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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毒物知識的科學源頭
——基于王充《論衡·言毒》等篇章的綜合考察

2018-10-08 11:31
關鍵詞:論衡毒物毒性

卜 風 賢

(陜西師范大學 西北歷史環境與經濟社會發展研究院,陜西 西安 710119)

東漢王充《論衡》一書緊密聯系當時社會實際,從自然與社會兩個方面入手辨析討論了若干重要問題,“釋物類同異,正時俗嫌疑”(《后漢書·王充傳》),通過辯證批駁兼用“問孔”“刺孟”的方式建立了自己的思想體系,時人謂之“異人異書”①,后來也被視為悖逆之人而大肆批評②。盡管囿于儒家學理觀念的影響,儒生治經時對《論衡》不甚重視[1],但《論衡》一書在傳統社會經濟、文化、科技諸領域都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2-6],也使得《論衡》成為研究漢代經濟、社會、文化、科技問題的經典文獻?!墩摵狻ぱ远尽菲v述毒物與中毒辯證關系,史志誠先生研究《言毒》篇后充分肯定了其科學價值[7]。也因此,《言毒》篇的毒理科學價值有進一步挖掘的必要。

一、《論衡》書中的毒物知識并非僅限于《言毒》篇

在兩漢文獻中,專論毒物及其危害的篇章以《論衡·言毒》為精華代表。兩漢文獻中論述毒物事類較為普遍,既有醫藥學中的毒理分析[8],也有宮廷斗爭、政治活動中的用毒伎倆[9-10],但以毒物毒害立論,專門討論毒物特性、地域特色和毒物文化等綜合性內容的文獻,則非《論衡·言毒》篇莫屬[7]。

《論衡·言毒》篇可以看作是中國毒理科學史上的重要篇章[7],同時也要看到,相對于中國傳統的農醫天算學科而言,古代毒物與毒理學的發展比較遲緩。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上,春秋戰國時期是一個關鍵節點,傳統科學各學科領域都涌現出了一些代表性文獻,地學方面有《尚書·禹貢》《管子·地員》篇,農學方面有《詩經·七月》《呂氏春秋·上農》篇,醫學方面有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等,技術方面有《周禮·考工記》,物理學方面有著作《墨子》,天文歷法方面成就更為顯著,有《夏小正》《甘石星經》《巫咸星經》等專書。中國古代科學技術與知識體系在這一時期初步形成,因此,這一時期也被科技史家界定為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奠基時期[11]。如果以科學著作形式定論,則在科學繁榮的春秋戰國時期,各門學科之間的分化和發展呈現出明顯差別。天文學、醫學因為有專門著述而彰顯其相對完善的知識體系,地學、農學、物理以及技術等方面發展則相對延遲,僅有相關專門篇章論述科技主題。這一情況反映了中國傳統科學自奠基形成之日起就具有學科內部的不平衡發展特征,即在春秋戰國時期古代科技奠基發展的關鍵階段,有些學科(如毒理學)依然處于萌芽狀態,中國古代科學學科之間的發展水平相對于科技史的階段性過程而言是不平衡、不一致的。

先秦時期毒理學知識的匯集與總結明顯滯后于各門主干學科,既無毒物方面的專門著作,也沒有專論毒物的篇章言論,僅在一些篇章文句中提及蜂蠆虺蛇和毒藥毒草等典型毒物?!兜赖陆洝ず轮瘛吩疲骸昂轮?,比于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薄蛾P尹子·九藥》云:“勿輕小物,小蟲毒身?!薄段淖印肪矶毒\》云:“當此之時,禽獸蟲蛇無不懷其爪牙,藏其螫毒?!薄秴问洗呵铩っ舷募o·勸學》云:“是拯溺而硾之以石也,是救病而飲之以堇也?!边@些內容雖然涉及毒物種類、毒物利用、毒性機理以及防毒去毒諸方面,但均以淺嘗輒止的表象談論為基本形式,并非專門知識的系統性研討。在習見動植物毒害之外,也提到鴆毒、酖毒,即烈性毒酒?!俄n非子·備內》曰:“唯母為后而子為主,則令無不行,禁無不止,男女之樂不減于先君,而擅萬乘不疑,此鴆毒扼昧之所以用也?!庇帧俄n非子·八經》曰:“脫易不自神曰彈威,其患賊夫酖毒之亂起?!薄蹲髠鳌らh公元年》云:“宴安酖毒,不可懷也?!倍疚锊粌H在防不勝防的情形下傷害人身,也是消除異己的一種武器,用毒殺人已經見于先秦政治生活中?!俄n非子·內儲說下》云:“參疑之勢,亂之所由生也,故明主慎之。是以晉驪姬殺太子申生,而鄭夫人用毒藥,衛州吁殺其君完?!?/p>

在毒物形態認識基礎上,先秦時期也有一些毒理認識,所謂螫毒就是致人于死地的烈性毒物,以螫毒與刑法對比,顯示人們對劇烈毒性的恐懼。如《韓非子·用人》云:“故至治之國,有賞罰而無喜怒。故圣人極有刑法,而死無螫毒,故奸人服?!薄豆茏印肪硎摺督亍吩疲骸般@燧易火,杼井易水,所以去茲毒也?!痹谝姿谆鹬幸蔡N含毒性機理的滋生消長過程,認識到毒性機理的一般規律就可以做到防毒去毒?!盾髯印ね踔啤份d:“黿鼉魚鱉鰍鳣孕別之時,罔罟毒藥不入澤,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边@些散見于先秦文獻中的“言毒”字句在所處篇章中的作用意義均是輔助說明其他問題,“言毒”所指非為討論毒性毒理,而是利用毒物和毒性資料增強論述主題的說服力。

