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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桃

2018-09-10 07:22韋延才
廣西文學 2018年6期
關鍵詞:天柱二姑桃李

韋延才

1

呂天柱往桃李村來的時候,村主任陶小云剛爬上床想和老婆馬玲親熱親熱??粗坊晁频捻懫鸬氖謾C,馬玲推了推整天想著落實國家二孩政策的陶小云,笑了笑說快去接電話。

電話是支書騰河打來的,讓他馬上到村委會辦公室等候。騰河說臺胞呂天柱正在來村的路上,縣委統戰部的梁部長、鎮黨委的李書記都陪著他過來。呂天柱要來尋人的事情,早在一個月前村里就收到上面打的招呼了。

還尋什么人?我這要造人呢!陶小云一邊嘟囔,一邊爬起來。他起床的動作慢吞吞的,顯然心里是有些許的不情愿。并不是因為他要造人的好事被壞了,這大中午的,怎么也得讓人瞌巴瞌巴下眼睛吧。

尋人?尋哪個人?馬玲問道。

誰知道他要尋什么人?吃飽了沒事找事唄。陶小云說話間已經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陶小云確實也不知道呂天柱要尋的是什么人,那時上面只是說有這個事情,讓他們心里有個底,至于具體的情況還要等呂天柱回來時詳談。對于陶小云來說,呂天柱要找什么人并不重要,與他也沒有多大的關系,這樣的事情,只是他日常的一項工作而已。村主任是最基層的一個官,官兒小,處理的事兒也小,只是事兒卻是一串又一串,像葡萄架上的葡萄,密密麻麻,永遠也做不完。今天村頭的李嬸張婆吵架,明天村尾的王五打老婆,上午村西的趙六不見了一只雞,下午村北的五保老人跌倒了,晚上突然下起一場大雨,你都得過問和揪心。事兒雖小,在小村子里卻是天大的事情,一樁樁小事都關系著村子的和諧、幸福、平安、聲譽、榮譽,也關系著陶小云兜里的錢。比如有人吸毒了,出了安全事故,發生了山林火災,都是一票否決,到了年底,村子自然就沒指望評上特等獎,年終獎勵按最低的一個檔次發放?,F在重陽節將至,又得寫安全防火標語,拿到各個路口和村頭巷尾去張貼,告訴人們重陽上山掃墓,要注意防火。陶小云今早剛去張貼了標語,他的毛筆字寫得好,每年的標語都是他來寫,然后又拿去張貼。雖然標語上已經明確告訴人們燒了山后果非常嚴重和可怕,但因為重陽期間秋高氣爽,每隔兩三年,都會因掃墓引發一些山林火災。

呂天柱大概也是趁著重陽節回家掃墓的機會來尋人的。村里以前只協助上級公安機關發過協查案件的通緝令,幫助丟失兒童的家長發過尋人啟事,可從來沒有為港澳臺的同胞和海外僑胞尋過人,此事在村里也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和光榮的事情。若幫助臺胞尋到了人,從大里說是為兩岸關系的發展做了一件好事;從小里說,那也是為臺胞服務好啊。不過茲事雖大,陶小云心里頭還是覺得,到頭來可能是毫無結果不了了之地收場。你想想,幾十年前的人事已非,世事滄桑,多少人已經不在人世,而要尋的這個人,不知是否健在,知情者是否還能找到,太多的未知數了。打個比喻,那是比在太空找塵埃、入大海撈針還要難的事情。

而對于陶小云或者騰河乃至桃李村來說,呂天柱的尋人,只不過是他們又一段工作開始的由頭。他不來尋人,他們也會有其他一個接一個的工作,這尋人就是一個又一個工作中的一項罷了。自然,他們也會盡力去協助尋找,只要有一點蛛絲馬跡的線索,他們肯定都不會放過。不管呂天柱要尋的人尋不尋得到,從此他們與梁部長、李書記的工作便會多了一些交集。這對于今后村里的發展很重要,特別是不久騰河就要退休了,騰河退下來之后,村支書的位子是不是他陶小云去補上,李書記可是有著最大的話語權。因此,陶小云造人的事情可以放一放,在呂天柱尋人這件事情上,是不能夠怠慢的。如果他真的把要找的人給找到了,那可就立了一功。說明他有較強的工作能力,干事情踏實認真,做事兒一干到底,有股鍥而不舍的勁頭。再往深里想,到時候呂天柱一高興,給村里投資一個臺資項目也說不定呢。要是真的能夠引進來一個臺資項目,在村里辦起了廠,對于桃李村無疑是一件天上掉餡餅的事情。辦起了廠,村民們不用遠走深圳珠海,不用北上北京上海,足不出村就能夠上班掙工資,桃李村的貧困村帽子摘掉便指日可待,而他陶小云則是立了頭功,是村里的大功臣。

2

村委會在村中的一個小山包上,周邊沒有村民的住宅,一座有了些年紀的兩層小樓房,就是桃李村村委會辦公所在地。山前是一條小溪,長年流水潺潺,一條三米多寬的水泥路順著山腳直通村委會。桃李村大部分的村民姓陶,陶氏在桃李村居住的時間據說有上千年了。很小的時候,陶小云就聽爺爺說,他們陶氏是桃李村最早的村民,陶氏先祖在這里安居樂業、開枝散葉以后,才漸漸有別的姓氏的村民搬遷進來。目前村里居住的姓氏有十多個,陶氏人口約占總人口的一半。

桃李村原來并不叫桃李村,而是叫陶里村,意思很明白,那是陶氏人家居住的地方,以前一直都是沿襲著這個名字。新中國成立后破“四舊”的時候,其他姓氏的居民覺得這個名字不妥,紛紛要求改名。陶氏人家對改村名強烈反對,雙方爭執不休。公社書記也就是相當于現在的鎮書記最后拍板,公社書記說咱們破“四舊”,就得先從舊村名破起。公社書記是一鎮之內最大的官,他說改,就得改,陶姓村民反對都無效。改什么村名好呢?有人說那就叫新陶里村吧。新陶里村還不是也叫陶里么?其他姓氏的人不同意。有人又提出其他的名字,各方還是爭持不下,后來陶氏家族里有個在縣城讀高中的學生,他放假回家聽說了這件事,思索了一番,向書記建議說,咱村就叫桃李村吧,桃花的桃,李樹的李。桃李桃李,與陶里諧音。公社書記念叨著,似乎覺得有些不妥。高中生又說道,叫桃李村,與陶里諧音,陶氏人不會反對,桃李的意思是桃李滿天下,代表我們村里的后代滿天下,相信大家都不會反對。果然,書記提出這個村名,大家都覺得好。于是,桃李村就這樣叫了下來。

陶小云趕到桃李村委會時,騰河已經先到,并已經煮上了茶。

陶小云說,這臺胞就是臺胞,大中午的就不知道要歇歇覺呀。騰河看了看墻上的鐘,剛好是下午的兩點,說李書記他們應該快到了。

話音剛落,就聽聞汽車的聲響。騰河和陶小云走了出來,果然看見兩輛越野車正向村委會駛來。他們在地坪上站好,擺出列隊歡迎的樣子。他們畢恭畢敬地站著,兩個人,叫不上列隊,但他倆站出來的卻是列隊的模樣。車子在他們的跟前停下,李書記坐在前車帶路,他先走了下來,騰河和陶小云急忙迎上去和李書記握手。騰河先握,然后是陶小云。陶小云握著李書記的手,用力地搖了搖,說李書記不休息辛苦了。李書記客氣地道,是影響到你們休息了。陶小云說,咱農村人都是牛命,白天就是干活的。

這時,坐在后車的縣委統戰部梁部長和臺胞呂天柱也下了車,李書記便將梁部長和呂天柱介紹給騰河和陶小云。呂天柱已是九十多歲的人了,滿頭白發,但身體還硬朗,陪同人員只是下車的時候攙扶了一下他。打過招呼,騰河就把客人帶往會議室。

落座后,陶小云為每人斟上一杯綠茶。村里集體基礎薄弱,還是個縣里掛著名的貧困村,沒有什么收入,平時村干部以及來了客人,都是將一把綠茶直接放在煮水的茶壺里煮,當然也有立式的電熱式開水機,但泡茶就不太方便,一次接不了幾杯水。在為呂天柱斟茶時,陶小云關心地問,呂老,您是要綠茶還是白開水呢?呂天柱點了點頭,說綠茶吧。

