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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璜溪到清湘

2018-09-10 03:36鄧躍華
廣西文學 2018年6期
關鍵詞:全州書院

鄧躍華

全州舊分長、萬、恩、建、宜、升“六鄉”,俗云:“長萬出白米,恩建出刀槍,宜鄉多禮儀,富貴落升鄉?!笔獠恢?,在“出刀槍”的恩鄉腹地兩河大田村,宋時即有書院。詩書誦詠,澤被幼童稚子,飄過阡陌古道,飛向京畿都邑,大田及周邊村落曾科甲興盛,功名垂范。

它叫太極書院,后更名璜溪書院,與州城的清湘書院,對全州科舉文教影響甚深。

璜溪之濱書聲瑯:鄉村書院之發軔

書院產生于唐代,初指官方收藏和??睍膱鏊?,或是私人讀書治學的地方,后來發展為一種特殊的教育形式和制度,是培養人才的重要機構。宋初,私人講學的書院大量產生,陸續出現白鹿洞、岳麓、睢陽(應天)、嵩陽、石鼓、茅山、象山等書院。宋太宗賜石鼓書院敕額,真宗賜應天書院、岳麓書院額。有朝廷重視提倡,書院得以大力推廣。

宋端拱元年(988年),柳開(字仲涂,河北人,文學家)知任全州,因招撫西延瑤民粟氏有功,太宗賜錢三十萬緡(每緡一千文),柳公不入私囊,在州城北山筑室,政余開堂講學,訓讀士人。讀書堂建成翌年,即出了全州歷史上第一個進士許侍問。三年后柳調離全州,百姓念其功,立柳侯祠,改北山為柳山,書堂幾經興廢。一百多年后的淳熙三年(1176年),在清湘與灌陽兩縣域交界的烏山鄧家拉村,鄧寧民以“春秋舉解元聯捷進士”,官橫州司戶參軍,致仕歸田后在家鄉附近的桐木沖——舊稱桐木街,開創“太極書院”,招童開蒙,授禮儀詩書,舉秀才之學。私人籌建書院,這是湘南粵西地區有史記載的最早先例。

璜溪之濱,瑯瑯書聲,浸潤了鄉音,濫觴恩鄉古村。

嘉定八年(1215年),福建人林岜知全州,修柳山,建率性堂,邀其友魏了翁(著名學者)作記,稱書院自此始。寶慶三年(1227年),郡守程榆奏請,因全州轄清湘縣,宋理宗題“清湘書院”匾額,書院聲名大震。惜宋末元初,毀于戰火。

蒙元時,嶺南書院基本處于停滯狀態,僅全州清湘書院、桂州宣城書院有所動作。元統元年(1333年) ,清湘書院新建柳侯祠,立仲涂新像。當是時,清湘書院學賓、大田人鄧華夫,將柳侯原像移至老家,將太極書院修葺擴建,取門前璜溪,更名“璜溪書院”,并請仕人曾昺作《璜溪書院記》。試摘其要:

璜溪發源于高山,縈回演迤,遠赴於灌陽之會湘橋溪之左,地可數十畝,前挹雙峰,后枕高阜岡,原翼于左右,若堵墻故,即其地而營筑焉。其屋為梁者三,為楹者六十有余,正堂以貯先圣遺像之碑,瞻敬其所由始也,柳侯舊像居房之右,而東向厭于所尊也,華夫之大父曰寧民,習春秋,以恩科調橫州司戶參軍,乃為新像居房之左,而西向謂其嘗被斯文之澤,知仰柳侯之風,而今祀侯于其地,故使為主而面之也?!A夫創謀于元統之癸酉暨至正甲申,余隨府判顧公用之,以公委至其地,猶未及建也,余喜其幽勝,徘徊久之,且力贊其毋后時,而早為。又二年丙戌春,余再訪焉,始立外門,華夫欲余豫記之。余謂之曰:書院成游觀者,必眾其名,將與柳山并傳,豈無宗公鉅卿為君記之者?