直到東漢王充《論衡》一書才以《言毒》篇宣告了古代毒理學的誕生,《論衡·言毒》篇既是古代毒理學的奠基之作,也是古代科技史領域的一部重要文獻??隙ā墩摵狻ぱ远尽菲亩纠韺W貢獻,也就可以理解古代科技史發展的時空不平衡性。在先秦時期處于科學專篇階段的地學、農學等傳統學科,進入秦漢以后已經相繼趨于成熟,完成了科學知識的整體建構并出現了代表性的科學專書,如農業科學方面的《氾勝之書》、地學方面的《水經》等。傳統科學的主干學科除農醫天算以外,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等均有整體性發展。相對于傳統科學各學科的發展,古代毒物學本屬于醫學和生物學分支,但是恰似春秋戰國時期各大學科之間的發展不平衡一樣,漢代科學發展的不平衡性則表現在各大學科內部的分支學科方面?!墩摵狻ぱ远尽菲某霈F正是這一時代背景下的科學產物,也是對這一科學時代大變革的直接證明。漢代毒物知識建構的不完整性,不僅表現在《言毒》只是《論衡》書中相對獨立的一篇毒理學文獻,也與《言毒》所指的毒物、毒性與毒理知識的局限性有相當關系,這種局限性突出表現為《論衡·言毒》篇不能充分地陳述毒理,尚需要配合其他篇章的毒物內容才能相互呼應,闡述王充及其所處時代的毒物知識。

《論衡》一書中除了專論毒物的《言毒》篇外,還有《吉驗》《雷虛》《道虛》《語增》《遭虎》《論死》《死偽》《訂鬼》等篇章論及毒害事件,這些篇章中的毒物論述既與《言毒》篇相呼應和補充,又是對《言毒》篇主題的引導與鋪墊。

《論衡·吉驗》篇曰:“之毒螫之野,禽蟲不能傷?!倍倔轵笊?、虎狼之類的猛獸毒蟲,《言毒》篇講述有毒動物時作了明確定義?!都灐菲械亩倔б徽f可與《言毒》篇相呼應。先秦兩漢文獻中論及毒螫者或指有毒動物,或指毒害作用,《論衡》言毒就是這種特殊語境下的進一步思考發揮?!豆砉茸印嗥吩疲骸绑x之動也,必以毒螫?!薄痘茨献印ふf山訓》云:“貞蟲之動以毒螫,熊羆之動以攫搏,兕牛之動以牴觸,物莫措其所修,而用其所短也?!卑喙獭栋谆⑼āぶG諍》云:“民蒙毒螫?!薄妒酚洝ぢ蓵吩疲骸跋矂t愛心生,怒則毒螫加,情性之理也?!卑喙獭段鞫假x》云:“流大漢之愷悌,蕩亡秦之毒螫?!?/p>

《論衡·雷虛》篇云:“盛夏之時,太陽用事,陰氣乘之。陰陽分事則相校軫,校軫則激射,激射為毒,中人輒死,中木木折,中屋屋壞。人在木下屋間,偶中而死矣?!蓖醭涑幸u荀子的天道自然觀念,對兩漢時期盛行的天譴災異說予以駁斥?;诖?,王充論說風雨雷電等自然事物時引入陰陽元氣觀念,“雷者,太陽之激氣也”(《論衡·雷虛》),“風者,氣也”(《論衡·感虛》),“如云雨者,氣也”(《論衡·明雩》),從物理性狀方面解釋自然現象,認為雷電不過是在陰陽交匯過程中生成的帶有毒性的元氣而已。雖然漢儒解經時也有類似觀念,如《大戴禮記·曾子天圓》云:“陰陽之氣,各從其所,則靜矣,偏則風,俱則雷,交則電,亂則霧,和則雨?!钡醭湓谧匀辉獨庹摰幕A上,凝練概括了陰陽交匯過程中的雷電毒理作用,也就是肯定了毒性產生的物質基礎。這是對“夫毒,陽氣也”(《論衡·言毒》)這種簡單毒性認識的極大發展,也是對毒物范圍的大視野認知。

《論衡·道虛》篇云:“夫氣謂何氣也?如謂陰陽之氣,陰陽之氣,不能飽人。人或咽氣,氣滿腹脹,不能饜飽。如謂百藥之氣,人或服藥,食一合屑,吞數十丸,藥力烈盛,胸中憒毒,不能飽人。食氣者必謂吹呴呼吸,吐故納新也。昔有彭祖嘗行之矣,不能久壽,病而死矣?!蓖醭湓凇墩摵狻だ滋摗菲刑岢隽死纂姷亩練鈾C理,以氣之陰陽交匯解釋毒性的作用過程。在此基礎上,又以藥物過量論說百藥之氣的毒性毒理。藥毒之間僅有毫厘之差,《淮南子·修務訓》中以神農嘗百草之滋味、一日而遇七十毒之事為例證,敘述了毒藥之間的模糊關系,《神農本草經》也按毒性大小把365種藥物分為上中下三等。故后世醫家論定“凡藥有毒也,非止大毒、小毒謂之毒,雖甘草、苦參,不可不謂之毒”(《儒門事親·推原補法利害非輕說》)。此外,民間也有“是藥三分毒”的類似毒藥關系論說[12-13]?!墩摵狻だ滋摗菲⒎恰把远尽睂F?,但與《論衡·言毒》篇有相同的毒性認識和前后呼應、相互補充的毒物知識結構。

