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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勰在《文心雕龍》范疇創用上的卓越建樹*

2018-11-12 19:17涂光社
中國文論 2018年0期
關鍵詞:劉勰文心雕龍

涂光社

《文心雕龍》是齊梁時期問世的文論經典,一千五百多年來,再也未出現能與之比肩的文論著作,在近現代更受到中外學界的廣泛推崇,可謂歷久彌新。

體大思精的理論,必有統合有序、思考嚴密精深的范疇系列。劉勰是文學領域創用范疇概念最多的理論家,他以民族文化特征鮮明的概念組合所作的邏輯論證覆蓋文論的各個層面,并達至“思精”之境,經受住了千百年來中外文學創造和理論批評的驗證,葆有逾越時空局限的理論價值。這正是《文心》被一些近現代學者稱許和贊嘆的緣由。

劉勰在古代文論范疇創用上的貢獻無與倫比。本文就此一呈管見。

《文心雕龍》總結了文學進入“自覺時代”以來的理論進步,全書分上、下兩篇:“上篇”的“文之樞紐”和“論文敘筆”,以及“下篇”的“剖情析采,籠圈條貫”的《聲律》《章句》《麗辭》《比興》《練字》等篇所論民族文化特征鮮明,《神思》《體性》《風骨》《定勢》《情采》《通變》《附會》《比興》《物色》《知音》《序志》等篇在文學創作思維論、風格論、內容與形式關系論,以及繼承變革、作品結構統序、鑒賞批評原則等基礎性理論問題的建構幾乎達于至境。

除了那些以基礎性理論名篇的專題之外,散見全書的其他范疇概念也在不同理論層面各得其所。劉勰移植和創用的范疇系列幾乎覆蓋了古代文論的各個層面,其中不少發揮著為后來理論批評發展導向的作用。當然,那些在未作為專題論證的范疇理論意義上一般有更大的開拓、深化的空間。古代文學理論批評運用的所有范疇概念都不難在《文心》中找到自己的歸屬或者淵源。

劉勰以后,系統的文學基礎理論著述已難望《文心》之項背。自隋唐起,文學理論的拓展、更新和提升大都是在標舉某一核心范疇的不同流派、不同文體和藝術主張的思想和美學追求中實現。

以“象形為先”、表意為第一屬性的漢字為語言記錄符號,對語詞、概念的構成、運用,思維及其表達均有深刻影響。古代范疇概念文化特征鮮明,組合靈便、表述簡約、義涵深厚,常兩相交義,多有所通同、常指代為用,在不同語境有不同意涵,等等。劉勰的范疇創用充分顯示了以漢字表述理論思考的諸多優長。

限于篇幅,本文僅從《序志》對全書理論建構的概述和以范疇名篇的基礎理論問題論證中,以及散見各篇范疇概念的梳理三方面,對劉勰范疇概念創用上的卓越建樹略作述評。

一、 《序志》概述全書理論建構所用的范疇概念

體系縝密的理論仰賴統序嚴謹的范疇系列的論證支撐、建構。劉勰在《序志》篇介紹《文心雕龍》理論構成時有所顯露:

其上篇“文之樞紐”的篇次安排和論說就有“經”與“緯”、“正”與“奇”的對應;《原道》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的“圣”“道”“文”是指代文學創作三要素——主體(著述者)、客體(抒寫和表現的對象)、媒介(言辭和著述)之楷范的組合;“論文敘筆”表述的文體論原則中,“原始以表末”展示各文體的源流,“釋名以彰義,選文以定篇”說明稱名之所然,評定各體代表作的成就;“敷理以舉統”揭示其生成流變的內在依據(“理”)及其規范與統序。其中有“本”與“末”、“名”與“實”、“正”與“變”的思考,還用到“自然”“性靈”等范疇概念。

下篇“剖情析采,籠圈條貫”中運用的范疇系列更值得關注:

“剖析”常是古人思考及其論著的短板,《序志》中卻被劉勰標舉為自己探究文學現象的基本思路和手段,由解剖分析現象生成演化的因素、機制入手,揭示其本質和運作規律?!扒椴伞笔莿③膭撚们沂芷淝嗖A的組合?!扒椤笔俏膶W內容的核心,也是創作的動力;“采”即辭采,不僅表明文章有形式美,也凸顯文學區別于其他藝術之處——以言辭為媒介和載體。劉勰的《情采》篇就是內容與形式關系的專論。此處也申明剖析“情采”為其理論探討的切入點。

“籠圈”是指破除文體的壁壘對文學現象及其理論問題所作橫向歸類;“條貫”是縱向的,指發展演變的脈絡?!盎\圈條貫”與“經緯”的概念有某些近似處;但沒有“經正緯從”那樣對本末和主次的強調。

劉勰隨即羅列“下篇”各個文學藝術基礎理論專題:“摛《神》《性》,圖《風》《勢》,苞《會》《通》,閱《聲》《字》;崇替于《時序》,褒貶于《才略》,怊悵于《知音》,耿介于《程器》?!边@些以概念命名的“剖情析采”篇章中,范疇概念組合而成的精論妙語俯拾皆是。本文后面再摘要作專門的介紹。

之后,《序志》還交代了全書立論的原則立場:

有同乎舊談者,非雷同也,勢自不同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與異,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務折衷。

遵循“勢理”——事理邏輯延展的自然趨勢,有不違其本然的嚴謹;“不屑古今”對于倡言“宗經”“征圣”的劉勰十分難得,所持的是與時俱進,唯真理是從的理念?!半⒓》掷怼笨芍^“剖析”的同義語;“唯務折衷”更是對各家學說主張、不同思想觀念的包容和兼取并用;“折衷”并非無原則的調和,而是酌取各家正確、恰切的理論思考和優長以為己用。