梁部長開了個頭,介紹了呂天柱的基本情況和回來尋人的事情。梁部長說呂老居住在臺灣,是國民黨的一位退休將軍,他的祖籍就在容縣,當年在大陸的時候,他是桂軍的一名連長,在昆侖關大捷、桂林保衛戰等多個抗日戰場上抗擊過日本鬼子,后來又駐守于南流縣的銅石關,與日本鬼子展開過血拼。聽著梁部長的介紹,陶小云不禁對呂天柱有些肅然起敬。他從小就聽爺爺和父親說起過日軍的種種惡行,他們陶家,也受過日軍的禍害,對日軍那是恨之入骨。之后呢,梁部長又說道,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呂老去了臺灣,這是他第一次回鄉。此次回鄉,呂老有兩個心愿,一是回老家祭拜祖先,尋根認祖;二是要到我們南流縣來尋一個很重要的人,這都是他幾十年的心愿。

接著是李書記講話。呂天柱要尋的那個人姓陶,李書記開門見山地說,你們桃李村是南流縣陶姓的第一大村,所以我們就先來你們這里,然后還要到附近的幾個村去看看。

聽了梁部長的介紹和李書記的說明,騰河和陶小云紛紛表示,一定會全力支持、全力以赴地配合和幫助呂老尋找失散的親人。騰河說,咱們村主任陶小云,是陶氏家族的一員,對陶氏的情況非常了解。騰河說的顯然是大話,他陶小云哪能非常了解呢?只知道多一點情況而已,但聽騰河這樣介紹自己,陶小云心里還是蠻受用的。

梁部長點了點頭,看了眼騰河和陶小云,說這個事情,得麻煩你們多費心、多上心、多用心,為了使大家了解線索和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還是請呂老介紹下他要找的人的一些情況吧。

3

話得從1944年底說起,呂天柱呷了口茶,目光先后在騰河和陶小云的臉上停留了一會,然后一字一頓緩緩地敘述開了。他說話的聲音有些哆嗦,話語間帶著絲絲的氣息,并帶有濃重的方言口音。南流縣與容縣相隔并不遠,同飲一江水,講的又都是白話語系,騰河和陶小云聽起來并不困難。

1944年11月,日軍攻陷桂林。呂天柱所在的國民黨軍失利后,一直往桂東南方向后撤。不久,他們來到南流縣并憑借銅石關險要的地理位置駐扎了下來。他們一個師的人,很多已經在激烈的戰斗中犧牲,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剩下來的,也就一千多人,而且有不少負了傷。部隊必須好好地休養生息,補充兵員。南流縣是師長俞可虎的家鄉,他的叔叔俞明承又在縣里當縣長,因此部隊在南流縣駐扎是最好不過的選擇。隊伍入了城,一時找不到比較大的地方安置,俞明承想了想,就把部隊安置在一個叫十二倉的地方住下。那是縣里的糧庫,專門存儲糧食的地方,因為建有十二個儲存糧食的倉庫,故叫十二倉。這些倉庫都很大,一個就有幾百上千平方米,呈長方形,除了它的龐大外,與普通的民房沒有什么差別。入到倉庫里,只見一根根磚柱子支撐著房頂,將里面的空間打通,顯得碩大無比。為了防止大風掀起屋頂上的瓦片,造成漏水將糧食淋壞,瓦片蓋得密密麻麻。因為持續遭遇大風、大暴雨或大旱的天災,糧食連年失收,有一半的倉庫都空了出來。倉庫前面又有幾個大曬坪,正好可以讓部隊在這里休整和操練。國民黨軍在十二倉駐扎了下來,還在旁邊的一個山坡上蓋起了帳篷。經過兩三個月的休整,軍隊的元氣大為恢復,也補充了一些新的兵員,但接下來的銅石關阻擊戰又讓這支剛緩了一口氣的部隊遭受重創?!赌狭骺h志》對于當時的情況曾有如下的記載:1945年3月,日軍抵達南流縣,國民黨軍與地方民團在銅石關與日軍展開頑強戰斗。因日軍裝備精良,激戰一天一夜后,國民黨軍和民團傷亡慘重,銅石關失守,南流縣落入日軍魔掌……

呂天柱也就是在這次激戰之后,與陶桃失去聯系的。想不到這一別,就是幾十年。如今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昨天他們去到銅石關的時候,呂天柱差點認不出來了。銅石關再也不是以前荒蕪的模樣,一條寬闊的公路從銅石關中通過,關下再無野草叢叢,而是村民一幢幢漂亮的房子。如果不是梁部長和李書記指認,以及關前豎立著高大的“銅石關”地標牌子,他斷然不會相信,這就是他曾經戰斗過、留下了他無數戰友生命的地方??粗鷻C盎然的村子以及長滿松樹和各種植物野草與灌木叢的銅石關,呂天柱眼含淚水,心中默默地說道,戰友們我回來了,你們的靈魂,可都安好?

在銅石關前,呂天柱摸摸這塊石頭,撫撫那叢灌木,看看一地野草,就像摸著他的士兵,拉著他的戰友,看著他的戰士。那個可愛的新兵蛋子王二五,那個愛吹口哨的同鄉鐘大年,那個在手榴彈炸響前將他撲倒于地,救了他一命,卻犧牲了自己的排長關仁仕,還有還有,一個個戰友的名字都浮現在了呂天柱的腦海里,是那么清晰,他們的音容笑貌,一下子撲到了眼前,歷歷在目,如在昨天?;秀遍g,呂天柱覺得,這就是他們久別之后的一個重逢。如果不是隨同人員叫他,他會久久地沉浸于這種重逢之中?;氐浆F實,看著眼前早已沒有了抗戰中犧牲的戰友的血跡的土地,沒有了血肉燒焦的氣味,沒有了漫天硝煙的這片土地,呂天柱默默地對著銅石關磕了三個頭,算是對久違的戰友們的一個賠禮道歉,也是對他們致以崇高的敬意。而那個他住了三個月的十二倉,也是徒有其名了,曾經龐大的倉庫已經不存在,它早已被房地產商開發成商品房了?,F在它有一個非常高大上的名字,叫作幸?;▓@。

呂天柱觸景生情,說幸?;▓@這個名字起得不錯。梁部長并沒有理解此刻呂天柱的心境,接過話說,是的,那是我們縣里最好的住宅小區,在四五年前,這里的房子就賣到了五千多元一平方米。這樣的價格在南方的小縣城來說,是明顯高了。呂天柱只是點了點頭,幸?;▓@、十二倉,勾起了他太多的回憶。幾十年前,他就在這里有一段短暫而幸福的時光。

而那個給了他幸?;貞浀娜?,叫陶桃。

4

呂天柱是在十二倉的曬坪上認識陶桃的。不,準確點說是在縣城的大街上。自從日軍入侵我國后,各地人民反侵略要求抗擊日軍的游行就持續不斷地進行。尤其是桂林被日軍攻陷失守之后,南流縣再也不會是這場戰爭的凈土。面對節節推進的日軍,南流縣也是危在旦夕,人們再也不能將這場事關國家命運與民族存亡的抗戰置之度外。全國上下同仇敵愾,縣里的地下黨相繼組織開展聲討日軍暴行、聲援抗日的游行活動,街上不時有進步青年、學生游行示威,揭發日軍罪行,鼓舞民眾士氣。

退守南流縣的國民黨軍在駐扎下來的第二天,地下黨又組織學生和進步青年上街游行,他們高舉抗日標語,一路高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好男兒當兵上前線保家衛國”等口號,喚起廣大群眾的革命斗志。那天,呂天柱和幾個士兵上街,迎面走來的是義憤填膺的游行隊伍。走在前面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她手里拿著的小旗子上,是白紙黑字的標語,標語上寫著:“團結起來,日寇必??!”字大概是學生或工人寫的,不算遒勁,卻也端莊,透著一股威嚴與不屈。她一邊走,一邊帶頭高喊著口號。這個姑娘就是陶桃。

陶桃長得高挑漂亮,圓圓的臉蛋,柳葉眉,大眼睛,穿的是白色的粗布衣服,豐滿的身材楚楚動人。呂天柱一看到她,就被她的美麗吸引了,眼睛定定地看著她從跟前走過、走遠,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要是能夠娶得這樣如花似玉的女子做老婆,那真是三生有幸了。按理說,在這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在這戰爭的休整期里,本不該想兒女情長風花雪月的事情,但他呂天柱也是人,也是有著七情六欲吃人間的米飯熏著人間的煙火長大的人啊,有這點念想很正常。從此,陶桃的影子,就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幾天后,呂天柱組織士兵在十二倉的曬坪上操練。在桂林保衛戰中,呂天柱的額頭被彈片擊中,還沒有痊愈,額頭上扎著白色的繃帶。他們操練得熱火朝天時,一群熱血青年為他們送來了衣服、藥品、青菜等生活用品,他們有的擔著,有的背著。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向群眾征集來的,是要慰勞抗擊日軍的英雄將士們。走在前面的正是陶桃,大老遠的呂天柱一眼就認出了她。在前一天,縣政府就有通知,說近日將有救國會等組織的人員送物資過來,對將士們進行慰問。