《論衡·語增》篇云:“魏公子無忌為長夜之飲,困毒而死?!边@是酒毒的典型案例。春秋戰國時期使用鴆酒殺人已有先例,季友毒殺叔牙不但不為過,反而獲得贊譽③,《史記·魯周公世家》載:“季友以莊公命命牙待于針巫氏,使針季劫飲叔牙以鴆,曰:‘飲此則有后奉祀;不然,死且無后?!浪祜孁c而死?!薄墩摵狻に纻巍菲d:“高皇帝以趙王如意為似我而欲立之,呂后恚恨,后鴆殺趙王?!币彩嵌揪茪⑷说闹匾录?。兩漢時期毒酒殺人屢有應用,呂后鴆殺趙王如意后,又如法炮制意圖殺死齊王劉肥,《史記·呂太后本紀》載:“十月,孝惠與齊王燕飲太后前,孝惠以為齊王兄,置上坐,如家人之禮。太后怒,乃令酌兩卮酖,置前,令齊王起為壽。齊王起,孝惠亦起,取卮欲俱為壽。太后乃恐,自起泛孝惠卮。齊王怪之,因不敢飲,詳醉去?!薄稘h書·霍光傳》記述王莽毒酒殺子一事:“時衛尉王莽子男忽侍中,揚語曰:‘帝崩,忽常在左右,安得遺詔封三子事!群兒自相貴耳?!饴勚?,切讓王莽,莽酖殺忽?!睗h元帝時蕭望之因為政治斗爭,不愿受下獄之辱,“竟飲鴆自殺”(《漢書·蕭望之傳》)。漢哀帝時大臣朱博因為彈劾大將軍傅喜而被廷尉治罪,“博自殺,國除”,落得“仰藥飲鴆”(《漢書·朱博傳》)而死的結局?!稘h書·翟方進傳》載:“移檄郡國,言莽鴆殺孝平皇帝?!睗h代孔融《孔北海集·汝潁優劣論》載:“汝南李洪為太尉掾,弟殺人當死,洪自劾詣閣,乞代弟命,便飲酖而死?!薄稏|觀漢記·李業列傳》載:“公孫述欲征李業為博士,業固不起,乃遣人持鴆,不起便賜藥,業乃飲鴆而死?!薄稏|觀漢記》卷十七《楊震列傳》載:“震到洛陽都亭,顧謂子及門生曰:‘吾蒙恩居上司,奸臣狡猾而不能誅,嬖人傾亂而不能禁,帑藏空虛,賞賜不節,而不能塞,何面以見日月?!煅鲽c而死?!?/p>

《論衡·遭虎》篇有云:“水中之毒,不及陵上,陵上之氣,不入水中,各以所近,罹殃取禍?!彼^水中陵上之毒,就是對毒物地理分布及其特征的區分。而水中之毒與陵(陸)上之氣對比排列以強調其危害性后果,又是對毒物形態中毒氣與毒水的類型區別。雖然《論衡·言毒》篇開篇講解毒物性狀,提出:“天地之間,萬物之性,含血之蟲,有蝮、蛇、蜂、蠆,咸懷毒螫,犯中人身,渭濩疾痛,當時不救,流遍一身。草木之中,有巴豆、野葛,食之湊懣,頗多殺人。不知此物,稟何氣于天?萬物之生,皆稟元氣,元氣之中,有毒螫乎?”據此或可判斷王充對毒物分類的基本看法[7],但是,有毒動物與有毒植物并不能概括兩漢時期的毒物全貌,毒氣、毒水、毒火之類與有毒動物毒蜂一樣也是兩漢時期的基本毒物類型?!墩摵狻ぴ饣ⅰ菲衷疲骸胺湎姾θ?,入毒氣害人,入水火害人。人為蜂蠆所螫,為毒氣所中,為火所燔,為水所溺,又誰致之者?”因此,王充在《論衡·論死》篇中論述害人之物質類別,進一步肯定了毒氣的危害作用:“不為物,則為氣矣。氣之害人者,太陽之氣為毒者也。使人死,其氣為毒乎,害人;不為乎,不能害人?!?/p>

《論衡·死偽》篇中有臭氣毒火一說:“發棺時,臭憧于天,洛陽丞臨棺,聞臭而死。又改葬定陶共王丁后,火從藏中出,燒殺吏士數百人。夫改葬禮卑,又損奪珍物,二恨怨,故為臭、出火,以中傷人?!边@種臭氣是物質腐朽集聚所致,并非鬼怪作為?!俺袈動谔?,多藏食物,腐朽猥發,人不能堪毒憤,而未為怪也?!薄墩摵狻び喒怼菲性俅握撌龆練猓骸疤斓刂畾鉃檠?,太陽之氣也。妖與毒同,氣中傷人者謂之毒,氣變化者謂之妖?!挪畢枮檠?,則其弓、矢、投、措皆妖毒也。妖象人之形,其毒象人之兵。鬼、毒同色,故杜伯弓矢皆硃彤也。毒象人之兵,則其中人,人輒死也。中人微者即為腓,病者不即時死。何則?腓者,毒氣所加也?!?/p>