二、 以極富創意的范疇為篇名的基礎性問題專論

以范疇作為篇題,其創設依據、理論意義和應用范圍,大都得到集中和充分的展示,往往最富創意,也最能顯現“思精”的特點。

“剖情析采”用作篇題的范疇所論,多為文學藝術基本的理論問題。本節擇其中最具代表性者作扼要解讀,一窺劉勰范疇創用的成功與基礎理論上的卓越建樹。

(一) 論文學思維創造的《神思》篇

“神”與“思”組合至少有這樣兩層意義: 其一,文學創作是精神活動、思維的創造;其二,文學活動的思維神奇微妙。

“古人云: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開篇,化用《莊子》語匯,強調神奇的文學思維能夠大大超越身觀局限?!凹湃荒龖],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表明文學思維能夠由靜(“寂然”、“悄然”)而動(“思接”、“視通”)自由翱翔,“思接千載”是時間上的超越,“視通萬里”則是空間上的超越。

劉勰指出“思理為妙”能實現“神與物游”的主客體交往、融合?!吧窬有匾?,而志氣統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睘樗季S領域的創作三要素論?!吧袼肌笔侵黧w的一方,“物”是描寫對象,“辭令”是語言媒介,傳達的“樞機”?!吧袼肌笔堋爸練狻?精神意志等心理因素)制約,意氣委頓,精神、心理狀態不佳,寫作興致和靈感就會消失?!皹袡C”運轉通達,駕馭語言得心應手,表達無障礙,對“物”的描寫就能惟妙惟肖。

“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臟,澡雪精神”表明,達于“虛靜”則實現創作的精神準備和心理調適,是閑靜無擾、空靈自由、從容明敏的境界;“積學以儲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懌詞”是寫作必需的知識積累和閱歷經驗理性把握、語言才能訓練;“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按照對事物有深刻理解和獨到見地的匠心營構的“意象”加工,遵循文學語言美的規律付諸表現。

文學是以語言為傳達媒介的藝術?!耙夥斩灼?,言征實而難巧”是古代文學領域的言意之辨,劉勰對“言不盡意”之所然作出了最為切實簡要的詮釋:“意翻空”說的是創作思維中“意”的運作有易變幻的跳躍性,常有“言所不追”難以表達的奇特意蘊。相比之下,“言”有可驗證之“實”(即有確切的語義、語音規范);“言”常常跟不上“意”的跳躍、達至同樣的奇妙境域,出現如同陸機所說的“文不逮意”的現象。

言及“神思”的創造力,該篇說:“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視布于麻,雖云未貴,杼軸獻功,煥然乃珍?!睂崿F拙與巧的轉換,平庸中生出新意,為后世“點鐵成金”、“以拙為巧”、“出奇崛于平淡”等說之先河?!拌梯S”比喻“神思”之運作,如同由織工巧手駕馭的織機一樣,能夠把看似平常的材料組織加工成精美的織物,創造出價值大幅度躍升的精神產品。

有些篇章從不同角度對“神思”之論又進行闡發: 《養氣》篇的“從容率情,優柔適會”、“常弄閑于才鋒,賈余于文勇,使刃發如新,腠理無滯”和“玄神宜寶,素氣資養,水停以鑒,火靜而朗。無擾文慮,郁此精爽”等語是對“虛靜”說的補充?!段锷菲姓摼拔锩枥L的三要素論——“情以物遷,辭以情發”和“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犊傂g》說:“善弈之文,則術有恒數。按部整伍,以待情會,因時順機,云貴不失正,數逢其極,機入其巧,則義味騰躍而生,辭氣叢雜而至?!币笞骱眯睦砭竦确矫娴臏蕚?,把握靈感來臨的時機及其運作規律,充分發揮其非凡的審美創造功能。其中所用“數”“機”“會”的概念義分別指向思維活動的規律、靈感到來的時機、有利于思維創造的主客觀因素的會合。

(二) 論風格的《體性》篇

當代學者公認《體性》是《文心雕龍》的風格專論,很有啟發性。

“體性”的概念是名詞性的聯合結構,其“性”大抵為作家的文學個性;“體”則指作品的創作體制或一類作品的體式、規范,也有相應的文學個性(藝術特色)?!扼w性》篇首先強調:“情動而言形,理發而文現,蓋沿隱以至顯,因內而符外者也?!秉c明了“性”和“體”相互間內與外、隱與顯的對應關系與表里的一致性;“性”在先而“體”成于后,“性”是主導的一方等意蘊。

“性”與作家稟賦相關;“體”也非天造地設,是從審美創造的經驗歸納出來的體式。劉勰指出,文學風格取決于四方面的因素:“才”(藝術才能)、“氣”(氣質個性)、“學”(學識修養)、“習”(對體式規范的接受、寫作習慣的養成)?!靶浴卑ㄖ饕芟忍煲蛩赜绊懙摹安拧迸c“氣”兩方面;“體”則與后天的“學”與“習”相關聯?!案鲙煶尚?,其異如面”幾乎是西方理論家所謂“風格即人”的同義語,卻更精致:“各師成心”一語出自《莊子》,原是各守成見、偏執一端自以為是的意思;在劉勰這里無貶義,“成心”指業已定型的藝術個性,遵從內在的“成心”創作,外在的“面孔”(風格)必然人各不同。

《體性》列舉了“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八類文章風格,認為作家學識和摹習對象不同,形成的文風就不同?!把排c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可謂一種帶規律性的現象——藝術風格類型往往兩兩對應: 有典重雅正的就有奇特新異的,有深奧含蓄的就有淺顯直露的,有繁博富麗的就有精省簡約的,有壯麗雄勁的就有輕柔細膩的……值得注意的是,一種風格被肯定,與其相反的另一種風格未必就不好。誠然,劉勰對“新奇”“輕靡”頗有微詞,針砭時弊的用意明顯。

“八體屢遷,功以學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睆暮筇臁皩W”“習”輔助的必要說到天賦“才”“氣”的主導作用。又舉兩漢魏晉作家為例,指出文章之“體”(風格)無不是作家“性”(文學個性)的彰顯。

