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命定相遇

2018-10-13 09:33張辛欣
上海文學 2018年10期
關鍵詞:斯蒂夫基特克羅

張辛欣

12月18日,2017年

剩下我一個人。二十七年來沒有過的。

圣誕節,你我總是去波士頓和你父母過,后來去多倫多皮特那里過,你的父母和皮特妻子的父母都會飛去,為的是皮特一對兒女——兩家全部的孫子和孫女。

無論在哪里過圣誕,咱們都買一棵三米高的真圣誕樹,綁在車頂運回家。我挪開躺椅,挪開茶幾,鋪上一塊白色小毯子,支起綠色樹架。你把樹拖進門,支起來,蹬著梯子纏燈,我掛裝飾——我手勾的雪花,我們掛了二十七年。從外面可以看見美麗的樹,就是在外地外國過圣誕,你我總是趕著回家,為的是看電影新片,為了新年夜單口秀俱樂部(Stand up Comedy)。

我愛聽單口秀,因為小時候愛聽相聲,我喜歡藏身人氣。斯蒂夫你為什么喜歡單口秀,我一直不知道,因為你小時候想當搖滾歌詞寫手,你對出道的艱辛充滿敬意?因為你是上庭律師,你對出庭如何表達一直琢磨?也許是因為我——也許因為我最喜歡的你恰好最喜歡!你究竟為什么喜歡單口秀,我再也不能問你了……

圣誕樹。去年有三米高的圣誕樹,去年我腰腿傷不能坐飛機,多倫多太無聊了,博物館看過了,電影院和新電影太少了,就為一起吃一頓圣誕飯?于是你我兩人過,三米高的樹下擺滿禮物,你給我的多于我給你的,因為我不能走路,無法采購。今年你媽媽起意去倫敦過新年,我高度擔心恐怖襲擊,你們都是白人,圣誕期間,這不是自己特地遙遠送去被宰嗎?但是我們訂了機票,聽從你媽媽的心愿,而斯蒂夫你就病了。于是,你媽媽和你弟弟大衛妹妹珍妮決定來咱們家過圣誕,第一次這樣過。你身體不好,還買樹嗎?說還是買一棵三米樹,你不能搬,請工人運來,等你弟弟和妹妹來裝飾,你媽媽坐著看大家忙活。而斯蒂夫,你走了,你的媽媽弟弟妹妹都來了,提前來了,又全都走了,剩下我一個人。

中國人(很少)問我:誰在陪你?

斯蒂夫,你從前留意過嗎,中國人喪事,人來人往,對了,斯蒂夫你知道的,一些年前我做《羅密歐和朱麗葉》電影構思時候給你看我在西安拍攝的白喜事流水席,很多人,大吃大喝?,F在我吃諾亞給我的猶太面包,一個大紙袋,是他來偵查你的銀行賬戶和我的遺囑時候給我的,我早上吃、中午吃、晚上吃,讓來看我的人拿走,冰箱里還有五個,我這樣成為猶太人?

“原子家庭”——你的美式社會學說法。我描寫過這種典型的美國家庭結構:一對夫妻為核心和他們的孩子。爺爺奶奶,弟弟妹妹,哥哥姐姐,親戚的親戚,都屬于旁支。紅白喜事喪事不一定表達心愿,更不要說來幫你度過哀傷,比如這時你的家人,不再有圣誕問候,不會說圣誕餐吃什么。這是“自然的”,這是美國個人主義的尊重隱私的衍射與緊縮:原子家庭。

原子,你一半我一半,唯有你和我。原子崩潰了。

剩下我。

12月19日,2017年

昨天下午,清潔工哈依薩和幫手來了,來的還有賣房子的代理人和介紹人D,各自拿我們的,拿走盤子、碗、茶杯(太多)、不銹鋼刀叉(舊的)、快餐塑料杯盤叉(其實咱們一次party也沒開過)、啤酒杯、各種花瓶,風卷殘云一般,晚上的時候我回過神,水晶小花瓶不見了,發短信追問哈依薩,“斯蒂夫給我的,請還我”,哈依薩說她沒有拿。

然后,早上的時候,我看到給你熬雞湯留著的“小幸運骨”——我等著你從醫院回家來掰幸運的骨叉,沒有了,清潔工還是中國代理人以為那是該丟掉的殘渣?

你的衣間,三壁滿滿,冬季夏季的衣服,兩座領帶掛,上百條領帶……介紹賣房代理的中國人兒子來幫著裝一個燈泡,我讓他挑一件你的衣服作為報酬(年輕人是不白干的),少年人一眼看到一件新套頭衫,老牌子新款,暗紅色,少年貼在身上,套頭衫設計和做工很精致。是我守在你身邊時候郵購的,你試過,大了一號,我又到本地店換了,你又試過,你喜歡的,等著出院回家穿。我真舍不得送少年,但我只是說,“八十八塊,好質料?!?/p>

少年的媽媽看到你的風衣,“嘿,兒子你演戲正好要風衣,找都無處找!”