呂天柱就讓士兵們去接群眾送來的物品。他邁開虎步,嗖嗖地沖上去,攔在挑著物品的陶桃跟前,說小姑娘,你們辛苦了,讓我來挑吧。

呂天柱長得魁梧挺拔,濃眉大眼,一張國字臉有棱有角。陶桃看著呂天柱,淺淺一笑,將肩上的擔子放下??粗仗业逆倘灰恍?,嘴上露出的兩排潔白牙齒,呂天柱竟有些神魂顛倒,目不轉睛傻傻地看著陶桃。陶桃將扁擔遞給呂天柱,呂天柱因為心里開了小差,扁擔沒抓牢,直砸了過來,剛好就砸到了額角的傷口上。陶桃看著這個見了美女就發愣的傻大兵,嘴一抿正想笑,卻見他的額角上滲出了血,把纏在頭上的繃帶給染紅了。

不好,你傷口流血了。陶桃說。

沒事沒事,呂天柱抓起扁擔就要挑東西。陶桃見他傷口流血了,不肯讓他挑,上前一步要奪過扁擔,但她哪里是呂天柱的對手呢?拉扯中,呂天柱抓著了陶桃白嫩如蓮藕的手,臉上泛起一陣紅,像觸電一樣迅速把手移開。陶桃也把手縮回,呂天柱抓起扁擔,挑起東西就大步流星地往師部走。陶桃則緊跟在后面,不斷地叮囑他小心慢走。

放好了慰勞品,陶桃讓呂天柱來到一棵樹下,要給他上藥。呂天柱擺著手,說沒事沒事。但陶桃硬是把他拉到了樹下,還說你可不要小看我,我跟醫院里的護士學過包扎的知識,保證不讓你痛。

他們來到不遠處的一棵老龍眼樹下,呂天柱在突起的樹根上坐下,陶桃雙手小心翼翼地幫呂天柱解著纏在頭上的紗布,為他換藥。呂天柱很享受這樣一個時光,盡管解紗布的時候,紗布因粘著皮膚引起鉆心的疼痛,但呂天柱一聲也沒有哼。他們還聊起了天,呂天柱問,你叫什么名字呢?

陶桃一邊解著紗布,一邊說道,我姓陶。她輕輕地把粘著皮膚的紗布扯開,頓了頓,說就叫我陶桃吧。

陶桃。呂天柱念叨著,說,真好聽的名字。陶桃說,好聽,那你就多叫幾聲唄。

陶桃,陶桃。呂天柱叫了兩遍,說,要是能天天叫著,那就好了。

陶桃又一笑,道,嘴在你身上,你想什么時候叫就什么時候叫,反正我又聽不見。

5

晚飯的時候,陶小云問父親陶一百,爸,你知道陶桃這個女人嗎?

陶桃,陶一百眨巴著眼睛思索了一下,說是誰家的女兒?

馬玲一邊吧嗒吧嗒地嚼著口中的菜,問這陶桃就是臺灣人要找的人嗎?

陶小云點點頭。陶一百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們,說什么陶桃,什么臺灣人?陶小云就將大致的情況告訴了父親,說有個臺灣的老兵,今天來到村里,想尋找他的初戀情人陶桃。沒等陶小云把話說完,馬玲又搶插了一句,那不是猴年馬月的事情了嗎?陶小云說,是不是猴年馬月不知道,老兵說,那是1944年底至1945年初的事情,他們部隊在十二倉駐扎,他就結識了陶桃。后來就是解放戰爭,國民黨軍節節敗退,老兵就隨隊伍撤退到了臺灣。陶一百問這老兵都有上百歲的年紀了吧。陶小云說,九十多還沒夠一百。馬玲的刀子嘴又來了,這老兵九十多了還尋找初戀,早干嗎去了呢?兩岸早就三通了,為什么他這個時候才回來?陶小云說或許另有隱情吧,人家的事情又是感情上的,哪問得這樣細?陶一百看兩口子不著邊際地說了一會,等他們歇停了才說道,桃李村、幸福村、解放村、聯合新村這幾個村都有姓陶的,他確定那陶桃就是我們桃李村的人嗎?陶小云搖了搖頭,我也這么問了人家,可他說不知道是哪個村的,只知道陶桃姓陶,人長得挺漂亮的。馬玲撲哧笑了,叫陶桃不姓陶能跟我姓馬嗎?

陶一百顯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那不是大海撈針了嗎?而且是幾十年前掉下的一根針。

馬玲夾著菜,說要是好事情,還輪得到你陶小云去干?不過這話又得說回來,要是你真把這枚針給撈上來,可是立了大功,明年支書騰河退休了,你當支書的希望就更大了;而且有了這個臺灣老兵的關系,咱們以后要是去看看日月潭的話就方便了。

這個事兒,還真是不好辦。陶一百分析了起來,那個時候,我還沒出生呢,再說了,村里姓陶的女子很多,我就是認識,也不知道哪個就叫陶桃。按我的輩分,對于比我大的,一般就稱她們什么姐什么娘什么姑,有很多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況且就憑一個名字、長得漂亮這兩點,確實不好找吶。再說了,誰家的女孩子不漂亮呢?這一點毫無幫助。要是有什么特征,比如面上長了痣手上有個胎記什么的,還可以多一些線索。

陶小云說,是啊,老兵也沒說有什么特別的標志,這個名字他們也去派出所查了,根本查不到,以前的戶口記錄,哪還有呢?

陶一百想了想,又說道,要是你爺爺和你二姑奶還在,或許還能查詢到一點線索。

陶小云的爺爺早在三十多年前就過世了。陶小云大概是上小學一年級吧,那年冬天特別冷,爺爺去山上找木柴燒炭,從一個陡峭的山崖上跌下來,被人發現時已奄奄一息,叫人抬回到家里就沒了氣息。爺爺一生沒有照片留下,只留下了一只打鐵用的風箱。陶小云對爺爺也沒有什么印象。關于爺爺的記憶,都是父親和母親的口頭陳述。爺爺是個打鐵匠,一生以打鐵為生,人們都叫他打鐵陶。爺爺在縣城開了個鐵匠鋪,平時捶捶打打,煉鐵鑄鋤打刀,到了農忙時節,就一頭挑著個風箱,一頭挑著一筐火炭,到三村六垌去打鐵,為人們修鍋補鑊。因為這個緣故,爺爺的交際很廣,周圍十幾里地的人只要說起打鐵陶,幾乎沒有人不認識的,爺爺自然對于周圍村莊和城里的人比較熟悉。那時的南流縣城也很小,從東門的沙街到西門的西街口,步行也不過十分鐘。打鐵陶的手藝非常出眾,經他修補過的鍋鍋鑊鑊,經久耐用,而且看不出修補過的痕跡,據說他還幫國軍和紅軍修過槍。但這只是一種傳說,因為爺爺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件事情。陶一百小的時候,他的父親被人拉出去批斗,說他是國民黨軍的臥底特務,為國民黨軍修過槍對付解放軍。爺爺辯解說沒有這樣的事情。批斗的人就說,當年國民黨軍駐扎在十二倉,你的打鐵鋪離十二倉很近,國民黨軍經常去你鋪子里,你不是幫他們修過槍嗎?爺爺說,國民黨軍駐扎在十二倉的時候,他們打的是日軍,不是解放軍。領頭的不由爺爺再爭辯,一鞭子抽打過去,爺爺當即被打昏??粗痛怪^的打鐵陶,領頭的頭頭又說道,你這種特務,只有打才會低頭認罪。

而二姑奶是爺爺的妹妹,她的名字叫陶花,她父親為她取這個名字,是希望她的命運能夠像花兒一樣美麗??墒敲\蹉跎,她的命,沒有花開的燦爛,卻還要比她的哥哥坎坷得多。

6

按照梁部長和李書記的建議,陶小云花了兩天的時間,先后找了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查了陶氏的族譜,一頁一頁詳細地查找,依然沒有發現關于陶桃的一點蛛絲馬跡。

尋找陶桃的工作似乎陷入了僵局。那么久遠的事情,又是感情上的事,知道的人也許不會有幾個,就是有人知情,可知情者是否還健在?或者,這個陶桃,根本就不是桃李村的人。陶小云打電話問了附近幾個村的情況,他們都說查無此人。陶氏在南流縣并不是大姓,居住的陶氏人口以桃李村為中心,向外面幾個村莊延伸,據說那幾個村的陶氏,都是一千多年前搬遷來的陶氏始祖的后代。因此可以肯定的是,呂天柱要找的陶桃,就在他們這幾個村中。

這晚,陶小云又出去找了一個與爺爺一輩的老人,老人對于以前的事已沒有什么記憶,自然沒問到什么線索。陶小云回到家已經很晚了,馬玲已經入睡,陶小云悄悄地爬上床,但還是把馬玲給吵醒了。馬玲翻了個身,半瞇著眼,沒好氣地說道,別白費工夫了,就一個人名,找到猴年馬月你都找不到。