二、《論衡》書中的毒物、毒性與解毒藥物

《論衡·言毒》篇中以“萬物之生,皆稟元氣,元氣之中,有毒螫乎”指示問題導向,意在探究毒性毒理的一般規律。整篇文章凡“言毒”之處,都以人為毒害對象,不論是含血之毒蟲,還是為食之草木,均造成“中人,人毒”的毒害后果,且“頗多殺人”。所謂中毒就是人體受傷害的過程,“人食湊懣者,其不堪任也。不堪任,則謂之毒矣”。根據《論衡·言毒》篇及其他篇章內容,可知漢代毒物范圍極為廣泛,既有有毒動物、有毒植物,也有毒氣、毒水等有毒物質?,F代毒理學所關注的毒物形態,幾乎都已納入當時毒物世界之內。

有毒動物中,《論衡·言毒》篇列舉了蝮、蛇、蜂、蠆之類,都屬于毒蟲。秦漢之際,項梁追擊秦將章邯,齊王田市以蝮蛇為例勸說楚王殺死政敵田假、田角和田閑,“蝮蠚手則斬手,蠚足則斬足”(《漢書·田儋傳》),顏注引應劭曰:“蝮,一名虺。蠚,螫也。螫人手足則割去其肉,不然則死?!薄稜栄拧め岕~》曰:“蝮虺,博三寸,首大如擘?!彬笊邽槎旧踔劣绊懙杰娛滦袆??!顿Y治通鑒·漢紀九》載:“今發兵行數千里,資衣糧,入越地,輿轎而隃領,拕舟而入水,行數百千里,夾以深林叢竹,水道上下擊石,林中多蝮蛇猛獸,夏月暑時,歐泄霍亂之病相隨屬也,曾未施兵接刃,死傷者必眾矣?!薄澳戏绞顫?,近夏癉熱,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疢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雖舉越國而虜之,不足以償所亡”。蝮蛇因為毒力強大,也被用來舉例說明人與人之間的較量制衡關系,所以《鹽鐵論·險固》云:“故龜猖有介,狐貉不能禽;蝮蛇有螫,人忌而不輕。故有備則制人,無備則制于人?!毕鄬τ谘远旧兊男睦砜謶?,漢代的毒理認識更為客觀理性。

秦漢之時一度視蛇為靈性動物,寓意江山社稷?!稘h書·郊祀志》記述秦襄公作西畤祠白帝,后秦文公據此以東擴,衍生出黃蛇故事:“其后十四年,秦文公東獵汧、渭之間。卜居之而吉。文公夢黃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于鄜衍?!薄稘h書·高帝紀》敘述劉邦斬白蛇故事,意指漢帝當立:“高祖被酒,夜徑澤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還報曰:‘前有大蛇當徑,愿還?!咦孀?曰:‘壯士行,何畏!’乃前,拔劍斬蛇,蛇分為兩,道開。行數里,醉困臥。后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嫗何哭,嫗曰:‘人殺吾子?!嗽唬骸畫炞雍螢橐姎??’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者赤帝子斬之,故哭?!贝颂廃S蛇、白蛇并無毒害警示。蛇蟲有毒,以虺蛇為最,是為虺毒?!兑琢帧ぢ闹谑份d:“虺蝮所聚,難以居處。毒螫痛甚,瘡不可愈?!薄逗鬂h書·段颎傳》載:“今傍郡戶口單少,數為羌所創毒,而欲令降徒與之雜居,是猶種枳棘于良田,養虺蛇于室內也?!?/p>

毒蟲之中,還有毒蜂、毒蠆。毒蜂為特殊蜂種,《淮南子·說山訓》云:“貞蟲之動以毒螫?!弊⒃啤柏懴x,細腰蜂蜾蠃之屬”。蠆為蛇蝎之類的毒蟲,有毒刺,名為蠆芒?!尔}鐵論·訟賢第二十二》載:“大夫曰:今之學者,無太公之能,騏驥之才,有以蜂蠆介毒而自害也?!薄痘茨献印m真訓》云:“蜂蠆螫指而神不能憺,蚊虻噬膚而知不能平,夫憂患之來,攖人心也,非直蜂蠆之螫毒而蚊虻之慘怛也?!薄墩f苑》卷十六《談叢》云:“猛獸狐疑,不若蜂蠆之致毒也?!薄墩摵狻ぱ远尽菲沧⒁獾搅朔涿鄱拘裕骸笆趁凵俣?,則令人毒?!?/p>

有毒動物還有鮭、魚叔等魚類?!墩摵狻ぱ远尽菲疲骸霸隰~則為鮭與魚叔,故人食鮭肝而死,為魚叔螫有毒?!比A佗《中藏經》卷中《論五疔狀候第四十》篇也提到毒魚一物,是致人傷殘的根源之一:“五疔者,皆由喜怒憂思,沖寒冒熱,恣飲醇酒,多嗜甘肥,毒魚酢醬,色欲過度之所為也。畜其毒邪,浸漬臟腑,久不攄散,始變為疔?!贝送?,先秦文獻《山海經·北山經》中記載有魚市魚,于人有毒害作用:“敦水出焉,東流注于雁門之水,其中多魚市魚市之魚,食之殺人?!钡墩摵狻芳捌渌麅蓾h文獻鮮有論及。

在動物性毒物中,毒肉可致人于死地。馬肝有毒一說見于漢代文獻中,《史記·孝武本紀》載:“文成食馬肝死耳?!薄稘h書·儒林傳》載“食肉毋食馬肝,未為不知味也”,顏師古注:“馬肝有毒,食之憙殺人,幸得無食?!?/p>