想象一下,“其屋為梁者三,為楹者六十有余”,于鄉村是何等的高大上!我在20世紀80年代讀小學時,四個年級幾十名學生擠在一間生產隊留下的老倉庫里,一個民辦老師(教我們把“陳秉正”讀作“陳乘正”,把“移舟泊煙渚”讀成“移舟泊煙者”)。據方志稱,“元朝歷時98年,在廣西僅建一所書院。恩鄉建璜溪書院,這書院還是民間私人建的,官方一所也沒有。這么龐大的元朝又如此的短命,與其不重視教育不是沒有關系的”。我同意攝游友人馬震宇先生的觀點:僅有的這一所璜溪書院,并不屬于廣西,因為其時全州尚隸屬永州府治。

璜溪書院在明宣德年間重修,正德九年(1514年)再修。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大田士人鄧尚友捐資重修,歷時兩年竣工。及清,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同治四年(1865年)再度重修。清末荒廢,至民國年間,尚存書院大堂。這個處于兩縣三鄉交界的地方由于戰亂頻仍,鄉村書院再也擺不下一張安靜的課桌,最終難逃土木不存的厄運,遺址被“學大寨”的村民開墾成一丘丘稻田。

璜溪之側追思切:鄉關何處?

我故鄉的老房子門外,各有一對甲石。村外路旁還有兩處甲石。我們村叫花林崗,大田村在隔著幾里外的田垌的東南面;厚村在田垌東,百板洞村在田垌南。小時候,十里八村里的甲石,是我們攀爬游戲的地方。多年后,我才覺得,鄉親們叫它們的名字應寫作“甲石”——記錄科甲榮光的石頭,書名旗桿石。而至今,也沒有誰給我講清它們的來龍去脈。當然也沒人告訴村子外田垌里那條彎彎繞繞的“江”叫璜溪,更不必說書院了。

我是“文化大革命”后出生的農家孩子,村里識字的大人都沒幾個,還能奢求什么?璜溪書院的落寞,可想而知。

那一對對甲石,隨著年齡和閱歷漸長,我愈來愈覺出它們的分量。當我俯下身去辨認,翻開書去研讀,大吃一驚:光是大田、厚村鄧氏就有十多位進士,近百名舉人。大田村有進士樓,楹聯云:“名門久列南陽首,甲第曾開西粵先”,橫額為木雕“出入是門”。大田、厚村科舉人文,在明清為鼎。大田村舊有“一門三進士,七科八舉人”的故事——“七科八舉人”云云,意謂七個趕考的書生加上其中一個隨從馬夫也考中了舉人。

今人書寫的“百板洞”,實為“百榜垌”之訛誤。蓋因周邊村族士人科考中榜者眾多,官府差人送皇榜到此,與村中迎接報喜的人一道牽馬進村,高中的人都要在田垌的官道邊立一塊牌子,將所中功名刻在上面,時間一長,皇榜益多,故稱“百榜”,且砌了房子由人看守,后定居為村。村中一條南北走向的青石板街,當街的民居都有木板門面的鋪子,曾經北往全州永州、南去灌陽道州的過客商賈,往來如云。1931年1月初,鄧小平、張云逸率領的紅七軍在全州縣城關岳廟召開了具有歷史轉折性的前敵委會議,自粟家渡過湘江,經蒙家嶺、廣坪、百板洞、大田,進灌陽入道州,走的就是這條石板街。紅七軍撒下的革命火種,點燃了百板洞人鄧崇濟參與領導的全灌特支及桂北游擊隊。這條繁華了千百年的革命老區的街道,前幾年卻被“村內道路硬化”的混凝土給封蓋,兩邊的鋪面與古民居也庶幾傾圮殆盡。

那些透著厚重的古典美的石板路、石拱橋,秩序井然的天井房子,近些年迅疾老去,荒蕪湮沒在我們的記憶中,終究是太可惜!大青石階鋪就上去的進士門樓的氣派,帶蜈蚣墻、馬頭墻的明清民居的優雅,民國風格的碉樓的莊重,綴連二十四個天井的家族建筑群的壯觀……一對石鼓,兩面雀替,幾個柱礎,就飽含了精美考究的藝術審美和敦實耐用的工匠精神。古建美學和民俗風情,多潛藏在那日益頹敗的各式建筑之中。具有地方代表性的古建筑,是凝固的音樂,是靜默的詩篇,是無字的歷史,也是鄉愁之所在。

“踏著石板路,去看天井房子……”這樣的期望,竟快成奢望了。

每次回鄉,看到村里斷掉的石橋,挖走古樟的空坪,倒塌的老房子,心里總不是滋味。那條南北通衢的石板大路,連同一路上的涼亭、石橋,多半荒廢湮沒于荒野。故鄉猶在,實際上已不是記憶中的那個“故鄉”。70后、80后這兩代人,大抵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我在一篇小文《回家的路》中說:“園田半荒蕪,村莊多空去,山路無人走,學堂少人讀。曾經學生爆滿的中學早已撤銷,各村小學撤并,四五個行政村才湊成一所百人左右的小學。這盆地里一萬多人,都去了哪里?留下來的,可能不到五分之一?!?/p>

清湘之畔煙云散:鄉土文化何去何從?