針對如何培養好的風格,劉勰說:“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斲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難可翻移?!睆娬{要從初學寫作著手,若習染成性、風格定型(就像木器做成、絲已染色)后再求改變就困難了。于是有“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的原則?!澳◇w定習”指通過規范的學習養成良好的寫作習慣;“因性練才”強調須根據天賦個性去發展才能,形成獨具的優勢和特有的風格,“性”固然是“練才”的基礎和依據,后天的“練”對“性”的發展、成就也很必要。篇末“贊”再次申言:“習亦凝真,功沿漸靡?!薄罢妗敝富舅刭|(“性”)而言,劉勰認為后天的“學”“習”能對“才”“氣”進行陶染和改造?!肮ρ貪u靡”表明這是個長期浸染和漸進的過程。

一般說來,有成功經驗積累才有“體”的創設,才能形成可供摹習和沿襲的規范;而“性”本無常規。不過,“體”實際上也是從多樣的“性”中得來:“性”的多樣使“體”的劃分歸類成為必要也有了可能,是有規范性的“體”出現的基礎;“體”是對若干“性”的歸納和總結,一“體”是一類“性”審美經驗的結晶。文學發展中常因“性”的豐富變化而導致“體”的產生和分化、變更,故《神思》篇說:“情數詭雜,體變遷貿?!狈催^來,“體”一經確立,又對“性”發揮一定的導向和規范作用。劉勰之所以強調“學”、“習”的必要,就是要求作家吸收和借助前人經驗,防止任“性”而生的新變脫離正確軌范。

由此可知“體”與“性”的關系是對立統一的,相互制約、相互轉換又相互促進。在繼承變革上它們各有側重。

本篇的啟示還在于: 風格雖可從“體”和“性”兩個方面去定義,但其本質和核心都是藝術創作的個性。作為個人的風格,是作家藝術家創作個性(“性”)的表現;作為流派、時代或者體裁、藝術門類……的風格,是某一集群(“體”)藝術特征的表現。如果取消了藝術家或者藝術門類、題材內容、表現方式、媒介、地域、時代、民族、流派等方面的個性,也就無所謂風格了。

《風骨》篇和《定勢》篇也從不同角度對風格論有所闡發、補充。

傳統理論中常常運用形象性的概念,民族文化特征鮮明?!帮L骨”初見于人物品鑒中,是典型的形象性概念,稍早于劉勰的謝赫曾用它評論繪畫?!帮L骨”有一種高于凡俗的精神氣質,是構成良好風格的重要因素。劉勰是以“風骨”論文的第一人,也是古代唯一剖析其范疇義,作邏輯論證的理論家。

《風骨》開篇說“《詩》總六義,‘風’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氣之符契也?!睒伺e《詩》學傳統,申述其對作品感化人心力量的倚重。

“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生焉?!示氂诠钦?,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北砻鳌帮L”指深摯充沛的感情內容產生的藝術感染力;“骨”指有堅實依據和嚴密邏輯,用洗練語言表達的“理”以及由此而來的說服力。文章要以理服人,更要以情動人?!段男摹匪摮銓懬閼训脑娢亩庖舶ㄕf理的著述,有必要用“骨”強調“理”這一側面。如《原道》篇所說:“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之動者,乃道之文也?!薄帮L骨”正是指詩文作用于社會人生的感染力和鼓動力。

“風骨”用于品鑒人物時,是由形貌顯現的一種精神內質。風采、風姿、風韻的美感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和感染力;骨是體內在的架構、骨力堅挺,骨相能顯示人物的精神氣質;移用文論以后依然葆有這方面的意蘊。劉勰不滿南朝文風的柔靡,有“風骨”是對所有文章的期盼?!帮L骨”雖是良好風格構成的因素,多數情況下未自成一格。篇中雖有“意氣峻爽”、“骨勁氣猛”、“文明以健”、“剛健既實,輝光乃新”諸多形容,也不宜把將一切有別于陽剛風格(如清新秀麗、自然沖淡、深沉靜穆、輕靈溫婉)排斥在擁有“風骨”者之外。

《定勢》篇關于“體勢”的論說,是對“體性”風格論的重要補充。開篇說:“情致異區,文變殊術,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也?!奔确Q“莫不”,“因情立體,即體成勢”有普遍意義,是對文“勢”形成過程所作的規律性概括。劉勰強調事物的運作有“自然之趣”,“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是以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之華……譬激水不漪,槁木無陰: 自然之勢也?!薄白匀恢畡荨贝颂幘褪俏霓o合乎客觀規律的展示態勢。

《體性》中“性”指作家的藝術個性,“體”側重指作家作品的體式;“才”“氣”“學”“習”和“各師成心”之論說的是風格形成的主觀因素。而《定勢》“體勢”論的“體”指文章體裁,有審美經驗歸納、分類方面的合規律的客觀性:

括囊雜體,功在銓別,宮商朱紫,隨勢各配: 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碑、誄,則體制于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

概括的是六大類二十二種文體語言風格的基本特點,以及“循體成勢”的規則。

因此,王元化先生指出:“我們把‘體性’稱為風格的主觀因素,‘體勢’就可稱為風格的客觀因素?!?/p>

(三) 論證繼承變革原則的《通變》篇

“通變”的概念首見于《易·系辭》,要求人們了解和把握事物運動變化規律,駕馭其發展變化。如云:“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薄吧褶r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兑住犯F則變,變則通,通則久?!薄巴ā笔峭〞?,也是通達。通曉是透徹的把握,可對“變”進行的理性控馭。由“通”指導“變”,則有無往不利的通達,能獲得發展更新上恒久的生命力。在文論中其本義依然被保有和沿襲。

《通變》首先指出文學承傳變革中“有常之體”和“無方之數”的辯證關系:

夫設文之體有常,變文之數無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詩賦書記,名理相因,此有常之體也;文辭氣力,通變則久,此無方之數也。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必酌于新聲: 故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