有毒植物中,《論衡·言毒》篇列舉了巴豆、野葛:“草木之中,有巴豆、野葛,食之湊懣,頗多殺人?!睆堉倬霸凇督饏T玉函經》的《方藥炮制》篇中亦言明野葛毒性:“凡野葛不入湯,入湯則殺人?!钡珴h代毒草顯然不只巴豆、野葛兩種?!墩f文解字》云:“毒,厚也,害人之草,往往而生?!倍静莶坏N類多,分布廣泛,危害性也很大,《漢書·西南夷兩粵朝鮮傳》載:“自知罪成,狂犯守尉,遠藏溫暑毒草之地,雖有孫吳將,賁育士,若入水火,往必焦沒,知勇亡所施?!薄逗鬂h書·西域傳》載:“西夜國,一名漂沙,去洛陽萬四千四百里。戶二千五百,口萬余,勝兵三千人。地生白草,有毒,國人煎以為藥,傅箭鏃,所中即死?!睗h人以為毒草為害可與猛獸虎狼相比,《史記·龜策列傳》云:“獸無虎狼,草無毒螫?!币驗槎静萦袆×叶拘?,故概括出五毒術語?!稘h書·翟方進傳》載:“發父方進及先祖冢在汝南者,燒其棺柩,夷滅三族,誅及種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并葬之?!蔽宥菊?,顏師古注引如淳曰:“野葛、狼毒之屬也?!?/p>

漢代史游《急就篇》卷四有“烏喙附子椒芫華”云,皆為毒性植物。烏喙又名烏頭,《史記·蘇秦列傳》載:“臣聞饑人所以饑而不食烏喙者,為其愈充腹而與餓死同患也?!备阶右彩嵌疚?,《漢書·外戚列傳》載:“衍良久曰:‘愿盡力?!磽v附子,赍入長定宮?;屎竺馍砗?,衍取附子并合大醫大丸以飲皇后。有頃曰:‘我頭岑岑也,藥中得無有毒?’對曰:‘無有?!旒訜?,崩?!睘踵?、附子之類毒性劇烈,列為國家管制禁用物品?!稄埣疑綕h簡·二年律令》記:“有挾毒矢若謹(堇)毒、米崔,及和為謹(堇)毒者,皆棄市?;蛎状拗^鼷毒。詔所令縣官為挾之,不用此律?!盵14]其中所言謹(堇)毒為烏頭,米崔為附子。椒芫華雖非毒人之物,但有特殊毒性,唐人顏師古注《急就篇》載:“芫華,一名魚毒,漁者煮之以投水中,魚則死而浮出,故以為名?!苯奋救A以毒魚而名,足見其毒性的特殊性和選擇性?!墩f文解字》云:“芫,魚毒也。從草元聲,愚袁切?!边@類具有特定毒性的植物并非椒芫華一種,又如“蘻,狗毒也。從草系聲”,或以為蘻為狼毒草?!恶R王堆漢墓帛書》中記載有可以入藥養生的白杬本,其藥性也是毒魚之類④。毒草的選擇性毒害作用不僅僅毒殺特定動物,也有毒草對某種動物反而無害?!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載:“云南縣有神鹿,兩頭,能食毒草?!币娸d于漢代文獻中的云南神鹿,也是毒藥耐受性的一種表現和認識。

《論衡》中沒有提及有毒礦物。礦物毒物中,礜有毒性,但與無條等毒草類似,為針對小動物的選擇性毒藥?!墩f文解字》云:“ 礜,毒石也,出漢中?!逼浔居凇渡胶=洝肪矶段魃浇洝罚骸?皋涂山)有白石焉,其名曰礜,可以毒鼠?!睆膶Χ疚锓N類的認識上權衡計量,《論衡》“言毒”沒有注意到毒石,也是一種學術遺憾。典型的礦物類毒物水銀在秦漢時廣為使用,不但秦始皇陵“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⑥,《敦煌漢簡》配藥方劑中也有“水銀二斤”的記載[15]。

毒氣也是與蜂蠆一樣的劇毒物質,如前所述,《論衡》中的《遭虎》《論死》《訂鬼》諸篇都有明確的毒氣論說?!稘h書·王莽傳中》載:“僰道以南,山險高深,茂多驅眾遠居,費以億計,吏士離毒氣死者什七?!倍練馑谥?,以南方山林卑濕之地為顯著地貌特征?!逗鬂h書·楊終傳》載:“且南方暑濕,障毒互生?!薄稏|觀漢記》卷七《城陽恭王祉傳》載:“以舂陵地勢下濕,有山林毒氣,難以久處?!薄稏|觀漢記》卷十二《馬援傳》載:“當吾在浪泊、西里、烏間,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熏蒸,仰視烏鳶跕跕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此外,《漢書·賈誼傳》中也表達了賈誼對卑濕之地不宜居住的憂慮:“長沙卑濕,誼自傷悼,以為壽不得長?!逼渲须m然沒有提及毒氣,但從賈誼的憂慮來看,應該屬于“江南卑濕,丈夫早夭”⑦之類的生活體驗性認識或經驗性知識范疇,它是建立在普遍現象之上的一種大概率事件總結?!兜赖陆洝ど仙迫羲吩疲骸八评f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河上公注曰:“眾人惡卑濕垢濁,水獨靜流居之也?!北皾裰貫楸娙怂鶒?,其毒害環境應是主要根由。