媽媽拎出你的風衣,后背復疊式的,我從風衣口袋摸出一副老花鏡。你到處放老花鏡,隨時閱讀。去年這時候你穿著這件風衣尋訪家族史,到立陶宛、波蘭、德國、愛爾蘭,我舍不得,真舍不得。媽媽說,拿走。兒子說,下回,眼看兒子拎著掛套頭衫的衣架勾,眼看一部分斯蒂夫你在人家兒子肩上背走了……

你媽媽用你爸爸走后她經歷的指點我說,“賣掉房子,太多麻煩太多錢維護?!蔽铱创?,很多窗棱脫漆,后面大窗底邊爛了,得雇人修窗,被雨打損的正門需要油漆,得租高壓槍沖洗車道,你走的時候下大雪,陰處的雪一直結冰,現在太陽照到的地方雪化了,顯露一個個黑色腳印,賣房子代理說,后面的花園需要整理。一年來我都在想整理,最后一次是你“心臟突然不舒服”,我陪你去急診之前,咱們買了幾塊鋪花園的磚,你把磚搬到我的車后備廂里,現在那些磚還在后備廂里。

原子家庭。你和我。

回頭我去住公寓,整理院子的工具都用不著了:新除草機(你只用了兩次)、修邊機(你用修邊機除草來著,草坪整出一溜一溜“牙啃”,我笑你做空間藝術)、十五英尺高梯(為我們第一個房子噴外墻時買的)?,F在可以送穆斯林鄰居(這家人給我送過兩次晚飯),天氣寒冷,壁爐木柴我已經讓這家男人抱走了,我讓這家女人抱走燒壁爐的工具,一直是你照料壁爐火,現在我披著毯子就是了。書呢,你的英文書,我的中文書,地下室八柜子書,從地到頂,誰要書呢?

我得為你的秘書帕翠絲發工資。工資半月一發,做賬公司把雇員自報的工作小時和超時工作,密封郵遞到你辦公室,工資自動從你商務賬號按時抽走?,F在我把帕翠絲帶來家里的報告拆開一件,還拆開一封銀行報告單,可直接支付的商業賬戶只剩三千塊了。我注意到,你還有幾筆小賬單也是按月自動抽,而我們的醫療保險也從這個賬戶直接抽,過去兩千塊,剩下我要抽一千塊。錢不夠抽的。賬戶的錢放得這么少,你告訴過我這是商務操作常識,因為業務追債的時候商務賬戶的錢可被扣,賬戶的錢只放到需要用的限度。

但是萬一透支,每筆支出會被罰款(信用不好的商務賬號會直接跳票,罰你是你有貸款信譽呢),你最近病著,一時沒有照料到,有幾筆不超過一百塊的支票每一筆罰了三十八塊,我看到你皺眉,被罰的錢不多,但是影響商務信用。

現在,我無權取你的錢,但是我可以往里打錢,我用咱們私人存款放錢進去,保證帕翠絲圣誕節有工資可抽,保證我萬一摔倒,我有醫療保險,進得起急診室,還有商業貸款利息和商業信用卡按月支付,還有一個AFC,我不懂是什么,它自動抽走,我的投入好像盲人摸象,我得猜你各種商務支出。咱們的私人賬號眼看要透支了。

12月25日,2017年

圣誕早上,我洗了澡,鋪好你的床。雖然你再沒有睡過。

頭一天晚上,圣誕夜,我在你的臥室放YouTube《天使》——你可能不喜歡布爾喬亞甜,但是我想,你迷醉的龐克Green Day這時候太喧囂?

我在Fandango APP訂了一張下午四點一刻的《以你的名字呼喚我》,我穿著你的看電影外套(袖子太長我挽起來)里面藏一瓶水,趁天亮我能認路開車,走得匆忙,忘帶腳枕,再折回,進了影院懷疑沒關車燈,結果是沒有鎖車!每個環節我都做了兩次,預想在黑暗中我會失聲痛哭,真實情況是,我沒有哭,我甚至有一點不耐煩,電影兩小時十五分鐘,我想回家寫你,哪怕寫兩個句子,寫你是我的祈禱。

我害怕,害怕我在躲避你最后的錐心畫面,而在淡薄整個的你,真的,才過了十三天,十三天前每日無數次呼喚的“寶貝斯蒂夫”在我的嘴邊消失了。你不能就這么消失。

第12期《國家地理》雜志封面文章是耶穌復活地考據。你生命的最后讀了這篇文章,我把雜志從醫院帶回家,放在你床頭柜上。耶穌,被使徒記憶復活,新約最重要的保羅書是基督誕生后五十一年—六十三年寫的,在我讀來,是追憶傳奇。

我要讓斯蒂夫你,宛如昨日一般鮮活,斯蒂夫你的生命是一部現代美國人生動小史。

這一場異夢,你在;我聽到樓板響,是你;你的車輪胎爆,是你;燈盞碎了,是你;一個小東西在我被子上動,天吶,一個小蟑螂!從來沒到這地步沒見過蟑螂貼近我!難道,斯蒂夫你在借任何方式托話給我?你要跟我說什么?