不去找,怎么知道找不到呢?或者就有某個人知道,你不去問,人家怎么知道你要找人?陶小云邊躺下邊說。

那你也不能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嗡嗡亂飛,見人就打聽。

這個辦法是笨,但目前也只有這個辦法好使。陶小云說。

說你笨還真笨上了,你想想陶桃是什么人物,能與臺灣老兵搭上關系,她會是普通的人嗎?馬玲把陶小云掀起來的被子扯回身上,沒好氣地說道。

馬玲這一說,倒是讓陶小云有醍醐灌頂之感。是啊,一個故步自封的農村姑娘,怎么會與一個素不相識的外地來的國軍士兵有浪漫之約?那時候國民黨軍又駐扎在城里,雖然桃李村距城也不過七八公里的距離,可當年交通不便,不像現在通了公路,從村子到城里用不了多久時間。那時走的是彎彎曲曲的盤山小路,從山腳繞到山腰,又從山腰一步步走下來,還要從南流河上擺渡船過去,一個行程就得走上一個多小時。國民黨軍并沒有進入過桃李村,試想想,一個小村姑怎么會與國民黨軍扯得上關系呢?這說明了什么?那不明擺著這個陶桃,一要么不是桃李村的人,二陶桃可能是桃李村的人,但她在城里有居所,或者是經常進城里活動,是一個思想比較開放的人。

“我們接觸的時間雖然很短,但是在接觸的過程中,她為我們的抗戰激情所感動,因為我們都有一顆愛國的紅心,所以我們慢慢地愛上了對方?!蹦翘靺翁熘沁@樣敘述的,這不也證明了陶桃是一個接受過新思想教育的洗禮、進步、愛國、敢于追求自己的愛情的人嘛!

有了這個思路,陶小云要查找的范圍似乎一下子縮小了。應該從在城里有工作、做生意、有親戚或者在城里讀書的陶氏人中查找。陶小云又想起了父親說的那句話:要是你爺爺和你二姑奶還在,或許還能查詢到一點線索。是啊,咱就從爺爺特別是二姑奶的社會關系上找線索,說不定就能揭開這個陶桃的神秘面紗。

父親曾經說過,二姑奶和村頭的陶定根家的女兒,一個叫和鳳的女子同在縣城的中學里讀過書,那和鳳是不是就是呂天柱要找的陶桃?

和鳳的書名是叫陶和鳳,還是叫陶桃?第二天,陶小云向父親詢問了曾經和二姑奶在縣城讀書的和鳳的情況。父親說我們只知道她叫和鳳,應該是一個乳名,至于她的書名叫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我們從和鳳這里查起,或者會有新的發現。陶小云說。

那也不一定。陶一百告訴陶小云,陶定根家在1949年前就已經移居到香港了,目前與桃李村沒有什么往來,早就斷了聯系,要找到和鳳或者陶定根的后人,也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看來還得在二姑奶身上繼續尋找線索,看看能不能夠從她的身上挖出什么有用的蛛絲馬跡??粗鴪讨膬鹤?,父親努力地想了許久,說幫你爺爺打工的伙計小五,你有空上城了也可以去問問他,他在城里待的時間長,看他知不知道那個陶桃。

7

還是先說說二姑奶陶花吧。

陶花在家里的女孩子中排行第二,她的上面有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從她的父親算起,干打鐵的營生已有三四代了。見多識廣的父親十分重視子女的教育,可她的三個哥哥和姐姐都不是讀書的料,小學沒畢業就輟學了。陶花倒是很喜歡讀書,能把老師教的課文倒背如流,在村里讀了小學,后來又到城里讀了中學。中學畢業后,陶花就在城里的一家紗廠做記賬員的工作。和她一起在縣城中學讀書的和鳳,后來也一起入了紗廠。

陶花不僅人聰明,長得也十分標致,是村里數一數二的漂亮姑娘,她唇紅齒白,眼睛水汪汪的,笑起來臉上還有一對小酒窩,十分迷人。紗廠里很多小伙子,城里很多富商的公子都追求她,但她沒有答應。據說她后來嫁給了國民黨的一個軍官。郞才女貌,這本是一樁很好的姻緣,卻不想這為她以后的人生埋下了坎坷的伏筆。

陶小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對他說起過陶花也就是他二姑奶的事情。其實父親也是聽爺爺告訴他的。父親從記事起,就沒見二姑奶有過笑容,這都是因為她嫁了國民黨的一個軍官。他曾不止一次地問過父親,二姑奶為什么不和她丈夫一起去臺灣呢?父親只能苦苦一笑,說二姑奶是一個苦命的人,她嫁了那個軍官不久,軍官就在銅石關與日軍的一場戰斗中犧牲了。也有傳說,說那場戰斗失利后,她的丈夫并沒有死,而是隨著隊伍撤退,后來日本投降了,國共又交戰,陶花丈夫至于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

銅石關戰后的第二年初春,陶花就生下了一個兒子。有了孩子的陶花辭去了紗廠的工作,回到桃李村一心照料兒子。兒子的降臨,使失去丈夫或者說沒有丈夫在身邊陪伴的陶花的生活又有了滋味。畢竟,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不方便。孩子漸漸地長大后,女人的孤獨感便油然而生,尤其是正值風華正茂的年紀,盡管生了孩子,陶花還是風韻依舊,依然受到眾多男人的追求。當時村里有個混混,對陶花是垂涎三尺,纏著陶花嫁給他。陶花說什么也不肯,見了小混混,便拿石子砸,布鞋扔。在新社會,小混混也無可奈何。寡婦門前是非多,沒有丈夫在身邊的陶花,與寡婦無異。家里人便勸陶花趁著年輕,找個男人好好地度過下半生,不要再等那個國民黨軍軍官了,那軍官即使沒有戰死沙場,在臺灣燈紅酒綠的社會,面對各種誘惑,再堅定的誓言也不會等到??菔癄€,說不定他早已娶了妻子,生了兒女,開始了他的美好生活。退一萬步來說,就是他不背信棄義,臺海的局勢也一時半會解決不了,如果他真的愛她,也會希望她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過上幸福的生活??商栈ú宦爠?,任憑家里人怎樣勸說,就是不愿改嫁,堅持要和她的兒子相依為命。

日子雖苦,只要歲月靜好便已知足,便是一種美麗的人生。然世事多變,沒幾年,那個混混在村里得了道,成為村里的一個干部,他借“肅反”之名,把陶花說成是國民黨軍潛伏在國內的一名特務進行批斗。陶花被關押在村里的一間低矮潮濕的倉庫里,受盡了折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混混借審訊之名,將陶花帶至村部的辦公室,然后把門關上??粗芭椤钡仃P上的門,陶花知道事情不妙。但在混混的安排下,已經兩天粒米未進的陶花已經是手無縛雞之力。

你還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混混目露兇光,盯著陶花說道,只要你愿意把身子給我,并保證隨叫隨到,從明天起,你不會再受罪,就可以是一個自由身了。

你這樣的行為配做一個干部嗎?你這樣做對得起你的老婆孩子嗎?陶花憤怒地訓斥道。

我還需要你來教訓?你覺得你有訓斥我的資格?混混上前一步,對著陶花就是一個耳光。陶花啪地跌倒于地,混混猛撲上去,將陶花緊緊地按在地上。就這樣,柔弱的陶花反抗了一會兒,自知如此反抗也無濟于事,就安靜了下來?;旎煲詾?,陶花屈服于了他的淫威,對著陶花就是解衣扣和一陣狂吻。往往,暴風雨的前奏都是靜悄悄的,就在混混要肆意淫亂把陶花蹂躪之際,陶花用力一口咬去,將混混的下唇咬了一塊?;旎斓淖焐项D時鮮血直流,他呀地叫了一聲,從陶花身上躍起,用手捂著嘴巴,對著陶花就是一陣亂踢。陶花被送回倉庫時,已經奄奄一息。第二天,陶花在她生命最旺盛的年紀黯然凋謝了。

混混從此缺了一塊下唇,陶花也成為他的一個陰影。不久后的一天晚上,陶花的家莫名遭了一場大火,被燒得片甲不留。陶花十多歲的兒子從此也不知所終。對于這場離奇的大火,有人說是混混為了斬草除根,防止陶花兒子日后對他報復而放的。但人們在火災過后,并沒有發現陶花兒子的遺體。有人說陶花的兒子其實當晚并沒有在家,也有人說陶花兒子對火災發現得早而及時逃了出去,至于后來去了何方誰也不得而知。

8

李書記打來電話,告訴陶小云,周邊的幾個村都進行了排查,沒查到陶桃的一丁點信息,希望在桃李村能夠出現曙光。陶小云說,書記啊,我們也是跋山涉水,該問的人問了,該去的地方去了,不該問的人也問了,不該去的地方也去了,就差沒有掘地三尺了。

李書記道,掘地三尺的功夫你就先免了,還不到春耕的時候呢,你還是多使使大海撈針的功夫,我說這個陶桃嘛,她極有可能呢,就是你們桃李村的人。

陶小云說何以見得陶桃就極有可能是咱們桃李村的人?幸福村、解放村也有可能呀!李書記在電話那頭不緊不慢地說道,他們那些村陶姓人數少,也上上下下地查了個遍,愣是沒有線索。

陶小云聽了,心里顯得有些不高興,但沒有把不高興顯露出來,只是提高了聲調說,李書記的意思,那是說咱們在這件事上不夠盡力啰。李書記急忙解釋,陶主任你不要斷章取義呢,你的工作能力和責任心我李某人還不清楚嗎?既然他們幾個村沒有線索,那咱們桃李村的希望就大了許多,你說是不是?陶小云嗯嗯地應著。李書記在電話那頭又說道,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要以百分的努力去尋找,用千份汗水去喚醒希望,你說是不是?