毒水、毒火、毒藥之屬,在兩漢文獻和《論衡》書中也有論及?!稘h書·賈捐之傳》中將水土與毒草毒蟲并列,南方珠崖等地毒水為害已然有所昭示:“顓顓獨居一海之中,霧露氣濕,多毒草蟲蛇水土之害,人未見虜,戰士自死?!迸c此類似,先秦文獻中也屢屢論及毒水殺人事件。如《春秋左氏傳·襄公十四年》載:“秦人毒涇上流,師人多死?!薄赌印ど型稀吩疲骸疤煜轮傩?,皆以水火毒藥相虧害?!薄墩摵狻ぱ远尽菲卸嗵幪岬交鸲局Γ骸疤柣饸?,常為毒螫,氣熱也?!边@是以火之陽剛來闡發毒性機理;又云:“火煙入鼻鼻疾,入目目痛,火氣有烈也。物為靡屑者多,唯一火最烈,火氣所燥也?!边@是以火之毒烈來說明火對人體的嚴重傷害;又云:“天地之間,毒氣流行,人當其沖,則面腫疾,世人謂之火流所刺也?!边@里提出了毒氣的另一個名稱——火流。因火為毒,由此進一步將毒火延伸至五行之火,“木生火,火為毒,故蒼龍之獸含火星”(《論衡·言毒》),“水火燒溺,凡能害人者,皆五行之物”(《論衡·論死》)。五行之火毒也體現在天際火星之上,《論衡·訂鬼》篇云:“熒惑火星,火有毒熒,故當熒惑守宿,國有禍敗?!背蓵谖鳚h時期的《黃帝內經·素問》中對藥物之毒多有論述[8],藥毒也有多種專用名稱,《說文解字》對癆、瘌作了解析:“朝鮮謂藥毒曰癆”“楚人謂藥毒曰痛瘌”。揚雄《方言》三也作了解析:“瘌,痛也。凡飲藥傅藥而毒,南楚之外謂之瘌?!笔窌袑τ枚径嘤杏涊d,《漢書·景十三王傳》載:“與去共支解,置大鑊中,取桃灰毒藥并煮之,召諸姬皆臨觀,連日夜靡盡?!薄稘h書·翟方進傳》載:“信父故東平王云,不孝不謹,親毒殺其父思王?!庇州d:“莽盡壞義第宅,污池之。發父方進及先祖冢在汝南者,燒其棺柩,夷滅三族,誅及種嗣,至皆同坑,以棘五毒并葬之?!薄稘h書·佞幸傳》載:“彭祖以舊恩封陽都侯,出常參乘,號為愛幸。其人謹敕,無所虧損,為其小妻所毒薨,國除?!薄稘h書·王莽傳》載:“收忠宗族,以醇醯毒藥、尺白刃叢僰并一坎而埋之?!薄肚皾h紀》卷十七《孝宣皇帝紀一》載:“初,霍光夫人顯有小女,欲貴?;屎螽敭a,疾。顯陰使醫淳于衍行毒藥?!薄逗鬂h書·獨行列傳》載:“述乃遣使者備禮徵之;若玄不肯起,使賜以毒藥?!庇州d“數年,述羞不致之,乃使大鴻臚尹融持毒酒奉詔命以劫業:若起,則受公侯之位;不起,賜之以藥”。

毒酒之類是漢人用毒的主要方式,兩漢時期的文獻中多處言及鴆酒為毒,《論衡》中也屢屢提及鴆酒?!墩摵狻ふZ增》篇云:“紂殺比干,莽鴆平帝?!薄墩摵狻せ謬菲疲骸柏M以羑里之恨哉,以人君拘人臣,其逆孰與秦奪周國,莽酖平帝也?!薄墩摵狻ぱ远尽菲疲骸傍c鳥生于南,人飲鴆死。辰為龍,巳為蛇,辰巳之位在東南。龍有毒,蛇有螫,故蝮有利牙,龍有逆鱗。木生火,火為毒,故蒼龍之獸含火星?!薄稘h書·外戚恩澤侯表》載:“(元始)三年,(扶平侯王崇)為傅婢所毒,薨?!薄逗鬂h書·西南夷列傳》載:“長貴聞之,疑尚既定南邊,威法必行,己不得自放縱,即聚兵起營臺,招呼諸君長,多釀毒酒,欲先以勞軍,因襲擊尚?!薄逗鬂h書·西羌傳》載:“(迷吾)遂將種人詣臨羌縣,(張)紆設兵大會,施毒酒中,羌飲醉,紆因自擊,伏兵起,誅殺酋豪八百余人?!?/p>

制作毒箭也是漢人用毒的一項技術,既有狩獵的毒矢,也有征戰殺伐的毒箭?!尔}鐵論·后刑第三十四》載:“民陷于網,從而獵之以刑,是猶開其闌牢,發以毒矢也,不盡不止?!薄逗鬂h書·東夷列傳》載:“矢用楛,長一尺八寸,青石為鏃,鏃皆施毒,中人即死?!薄稏|觀漢記》卷十《耿恭傳》載:“匈奴破殺后王安得,攻金蒲城,耿恭以毒藥傅矢?!?/p>