圣誕這一天,你的家鄉隊波士頓棒球隊贏了,你媽媽和你妹妹你弟弟本能想到跟你報告嗎?沒有電話,沒有問候,沒有聲音。

原子的一半。冰冷的家。

1月1日,2018年

原子的一半,你知道,我和你相遇的原因?

你知道二十八年前我住在離現在咱家二十五公里的雅典小鎮,和希臘雅典同名,是喬治亞大學小鎮,樂隊REM、B-52,把小鎮的名字帶向全美國,但是沒有改變小鎮基本景觀。小鎮中心是購物中心,地面微微隆起,大言不慚叫“阿爾卑斯山”。這里有一家電影院,花一塊錢看二輪片。片頭是馬戲團畫面,播放影院老板的歡迎致詞,觀眾親昵地叫老板的外號,對著銀幕起哄。

我湊在黑暗里聽人的笑聲,我和誰都沒有共同話題。我在大學的比較文學系,教授們在比較文學這種性質可疑的偽學術里鉆說法,更多的精神用在為永久教職勾心斗角。我和美國學生沒有話題,和中國學生也沒有。有一次被請去講文學,介紹《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和昆德拉。我開車在校區里轉,找不到地方。據說,那時留學生在看我送去的錄像帶,男人都瞪眼看性愛,家屬都低著頭罵,誰拿來這東西!然后,全體昏昏欲睡,直到組織講座的學生領袖大呼:“蘇聯坦克就要出現了!”我慶幸到最后我也沒有找到講演的地方。

不上課的時候我待在公寓里。鄰居有一個中年男人,車大白天也在停車場,不難猜他正在失業。還有一對穿紅著綠結伴出門的退休老太太,因為小鎮房租便宜。我成天對著電視,獨自進入可怕的所謂“美國生活”,天天用全世界的新聞來包裝加強自己,我體會到美國人習慣看事件的直接圖像,危險和鮮血都是司空見慣的,和電影電視劇混在一起。不知不覺地,我習慣每天期待大事件圖像,不再驚嘆獲得鮮血和暴力場面的新聞工作者的艱辛,我對新聞當事者有著越來越敏感的甚至越加脆弱的同情心。有時一個人在電視新聞前流淚,自問,這個世界真的那么動人?不投入,不付出,坐在電視前,太容易成為一個有正義感的世界主義者。

我逛錄像帶店,小鎮有七八家店,看歐洲片和紀錄片去租金貴的店。不論在哪里,《生命不可承受之輕》都借不到,不由得詫異,多少人在豆大空間低吟不可承受之輕?

漸漸發現,我連話也不大說了,日益看見那對老太太,在遠遠那頭,紅紅綠綠,穿越幽暗漫長的公寓走廊,直逼過來。

我不想去見你的,斯蒂夫,那時你是亞特蘭大一家事務所的年輕律師,一個給你打工的法學院中國留學生——我的讀者——介紹你我,我們答應見一面。臨到見面我后悔了,太荒唐了,我寫過被安排的約會,1980年代開放初期的中國,介紹約會很流行,我寫過但我不要這種真生活,這樣想著我在洗澡,我跌倒了,肋骨撞在浴缸沿,躺在浴缸里,我爬不起來。

臭死在公寓里就是這樣?我想嘲笑自己,但是一笑肋骨巨疼,吸氣呼氣都疼,我爬起來擦身,手臂一動就巨疼。我套上衣服,坐進車,手臂疼到無法關門,看紅紅綠綠老太太走過,請老太太幫我關上車門。

我無力系安全帶,就這樣,我奔向亞特蘭大,我奔向你,

我完全不知道你如何,你的背景,你的成長,我只是想,只要這人看上去還成,就是他了!

你站在你的車前,你剛從教堂出來,陽光透過綠葉,給你頂光。

你豈止看著還成。

你是完美的。

我們去“金鼎”吃中國飯,據你說老板是黑手黨,我只知道那是假中國飯,我不知道你也寫作,但你知道我是“作家”,你問我喜歡哪些作家,是有禮貌的問題,而我想逃回小鎮公寓,溫習我寫的被介紹的約會。自己的筆居然預言自己的生活,掉在自織的網里,我替人物想到夢幻漸失認命庸常的步驟,我有什么新鮮感覺?