“有?!敝浮绑w”之“名理”(名稱、規范)在歷史演進中繼承、沿襲的穩定性,它們是以往審美經驗的結晶,故云:“體必資于故實?!薄巴ㄗ儫o方,數必酌于新聲”表明,作家的通變原本“無方”,“數”(術數;即方法和原則規律。)須在斟酌“新聲”中了解,通變方向途徑的把握得自對時代潮流和文學未來發展趨勢的探究和認識。能夠處理好“有?!迸c“無方”的辯證關系,則“能騁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擁有無限發展前景和旺盛生機的“文辭氣力”。

劉勰追溯文學演進的歷程,認為有“從質及訛”的趨勢。反對漢賦“夸張聲貌”的走向極端以及普遍的因循模仿。提出“參伍因革”有因有革的通變原則。并以“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大聲疾呼,鼓吹作家通曉規律、適應新變的時代要求,擁有在創作中凸顯一己情感和氣質個性的自覺意識。

《通變》之“贊”作了經典性的表述:“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表明,文學發展是回旋式上升、日新月異的?!白儎t其久,通則不乏”是謂文學的前途只屬于創新和變革,通曉規律才能有層出不窮的升華?!摆厱r必果,乘機無怯”鼓勵作家果敢地順應時代潮流、抓住各自的機遇進行創造?!巴裰破?,參古定法”指參照古往今來經驗教訓確定文章寫作的法則,了解所處時代和自己的特點寫出有所突破、超越前人的作品。

《文心》重視創新求變,是其與時俱進的文學發展觀的體現,但“變”須合規律,有原則,有繼承,有創新?!巴ā敝斜赜欣^承,絕非無原則的因襲,“通”是對淵源、發展脈絡以及演化趨勢、機制透徹的了解。

“通”誠然不等于繼承,但包含繼承的因素,且比繼承的層次更高?!霸O文之體有?!钡摹坝谐!本褪菍Τ晒涷?、模式的承傳?!懊碛谐?,體必資于故實”明確指出“有?!敝绑w”是從“故實”中得來。篇末“贊”的“參古定法”是對“通”在繼承這一層面義涵的概括。

《文心》其他篇中也能見到“通變”“變通”的概念,但理論意義上皆未能對《通變》有所突破: 《議對》以為“動先擬議”其“大體所資,必樞紐經典,采故實于前代,觀通變于當今?!敝巴ㄗ儭笔侵刚?,而非寫作?!墩魇ァ吩疲骸胺甭允庑?,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適會,徵之周、孔,則文有師也?!薄躲屬x》:“至于草區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取會……斯又小制之區畛,奇巧之機要也?!薄俄炠潯氛f:“《風》《雅》序人,事兼變正;頌主告神,義必純美?!薄稌r序》稱:“質文代變?!薄渡袼肌穭t曰:“情數詭雜,體變遷貿?!辆箨U其妙,至變面后通其數”;以及“神用象通,情變所孕”?!堕F裁》亦稱:“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薄段锷氛f:“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物色盡而情有余者,曉會通也?!闭撜路嬣o處也有“變”的講究,《章句》說:“離章合句,調有緩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薄尔愞o》云:“《詩》人偶章,大夫聯辭,奇偶適變,不勞經營?!?/p>

“奇”“正”之論也往往與“通變”有關聯,如《辨騷》總結的效法屈《騷》的正道:“酌奇而不失其貞(正),玩華而不墜其實”,《定勢》稱:“淵乎文者,并總群勢,奇正雖反,必兼解而俱通?!薄芭f練之才,則執正以馭奇;新學之銳,則逐奇而失正?!薄讹L骨》云:“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曉變故辭奇而不黷?!薄吨簟氛撹b賞,其“六觀”是鑒賞的六個方面,其中有“三觀通變,四觀奇正”。

(四) 論內容與形式關系的《情采》篇

《情采》論文學內容與形式的關系,這也是學術界的一種共識。然而,以“情”代指內容,以“采”代指形式有特殊的理論意義。

“情”作為文學抒寫的對象、內容的核心,包含著首肯自然情感、靈慧之天性的意蘊,是文學自覺時代精神的體現?!安伞弊鳛檗o采有美文的意涵,既突出了文學以語言為媒介的特點,又反映了古人以美文為文學的觀念。

古代文學理論批評中除了“文”與“質”、“華”與“實”以外,能夠指代內容和形式的概念還有很多。內容方面有側重主體因素的心、神、性、情、志、意等,側重客體因素的有道、理、義、事、物等;形式方面的有文章、辭令、言、聲、藻采、體勢等?!肚椴伞菲徒惶媸褂昧瞬簧僦复恢碌母拍睿?質、情、性、理、志、心等均指文學內容;而文、采、言、辭、音、藻之類則指作品的形式。當然,既以“情采”為題,說明在構成文學內容的諸多因素中“情”處于首要和核心的地位,而“采”則表明文學形式應當是有美的。

“情采”作為一對范疇出現,是文學自覺時代理論進步的產物。魏晉時期人們對個性的價值和自然情感的合理性給予了更充分的肯定,曹丕提出“文以氣為主”“詩賦欲麗”的看法,陸機作出“詩緣情而綺靡”的論斷,都是這種進步的反映?!扒椤北取爸尽钡囊饬x寬泛:“志”可謂一種特殊的與實現某種理想目標相聯系的“情”。而男女相悅和師生、朋友間的情誼,父慈母愛夫妻兄弟的情都愛屬于“情”,卻未必與“志”相關。比起先秦兩漢正統詩學只強調“言志”和文學的政教功能來,可以說是一次解放,對文學藝術表現的對象、創造美的功能意義也有了更全面和深刻的認識。

“情”一般指作家的情懷,即作家的情感及與情感相聯系的思想精神、氣質個性、心志意趣?!扒椤敝复鷥热?,突出了文學藝術以人的感情活動為核心、為動力、為主要表現對象的特征。文章內容的構成盡管包括“情”(主體因素)和“理”(客體因素)兩方面,但“情”無疑是主導和統領一切的。與自然科學理論和抽象的哲學論著不同,文學作品雖然也以理服人,但主要靠的是以情動人。