全州境內書院,有記載的共十所,其中以璜溪書院創立最早,以清湘書院聞名于世。宋元時,知州鄧公在鳳凰麻市創建明經書院,民國十五年(1926年),官府及士紳將其舊屋作校舍,建麻市小學。明嘉靖九年(1530年),州守黃佐在湘山寺東百家井旁創湘山書院;嘉靖四十年(1561年),知州黃應升創鳳坡書院;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州人重建,明末毀于兵災,州守徐唐亦募捐重建;州人工部侍郎蔣淦在永歲梅潭村建梅潭書院。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州同周大沅在西延建中峰書院;道光二十年(1840年),州同程慶齡建西延書院;道光年間,枧塘白茆屋舉人唐開灼私資創湘門書院,捐田租四百多擔為書院經費。大埠頭湘西書院,始建年代無考,州人進士趙潤生曾執教。州城學宮與文廟亦合二為一,并先后建了登科提名碑、尊金閣、名宦鄉賢祠等配套建筑物。每月初一、十五,集諸生拜先師孔子遺像后,授《四書》《五經》,有條件的研讀《十三經》和《二十一史》 ;習作方面,須學寫詔、表、策論、詩、賦等,論文均用八股文體裁。武生還要學馬射、步射、技擊及《武經》。諸生皆臨摹晉、唐名帖,書寫整齊美觀。光緒二十七年(1901),旨令書院改學堂,書院歷史就此結束。

文化在深層次上是堅韌的,文脈的傳承常常又是脆弱的。璜溪書院遺址上現在僅有的物證,是立在荒野的孔子石像碑和旁邊的幾塊記事碑??紫癖叨c四米,寬一點三七米,碑面陽刻孔子全身立像,像高一點六五米、寬零點六三米;頂端有“先圣遺像”篆字,右邊有數行小字,已漫漶不清,左邊落款“唐吳道子筆”楷書。碑上人物的頭飾、手形、衣袍、廣袖等造型線條流暢優美,髯須飄逸,廣額長眉,近四十五度的半側面立像,顯出深沉睿智又不失親和的仁愛風范。馬震宇先生在其公眾號上撰文:“這種角度既適合表現人物的相貌特征,又沒有正面像給觀者的那種威嚴的壓力?!墩撜Z·子張》記子夏言:‘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這幅畫像大約可以體現出這種標準?!薄拔幕蟾锩逼陂g,孔像碑被推倒開砸,所幸石像厚實,只砸去右上側一角(石像其他部位線條尚清晰,唯面相模糊,疑似亦被污損)。據考,孔像碑立于南宋時,且乃“畫圣”繪“至圣”,應極具價值。然而這寶貝至今還兀立在荒郊,日漸風化。

州城邊上的清湘書院,現在同樣勝跡不存,故址難尋。自北宋柳開至南宋林岜,至明內閣首輔、大才子解縉造訪賦詩,至明正德八年(1513年)開封府尹顧璘謫知全州,增置亭宇院堂,興復柳山,及廣西右參議、文學家曹學佺題“柳仲涂書院”額,徐霞客游記稱柳山“與睢、岳、嵩、廬四書院共著”,各朝各代官府無不主持復修重建,士紳解囊助捐,鄉儒致仕講學,以興賢育才為首務。清湘書院不負眾望,廣植仕林:元朝廣東撫使曹橫舟,明代刑部尚書舒應龍、殿試探花舒宏志、戶部尚書蔣冕、御史曹學程、禮部尚書蔣松屏,清山東巡撫謝賜履、翰林學士著名史學家謝濟世、蔣良騏,河道總督蔣啟玫,鐵面御史趙炳麟……全州人杰皆出清湘。全州文史叢書編著者蔣欽揮先生說:“遺憾的是今天的柳山書院已成陳跡,幾年前筆者曾瞻仰此處,只見勝跡亂墳叢叢,荒草沒膝,除了顧太守題的‘應泉二字外,只有石墩數只,聽任蟲鳴唧唧,風雨瀟瀟?!币苍杏浾摺傲街簯兆远_肆?,書院難堪炸炮聲”的報道,文史工作者“可惜這個好地方,如今成了亂墳崗!”的慨嘆。

璜溪的孔像碑前,有塊清嘉慶年間的《鄧氏積善垂裕后昆記》的記事碑,其文末尤為動人:“昔宋太師溫國公司馬光有曰:積金以遺子孫未必子孫能盡守,積書以遺子孫未必子孫能盡讀,不如積陰德與冥冥之中以遺子孫之記,正合子之意也。且易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將見均輩昆季能敦尚行實積德累仁而世守其先業以發揮先君之潛德幽光,不亦善乎!”