陶小云對李書記的宏篇大論有些討厭,但又不好拒絕不聽和中途打斷,只能抬起手,把手機遠離了耳朵,僅能聽得見他嗡嗡的聲音。李書記是個話簍子,對著下級說話總是有理有據,說得滔滔不絕云卷云舒。陶小云好不容易才抓到個停頓的空當,便問李書記,有什么具體的最高的革命指示呢?

李書記說陶小云陶主任吶,你是不是把電話放在一邊沒聽我說話?沒有什么最高的革命指示,也沒有什么具體的時間任務,在這件事情上,咱不能下死指標硬任務,一定要在某某月某某日內把陶桃給找出來,那是形式主義唯心主義不切實際的,對不對?陶小云說書記你別冤枉我,我都聽著呢,對對,我們不能搞形式主義那一套,那套東西會害死人的。

你小子挺有理解力的嘛,李書記道,咱們當前就是要抓好落實,把找人的工作一條條線索狠抓落實。

我們都在按照書記你說的,在狠抓落實呢。

我們要緊盯目標,目標只有一個,努力幫呂天柱尋人。

陶小云忙不迭地應著,嗯嗯,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就是上天下地騰空入海也要把陶桃給找出來。

李書記說,找不找得到那是另一說,我們盡最大的努力去找了,找不到那也就無遺憾了。你要知道,如果找得到這個人,那對我們鎮的發展是大有幫助的啊。陶小云說,一個可能早就死掉的人,對我們的發展能有什么幫助?李書記說你呀鼠目寸光只見眼前,井底看天天只臉盆大了吧?就算陶桃不在人世了,但還有活著的人嘛,你知道呂天柱什么來頭嗎?他的兒子是臺灣上市大企業的老總,要是他要找的人在咱們這給找到了,那他與咱們桃李村與咱們鎮不就有了剪不斷的關系?憑著這個關系,引來臺資辦企業的機會豈不是大大增加了呀?

這關系我覺得怎么理還怎么的亂呢?陶小云的思緒卻繞到了另一邊,說他在臺灣有了妻子兒女,怎么還回來尋找初戀情人?李書記打斷他道,你尋人就是,管他什么初戀不初戀,二戀還是三戀!陶小云說不搞清楚這些事情,還真理不出一個子丑寅卯來。李書記說,我這給你電話,就是想告訴你一些情況,昨天呂老又記起了一些事情,他說陶桃曾給過他一個護心的鐵盾牌,縫在一個馬甲上,做成現在的防彈衣的樣子,呂老還說了,陶桃姑娘很漂亮,一笑臉上就現出倆酒窩,非常迷人。

陶小云說這人我沒見過,這牌我也沒見過,這線索沒有多少價值。李書記道,咱們知道多一些情況,總比沒有知道容易挖得到線索??傊@件事情辛苦你了,你們的工作鎮上是看得到的,也是明年換屆的重要考量。

放下電話,陶小云呆呆地坐著,李書記的話依然沒有讓他看到一絲頭緒。

9

那個叫小五的人真名叫趙五,現在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

趙五住在城東街,他八歲的時候死了父母,跟奶奶一起生活,在一次為趙奶奶的補鑊中,陶小云的爺爺認識了趙奶奶。這娃就是命苦,早早死了爸媽,我這也一把年紀了,閻王爺是隨時過來收命,那他可就不知活不活得下去了。趙奶奶邊說,邊淚水滴答而下。爺爺宅心仁厚,看了看趙奶奶和小五,說,娃兒若肯賣力,不怕苦,來我這跟我打鐵補鑊可好?趙奶奶聽了,忙讓小五跪地拜師父知遇之恩。爺爺忙把小五拉起,對趙奶奶說,使不得使不得,我這也是個苦差,多個幫手而已。趙奶奶還是連聲道謝。爺爺從此就收了趙五做徒弟,從此與他一起打鐵補鑊。

因為趙五人長得單薄,年紀尚小,爺爺就叫他小五。小五人雖小,但工作勤快,肯賣力氣,深得爺爺的喜歡,把平生所學之技都教與了他。小五跟了爺爺不到一年,奶奶就病逝了,爺爺幫小五料理了他奶奶的后事。小五從此視爺爺為父,跟著爺爺風里來雨里去。后來爺爺去世后,小五便繼承了爺爺的打鐵事業,不過此事業并沒有做大,這行當太辛苦了。他的子女也不以打鐵為生,而且隨著經濟的發展,打鐵補鑊這行當,在20世紀80年代,便沒有了市場,小五的這門手藝也就被打入了冷宮。

陶小云找到小五的時候,他正在院子里打太極??匆娞招≡?,小五熱情地迎上來,說云侄兒,你好久都不來看你五叔了呢。陶小云笑著說,這不是來看我五叔了嘛。陶小云管小五叫五叔,他們的關系一直極好,每年都有來往。扯了幾句家常,陶小云步入正題,說五叔,我這次來是想向你了解點事情。什么事呢?小五問。是這么的,有個臺灣老兵回來找一個叫陶桃的人,你還記得有這個人嗎?小五沉思了好一會,說不認識。陶小云說你再想想。小五又思索良久,還是搖了搖頭。陶小云又說,和鳳你還有印象嗎?和鳳?小五頓了頓,點了點頭,說她是縣中學的學生,和你二姑奶是同班同學。

嗯,這個情況我知道,陶小云說,我爸對我說過,但他對和鳳不是太了解,你在縣城,應該見過她,因為她和我二姑奶是好姐妹,爸讓我來問問你。和鳳這孩子還是挺討人喜歡的,小五回憶著。陶小云問,她是不是還有另外的名字?小五搖了搖頭,說我們都叫她和鳳或者小鳳,她的乳名叫阿鳳,至于她還有什么名字,這個倒是沒有聽說過。我跟你家二姑奶,還有和鳳也算挺熟悉的,我管她倆叫姐,和鳳經常和你二姑奶來打鐵鋪,后來縣里成立了什么救國會,她們還要過我的房子用。

聽小五這樣一說,陶小云似乎看到了希望。呂天柱說過,他們駐扎在南流縣后,救國會的人給他們送過慰勞品,他們在抗擊日軍中,也得到過救國會的大力支援,在那次銅石關的戰斗中,救國會為他們送彈藥、救傷員,這個和鳳既然是救國會的成員,那她與呂天柱的接觸不就是有極大的可能了嗎?

和鳳是不是有個男朋友?陶小云問。小五沉思了一會,說和鳳當時確實是有個男朋友,她帶來過兩三次打鐵鋪,我見過。陶小云眼里閃出一絲光,她去打鐵鋪做什么?

沒有做什么,大概只是陪和鳳和你二姑奶過來看看你爺爺吧。

陶小云追問,她真的沒有做什么嗎?小五又搖了搖頭,說一個女孩子來打鐵鋪,能做什么呢?那她的男朋友是誰?