“采”即辭采,指文學語言,強調它是美的文辭;于是凸顯出古人文學觀念的兩個基本點: 文學的媒介是語言文字;文學是藝術,有美的形式。換言之,具有美的語言形式是文學的根本特點。如《情采》開篇所言:“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這種對文學的理解比現代流行的文學定義或許更簡要,合乎文學藝術的基本特征。

《情采》篇以生動的比況、精辟的論證準確地闡明了內容形式的關系:“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 文附質也?;⒈獰o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 質待文也?!北砻鲀烧呙懿豢煞窒嗷ヒ来娴兄饔袕??!拔母劫|”、“質待文”可謂是經典性的精煉概括: 形式依從于內容,內容有待于形式表現。水的質性虛柔所以能結成層層淪漪,樹木枝干質性堅實因而花冠挺拔。兩個生動的譬喻不僅道明外在的形式取決和依附于本質和內容,而且告訴人們內容與形式是不容剝離的。后兩個比喻說明內容有待形式去表現,但也有兩層意蘊: 虎豹皮毛的文采是它們迥別于犬羊的優越資質的自然外現,而犀兕的皮革則須由人工的修飾才能充分表現其美質。前者贊賞美質外現的自然天成,后者肯定了某些時候人為美的功用及其使用的必要性。劉勰指出:

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 此立文之本源也。

是謂文學美有不同層次,藻采之美(外在的文辭修飾之美)是低層次的,應當從屬于內質;本色的、有堅實內在依據的、生氣勃勃和靈動的美是起主導作用的高層次的美。猶如鉛粉黛色可以打扮女人的容貌,而那動人心魄的美來自其天生麗質。劉勰以經緯交織況喻內容形式的先后、主次之分,又表明兩者相輔相成不宜有所偏廢。以矯正柔靡繁縟的南朝文風為己任,倡導《詩經》“為情造文”的成功經驗和優良傳統,批判漢代辭賦家搜奇炫博繁文麗藻“為文造情”的本末倒置。

其后又在指出文章“述志為本”、“繁采寡情,味之必厭”的同時,重申“言以文遠”的古訓,指出言好的藝術形式對作品傳播有極大幫助。

概言之,內容是形式生成和構結的依據,又仰賴形式去表現和傳播。情采并茂兩相副稱——“文質彬彬”才合乎理想,得以傳之久遠。

本篇警示“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的時風,有“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心術既形,英華乃贍”等語。其他篇也不乏類同議論,如《風骨》說“風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骨,則雉竄文囿: 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筆之鳴鳳也”;《章表》主張“辭為心使”反對“情為文屈”;《附會》認為“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雜文》說“情見而采蔚”,《諸子》稱“氣偉而采奇”;《比興》說:“擬容取心”……都與《情采》所論相通,有兼及作家作品的內外表里、強調因內符外的共同點。

《镕裁》論內容的镕范、形式的剪裁:“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蹊要所司,職在镕裁,櫽括情理,矯揉文采也。規范本體謂之镕,剪截浮辭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镕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斫削也?!甭暦Q:“萬趣會文,不離辭情,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

《附會》論作品結構統序,有內容形式內外、主從的系統整合:“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薄氨匾郧橹緸樯衩?,事義為骨髓,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币约啊案睫o會義,務總綱領,驅萬途于同歸,貞百慮于一致;使眾理雖繁,而無倒置之乖;群言雖多,而無棼絲之亂,扶陽而出條,順陰而藏跡,首尾周密,表里一體,此附會之術也?!?/p>

三、 散見各篇范疇概念的梳理

散見《文心》各篇的范疇概念,兩相對應的如“文”與“質”,“奇”與“正”,“剛”與“柔”,“華”與“實”,“因”與“革”,“雅”與“俗”(“鄭”)……獨立成詞的概念有“自然”、“性靈”、“虛靜”(“閑”)、“滋味”、“和”(“中和”)、“意”(“意象”)、“心”、“志”、“氣”、“韻”、“趣”、“悟”、“境”、“圓”(“圓通”)、“法”、“素”、“樸”、“拙”……在文論不同層面各得其所,以其應有之義介入理論表述。下面是對它們簡要的梳理。

1. “自然”

《原道》說作為“三才”之一的人,“心生而言立”合乎“自然之道”,以為一切有美質的事物皆有美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明詩》說:“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體性》指出作家創作個性的外顯就是風格,“豈非自然之恒資,才氣之大略”;《定勢》以“機發矢直,澗曲湍回”和“激水不漪,槁木無陰”譬喻,事物的運動和展示都遵循“自然之趣”、“自然之勢”;《麗辭》認為文辭對仗的依據是“自然成對”;《隱秀》稱隱秀之美的出于“自然會妙”。凡此種種,都貫穿著自然論的宗旨: 高境界的美自然天成;卓越的風格、美的表現形式,出神入化的藝術創造,都合乎藝術的客觀規律。標舉“自然之道”是對事物客觀屬性和規律的尊重,以及對真美和作家天成之靈慧和原創力的推崇,顯然得益于老莊美學思想的滋養。

2. “中和”“中正”

《樂府》開篇云:“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币渡袝氛Z,表明“和”原是音律之美。隨后感慨漢初樂府“頗襲秦舊,中和之響,闃其不還”,西漢官方樂府漸離軌范,“正音乖俗,其難也如此”;說三曹樂府詩“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又強調“淫辭在曲,正響焉生?”