存國粹,彰先賢,舉文化,正是積德積善之大行。

全州為湘桂走廊上中原與嶺南交會之要沖,在楚南桂北是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的大縣。虞舜南巡,鴻蒙初開;春秋戰國,即有邊邑;及秦漢,立郡縣,中原之風日漸豐澤。其地東陳都龐,西列越城,北極荊楚,南控百粵,中間湘水曲流,官商百工,絡繹不絕;人文勝跡,隨處可聞。我嘗作梳理,謹列十類:

一、以湘江戰役為代表的紅色文化。

二、以無量壽佛為中心的佛教文化。

三、以石濤、謝良琦與桂劇、彩調為主的文學戲曲藝術。

四、以璜溪書院、清湘書院為代表的書院文化。

五、以燕窩樓、桐蔭山莊、風雨橋為主的古建筑文化。

六、以建安司、洮陽古城、江凹里窯為代表的遺址文化。

七、以蔣冕、王貽德、謝濟世、趙炳麟等名宦為代表的廉政文化。

八、以天湖、湘山寺等為代表的旅游文化。

九、以醋血鴨、禾花魚、紅油米粉等為代表的飲食文化。

十、 以瑤族為主的少數民族文化。

此十類文化,均有豐富的內涵和外延。譬如,湘山寺的佛教文化(不是宗教信仰),不僅包含無量壽佛教化推崇的真善美,還有養生長壽、明辨哲思的文化意義,融釋、道、儒為一體。譬如藝術,石濤是明末清初從湘山寺走出去的畫僧,他在繪畫的創作技藝和藝術理論上,是國內外公認的開一代先風之氣的藝術大師,且詩書畫皆擅,享有很高的世界聲譽。而“鐵面御史”謝濟世、趙炳麟與萬歷帝賜“天下清官第一”匾額的王貽德等一批鄉賢,他們當朝為官剛正不阿、清正廉潔的精神,在當前尤其有現實意義。

如何留住鄉土鄉愁,講好全州故事,提亮“文化名片”?鄙人姑妄言之,且擬“四個結合”的建議:一是結合在建中的文化公園和政協文史館,大力發掘歷代鄉賢驕子和過往文化名人,搜集整理文獻資料和動人故事,通過文字、圖片、影像視頻等,多渠道展示地方文化精華;二是結合初步成型的思源民俗博物館,保護桂北民居及古村、古橋、石(木)刻等具有藝術和歷史價值的文物,加大修繕力度,鼓勵和支持民間力量,保護性建設古民居,適度開發利用;三是結合湘山寺的歷史,擬好發展規劃,追溯無量壽佛、石霜、石濤等名僧的傳奇身世及文化價值,突出壽佛的求真向善、養生長壽文化,突出石濤這位世界級藝術家的人文和藝術魅力,聘學者設專題講座、編輯文化叢書等;四是結合湘山文化主題活動,設立“××文化獎”,每兩到三年評一次獎,扶持、表彰全州籍作者及在全州工作的人士創作的文學、美術、書法、攝影、音樂、戲曲等優秀原創作品,深入推進當代文化與精神文明建設。

欣慰的是,當下也不乏有心人走村訪鄉,探古拾珠,如整理前賢古籍軼作的蔣欽揮先生,修復古民居、再現傳統建筑藝術的唐以金老人。他們憑一己之力,撐起家鄉文化歷史的一角天空,特別的湛藍,特別地絢爛。湘江靜流,清波中映見芳草秀木,也映見甘心付出的鄉賢的背影。

在柳宗元、黃庭堅、范成大、劉克莊等歷代名人遷客過全州留下的詩作中,頗能引我感懷的,是元代江南人陸垕題柳山的五律:

何年柳使君,開此讀書林?

天地三江遠,煙云一徑深。

高山仰圣道,流水凈人心。

伊昔從游樂,遺風尚可尋。

從澄碧璜溪到悠悠清湘,從洮陽舊郡到全州新城,鄉土文化何可尋?亟待各方人士,且行且珍惜。

責任編輯 韋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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