和鳳的男朋友是縣里富商的兒子,換現在的話說叫富二代。小五娓娓道來,和鳳人也長得漂亮嘛,在讀書的時候就有很多人追,她和你二姑奶在紗廠做了幾個月,后來就不做了,專門做全職太太了,所以她有空就會和你二姑奶來打鐵鋪里。和鳳的丈夫真是富商的兒子?陶小云看著小五問。小五點了下頭,肯定地說,是的,是她父親生意上的朋友,從學校畢業不久,他們就結了婚。后來因為戰亂,環境不好,大概是1948年的時候,他們兩家都搬到香港去了。

陶小云聽著,心里黯然起來,剛看到的曙光一下子又熄滅了。

10

陶小云給呂天柱打了一個電話。他想再這樣大海撈針下去要找到陶桃確實是太難了,沒有更多的有價值的線索,毫無目標地找下去根本不是辦法。在這之前,陶小云與呂天柱接觸的時間只有半個下午,而且呂天柱說的只是一個大致的過程。我們要找一個人,當然不能只憑一個大體的印象,必須要有具象的東西,要細致到頭是怎么長臉是什么樣,以及此人與彼人彼事有什么關聯之類的具體事件,然后順藤摸瓜對癥下藥對號入座才行。而當時又是在一個多人的場合,對于與陶桃兩個人的事情,可能呂天柱也有些話語不便啟齒。陶小云越想越覺得謎團一堆堆,而他卻沒有找到一個謎團的入門口。

電話響了兩聲,呂天柱就接了,陶小云報上姓名。呂天柱有些興奮與迫不及待地問道,是陶主任啊,陶桃的事兒有消息了嗎?陶小云聽著他的話,感受到一位老人尋人的迫切心情,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為自己沒能找到陶桃而生出一絲絲的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這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對不起與日軍作過九死一生戰斗的老人,不管他后來與解放軍有沒有交過手,阻沒阻止過解放軍解放全中國的步伐,這些歷史的過往都封藏在了歷史的檔案里,同為龍的傳人,同根同脈,他又是那么一個長了自己多少代的長者,他回來就是我們的親人,就得把他的事作為自己的事辦才好。陶小云的內心如波浪翻騰了一下,然后緩了緩神情,調整了下自己的思緒,用一種委婉的語氣說,呂老,是這樣的,我們在尋找中,篩選了很多線索,也發現了一些眉目,但是這些線索與眉目又不是很清晰,似有似無,隱隱約約。您也知道,因為時間相隔得太遙遠了,對于我這個小輩來說,早已是滄桑巨變人事已非,當事者見證者我們可以說都極難找得到,或者無從尋找。呂天柱接過話茬道,是啊是啊,轉眼就已經是幾十年的事情了,時光如水逝哪,要找起來是真不容易的了。

陶小云安慰說,呂老您也別灰心,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不放棄,也絕不拋棄。陶小云說的時候,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忽然想起電視中救災的畫面,領導在現場指揮時說的不放棄不拋棄的話,就套了上來。呂老在電話那頭聽得非常感動,連連道謝著。陶小云說,呂老,我這次給您電話,是希望您能夠再仔細地想一想,回憶回憶,看能不能提供更多的線索,方便我們去查找。

好的,好的,辛苦你們了,呂天柱說道。這些天,我也一直都在回憶,畢竟我也是一把年紀了,能夠回來大陸的時間估計也不多了,這次可能也是最后的一次,這些天去看了那些山山水水和自己的家鄉,都變化得認不出來了。如果我的那些記憶再也挖不出來,等再過一些時日,真的會被塵封得沒有一絲痕跡了。

那是呢,好好想,總能夠找到線索的,畢竟那是您生命中比較重要的一個人。陶小云說。

嗯,嗯。呂天柱應著,邊回憶邊又說了起來。

呂天柱所在的部隊,經過一段時間的休整,戰士們的元氣得到了恢復,軍隊的兵員也得到了補充。自從部隊駐扎下來之后,補充兵員就成了部隊的頭等大事,部隊與縣政府、救國會聯合發動,不少憂國憂民的進步青年紛紛參加了國民黨軍的部隊,短短的半個月時間,全縣加入國軍隊伍的新兵就有一千多人,也有不少的青年參加了新四軍領導的地方武裝隊伍,全縣的抗日士氣是空前的高漲。呂天柱帶了一個新兵連,天天教他們刺殺、打槍,每天摸爬滾打,有時到了晚上還要向新兵講解戰斗中的打擊、掩護和作戰中的一些注意事項等。雖然呂天柱沒讀過《孫子兵法》,但多年的實戰也為他積累了不少作戰經驗。人到了戰場上,就像進入了一個魔鬼場,生命隨時都會被一粒小小的子彈奪去。作為軍人,殉職于硝煙與炮火之中,是穿上軍裝之后無悔的選擇,戰死沙場是好男兒報效國家的最好方式,它是無上的光榮。為了正義與民族的尊嚴,我們可以放棄個人渺小的生命。但即使生命再渺小,它也是非常尊貴和寶貴的,不到非不得已,就不要輕言犧牲?;钪?,才能更好地為正義戰斗,才能守衛美好的未來與幸福的愛情。在訓練的那些日子里,因為實在沒有時間,呂天柱往往會挑下午或晚上,到紗廠或救國會臨時集合的地方,去看看陶桃。呂天柱一來,陶桃就要看看他的傷口有沒有流血,有沒有裂口子,結痂結得怎樣。幾乎每次呂天柱來,陶桃都要幫他清理傷口,并找來民間的草藥幫他敷上。在陶桃的精心護理下,呂天柱的傷口很快就痊愈了。

陶小云并不關心他的傷口如何痊愈,痊愈得有多快。他打斷呂天柱道,這么說來,看到過陶桃或者知道您跟陶桃關系的人挺多哦。呂天柱說,也不是挺多,有幾個吧。陶小云說,他們都是誰呢?呂天柱停頓了一下,說我的戰友,他們大都犧牲了,沒犧牲的,都去了臺灣或者香港;陶桃的朋友嘛,我認識的也不多,倒是有一個印象挺深刻的。陶小云急不可耐地問,此人是誰?呂天柱脫口而出,她叫和鳳,是和陶桃在同一個村子里的。

這個和鳳,我們也去打聽過了,聽說她后來和丈夫一家都去了香港。陶小云說道。他們現還好嗎?呂天柱想不到陶小云他們的工作做得這樣的扎實和細致,但他更關心的是他們現在的狀況。我們很早以前就沒有她的信息了,也不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陶小云邊答邊問,你和陶桃認識之后發展得怎樣呢?

再后來嘛,日軍就打進來了。呂天柱咳嗽幾下,沒有聽清楚陶小云問話的意思,他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說后來那場戰斗就開始了,我們打得相當激烈,當時我在戰斗中被打中了腿,昏迷了過去,如果沒有陶桃在我的心中默默支撐著我,估計我不會醒過來。是她在冥冥之中喚醒了我,使我及時跟著生死與共的兄弟們撤離了出去。

哦,陶小云應著,看看時間也很晚了,就結束了和呂天柱的對話。等有空了,再找他詳細地了解了解吧。

11

放下電話,呂天柱呆呆地坐著,那一晚,他失眠了。

往事如水,一流而去,即使它到了茫茫無邊的大海,也無法割斷源頭對它的牽掛。曾經的刀光劍影與漫漫歲月,如一幅幅圖畫,又在呂天柱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開始是霧里看花,朦朦朧朧,漸漸的,太陽出來,迷霧散去,那圖畫便清晰地顯現在眼前??部酪簧膮翁熘?,幾十年來經歷了無數的磨難與悲歡,但最不能忘記的,收藏在心底并未被塵封住的往事,便是那段青春歲月里的初戀時光。有人說,人生最歡樂美妙的時光,莫過于初戀的時刻,它就像一枝含苞待放的玫瑰,鮮嫩嬌艷,溢著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的香氣,令人魂牽夢縈。

部隊在南流縣駐扎下來不到半個月,日軍將進攻南流縣的消息就不斷傳來,鬧得滿城風雨,且時不時有日軍的飛機從天上飛過,還有前方城市抗戰不利的消息傳來,更是弄得南流縣里人心惶惶,那些有錢又有門路的人家,便舉家外遷,逃避兵荒馬亂??墒窃谀莻€世道,國運不隆,國難當頭,大半個中國都已經陷入了日軍的鐵蹄之下,哪里還有世外桃源的凈土可言?只能是走一時避一時之害罷了。在戰事日漸逼近的嚴峻形勢之下,呂天柱所在的部隊加緊了備戰,縣城里的救國會、地下革命等也應對著形勢,積極做好抵抗日軍的準備工作。大敵當前,同仇敵愾,陶桃對于呂天柱這些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國民黨軍更是敬佩,頗有英雄羨美女、美女愛英雄的味道,他們的戀情于是在緊張的備戰之中迅速地升級。

日軍在節節推進,南流縣的抗擊戰已經箭在弦上。部隊準備撤出駐扎的十二倉,全部進入銅石關前線陣地。隊伍撤出后,十二倉則將作為戰地醫院使用,收治前線的傷員。就在部隊撤出的前一晚,陶桃來到十二倉。呂天柱坐在床上整理著物品,陶桃走了進來,在呂天柱跟前站住。呂天柱抬起頭,見是陶桃,說咋來了?陶桃答非所問,你跟我出來??粗荒槆烂C的陶桃,呂天柱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跟著陶桃走出了營房。

太陽已經下山,天開始變得灰蒙蒙起來。陶桃出了房子,徑直往旁邊的小山走去,呂天柱緊走幾步追到她后面,說干嗎呢,發生什么事情了?陶桃肩上背著個小包,挺沉的,她像沒聽見呂天柱的話一樣,繼續大步往前走著。呂天柱心里就有些急,以為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稍僖豢?,陶桃并不是往縣城的方向,而是一直往十二倉后山里走。通往小山的是一條小路,過了這座小山,前面是一片稻田,稻田之外是南流河,那邊也沒有出城的路子??磥硖仗壹炔皇且獛氤?,也不是想和他出城去,那她到底想干嗎?