《聲律》稱美籥、瑟的器樂演奏有“宮商大和”。指出文學語言音響之“和”也非“同”,與“韻”相比,是一種更難造就的語言音響之美:“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韻氣一定,故余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睆奈膶W語言應該用標準音的角度,批評陸機作品仍“多楚”聲,“可謂銜靈均之余聲,失黃鐘之正響也?!?/p>

《奏啟》:“世人為文,競于詆訶,吹毛取瑕,次骨為戾,多失折衷”的“折衷”即得當,無過無不及?!墩戮洹吩疲骸皟身嵼m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氯粽壑泻?,庶保無咎?!敝赋鑫恼聯Q韻無論快慢,都要避免過猶不及。其“折之中和”與“折衷”同義。

《封禪》稱:“《典引》所敘,雅有懿采,歷鑒前作,能執厥中,其致義會文,斐然余巧?!薄稌洝氛f“律者,中也?!月蔀槊≈姓??!?/p>

“中”與“正”是經常聯系的?!睹髟姟酚性唬骸八难哉w,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中?!薄墩撜f》說:“莊周《齊物》,以論為名;不韋‘春秋’,六論昭列;至石渠論藝,白虎講聚,述圣通經,論家之正體也?!逼浜笥小把圆怀终?,論如其已?!薄爸姓敝覆黄灰泻虾鮽鹘y規范的正道。

劉勰對“和”之美的推崇深受傳統樂論和重視聲律的時代潮流影響,所以《樂府》引經據典,云:“律和聲”,盛贊“中和之響”、“和樂精妙”;《聲律》稱美“宮商大和”“和體抑揚”;和非同,“異音相從謂之和”?!墩戮洹氛撐恼抡路?,以為一韻到底單調乏味、兩句一換韻的急促都有偏頗,要求“折之中和”。對“和”的追求也擴大到篇章結構等方面,《附會》強調作品整體的協調性,故以“如樂之和”的境界為高。

3. “雅”與“俗”

鄭玄注《周禮》“風賦比興雅頌”時云:“雅者,正也;古今之正音,以為后世法?!薄把拧庇泻虾鮽鹘y、規范、標準的意蘊?!段男摹た滹棥匪^“《詩》《書》雅言”之“雅言”指周王朝中心地區的語言,是當時有標準音的“普通話”。

劉勰在《征圣》篇說:“然則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薄睹髟姟吩疲骸八难哉w,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平子得其雅”?!躲屬x》有:“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薄墩卤怼罚骸氨眢w多包,情偽屢遷,必雅義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薄俄炠潯芬嘣唬骸帮L正四方謂之雅?!庇址Q:“《風》《雅》序人,事兼正變?!薄抖▌荨穭t言:“模經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p>

另外也有對“雅文”、“雅懿”、“雅章”、“溫雅”、“儒雅”、“博雅”的贊賞。

“雅”與“俗”的對舉中則對“俗”(與“鄭”)的審美情趣多有貶抑:

《樂府》說:“邇及元、成,稍廣淫樂,正音乖俗,其難也如此?!薄八茁狅w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 詩聲俱鄭,自此階矣?!薄妒穫鳌贩Q:“蓋文疑則闕,貴信史也。然俗皆愛奇,莫顧實理。傳聞而欲偉其事,錄遠而欲詳其跡,于是棄同即異,穿鑿傍說,舊史所無,我書則傳,此訛濫之本源,而述遠之巨蠹也?!?/p>

《通變》前有:“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實訛而新。從質及訛,彌近彌淡?!逼浜蠓Q:“斟酌乎質文之間,櫽括乎雅俗之際,可與言通變矣?!?/p>

《體性》所舉“八體”中有:“一曰典雅”、“七曰新奇”、“八曰輕靡”。指出:“典雅者,镕式經誥,方軌儒門者也?!p靡者,浮文弱植,縹緲附俗者也。故雅與奇反,壯與輕乖”,“然才有庸俊,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故要求“童子雕琢,必先雅制”。

《定勢》有:“若雅鄭而共篇,總一之勢離”、“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正文明白,而常務反言者,適俗故也?!?/p>

《才略》云:“俗情抑揚,雷同一響,遂令文帝以位尊減才,思王以勢窘益價?!币约啊吨簟匪^“然而俗監(鑒)之迷者,深廢淺售,此莊周所以笑折楊,宋玉所以傷白雪也”和《時序》的“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其艷說,則籠罩雅頌,故知煒燁之奇意,出乎縱橫之詭俗也”等,對與“雅”、“正”相背離的“俗”、“奇”都是貶斥的。

“俗”也非一無是處?!吨C隱》“辭之言皆也。詞淺會俗,皆悅笑也”已有肯定通俗審美情趣及其效果的成分?!稌r序》:“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薄八自埂贝偕鷿勒竦倪h大志向和慷慨意氣。

《序志》綜述“近代文論”之時,亦自稱“或泛舉雅俗之旨”。

4. “意”

“意”在《文心雕龍》現身八十次左右。與“心”、“志”、“情”、“思”同指心靈精神情感活動,但“意”有對某種構想和思維取向的側重。在指內涵時“意”與“義”也或有通同、互代,言及經典內蘊、義理多用“義”,說創作內容的構思則多用“意”。

“上篇”“文之樞紐”前三篇宣示為文之楷范,故多用“義”“理”與“辭”,而少見“意”與“采”。

《原道》有“精義堅深”、“彪炳辭義”與“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征圣》有:“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而藏用”;“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與精義并用”;“贊曰: 精義成文,秀氣成采”?!蹲诮洝酚校骸稗o亦匠于文理”;“《書》實記言,而訓詁茫昧,通乎《爾雅》,則文意曉然”,“《詩》主言志,訓詁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尚書》所記之言,特別是《詩經》的文字中多況喻和委婉的表達,故其“文意”較難理解。)“《春秋》辨理,一字見義?!渡袝穭t覽文如詭,而尋理即暢;《春秋》則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p>

《正緯》說:“原夫圖箓之見……義非配經?!薄侗骝}》則稱屈原的作品“雖取镕經意,亦自鑄偉辭”,其所謂“經”當有(或主要指)《詩經》。

“下篇”中《神思》列首統領創作論各篇,討論文學創作思維活動的規律,要求作家在最佳精神狀態中立意、作表達的構想,即在“虛靜”中匠意并作成功的文辭表達。是全書“意”論最為集中,具有理論意義的一篇。其中“意”六見,為全書最多者,還在文論中第一次使用了“意象”的概念。

