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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連爾居》到《己卯年雨雪》

2018-11-10 01:55熊育群
華文文學 2018年4期

摘要:此文乃作家熊育群8月13日參加由中國作協在貴陽召開的第五次漢學家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的講話,是他的兩部長篇小說《連爾居》和《己卯年雨雪》的創作談。

關鍵詞:熊育群;小說創作談

中圖分類號:I0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8)4-0036-03

《連爾居》:為那片土地招魂

連爾居是我故鄉的名字。對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的我來說,現在與從前的故鄉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了。這種人生經歷常讓我比較、思考。我們被一股力量裹脅著往前走,這力量既來自高科技,它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改變著世界;這力量也來自市場經濟、政治、全球化,甚至是被調動起來的人性貪婪。人的主體性、私密性、尊嚴正被嚴重侵蝕。

連爾居是從洞庭湖圍湖造田圍出來的原始村莊,居住在茅棚的人們幾乎一無所有,他們在蘆葦、河汊、黑土地的遼闊荒野里,直接面對著大自然生存,但每個人卻有自己豐富生動的表情,有自由意志,有最自然的個性,獨特的才能,特別是平等、寬容、尊嚴、善意和愛,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它幾乎是一個理想的模型——人類在大地上最原始本真的生存狀態。它讓人回到了人類童年的狀態。

在這回望中,我意識到什么才是人生存所必須的,什么是人的本性。那些最基本地不能被改變壓抑的人性,是一個文明社會所應該尊重并誓死捍衛的。一旦偏離,就離開了人本,走向了異化,甚至精神分裂。

連爾居經歷了現代文明侵入的歷程,現代器物、發明、現代觀念、意識形態……于是,荒誕離奇的一幕幕上演,這是現實又魔幻的故事,它構成對這個世界的一種象征,是人類的“現代”魅影與大地寓言。

顯然,傳統的以一個人物或幾個人物為主線的線形結構無法適應這樣的寫作題材與要求。傳統的寫法是從現實中把一部分人和事剝離出來,而我是要回到整體,與真實的生活靠攏。我采用了散點透視的辦法,小說就像現代派的點彩畫,過程中你看不到整體,看完了,一座村莊和它的歷史就浮現出來了?!斑B爾居”甚至出現了人格特征。小說中的人物大都有原型,他們典型的性格代表了人類某一種天性:好奇心、好勝心、權力崇拜、盲目性、同情心、自由天性、貪心……這些天性在社會發生劇變時,有的人成了悲劇人物,有的人大富大貴,人群迅速分化……你可以從人性的內部觀照社會的病灶,也可以看到社會對人性的戕害,看到不同的價值觀、人生觀所展現出來的豐富性。

《連爾居》是帶有我胎記和氣息的作品,它有著時間的聲音、自然的聲音、神靈的聲音,它對一個不可言說的世界而言說,它是生命小說、靈魂敘事?!哆B爾居》既可以當成一部紀實作品來讀,也可以當作天馬行空的魔幻作品來讀。

《己卯年雨雪》:和平之書

有一天,故鄉許多村莊的名字突然出現在一場世界性戰役里,它們是部隊包圍、防守、攻擊的地標——17年前,在互聯網上我無意中看到了長沙會戰。我反復看著這些村名,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它們像我前世的親人,我在一片神秘的地域尋覓著,迫不及待,一路順著文字往下走,一次次與它們相遇,看見它們的遭遇,為它們的安危擔憂。我無法相信連天的戰火會與這些偏僻寧靜的村莊聯系在一起。想到爆炸與濃煙就在這些連片的房屋中發生,那悲慘的情景簡直不能想象!

4次規模宏大的戰爭在汨羅江兩岸的土地上反復打響,其殘酷程度超出想象,一支世界上罕有的殘暴的軍隊把他們所到之處全都變成了人間地獄!它離我出生的時間還不到20年!我在屈原農場生活的17年里,卻從來沒有人說出過這場戰爭。

我沖動著,想寫點什么,但我手上什么資料都沒有。于是,想到田野調查,我得趕在親歷者還沒有全部離世之前進行。

歷時一年,我們尋找到了一百多個幸存者,記錄了那一天他們的經歷。所有人對“己卯年八月十一日”這個日子記得死死的,仿佛那是一個魔咒,是一個黑色的災星!易識基老人一輩子擺脫不了的一個夢魘:飛機丟下的炸彈在身邊“轟轟”連聲炸響,日軍在背后追趕,他在上橋時突然“嘣”地一槍打中了他……老人總在這個時刻全身一顫,從夢中醒來。這一天,僅營田一帶被殺害的百姓就有800多人,國軍戰士犧牲1200多人。1000多間房屋被燒毀。

痛定思痛,我開始注意和研究日本這個大和民族,從美國人魯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開始,我讀一切研究日本的書籍,我進入日本的歷史文化,尋找著緣由,我渴望了解它的國民性。

日本“近代化教父”福澤諭吉的《文明論概略》在明治維新時期出現,他引導日本把眼光投向西方,他在《脫亞論》中宣稱日本脫亞入歐。他的“禽獸論”就是當年日本的征服經:“禽獸相接,互欲吞噬,吞食他人者是文明國,被人吞食者是落后國,日本也是禽獸中的一國,應加入吞食者行列,與文明人一起尋求良餌,以在亞洲東陲,創立一個新的西洋國”。