思索間,他們已經進入了小樹林里。呂天柱上前一步,堵在陶桃的跟前,說你要把我帶去哪呢?陶桃看著他,說帶你出來說說話不可以嗎。呂天柱覺得有些可笑,說要跟我說話干嗎要到這地方說,營房里說不就可以了?陶桃繼續往前走著,說我不是想跟你說話。呂天柱就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這女孩子說話就是讓人費腦筋思量,明明說是想跟他說說話,現在又說不想跟他說話了,都這么大的人了,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淘氣。

明天我就要開赴戰場了,你還在這耍脾氣。呂天柱一把拉住陶桃,說別鬧了好不好,你這個淘氣包。陶桃站住,看著呂天柱,說我是陶桃,就是個淘氣包,就是要淘你。

想到這里,呂天柱忽然生出了一絲迷霧,陶桃這個女人,他的初戀就像一個謎一樣在他的生命里出現。她的名字是不是真的,她是何方的人士,她是不是有意地接近他,現在回想起來,似乎都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也許他不該有這些疑問,但他確實沒有知道陶桃更多的情況,他只知道,陶桃是一個漂亮可愛的女孩子。即使知道得很少,呂天柱也能夠很確定,陶桃對他的愛是真真實實確確切切的,這一點他無須懷疑。

呂天柱清楚地記得,那天陶桃站住后,雙眼緊緊地盯著他,責備說你怎么這樣狠這樣對我呢?呂天柱聽了,如墜云里霧里,說我哪里狠哪個地方對不起你了?陶桃說你們明天就要上前線了,怎么不告訴我呢?聽了陶桃的話,呂天柱這才心里松了口氣,說不就是打仗嘛,這都家常便飯了。

看你說得這么輕松,子彈是長眼睛的嗎?陶桃懟道,從背著的包里取出一個布馬甲,看上去挺沉的。這是什么?呂天柱問。

這是馬甲唄,我打鑄了兩個鐵片,縫了進去,打仗的時候你就穿上。陶桃說。

呂天柱拿著鐵馬甲,挺沉的,說這么個東西有十來二十斤吧,太沉了,穿在身上太不方便了。陶桃上前一步,說答應我,不方便也要穿,那可是護身的馬甲。

呂天柱看著她,感動得點了點頭。夜的幕布已經把小山頭籠罩住,到處一片漆黑,不時有夜鳴的蟲子嘰嘰喳喳地鳴叫。陶桃挨到呂天柱的身邊,一股淡淡的芳香氣息直撲入鼻腔,呂天柱不禁意亂情迷。

你一定要好好地回來,陶桃低下頭,輕輕地說。嗯嗯,呂天柱應著,心中的那股迷亂更是讓他的心怦怦直跳。但想著明天將赴戰場,等待他的將是生死未卜的結局。我,我先回去了,呂天柱說著,就要回去。他正要邁步,陶桃一把把他抱住,說別走,那聲音很低,很綿軟……

在愛情面前,一切似乎都無可抗拒。接下來的時刻,該發生的事情都已發生,那美妙的時光,讓呂天柱一生難忘,也讓他一生都感到內疚。

12

晚上睡覺的時候,陶小云一躺下床,就問馬玲,你幫我分析分析,這個陶桃到底是哪方神圣。你看我能想的辦法都想了,能跑的地方都跑了,能問的人也去問了,可就是一點眉目也沒有。馬玲沒說話,看也沒看他一眼。陶小云頓了頓,又自說自話地說道,只要她是個人,就得在地球上留有一點點痕跡吧?

對于陶桃的話題,馬玲已經到了反感的地步。只要陶小云在家,三句話總離不了陶桃。在這件事上,陶小云似乎變得走火入魔,天天有事沒事都這打電話那打電話地詢問,吃飯睡覺也不時談起此話題??此珠_始嘮叨,馬玲有些惱怒地說,你是不是想做支書想瘋了呀?要是真的做支書就得這個樣子,天天忙事情,吃飯不安,嘮叨不斷,睡覺也不得安生的話,我寧可你不做這個支書,還不如平平靜靜安安穩穩清清凈凈地過個安生的日子好。馬玲看不下陶小云再這樣亂找尋下去了,這個事兒是勞心又勞骨。

我也想放,但剛想放的時候,感覺又有一些眉目,有了眉目就得去問問,只要有一絲絲的希望,我們就不要放過嘛??墒悄?,一查下去卻又不著邊際或者無頭無緒或者又成了斷頭的線索給掛了起來。陶小云也不惱,不停地說著,這要是很容易就找得到,世間哪還有那么多的懸案謎團留下來呢?哪還有百慕大三角的許許多多未解之謎呢?哪還有馬航MH370飛機失蹤都幾年了也找不到呢?你看啊,現在的科技不發達嗎?天上的地下的海里的東西,都可以探測得到,“蛟龍號”都可以深潛海底七八千米了,雷達天眼都可探測到外太空的茫茫宇宙了,可是MH370飛機說不見就不見了,動用了多少高科技的手段,還不是一樣沒找到?

馬玲不以為然,說那是國家在尋找,找得到找不到跟你有什么關系?找十年八年有什么關系?跟你一毛錢的關系也沒有,都是花的國家的錢。你看看你找的你的本家祖宗陶什么桃,你打的電話,誰給你電話費了?你跑的路,誰給你報銷車費誤工費了?沒有吧?我看你就是白折騰瞎折騰窮折騰。陶小云說,這話可不能這么說,我的電話是固定的套餐,每月的話費不用多交,也不能少交,少交了就給你停機,你就是天天不打電話,中國移動的老總也不會跑來感謝你,我一天打它一百幾十個,中國移動的老總也不會來罵我,多打幾個我還賺了呢??粗招≡普f得一套一套的,馬玲說,那你就打唄,不吵我睡覺就行。

陶小云笑著說,我不打我不吵你,不過現在尚早嘛,專家說睡前說說話交流交流,可以增進夫妻感情。你說說看,這陶桃到底會是哪里的人呢?馬玲道,專家說的?那你和專家說說去,和專家增進增進感情啊,別來煩我。陶小云靠過來,說在家里,你就是我的專家。我是你的狗屁,馬玲提高聲音道,什么我是你的專家?你聽過我這個專家的話嗎?

陶小云搖了搖頭,靠著床頭坐著。

馬玲扭頭看了看他,說人家有像你這么認真地去查嗎?人家隨便問幾個人就應付過去了,哪像你查戶口一樣,家里家外地查個遍,像查你的祖宗姑姐一樣地查個遍,搞得雞犬不寧。

家里家外祖宗姑姐?陶小云說道,我怎么就查家里家外祖宗姑姐了呢?話音剛落,他看了看馬玲,忽然似有所悟。是啊,自己走了那么多的地方,問了那么多的人,怎么沒查查自己家呢?按說咱們家的陶花,極有可能就是那個陶桃啊。但陶小云就是在心里嚷了嚷,對于陶花,他的所知也是甚少。

13

有一天,陶一百對陶小云說,你二姑奶的墳塌了大半邊,有空你找個陰陽先生去看看,找個好日子,咱們把墳給修一修。

二姑奶陶花的墳在九里沖,距家里也就幾里地。如今村民們煮飯都用上了電和液化氣,不像20世紀燒菜煮飯都得用柴火。從幾年前開始,就再沒有人上山打柴了,每個山都是山荒草茂,長滿了野草和各種灌木,上山的路,也早就被野草覆蓋住,加上水土流失,很多山路已不復存在或難以找得到。每年的清明和重陽,上山掃墓變成了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因為上山困難,很多的墓是隔了很多年才去拜謁一次。二姑奶的墓,也有三四年沒去拜謁了,加上她又是嫁出去的人,按照習俗,理應由她的后人或夫家人去拜謁。鑒于二姑奶的兒子已經失聯,她的后人無法查找,夫家到底是哪里的人士也無從得知,故陶家在把她安葬之后,也沒有把她作為外人來看待,在每年的清明和重陽節,依然如自家的先人一樣去拜謁她。

咋就塌了呢?陶小云問。

我們也有好多年沒去掃她的墓了吧?陶一百說,早兩天我跟捕鳥的人去九里沖,看見那墳塌了很大一塊,上面長著半人高的灌木,估計也是有些日子了。等忙過了這段再說吧,陶小云又想起了那天的想法,說爸你再說說咱二姑奶的一些往事唄。

唉,那就是一個苦命的人,陶一百說??锤赣H又重復著那些過去的舊話,陶小云打斷道,爸,你再想想,咱二姑奶嫁的軍官到底是誰。陶一百努力地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這個咱真不知道。陶小云說,難道爺爺奶奶就沒跟你們說起過?陶一百眼睛看著外邊,以前我也問過父親母親,可他們一接觸到這個話題好像諱莫如深的樣子,大概是不想再提這個事情,因為她的丈夫,給她和咱們陶家帶來太多太多的痛苦了。

見從父親嘴里再也挖掘不到什么新的有價值的東西,陶小云只好作罷。從外面回來的馬玲,剛好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說道:二姑奶嫁了一個國民黨軍的軍官,本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為什么會變得諱莫如深?

