還跑得動?所以,控制馬的食量是賽馬的一項要事,懂嗎?達瓦從馬廄里伸出頭,像是開玩笑地問老婆。老婆不回答,只是聽著一串嘈雜的聲響從樹梢上傳來。他倆站在馬廄前,村委會安在村頭樹上的高音喇叭已經啞了好些日子,可這時,它突然發出聲音。待到那嘈雜聲消失,喇叭里傳送出村主任清晰的聲音。全體村民注意了,據反映,我村某位村民參與賭馬,希望這位村民及時糾正自己的錯誤,懸崖勒馬,做個守法的公民,我們村委會隨時歡迎他前來認錯。

他不知道村主任說的是誰!老婆也不明白這些人在發啥神經!老婆說,肯定又是哪個人亂嚼舌根,不要理會。達瓦自然也這么想。他的心思全撲到了兒馬白鼻梁身上??蓻]過多久,廣播里村主任又開始大喊大叫。這回,村主任換了種說法。他的聲音震動著樹上的葉片。葉片顫抖之際,他的聲音在飄。那個準備賭馬的人,你聽好了,我們村委會已做好準備,你的賭馬行為敗壞村規村紀,我們不會放任你在這條路上滑下去,你的一舉一動全在我們的監視中,請好自為之。村主任在高音喇叭里連喊十遍,每一遍似乎都要加重語氣,每一遍,都像是沖著達瓦的耳朵在喊。

達瓦再一次在村道上遛馬時,他察覺有人鬼鬼祟祟地跟著他。他停下來,假裝系鞋帶,俯身從自己的胯下看去,沒錯,是村委會的那個,叫什么名字來著,一時想不起。這時候的他只顧著生氣了?;氐郊?,他把這事和老婆說。老婆拍拍額頭,難道他們把你和扎江賽馬的事當成賭馬了?達瓦氣沖沖地說,我去和他們解釋。老婆拉住他,你解釋得清嗎?你越解釋,他們越會覺得你有問題。哎呀呀,也不知哪個多嘴,這消息一定是從外村傳過來的??辞樾?,他們只知道你倆要賽馬,至于其他,包括對賽馬的日子都一無所知。否則,不會派人監視你。對。達瓦贊同老婆的看法。他知道老婆是個明白人。老婆篤定地認為:一切都在原有的計劃中行進,沒有改變。如果改變了,那你破解身世之謎的希望就會變得遙遙無期?,F在,我們要做的就是保持鎮定,本來嘛,我們根本不是在賭馬。老天在看,大地在聽,群山也在見證,還有什么可怕的!老婆說到這兒,示意他附耳過來。達瓦把耳朵湊過去。她嘰里咕嚕地在他耳畔說了一番,達瓦面帶微笑,連說,是呀,是呀。

接下來,兩口子輪流遛馬。

遛馬的時間,準確得如掐了秒表。

那些盯梢的村委會成員也掌握了時間。早上九時。下午六時。每周星期三、星期四,中午十時五十分也遛馬,這時間執行如四季變換,絲毫不差。村委會的盯梢者也會在這時間段準時出現。大家開始相互信賴這套跟蹤與被跟蹤的紀律,似乎是鐵律。終于,到了賽馬的前夕。達瓦在深夜把馬牽到河里又讓馬泡在冰涼的水中,然后自己脫了衣服也跳進去,痛痛快快地洗了個冷水澡。上岸后,他把馬拴在大石頭上,換上干凈衣服,給馬披上毛氈。他看見星光灑在了河水里,他像變魔術般取出一瓶酒,白瓷瓶包裝。這酒既是阿爸贏來的那瓶,也是在阿媽的遺物小皮箱中發現的。這么多年了,達瓦一直把它留著,現在是到了該喝它幾口的時候了。他擰開蓋子,喝一口,烈,酒香撲鼻,連兒馬白鼻梁聞了,都咴咴地在喉嚨里發出滾雷般的聲響。達瓦每喝一口便說一句話。