你帶我參觀亞特蘭大博物館(那時我對你喜歡博物館一無所知),我記得你幽默地道歉說,抱歉,這個博物館最好的藏品是家具。然后我們看了你的小公寓,我特別記得墻上的兩張畫。是你畫的,一張八歲時候畫的,一張十一歲時畫的。我就稍微留了心,一個人抱著小時候的“作品”離開北方波士頓的家,在南方一個小公寓自己過下去,父母,兄妹,兒時的歡樂和哭泣,在回憶中微笑(現在這兩幅畫在你臥室讀書角落墻上)。

第一次看你的涂鴉讓我想到自己,能夠證明我的過去的有什么呢?你攜帶兒時涂鴉,是因為你這部分世界遠比我的世界更自甘寂寞?還是我曾經活得太匆忙?我的舊日不斷被重大的新的經驗壓滅,當我小小年紀離開家的時候連一幅畫也不曾帶上——我早就沒有什么小時候的東西能夠帶著出走的!一次,又一次,我參加掃蕩自我的暴行。(這是《我Me》我的成長自傳,和你的成長對比的,最初音調?)

你的小公寓的陳設,我覺得有寂寞的味道。寂寞是這么熟悉,在什么地方我細細描寫過了。我善于寫獨身,因為我獨身很久,和人逼近相處,我會敏感周圍溫度上升。

你又問我喜好的小說家,不等我回答,你懊喪地對自己說,“忘記問過了!”對我來說都一樣,都是練習另一種語言,于是我沿著少年時代“走”過,你和我對英國作家喬伊斯一致愛好,美國作家很難對話,你在我張嘴之前就可疑微笑地替我說“契訶夫”,我不由心中猶豫,將契訶夫全集飛快默翻一遍,肯定地說,“契訶夫。至今?!?/p>

這段對話,成為十年后《我Me》中,你和我少年讀書單的由來。

你問過我,“你的最早記憶是什么?”

我說,“記得門上一片窗,朦朦朧朧,外面亮,看不到什么,那是我最早的記憶,你呢?”

你說,“記得爸爸揮舞高爾夫球棒,還記得蒸汽船,為此,我是全家的笑料,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都說我瞎編,說他們全都不記得啊?!?/p>

在你留下的黑色軟皮錢包(二十年前我送你的圣誕禮物)的證件格有兩張舊證件,一張是你大學生證,一張是你給《亞特蘭大憲政報》的打工證,照片上你頭發四散,胡子亂糟糟,寫明你身高六英尺一。你一直攜帶這兩個證件,有時掏出來嚇唬酒吧生,你為曾經的嬉皮模樣自得,想告訴人,你不是人眼看到的紳士!

在你小書房書柜底下,有一個綠殼大本子,我一直看到,一直沒有看,現在,我打開來,是你媽媽為你從出生到大學離開家做的生命書。

你告訴我,你出生時候三磅重,在暖箱待了十四天然后抱回家;我說,我不想出生呢,被產鉗硬夾出來。

你說,你小時候發狂,六歲看心理醫生,注意,是哈佛的心理醫生,不是狗屁玩鬧助理醫師,你有識字困難,跟壞孩子一起送特別學校念書,每天跟智障孩子坐同一個校車回家,直到十歲才進公立學校;我說,嘿,我十二歲“文革”不用上學。

你說,念法學院時候壓力太大崩潰了,休學一年,法學院畢業后在路易斯安那大事務所一邊當律師一邊考律師證,沒考過,國際石油崩了,做石油合同的事務所垮了,你被裁了,你回大學所在地,考喬治亞律師;我說,你夠棒,我研究生考試連故事都講不出來,講故事應該是我的專業,尤其我是“作家”——壞作家。

你說,你開業失敗,進地頭蛇事務所,你沒有說1991年你獨立開業,一個案子都沒有;我也沒有說,遇到你的時候我自動放棄前面的積累,我們看彼此,看了二十七年,直到二十天之前。

你看到我,我創作低谷,我不能走路不能站立,我記不住自己的手機號碼,現在也不記得,你替我記憶一切;我看到你,你留下的一張紙,寫著各國女皇的生辰,我們曾經討論寫一本書,你根據記憶立刻手寫生辰,我后來跟大英百科對了一下,全都對!你記憶力超強,你知識廣泛,你的頭腦讓我著迷,越來越著迷。

我在眩暈,恍惚,一秒鐘前想干什么來著我不知道;我捧著我的手機讀我寫下的你,兩個月零四天前的你,那時候你的超級頭腦出了問題。

10月28日,2017年

這是周六中午,你照例在健身房跟私人教練杰夫做健身。我把畫板頂在手術腰帶上臨摹一幅伊斯坦布爾細密畫,打發時間。我聽到電話響,站起來不方便,一邊臨摹一邊聽隔壁的留言,聽不清楚,是中期選舉投票廣告?我等著你回來開我去吃午飯,但是,總不見你的車回來。

于是我注意留言,是教練杰夫,他含糊地說,“斯蒂夫意識清醒,但是你最好快來?!?/p>

我拿車鑰匙,但我不會倒車,從來都是你幫我倒出車庫,我敲鄰居的門,和鄰居一起再進家,聽到第二個留言,說你被救護車送醫院了。

在急診室找到你,急診醫生說你中風了。中風應該在腦部左邊,因為你失語了,相對的右側肢體反應弱,你的右嘴角有點下垂。我看到你,你眼睛睜得極大,我聽——

醫生問:“你的名字?”