因為兩漢時期毒物盛行,解毒藥物也應運而生,其中有診治蝮蛇毒傷且兼具毒性的和堇、云南等地所特產之茶首以及西南夷地之靈羊等動物及動物產品,也有經過多人提煉的解毒良方?!痘茨献印ふf林訓》載:“蝮蛇螫人,傅以和堇則愈,物故有重而害反為利者?!敝袊谝徊坎┪飳W著作《博物志》載:“云南郡出茶首。茶首,其音為蔡茂,是兩頭鹿名也。獸似鹿,兩頭,其腹中胎常以四月中取,可以治蛇虺毒?!逗鬂h書·西南夷列傳》載:“有靈羊,可療毒。又有食藥鹿,鹿麑有胎者,其腸中糞亦療毒疾?!贝ㄜ嚎梢越舛疽灿杏涊d:“遇人毒者,取蘪蕪本”⑧。烏喙雖有劇毒,但也有解救之方,“毒烏喙者:炙□□,飲小童溺若產齊赤,而以水飲”⑨。解毒方藥案例見載于漢代文獻《孔叢子》書中⑩,故事來源雖然是孔子時代,但從文獻記載角度看,此類解毒藥方在西漢時期也有相當應用,虺毒劇烈并非無藥可治,且治愈虺毒的方藥不一而足,各方之療效也有優劣之別?!犊讌沧印ぜ窝缘谝弧份d:“梁丘據遇虺毒,三旬而后瘳。朝齊君,齊君會大夫眾賓而慶焉。弟子與在賓列。大夫眾賓并復獻攻療之方?!惭云浞秸?,稱其良也,且以參據所以已之之方優劣耳?!边@種解毒治病的方藥在兩漢醫書《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五十二病方》等文獻中多有錄用[8,16-18],《五十二病方》中就有“去毒”一條,解釋方藥功效。

三、《論衡》書中的毒理知識及其理論建構

《論衡·言毒》篇講述毒物機理時引入了“陽氣”概念:“夫毒,太陽之熱氣也”“夫毒,陽氣也”,篇中所言毒物“陽氣”,既不同于《管子·形勢》中的春生之陽光氣息,也不同于《黃帝內經·素問》中天地之間生生不息的陽氣,毒物陽氣實則是陰陽辯證關系中的一方而已?!饵S帝內經·靈樞·小針解》云:“陽氣至則內重竭,重竭則死矣?!薄墩f苑》卷十九《修文》云:“天地陰陽盛長之時,猛獸不攫,鷙鳥不搏,蝮蠆不螫,鳥獸蟲蛇且知應天,而況人乎哉?”

漢代陰陽五行學說盛行,基于此而有天譴災異說和天人感應說。王充《論衡》主要針對時俗問題發言討論辨章學術,就不可能不受到當時陰陽五行學說的影響。盡管王充的主觀思想是反對天譴論和天命論的,但他在論辯使用的方法、材料方面援引了許多陰陽五行的知識觀念?!墩摵狻ぱ远尽菲v解陽氣之毒時,就從四方、四季、五官等要素入手,闡釋毒性機理:“四方極皆為維邊,唯東南隅有溫烈氣。溫烈氣發,常以春夏。春夏陽起。東南隅,陽位也”“火煙入鼻鼻疾,入目目痛,火氣有烈也”,這些用于論證毒理的因素,互相配合,正是兩漢時期五行說中金木水火土五行元素與五色、五味、四方、五官、四季等相生相克的關系網絡?!栋谆⑼ǖ抡摗肪硭摹段逍小菲哒聦Vv五行配合關系:“火在南方。南方者,陽在上,萬物垂枝?;鹬疄檠晕S也,言萬物布施;火之為言化也,陽氣用事,萬物變化也?!倍偈娴摹洞呵锓甭丁の逍邢嗌谖迨恕吩疲骸疤斓刂畾?,合而為一,分為陰陽,判為四時,列為五行。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謂之五行。五行者,五官也,比相生而間相勝也。故為治,逆之則亂,順之則治?!庇纱苏撌龆疚?,可以從萬物毒理的角度進行普遍的規律性概括總結。

《論衡》中基于陰陽五行的毒理觀念,旨在強調毒物的客觀屬性以及毒物之間的辯證關系,與同樣基于陰陽五行的天人感應觀念從論說旨趣方面分道揚鑣,在《論衡》書中,毒物完全失去了神秘莫測的天命色彩?!墩摵狻ぱ远尽菲疲骸叭诵袩o所觸犯,體無故痛,痛處若箠杖之跡。人腓,腓謂鬼毆之?!睂@種特殊毒傷,王充也是從診治過程中的陰陽屬性論辯毒理,而不是在鬼魅的觀念范圍內尋求祛除法術:“微者,疾謂之邊,其治用蜜與丹。蜜、丹陽物,以類治之也?!?/p>

《論衡》也沒有因為毒物危害劇烈而屈從或拘泥于天譴論的桎梏之中,這與當時習見風氣大相徑庭。陸賈《新語·明誡第十一》云:“惡政生惡氣,惡氣生災異。螟蟲之類,隨氣而生;虹蜺之屬,因政而見。治道失于下,則天文變于上;惡政流于民,則螟蟲生于野?!薄洞呵锓甭丁の逍许樐娴诹吩疲骸岸舅疁{群,漉陂如漁,咎及鱗蟲,則魚不為?!毕鄬τ诖?,王充始終堅持毒物自然的思想觀念?!墩摵狻ぱ远尽菲疲骸疤斓刂g,毒氣流行,人當其沖,則面腫疾?!边@是客觀現象,并非因為天人相應;或者說,人受毒害與自己的日常行為有關系,如果違背毒物規律,必然遭受毒物傷害?!墩摵狻ぱ远尽菲_宗明義,指出毒物屬性,“夫毒,陽氣也”,陽氣一詞便是理解言毒的關鍵所在:“火困而氣熱,血毒盛,故食走馬之肝殺人,氣困為熱也;盛夏暴行,暑暍而死,熱極為毒也?!?/p>