阿爸,不要怪兒子。我之所以這樣做,只是不想活得不明不白。

他又喝一口,說道,阿爸,幫幫孩兒吧,讓我能破解身世之謎,不再心慌……

他突然發現自己有些悲觀。達瓦擰好瓶蓋,把酒藏進懷里。河水中倒映的星星如眼睛亮閃閃地盯著他看。

天蒙蒙亮時,他給馬套上籠頭。兒馬白鼻梁嘴里含著馬勒鐵。他跨上馬背,出門。老婆在家門口目送。達瓦一聲吆喝,白鼻梁在雙腿有致的夾擊下飛快地跑起來,一溜馬蹄聲在村子里蕩漾開去,蹄聲也向著曠野飄去。達瓦到達巨大的廣告牌時,天還沒亮。他把馬拴在廣告牌的鋼架上,背靠著鋼架看向遠方。這時,村里人還睡著,村委會的那幫人也在夢里。正如老婆所說,你只要顯得循規蹈矩,把每次遛馬出行的時間固定下來,不差分毫地做給他們看,他們就會上當,而后在固定的時刻天沒亮你就得出發。

達瓦突然看到遠方山頂上太陽出來了。不知怎么的,他興奮起來。金黃的朝陽傾灑在曠野,讓人聯想到太陽的金汁溢出。不遠處的那條國道柏油路上一輛客運公交車在徐徐前行。他突然想到要看看巨大的廣告牌中的那瓶酒。他抬頭看看,又看看,再看看,時間就這樣不停地流走。

手腕上的時間已是十時,約定的時間到了。他專注地等著扎江的到來。太陽從左肩移到他的右肩,一個小時過去了。再等等,他不會是把時間忘了吧?之前的約定是:如果誰不來,就是放棄比賽,算另一方贏。達瓦心里有點高興,又有點遺憾。最后,他感到掃興。本來打算大賽一場的,可這膽小鬼上不了戰場,拱手把勝利送給了他。再等等看,也許他就在來這里的路上。又一個小時過去,達瓦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他解下馬韁繩,跨上馬向扎江所在的那個村子跑去。

他看到扎江家門口用白石灰撒出的圖案。這說明家里有人去世了。

一個村民告訴他,老爺子凌晨走了。

什么?努丁老爺子?

達瓦險些從馬上摔下來。完了,一切都成泡影了。不,老爺子去世前一定給扎江交代了什么,達瓦不愿放棄這最后的希望。他牽著馬走進院子,把馬拴到扎江家的馬廄里,蹄上白也在。這兩匹馬好像認識,相互碰了碰脖頸,甚至碰了鼻子。屋子里傳來阿卡們的念經聲,好像一大群蜜蜂聚集在那里。達瓦走到屋門前,不少人在幫忙。透過窗戶,他看到老爺子的尸首裹著白布停放在屋里,走廊里并著多張長條桌,桌上點滿了酥油燈。這時,扎江走過來。達瓦握住他的手,那手異常冰涼,感覺像是老爺子的手從白布中探出摸他。他觸電般把手抽了回來。然后,啞啞的什么也說不出。

扎江再次小心地抓住達瓦的手,他的手比剛才還冰冷,像藏在冰箱里的一塊冰。達瓦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扎江,可腦子里的那個想法一再提醒他要說點什么。達瓦瞇著眼,抬頭看看天,嘴里的話一字一字迸出來,你阿爸臨死前說了些啥?扎江突然像從夢中驚醒,他喃喃自語,阿爸竟然說你是我兄弟,兄弟,真的,兄弟賽馬不用分高下!達瓦想,還是沒說清。到底是兄弟相稱的朋友,還是有血緣關系的兄弟?他用力拍拍自己的頭,這里頭好像裝著滿滿的糌粑糊糊。他突然像老努丁一樣操著跑調的漢語在心里頭罵了聲,他媽的。這天上怎么飄著那么多像謎一樣的云呢?

選自《紅豆》2018年第5期

原刊責編 韋毓泉

張 凱

本刊責編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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