大概是這件事情給咱們家帶來了麻煩,陶小云說。

帶來了麻煩,那是以后的事情了,我是說當初她出嫁的時候,應該是很風光的吧?你想想,咱們一個小山村,一個打鐵匠,出了個有出息的姑娘,嫁了個帶兵的軍官,不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嗎?在這件事情上,應該是有很多人知道的。馬玲分析道。

是有很多人知道又怎樣?陶一百說。沒等父親說完,馬玲喜形于色地道,那不是就有線索了嗎。陶小云白了她一眼,說這些人大都作古了,在世的還有幾個?難道我們到閻王老爺那去找?

呸呸呸,你這個烏鴉嘴。馬玲不高興地走回了房里??粗R玲的背影,陶小云也思索起來,說實話,馬玲的這個主意并不錯,倒是他以前沒有想到過的,如果能夠從這里找到口子,即使找不到一絲與陶桃有關的線索,起碼也能夠就此解開二姑奶身世的一些謎團。

14

馬玲的話似乎是一個線索的開始,讓茫茫無助的陶小云看到了轉機,可是過了好多天,陶小云還是像個在無縫的雞蛋外面找食的蒼蠅一樣,毫無所獲。

陶小云又去找了一次小五。小五因為高血壓,不久前摔了一跤,傷得不輕,差點偏癱,幸好發現得及時,送到了醫院搶救才無大礙,但卻得在醫院住上一些日子。陶小云到他家卻見大門緊鎖,叫了半天無人應答,正要打電話詢問,剛巧碰上小五的一鄰居。鄰居告訴了他情況,陶小云就到街上買了些水果,火急火燎地往醫院趕。

小五半躺著,手上打著點滴,看見陶小云進來,眼睛一亮,說云侄兒你來了啊,我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呢。陶小云緊走兩步,邊把手里的一兜水果放到床頭柜上,邊說叔您說什么呢,您這好好的怎么就跌跤了?沒什么要緊的吧?小五看著陶小云,笑道,沒啥子事,醫院這不要創收嘛,要我在這里多待幾天。

陶小云只得跟著小五的話,是嘛是嘛,以經濟建設為主嘛,反正現在也買了醫保,住得多醫院就賺得多,醫生的獎金就高。小五說,就是嘛,聽說住一天得花上一千幾百塊,這不是燒錢嗎?這是住的啥子醫院嘛,比幾年前沒什么變化,還是吊幾瓶葡萄糖水,還是那些扎針扎不準的小護士,這價錢就高得發高燒了。

聊了一會,陶小云說,五叔啊,我這次來除了看看您,還想麻煩麻煩您呢。陶小云說著,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小五聽得有些不明白,說咱叔侄有什么好麻煩的,有事你盡管說。

嗯,咱叔侄沒什么見外的。陶小云拉著小五的手道,叔您正在病中,但我還是得麻煩您老幫我動動腦子,想想以前的事情。小五這才大悟,還是那個什么陶桃的事兒?

陶小云搖搖頭,不是,是我家二姑奶。

找到你家二姑奶的孩子了?

陶小云又搖了搖頭。

你家二姑奶真是生不逢時,小五不禁又傷感起來,要是換在政治清明的現在,她什么事兒也沒有。

嗯,叔你再想想,咱二姑奶是跟誰結的婚,是在什么地方辦的婚禮。陶小云說。

小五沉思著想了一下,說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在我的印象里,她沒辦婚禮,后來當我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是有幾個月的身孕了。當時我就覺得奇怪,問你爺爺,你爺爺就說她嫁了個國民黨的軍官,在省城結的婚。

他們去省城辦的婚禮?陶小云問。小五輕輕地搖著頭,這個我也不知道,只是聽你爺爺這樣說的,現在嘛,分析起來,感覺也挺奇怪的。

怎么奇怪了?陶小云看著小五。

按說嘛,這么大的事情,你爺爺沒有理由不告訴我們的,她是你爺爺的親妹妹,又嫁得這么好,沒理由不跟我們說一聲呀,沒理由不給我們喜糖吃呀。

陶小云點著頭,繼續聽小五訴說。

是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呢?小五說道。

什么難言之隱?

我猜嘛,我也只是猜,小五說,她是不是咱們現在說的未婚先孕呢?

未婚先孕?

對的,小五繼續分析,她是不是和她談的那個國軍好上了,然后那個國民黨軍去了臺灣,或者戰死沙場,為了名聲,你家爺爺就編了這么一出?而你家二姑奶又是個一見鐘情的人,她為了心中的男人,從此也不再嫁?

小五分析得頭頭是道,陶小云想,若果真如小五的分析,那這里面是大有故事了,也有可能將呂天柱帶來的懸案給解開。

你二姑奶是救國會的人,這點是無疑的,小五又說道,要解開你二姑奶的謎,我們還是得多找線索。是的,無頭無緒,無從下手哪,陶小云說道。

小五看著陶小云,說救國會里有很多的進步青年,也有不少的共產黨,你二姑奶應該不是共產黨,只能算進步青年。這只有歷史才會知道了,陶小云嘆惜著。小五點著頭,我聽說縣里政協的文史辦還是縣志辦里出了一本書,專寫咱們南流縣抗日的那些事的,有大事記,有當事人的回憶錄,有記者采訪報道,等我出院了,幫你找找這本書,可能對你有幫助。

嗯,那麻煩叔了。又聊了一會,陶小云就告辭了。

15

陶小云告別小五回來的路上,接到呂天柱的一個電話。

寒暄了兩句,呂天柱就直入主題,問陶小云查找陶桃的事情有沒有什么眉目和進展。

陶小云也只能實話實說,眉目嘛,似有似無,我們正在努力地認真地查找,請呂老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力的。

嗯嗯。呂天柱應著,旁邊不時傳來嘈嘈雜雜的聲音。陶小云問,呂老您現在在哪呢?呂天柱答道,我正在機上呢,準備回臺灣去了,這不想起了個事情,想向你說一下,也許方便你們查找。

好的,您說吧。

呂天柱說,那個陶桃吧,我想,她可能還有其他的名字。

還有其他的名字?叫什么呢?

呂天柱在電話那頭緩緩說道,她這個人嘛,挺淘氣的,我想她很有可能是另有其名,她說她叫陶桃,可能覺得自己淘氣,所以叫陶桃,我也一直叫她陶桃。

是叫桃花的桃還是淘氣的淘?陶小云問。

桃花、淘氣?桃花,桃花,怎么感覺這名字挺熟悉的呢?呂天柱自言自語地說著。這時,機上響起了空姐的廣播提示:各位旅客,飛機即將起飛,為了保證飛行的安全,請關閉您的手機和其他電子通信設備……

陶小云急忙說道,呂老您回答一下我這個問題,您和陶桃結婚了嗎?

沒有,沒有,呂天柱說道,我們是說好打完仗就結婚的,可是仗沒打完,咱們就各奔東西了,后來我也想過找她,可一直沒辦法回來尋找。

陶小云打斷他道,你們真的沒有結婚嗎?

沒有,電話那頭呂天柱肯定地說著,頓了頓,他又緩緩地說道,如果那一晚算的話……

那一晚你們做了什么?陶小云追問道。呂天柱的電話里又傳來空姐的聲音:先生,請您關掉手機。接著就是呂天柱的聲音,陶主任,這事就麻煩你了,我這得關機了。

喂喂,陶小云喊著,但電話里傳來的已是一片忙音。

陶小云收起手機,所有的線索、頭緒忽然又變得若明若暗起來,似乎曙光就在前面,但他卻陷入了良久的沉思。他在心里告訴自己,這件事情,隨著呂天柱的回臺,是應該結束了。雖然現在放棄意味著前功盡棄,他也不是不想為呂天柱作一個交代,可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如果陶桃真的是他的二姑奶陶花,如果呂天柱看到那個他苦苦找尋的人,落得的是坎坷悲戚的下場,他剩下的那些歲月還有陽光嗎?他心中的那些美好的回憶,還會是他可以常?;匚兜耐聠??

世事滄桑,人生無奈。有些時候,真相永遠地被塵封著,這或許才是最好的結局。就讓那個陶桃,永遠是一個謎吧。

責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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