你吐出:“He,she,1,1,1?!?/p>

我看出你極其掙扎。

“你的生日?”

你吐出:“He,she,1,1,1?!?/p>

“你住在哪里?”

“He,she,1,1,1?!?/p>

一旦確認你沒有用“血液稀釋藥”,立刻給你上血液稀釋,你的語言能力很快恢復了,立刻收入ICU。

10月29日,2017年

早上我進ICU,看到你又失語了,你瞪著眼激烈拍打我的手臂,你從來沒有這么猛烈地對待我。

你的名字?你的生日?你住在哪里?醫生重復問,你吃力回答,完全不著調,不知道你吐出的詞什么意思,像是數據錯亂的外星人。醫生一邊問一邊手機速記,好像你的混亂詞組有著生理學意義似的,或者醫生知道你詞不達意,于是在回他的短信。

給你腦部做MIR,黑片白色顯示病灶,醫生在你的床頭跟我解釋病灶,你在床上瞪眼看著。醫生說不確定是不是有一片新堵塞,不能再用血液稀釋劑了,如果做顱內通栓需要送另一家醫院。醫生等待另一家醫院的回答。

我看著你,斯蒂夫你不能回答問題,但是你理解問題。你又轉頭看電視,球賽,你目不轉睛地看球!激烈的球賽能凝聚全部思維力?

就在這時候,我的手機顯示,國際文化網絡雜志《語詞無疆界》(Word without Boundary)發表《我》的開篇,那是寫我垂危,救護車送醫院,我遇到車禍,是十六年前的事,那時是我在ICU和看守我的斯蒂夫你談下一世,東方轉世和你的天堂,而這時候我在ICU你的床邊。

我眼睜睜看著你,看著你失去語言能力,我格外地意識到語詞的疆界。

幾天之前,還是斯蒂夫你照顧病殘的我,你和我談科幻、談政治、談中東,現在全世界不重要,只要斯蒂夫你活著,哪怕你不能說話了,我與你同在,貧困同在……我想到我們天主教婚禮時候跟隨神父重復的,不論是富有還是貧苦是好還是壞……我和你同在。

我跟你的弟弟妹妹保持聯系,波士頓大衛報告說,多倫多的皮特起飛來美國了。我告訴你皮特在路上了,兩小時以后到這里。你聽了,閉上眼睛,保持沉默,你積攢精力。什么時候,門開了,一個巨大身體無聲地鉆進來,是身高六英尺四的皮特。

銀行家皮特一上來就問,醫療保險是哪家?我掏出保險卡。皮特問怎么支付保險費?

斯蒂夫你極吃力吐出“M(Month——月)……”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想說我們是每月支付醫療保險。皮特立刻說他把一年的保險都替你支付了。

斯蒂夫你急切地搖頭,含糊地說“N(不這樣),N,W(我們不這樣)?!彼沟俜蚰阆虢忉屆绹尼t療保險不像皮特的加拿大的保險,我們的保險是簽一年合同但每月支付。

什么時候支付?

“M(Monday——周一)?!彼沟俜蚰闫D難地說。

皮特接著立刻問失業保險、辦公室租金、秘書工資、銀行賬面。你無法回答,皮特就問你關鍵問題:律師里你最信任誰?

從ICU離開,皮特問我,“你有駕駛執照嗎?”我反問:“難道我是無證件的非法難民?”(皮特知道我不大開車的,總是斯蒂夫你載我)我和皮特立刻討論我們的經濟狀態,我說,我賣股票,皮特說,不要賣;我說,我跟銀行借錢,皮特說,不要借。皮特是富人,但是你我從不指望跟他借錢,2008年金融危機之前他賣掉全部股票,躲過大災,因為他在華爾街,但他沒有暗示我們,甚至沒有暗示他爸爸。

我和皮特回咱們的家,看到咱們的房子,他立刻贊:太美了。

我告訴皮特,我想好了,我們可以賣掉房子搬到小公寓,我守著斯蒂夫,我能照顧斯蒂夫。

(——我的斯蒂夫,賣房子卻是這樣到來??。?/p>

10月30日,2017年

早上和皮特回到ICU,你會說話了!皮特哭了,巨大身子背對我們,獨自面對窗戶,皮特大哭一陣,安靜下來,擦了一把臉,轉過身來,說,“抱歉?!?/p>

斯蒂夫你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三年前你們爸爸過世的時候,都去參加葬禮,斯蒂夫你哭,我哭,皮特沒有哭。

皮特要趕回多倫多處理業務,我送皮特到重癥護理區門口,看著隔離門開啟,關閉,我回到你的特護間。

你跟我說,“是我不好,我讓皮特沮喪了?!?/p>

“不,皮特是高興!”