倡言精神達至虛靜之境“然后使玄解之宰,尋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稱“神思方運……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以及“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則無際,疏則千里”;說“神思”還會營構“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的奇妙表達;最后有“神用象通”的總結。嶄露出創意和匠意在文學藝術創造中的核心地位。

《風骨》有云:“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生焉?!薄叭舴蜷F鑄經典之范,翔集子史之術,洞曉情變,曲昭文體,然后能莩甲新意,雕畫奇辭。昭體故意新而不亂,曉變故辭奇而不黷。若骨采未圓,風辭未練,馳騖新作,雖獲巧意,危敗亦多?!?/p>

劉勰所謂“風骨”指文章的感動力: 其“風”指充沛清峻的感情內容產生的藝術感染力;其“骨”指有堅實依據和嚴密邏輯,由洗練語言表達的思想內容,以及由此產生的剛健氣勢和不容置疑的說服力。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曾有“風即文意,骨即文辭”之說,可謂切中肯綮。

劉勰從不同角度探討,力求在前人的經驗教訓中找到立意和匠意正確途徑。

《定勢》有“綜意淺切者,類乏醞藉”;“自近代辭人,率好詭巧,原其為體,訛勢所變,厭黷舊式,故穿鑿取新;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反正而已”;“密會者以意新而得巧,茍異者以失體成怪”。

《镕裁》稱:“立本有體,意或偏長”,“一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意顯。字刪而意闕,則短乏而非核;辭敷而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

魏晉南北朝是探究漢語聲韻和章法結構美的規律方面取得重大突破的時代?!堵暵伞吩疲骸皩俟P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雖纖意曲變,非可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茲論?!薄墩戮洹氛f:“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前句之旨: 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薄尔愞o》論對偶稱:“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p>

《事類》論典故運用,云:“是以屬意立文,心與筆謀,才為盟主,學為輔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薄侗扰d》釋“比”稱:“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揚言以切事者也?!薄犊滹棥放u“意深褒贊,故義成矯飾”,并引《孟子·萬章》所云:“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之語證之?!峨[秀》的“隱以復意為工”以造就多重意蘊者為高手;《養氣》的“意得則舒懷以命筆,理伏則投筆以卷懷”,表明“意”的營構,要合乎思維規律?!段锷氛撝骺腕w的興會時稱:“一葉且或迎意?!?/p>

《時序》論時代思潮、社會風尚對文學內容的影響,說戰國著述:“故知煒燁之奇意,出自縱橫之詭術”,“是以世極迍邅,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恫怕浴吩u議作家褒貶有差:“趙壹之辭賦,意繁而體疏”,說玄言詩賦“雖滔滔風流,而大澆文意”;“張華短章,奕奕清暢,其鷦鷯寓意,即韓非之《說難》也”;說司馬相如“覆取精意,理不勝辭”,而“子云屬意,辭義最深,觀其涯度幽遠,搜選詭麗,而竭才以鉆思,故能理贍而辭堅矣”。

《序志》綜述全書理論建構,“意”的概念頻出:“或撮題篇章之意”、“泛議文意”、“或有曲意密源”、“但言不盡意”,透露出“意”的探究在《文心》理論思考中的重要性。

劉勰文體論各篇中出現了“寓意”“構意”“甘意”“留意”“隱意”和“意深”“意隱”“意顯”“意義”等組合。

《頌贊》:“及三閭《桔頌》,情采芬芳,比類寓意,又覃及細物矣?!薄栋У酢罚骸皳P雄吊屈,思積功寡,意深文略,故辭韻沈膇?!薄墩C碑》:“潘岳構意,專師孝山,巧于序悲,易入新切,所以隔代相望,能徽其聲者也?!薄峨s文》:“庚敳客咨,意榮而文粹”;論七體“甘意搖骨髓,艷詞洞魂識”;“唯《七厲》敘賢,歸以儒道,雖文非拔群,而意實卓爾矣”?!吨C隱》:“楚襄宴集,而宋玉《好色》,意在微諷”;“子長編史列傳《滑稽》,以其辭雖傾回,意歸義正也”;“讔者,隱也,遁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薄墩卤怼罚骸白迂曉啤囊灾浦?,言以結之?!w一辭意也”;“蓋意生于權譎,而事出于機急,與無諧辭,可相表里者也?!薄吨T子》稱:“墨翟、《隨巢》,意顯而語質?!薄蹲鄦ⅰ吩疲骸袄钏怪囿P山,事略而意誣?!薄稌洝氛f:“休璉好事,留意辭翰”;“陳遵占辭,百封各意”;“或事本相通,而文意各異”;“貴乎精要……意少一字則義闕”?!断啤返摹肮苤?、呂相,奉辭先路,詳其意義,即今之檄文”,更是用到了“意義”一詞。

“拙辭或孕于巧義,庸事或萌于新意”、“意少一字則義闕”中的“意”“義”只是以通同互代?!耙饬x”成詞,則還兼有兩者互補的一面?!耙狻笔亲髡咝撵`構結,每每有巧拙、顯隱、審美取向和表達方式的不同,也有高雅卑俗以及精切偏謬之別?!傲x”往往有普遍意義的道義、理路的邏輯規定,以及法則的宣示。

劉勰所用概念有的在后來的理論批評中更受重視,甚至衍生新的范疇概念系列,或者發展成為一個流派、一個時代審美追求和文學風格的中心范疇,但大多在《文心》中已見其端倪。下面介紹的“性靈”、“滋味”、“趣”、“韻”、“格”、“調”、“圓”、“境”就屬于這一類。

5. “性靈”

“性靈”五見,皆于《文心》重要篇章的關鍵性論述中?!对馈吩疲骸把鲇^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薄蹲诮洝酚卸骸敖浺舱?,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與“性靈镕匠,文章奧府”?!肚椴伞氛f:“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之上?!薄缎蛑尽贩Q:“歲月飄忽,性靈不居,騰聲飛實,制作而已。夫人肖貌天地,稟性五才,擬耳目于日月,方聲氣乎風雷,其超出萬物,亦以靈矣?!M好辯哉,不得已也?!倍际侵缸匀毁x予人的非凡靈慧、生命活力和異彩紛呈的個性。劉勰呼喚作家洞悉性靈、陶冶性靈、抒寫性靈,其中有領悟,有贊嘆,也有珍惜之情。以后文學史上的性靈說正是沿著這樣的方向發展的。