相對于常見毒物而言,《論衡》中又沿襲秦漢習俗反復宣揚的毒言毒舌一說,列于毒物門下?!端⒌厍啬怪窈啞し庠\式》下有“毒言”條目,講述里人“丙有寧毒言,甲等難飲食焉”。毒言之人不但備受歧視,而且也會受到官府懲處,《睡虎地秦墓竹簡·封診式》載“外大母同里丁坐有寧毒言,以卅余歲時遷”。毒言毒舌一說見于《論衡·言毒》篇,與有毒動植物等相比較而言,“辯口之毒,為害尤酷”。這種為害劇烈的口舌之毒,其實指向陰毒小人?!捌湓谌艘矠樾∪?。故小人之口,為禍天下。小人皆懷毒氣,陽地小人,毒尤酷烈,故南越之人,祝誓輒效”。為了申明毒言毒舌的毒理作用,王充在《論衡·言毒》篇中又將南方之人與毒言毒舌相關聯,按照五行解說,南方為毒氣滋生之地,故楚、越之人多有毒言毒舌:“促急之人,口舌為毒。故楚、越之人,促急捷疾,與人談言,口唾射人,則人脣胎腫而為創。南郡極熱之地,其人祝樹樹枯,唾鳥鳥墜。巫咸能以祝延人之疾、愈人之禍者,生于江南,含烈氣也?!比绱私庹f毒物毒性,完全脫離了《論衡》言毒的科學要旨,難免陷于五行陰陽、天人感應之窠臼而不能自拔。其又云:“故火為言,言為小人,小人為妖,由口舌??谏嘀?,由人感天?!敝链?,毒物與人事完全混為一談,休咎徵驗的唯心理念進而凸顯于王充唯物觀念的科學認識之上,如此才完成了對“毒言毒舌”的完整論述:“故五事二曰言,言之咎徵,‘僭恆旸若’。僭者奢麗,故蝮蛇多文。文起於陽,故若致文。旸若則言從,故時有詩妖”“口者火也。五行二曰火,五事二曰言,言與火直,故云爍金。道口舌之爍,不言‘拔木焰火’,必云‘爍金’,金制于火,火、口同類也”。這樣一種毒物,遠非有毒動物、有毒植物和有毒礦物的客觀毒物世界所能涵蓋,王充《論衡·言毒》篇解析毒物之余,將論說毒物的目標轉向毒舌毒言人事紛爭,盡管體現了王充與時俗斗爭的勇氣、精神,但從毒理科學的研究對象、研究內容及研究方法等方面考察,則毒言毒舌論說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毒理學的科學價值。

四、結語

考察《論衡·言毒》篇,我們可以認識兩千年前漢人構建毒物知識的艱難歷程,基于博物學基礎的毒物學已經有了相當豐富的知識內容,毒物的種類多樣,類型劃分較為完備客觀,對毒性機理及毒理作用也有相當精辟的解釋,毒物利用與解毒防毒也得到相當重視并有所成效。但是,古代毒物學中依然摻雜一些非科學的成分,漢人的陰陽五行與天人感應學說思想浸入毒物學的機理之中。這是古代毒物學發展中的一個遺憾,也是科學進步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曲折經歷。

注釋:

①參見《后漢書·王充傳》注引《袁山松書》篇中謝承所言:“王充所作《論衡》,中土未有傳者。蔡邕入吳,始得之。恒秘玩以為談助。后王朗為會稽太守,又得其書,及還許下,時人稱其才進?;蛟?,不見異人,當得異書。問之,果以《論衡》之益,由是遂見傳焉?!?/p>

②參見(清)杭世駿《道古堂全集·文集》卷二十二《論釋·論王充》:“《論衡》之書雖奇,而不孝莫大?!绷碛形臏Y閣《四庫全書》之《論衡》卷首《御制讀王充〈論衡〉》也有相關評議:“茲因?!端膸烊珪?,始得其全卷而讀之,乃知其為背經離道、好奇立異之人,而欲以言傳者也?!?/p>

③參見《漢書》卷九十三《佞幸傳》:“是以季友鴆叔牙,春秋賢之;趙盾不討賊,謂之弒君?!?/p>

④參見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馬王堆漢墓帛書(肆)》之《養生方釋文注釋》:白杬本當即白杬花的根(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09頁)。

⑤參見郝懿行《山海經箋疏》云:“焉酸,一本作烏酸?!卑福骸短接[》卷四十二《地部七》正作烏酸。

⑥參見《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

⑦參見《史記》卷一百二十九《貨殖列傳》。

⑧參見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馬王堆漢墓帛書(肆)》:“蘪蕪本,即芎藭,見《神農本草經》,今名川芎?!?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6頁)

⑨參見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馬王堆漢墓帛書(肆)》(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頁)。

⑩《孔叢子》一書歷來真偽難辨,李學勤《竹簡〈家語〉與漢魏孔子家學》(《孔子研究》1987年第2期)推測其可能成書于漢魏時期,黃懷信《〈孔叢子〉的時代與作者》(《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1期》)認為是書編訂于西漢桓、靈時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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