我看護士輪番對你做語言檢查,卡片看圖,給你講故事(《芝加哥一家人》),你復述故事的要點,你的聽力無問題,你總結能力無問題。

肢體訓練師像拴狗一樣,給你腰上拴一根帶子,在病房走廊走了一圈兒,你的肢體活動恢復正常!

語言訓練師來了,年輕黑人(說法語),讓你說十個動物的名字,我等待你說狗、貓,你說出十個動物,有一個我知道是猛犸象,有七個我不知道,語言訓練師也不知道(后來你告訴我,簡單的詞,在腦子里,但你說不出來,你就繞道而行,說不出“狐貍”但是你可以說“閣樓狐”——加拿大的一種狐貍)。

——我重讀我寫的,寫的時候是我確定你好起來了。我怕記錄,怕重讀——怕我一回頭看你,你永遠落入深淵。你和我都酷愛《變形記》,你借用天神之間的殘酷爭斗,看你的羅馬帝國,你平靜地看身邊人世間,也許你在兩千年前流放作者奧維德的身影里看著你身邊的我?你和我沒有討論過,詩人從地獄找回妻子的故事,我們沒有遺憾地頓足,他忘記警告,他回頭了,她永墜深淵,我們沒有想到,你和我會這樣互相失去。

這是我在寫你遇到的,我不面對你,我在失去你,我面對你,我也在失去你?——因為你以某種方式“固定”了,我在想這個悖論,我的斯蒂夫。

醫生不讓你開車,我開車帶你去復診,你給我指路,你說往左,說往右,說出來是反的。你告訴我這一點,于是你說左轉,我就往右轉。我感激,感激你在我身邊,感激我們有的一切,你和我是世上幸運的極少數人!我非常緊張,闖紅燈,吃罰單,你會到法院幫我一把的,你會好起來的,你在好起來,你幫我到法院三次了,對吧。過去你總是說,別緊張,有辦法的。這一次,你沒有回答我。難道你預感到什么嗎?

你病前不久,我們讀《紐約時報》書評說,人發育成熟的標準不是月經,不是喉結,人的成熟是思維,是控制力,人要到三十歲才成熟,想想自己的成長,你我十分同意。你說,我說,如此算下來,成熟的人生很短……

我遇到斯蒂夫你的時候,你三十一歲,你五十九歲走了,二十八年我見證你的思維、你的幻想、你的業務、你的處事,繼續成熟,越來越成熟,成為一個斯蒂夫,是這么的不容易,一個人,一個智慧的人,這么來了,這么去了。

我搜尋家里有關你的每一點一滴,在一個抽屜深處我看到一疊紙,我讀了,不是你寫的,是你高中校友——比你高十屆的高中校友,對你的語文老師的回憶(這位高班校友是退休的文學教授,一輩子教馬克·吐溫)。在這段不是你寫的不是關于你的文字里,讀著你的一個高中老師,我到處讀出斯蒂夫你如何成長為一個如此的美國人:

老師維爾伯里,名字帶一點輕浮味道,活像英國女作家碧雅翠絲波特筆下毛茸茸動物角色的愛稱。但是學生不會想到叫老師的名字,都尊稱他的姓,克羅基特先生。先生是輕浮的對立面,他對部隊的控制會讓新兵訓練營的教官羨慕。他的部隊是韋爾斯利中學英語課的學生,這所公立中學在波士頓以西十幾英里的富裕郊區,這里的好多富孩子送到私立寄宿學校去了,那一直是新英格蘭主要的教育產業。而韋爾斯利公立高中的學生,有著多層次的英語課程。擇頂級課程的孩子發現,克羅基特先生是他們從十年級到十二年級的三年英語教師。這種不尋常的程序創造了不尋常的機會,克羅基特管這種方式叫做老師和學生互動。一周五堂課,一年九個月,如此三年。很多互動過程,學生翹健身課,翹社會學課和外語課,但是沒人錯過克羅基特先生的課,總是很刺激,有時令人沮喪,帶無情的挑戰。

這不是說克羅基特先生嚴厲,他甚至不在意哪位學生沒來上課??肆_基特先生的教學方法超越學校教育。他引導學生尋求理解和道德作為——這來自他對語言的關注和語言所表達的思想和價值觀。他相信人類甚至少年人能夠智慧光榮地行動,他的學生會從內里發生轉變。我們想來上他的課,想理解混亂的經驗,想要表達,想跟正事保持一致。那時候我是毛頭小子,外人覺得克羅基特先生的教學顯得很奇怪時我就這樣回答:“渾渾噩噩的生活是不值得的?!睂τ谕馊?,這很怪異,對于內部人士,這不是野餐。檢驗生活的任務,我們發現,是艱苦的任務。

