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次教學生涯的悔恨

王帥

2013年，我剛入職，充滿了理想主義，總想把每一個學生都教好，尤其對愛偷懶的學生格外上心。我經常利用課余時間，讓他們去辦公室背誦古詩文。大多數學生，迫于我的威懾，垂頭喪氣來背，戰戰兢兢背完?，F在想想，這種強制學習的方式無疑是錯誤并且低效的。但是，在當時，我卻認為，這是最有效的方法，總是堅持等到最后一個學生背完才松口氣。

只有一個學生，對我的要求置若罔聞，從來不找我背誦。他對語文學習的輕視，讓我很不滿。因而，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將他一軍，挫挫他的銳氣，讓他再次重視起語文學習。這個機會終于來了，期中考試，六分的默寫題他一字未填，一分不得?？吹皆嚲砗?，我以為勸他“改邪歸正”的時機到了，便隨即寫了一篇《討不學古文者 × ×檄文》：

古詩文是中華文明的根脈，華夏學子本就應承擔起傳承經典文化的重任。雖不必有頭懸梁、錐刺股的毅力，但也要積極誦讀，爭取熟記于心，提高自己的古文化修養。然而，竟有人將流傳下來的文化精華，棄之如敝履，缺少學習古文的熱情和積極性，更不用談學習的決心和毅力。其怠于背古書之態，令人憎惡。

此類人自以為比他人聰明，趁他人熟記古文之時，偷懶怠惰。豈不知，到了考場，便現出孱弱之樣。凡遇古詩文題，未嘗不絞盡腦汁，挖空心思?？v然如此，筆下仍難落一字，紙上空空如也。再觀其象，汗如雨下，發背沾衣，抓耳撓腮，丑態畢露。原本花點兒時間，下點兒功夫，便能將不少古詩文收于肚中，卻因態度輕視，喪失了領略傳統文化精髓的大好時機。

真是仰愧于天，俯怍于地，上辜負父母養育之恩、眷眷之心，下有愧老師諄諄教誨、萬般關愛。悲夫！為師者氣憤其冥頑不靈，痛心其目光短淺。特寫此篇檄文，痛陳陋習，鞭策激勵，以期其心有所悟，付諸行動。多說無益，唯有學也。

寫這篇文章的初衷，是希望這個學生能轉變對古詩文學習的態度，一改不愿背誦古文的積習。然而，事與愿違。我清楚地記得，當眾讀了這篇文章后，他的眼神由震驚到憤怒到憂傷，最后歸于黯淡。整節課，他都低垂著頭，很萎靡，像落敗了的公雞。那一瞬間，我突然有點兒后悔，大庭廣眾之下，用激憤之語，痛斥一個孩子，言語中還不乏嘲諷，是不是太過分了。我預感到，這次魯莽的行為，不但不會達到預期效果，反而會適得其反。

果然，這件事后，他的語文學習沒有任何起色，反倒總是刻意回避我。盡管事后我多次找他溝通，表達我的歉意，但是，他依然對我保持警惕，很顯然，他不再信任我。后來，他出國了，聽同學說，理由是對中國的教育體制很失望。我知道，這失望里，必然有我的原因。如果，當初我不在全體同學面前讀那篇檄文，而是私底下和他交流，或許效果會更好；如果，當初我再多點兒耐心，嘗試其他更緩和的方法，或許就會皆大歡喜?？墒?，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如果，我用最錯誤的辦法做了自以為對的事情，結果，卻傷害了一個孩子的自尊心。

今天，我想感謝我的學生，正是他的不原諒，讓我靜下心來，反思自己的行為。教書育人是一門藝術，育人的基礎是保護受教育者的身心不受損害，保護他的尊嚴不受侵犯，否則，一切的教育都是空談。而且，師生之間的信任一旦遭到破壞，很難重新建立。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尊嚴一旦遭到侵犯，將對他的人生將產生深遠影響，甚至會影響一輩子。

我想向被我傷害的這個學生表達深深的歉意，因為我的無知，用最不恰當的方式扼殺了他對我的信任，并且對他造成了難以彌補的傷害。倘若時光能倒流，我一定會多聽聽他內心的想法，放下芥蒂，坦誠交流，而不是妄下論斷，魯莽行事。

我更希望能獲得他的原諒和寬宥，來消除我們之間的厚壁障，讓彼此的心重新溫暖，再次贏回那久違的信任。

這件事已經過去五年了，依然縈繞在我的心頭，每每想起，悔恨之意便如潮水般襲來，成了我教學生涯難以磨滅的痛。它時時警醒我，教師最大的責任不是教出成績優異的學生，而是保護好每一個學生的自尊心，讓他們的心中灑滿陽光、希望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