日本以一個反帝國主義的帝國主義出現,一個被西方欺凌的國家轉過身來瘋狂地欺凌自己的鄰邦。

帶著諸多的疑惑,壬辰年春天我去了日本的九州和關西。甲午年冬天又一次去了東京、房總半島、伊豆半島和北海道。在房總半島千葉縣鴨川市江見町,我見到了岡部喜一,他的父親就是侵華士兵,是步兵第二一二聯隊第一機槍中隊的機槍手,從昭和十四年到十九年,他參加了魯東、魯西、魯南、魯中作戰,陣光作戰、華南作戰、浙贛作戰、中原會戰、武號作戰、勇號作戰、輝二號、三號作戰、勢三號作戰,作戰之多時間之長都是令我驚訝的。他在高齡去世。他家佛堂神龕中立著他的照片——清瘦之臉上深深的八字紋分開了兩頰與人中,一副憨厚的老農形象。他的法號為喜翁全徹居士。法號寫在牌位上,擺放在神龕右側,正中供著佛祖的銅像。按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人死后無論善惡,靈魂都能與神佛同在。它的靈魂已跟佛祖在一起了。這就是當年以機槍掃射殺人無數的士兵?!是“雙手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劊子手”?!

岡部喜一的父親從不談他在中國的經歷,一提起他就感到難受。岡部喜一說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客廳顯眼的位置掛著一個鏡框,里面是毛筆字寫的中隊歌、參加的戰役和時間,中間是3個伏在機槍上的士兵線描像,大號字的部隊名稱寫在上面,兩邊各飾有一顆五角星。岡部喜一說他父親是在家被強行征兵走的,當時不去就要坐牢。

這是一棟百年老宅,巨大的坡屋頂從四面傾斜而下,翠竹樹木長滿山岡,墓地與神社在山坡下彩幡飄揚。冬日的稻田之上,群鴉鳴叫,鷹在低空翱翔,來自海上的風托舉著它的雙翅。屋內百年火塘仍燃著紅紅的炭火,取暖、烤魚、燒水,賓主圍爐而坐,晏晏笑語。一個人在這里出生、成長、遠征、歸來、耕作、終老,看不見他的一生與罪惡有染,秘密全在他的緘默里,帶入了墳墓。即便是罪惡,這里的人也早已忘卻,一切就這樣翻過去了。沒有真相,沒有反思、反省,一顆靈魂也許曾經痛苦過,也許只是麻木、遺忘。而時間已經往歷史的深處走去了……

幾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在大理街頭閑逛,在一家舊書店無意間發現了馬正建寫的《湘水瀟瀟——湖南會戰紀實》,書中引用了一個日本女人近藤富士之20世紀60年代寫的《不堪之回首》一書中的內容,這是一個有關中秋節的故事,她在己卯年中秋節踏上了我老家的土地,作為慰問團一員前來慰問皇軍。

沒想到真的見到了她新婚后參軍出征的丈夫。歷經千辛萬苦,一對夫妻在戰場見了面,雖然部隊給他們放了兩天假,但打仗部隊沒有駐地,他們還得跟著部隊走。他們坐在最后一輛收容車上,十指相扣,難舍難分。沒想到收容車拋錨了,前面的車都走遠了,這時,樹林里面響起了槍聲。

她的丈夫近藤三郎拿著槍就跳下了駕駛室,與車廂上的兩個士兵一道還擊。槍戰中近藤三郎被打死,近藤富士之把他抱在懷里,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要他跟她回家。

近藤富士之被中國軍隊俘虜了……

這篇充滿了痛悔的文章讓我震動、深思。第一次看到一個日本女人真實的思想感情流露。我想,作為一個人,我們之間究竟有多大的區別呢?它讓我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回到了常識。這個時候我有了新的寫作沖動。我覺得自己有了進入人物內心的能力。我要寫一對日本戀人和一對家鄉的戀人,在這場戰爭發動之前,他們的生活與生存狀態其實并無多大區別,真摯的愛情,待人接物的友善,日常生活里的溫情。戰爭來臨,這一切急劇變化,這個出征的日本青年懷抱報效天皇的忠誠,告別親人,遠赴征途,從一個正常人一步步變成殺人魔王。我從隨后獲得的侵華士兵日記里看到了大量豐富的細節,看到了這一變化的歷程。

戰爭扭曲人性,摧毀生命,它一經發動,就像一部機器,誰都無法控制了。兩對毫不相干的戀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這是荒誕的現實,卻是戰爭的邏輯。從國家到民族到個人,悲劇開始在每一個個體身上發生,無人可以幸免。營田發生的慘劇由一個個被殘害的生命呈現,地獄般的景象于是成為現實……

中國作家寫抗戰題材小說鮮有以日本人為主角的。這一場戰爭是兩個國家間的交戰,要真實地呈現這場戰爭,離不開日本人。我想,超越雙方的立場,從仇恨中抬起頭來,不僅僅是從自己國家與民族的立場出發,從受害者的立場出發,而是要看到戰爭的本質,看到戰爭對人類的傷害,尋找根本的緣由與真正的罪惡,寫出和平的寶貴,這對一個作家不僅是良知,也是責任。

我寫仇恨與寬恕,寫人類之愛,寫戰爭中跳動的人心與心靈歷程,寫戰爭之痛——那種無法撫平無法想象的痛,即使活著心靈也永無寧日,正如營田那個黑色的日子,它是親歷者一生也走不出的噩夢。戰爭中的人性與命運,戰爭對人血淋淋的摧毀,人類道德的大崩潰,廣泛的惡行,悲劇性的生存,愛情的悲慘……我希望這一切不只是激起普遍的悲憫,還有對于人性與現實的反省。

因此,我愿意將《己卯年雨雪》這部書視為和平之書,希望它永遠給世人以警示。

(責任編輯: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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