克羅基特先生眼皮低垂,三十多歲已開始禿發,他很少提高聲音,從老師休息室走進課堂的時候幾根香煙灰燼成就他的運動外套,他沉默著,直到我們靜下來,他的綠灰色眼睛掃過我們二十個學生,課桌排成研討會U形,當眼睛停止巡視,他的眼睛穿透我們。

班級會議每天都是意外事件??肆_基特先生似乎沒有課程計劃,沒有明確的課程目標,沒有大堆教科書。我記得我們使用大學散文集。十年級使用的閱讀文本主要是哲學,被稱為現代思想。有一個學期先生讓我們都訂閱《大西洋月刊》。先生每年分配四十到四十五個重要文學作品(小說、戲劇、長詩或詩集、非小說類作品)讓我們讀,其中包括梭羅、愛默生、霍桑、惠特曼、狄金森、吐溫、斯蒂芬·克蘭、威廉·詹姆斯、伊迪絲·華頓、舍伍德·安德森、辛克萊·劉易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思{等等??肆_基特先生的教育學有三部分:文學、課堂談話和寫作。他認為,文學本身就是對世界重大事件、觀念和真理的討論和體驗,他把我們推入討論,好像我們成熟到足以處理這類問題了。他還認為,我們所讀的和我們所知道的之間是有區別的,要通過認真的討論和精確的寫作來消化和重新表達信息。

讀什么書?用什么順序讀?第一年開始我們就提這樣的問題,因為其他班級和念私立學校的朋友,人家似乎從世界“點燃”閱讀進程,從美國文學“點燃”,從英國文學“點燃”,人家讀《紅字》《凱撒大帝》和《麥克白》??肆_基特先生說的“點燃”不是同一個詞,他認為不能把文學作品像蔬菜一樣倒入垃圾箱。人家讀《紅字》,我們讀《七山墻之屋》(The House of the Seven Cables)《富谷傳奇》(The Blithedale Romance)。每隔一個月左右,先生帶我們坐巴士到波士頓舒伯特劇院,我們看《玻璃動物園》《不可燃燒的夫人》《婚禮成員》《推銷員之死》和《奧賽羅》(當年我們看的《奧賽羅》是勞倫斯·奧利維爾和約翰·吉爾古德扮演拉戈和奧賽羅,連續幾晚輪換角色)??肆_基特先生還帶我們去波士頓的??巳亟蛛娪霸?,在那里我們看《派?!罚≒aisan)《偷自行車的人》和其他改變電影業的二戰后的電影。秋季和春季休假期間,先生帶領我們坐巴士前往紐約和華盛頓。有些夏天,先生和學生參加英格蘭和歐洲的自行車旅行團隊。但是書本是我們的教育核心。

克羅基特先生嘲笑《讀者文摘》,而它受很多父母的歡迎,先生不相信摘錄片段寫作業,他告訴我們讀一本書,給我們一個星期左右時間,期望我們全盤討論并寫下對這本書的看法。我記得讀《克里斯托夫》的時候。作家羅曼羅蘭是托爾斯泰的法國弟子,191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翻到最后一頁是五百零四頁,我認為每小時六十頁,一晚讀兩小時,星期一到星期五晚上讀,周末休息我能讀完。但是讀到星期三我發現最后一頁五百零四頁是這書三部分的第三部分最后一頁,三部分是分開的,總共有一千五百七十六頁。我得重新計算,我宣布了一個學術緊急情況——在我家里——我被免除洗碗,以強化我的閱讀時間表。但到了星期天晚上我滑雪歸來,只讀了半本書。父母上床睡了,我坐在客廳,把自己沉浸在荷蘭的音樂天才和人類同情的交響樂故事里。我讀到最后一段:

早禱的鐘聲突然響起(克里斯托夫死去時),無數的鐘聲一下子都驚醒了。這是新的黎明!

太陽在開破韋爾斯利的低低山巒,學校的日子開始了。

克羅基特先生的課堂是一種新世界學院,沒有橄欖樹,但是像柏拉圖的著名學校一樣主要通過對話來上課。有一點語法指令,沒有文學史講座或者伊麗莎白英格蘭或者傳記作者,沒有要背的文學列表,很少練習和測驗,不為SAT考試操練(雖然克羅基特先生多年擔任普林斯頓大學理事會成員)。

克羅基特先生相信閱讀、寫作和對書的討論。我們的課堂對話還包括“韓戰”、聯合國、原子彈使用、公民權利、二戰后難民、冷戰、共產主義、世界各種宗教以及世界和平,這些話題的共同點是社會正義。高三時克羅基特先生為了強調這一點,讓我們每個月捐一美元(自己掙的)給CAER(美國二戰后成立的援救饑餓歐洲的慈善組織)??肆_基特先生介紹我們和外國學生交筆友,了解他們的觀點。班內有個討論小組一年聚會幾次,嘗試并解決世界存在的大問題。定義,我們發現,算是容易的部分。

這些討論讓我覺得要比一般課程更有趣??肆_基特先生時而溫和,時而強硬,引導我們處理不成熟的意見和分歧。幾乎是不知不覺的,我們開始學到意見和事實的不同,如何定義討論的議題,如何聚焦一個主題的本質,如何避免拔高主題,如何銳化模糊的概括,為什么“陳詞濫調”是二手詞語,如何傾聽,何時應當閉嘴,為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觀點,如何表示不同意對方的意見但是不帶人身攻擊。我們通過每日的課堂實踐學這些,然后,我們通過寫作不知不覺地加強這些。我們有充足的機會,因為克羅基特頻繁地要我們寫短書面答復,還有每學期兩份五千字論文,作者自己朗讀并答辯。

克羅基特先生教育學的關鍵是:他認真對待我們。不管你多愚蠢、不配合、啰里巴唆占據他的時間,他讓作為青少年的我們的渴望,超越汽車、性、酒精、藥物和反抗,他給予我們尊重。他尊重我們的看法而不是無想法地接受這些看法,但是他考慮少年人的看法,給少年人施加壓力,辯論,有時是反對。

克羅基特先生另一種認真對待我們的方式,是忽略所謂的“青少年文學”,這種文學當時引入學校課程,教育工作者定義為把“相關知識”介紹給學生??肆_基特先生知道,青少年文學只占據偉大的書的一部分閱讀,他知道優秀閱讀與高檔晚餐和垃圾食品的關系。他告訴我們書必須不斷地重讀,每次閱讀會有所不同,因為前次閱讀之后我們在變化。這個道理如此強力。高三第一個星期,我們的班長羅恩,運動明星,突然死于肺炎。學校涌現訃文、教會儀式、學生報紙社論,但所有這些隱約有某種缺失。直到在克羅基特先生的課上,我找到對待我的朋友也是我的鄰居的死亡焦距??肆_基特走進教室,看了我們很長時間,打開他手中英國學者并詩人豪斯曼(A.E.Housman)的詩集《希羅普郡少年》(A Shropshire Lad),朗讀《獻給死在青春的運動員》:

你贏得城市競賽的時刻,

我們高舉你通過街市;

男人男孩沿路歡呼,

我們在家鄉把你抬到與肩高。

現在,競跑者都來了,

抬與肩高我們把你帶回家鄉,

把你的門檻降低,

斯蒂勒鎮的男人。

克羅基特先生讀完,眼中波光粼粼,徑直走出教室。

在先生的手中,文學不是主題不是片段,是最好的表達方式,表達最需要表達的。先生沒有“教”文學:先生與我們共同體驗文學,因為文學對他是有意義的,文學成為對我們是有意義的。

克羅基特先生認真地對待我們,也通過尊重我們的工作。1947年秋天,一個學生試探地給先生看她寫的詩,克羅基特先生很驚訝,在課堂上讀了這學生的四首詩?!按笙策^望,”這個學生西爾維婭普拉特寫在日記里,“他的評論極大地鼓勵我?!笔曛螽斊绽卦谟l布《時間巨人和其他詩》,她送了克羅基特先生一本,題詞“獻給克羅基特先生,在您智慧的課堂上,這些詩生下根?!保ㄎ鳡柧S婭·普拉特被譽為美國最重要的內省派詩人)

克羅基特先生鼓勵所有的學生寫出超越課堂要求的作業,讓學生們把作品送編輯,讓學生們把退稿看作戰場傷疤,看作是出版勝利的前奏。他的學生作品在學校廣播,制作成戲劇,在校報和雜志上發表,學生郵寄自己的論文、小說和詩歌給《大西洋雜志》的中學生作品月賽。詩人西爾維婭·普拉特在高中時收到五十到六十次退稿,她發表并獲稿費的有九篇故事和詩歌。

克羅基特先生認真地對待我們。不給我們虛假的好評。先生在耐心鼓勵的同時無情地說實話,別指望他會因為你“努力了”于是給好分……

這段落在抽屜底下的遲到的資料,讓我如此溫暖,我的世界因為你的世界,而不同于其他人的世界!你是這位先生心愛的學生,先生曾把你的寫作送《紐約時報》——被退稿。

我的斯蒂夫,你來自這樣的波士頓,美國文化最成熟的地方,我怎么會在浴缸跌倒就奔去,就遇到你?

離開我讀的,我想的你

面對真實周圍

我感到徹骨之寒。

斯蒂夫,誰能分享你的由來?想來想去,我想不出來,我把英文鏈接給英國海倫,她很快回復:幸運的斯蒂夫,幸運的你,斯蒂夫和你相遇!

當她這樣送來之前,我寫下同樣的句子,送過大海。

猜你喜歡
斯蒂夫基特克羅
遲到大王
最喜歡的畫作
《拿煙斗的男孩》為何被天價拍賣
梧桐樹的回憶
克羅歷險記
“人猿泰山”的傳奇人生
為愛一生只說“我愿意”
英盲人大臣舍命救愛犬
危險地帶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