6. “滋味”

從現有材料上看,劉勰是最早直言文學滋味的人,不像之前的陸機那樣以“大羹之遺味”比況文學的美感體驗,也有別于同時代的鐘嶸只說五言詩是“眾作之有滋味者”?!段男摹酚玫健拔丁焙汀白涛丁钡牡胤接惺嗵?。食物滋味須經品嘗才能生之于口,了然于心;文學藝術的“味”也得之于鑒賞。作為動詞的“諷味”“可味”和“味之”的“味”是以領略“滋味”為歸宿的品玩、鑒賞。如:“揚雄諷味,亦言體同風雅”(《辨騷》);“張衡《怨》篇,清典可味”(《明詩》);“繁采寡情,味之必厭”(《情采》);“味之則甘腴”(《總術》)。

“滋”可訓多,無論指美食還是針對美文,滋味大抵是一種若干因素復合而成的美感,且以含蓄雋永為特點,故劉勰論“味”常與“隱”相聯系,贊賞“余味”和“遺味”: 如云:“子云沉寂,故志隱而味深”(《體性》);“深文隱蔚,余味曲包”(《隱秀》)。而《宗經》則有“余味日新”;《史傳》也說:“儒雅彬彬,信有遺味?!奔扔扇舾梢蛩鼐C合而成的,也就應該依循“滋味”之美生成的機制,是諸種因素有主次統序的復合體,故《附會》云:“若統緒失宗,辭味必亂?!鼻乙浴暗牢断喔健睘樯??!尔愞o》的“左提右挈,精味兼載”和《聲律》的“滋味流于下句,氣力窮于和韻”,則完全是從文學語言音響美的組合上去說的。有前后左右的副襯、映帶、平衡;也有上句與下句的相互對應、補充、拓展與協調。

7. “趣”

“趣”本義是趨。藝術論中常指審美心理的取向和好尚,與“味”比較,在重濃厚雋永上“趣”或有不如,而個性化特征和新奇多變傾向明顯?!睹髟姟放u東晉玄言詩“辭趣一揆”;《章表》贊賞曹植的表“獨冠群才……應物制巧,隨變生趣”;《哀吊》中稱潘岳的哀辭“體舊而趣新”?!俄炠潯氛f摯虞《文章流別論》評介“頌”的體式原很精當,但隨后對傅毅《顯宗頌》“雜以風雅,而不變旨趣”之評則流于“偽說”。

《體性》論風格,審美取向是風格的構成因素,故前面到說“才”“氣”“學”“習”對風格形成的影響是有“風趣剛柔,寧或改其氣”;作“八體”之分則有“新奇者,擯古競今,危側趣詭者也”;評介作家亦有:“子政簡易,趣昭而事博”?!堕F裁》說,“萬趣會文,不離辭情”,唯經“镕裁”,才能做到“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

還有章句構成和用字上的原則: 《章句》說:“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斯因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薄尔愞o》贊賞“反對者,趣合而理殊”對意蘊的拓展,稱許“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字合趣,剖毫析厘?!?/p>

《練字》引曹植評司馬相如、揚雄之作語,說二人用字上“趣幽旨深”,非“師傳”、“博學”不能理解。

8. “韻”

劉勰在《文心》三十余次用到“韻”。

“韻”原是一種為音樂和語言擁有的音響效果,有聲音復合中生出的協調、和諧之美。南北朝的文人特別講求文學語言的形式美,音響美是其的重要組成部分?!犊傂g》中對文章作“有韻為文,無韻為筆”的區分,以為有韻的“文”更富美感,更有文學性,是對時代潮流的一種認可?!堵暵伞犯爬ǖ氖悄莻€時代探求語言聲韻美規律方面的收獲,其中說:

凡聲有飛沉,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而雜句必睽?!涛读饔谙戮?,氣力窮于和韻。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韻氣一定,故余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

隨后批評陸機文“多楚”,即多影響“《詩》人綜韻”標準音(“黃鐘正響”)的“訛音”,指出“凡切韻之動,勢若轉圜,訛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則無大過矣?!薄尔愞o》論稱“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墩戮洹穭t曰:

若乃改韻從調,所以節文辭氣,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 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嫌于積韻,而善于貿代。陸云亦稱:“四言轉句,以四句為佳?!庇^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無咎。

列舉兩漢魏晉賦家押韻的不同取舍,最后的“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唯“折之中和,庶保無咎”,是劉勰對章句音韻之美規律的總結。

《明詩》的“柏梁列韻”和“聯句共韻”記錄了漢武帝詔令群臣柏梁臺聯韻賦詩的雅事。評騭作家則稱贊西晉潘岳“鋒發而韻流”(《體性》),以為孫楚、摯虞、成公綏“流韻綺靡”(《時序》),東晉袁宏的賦作“情韻不匱”(《銓賦》),“張衡譏世,韻似俳說”(《論說》),“柳妻之誄惠子,辭哀而韻長”(《誄碑》);而《時序》則稱:“茂先搖筆而散珠,太沖動墨而橫錦,岳湛曜聯璧之華,機、云標二俊之采,應、傅、三張之徒,孫、摯、成公之屬,并結藻清英,流韻綺靡?!边@些針對文章的“韻”,無不與作者的思想風貌和藝術個性合拍。

有“韻”在其中的一些概念現身各個門類藝術,以至用于評論人的氣質格調,有“氣韻”“情韻”“韻味”“神韻”的組合。

9. “調”

“調”亦源于音樂,有音調以及調節兩種意義。

《原道》的“調如竽瑟”,《書記》的“黃鐘調起”和《樂府》的“吹籥之調”皆指樂曲音調?!稑犯返摹霸赘钷o調”是說“魏之三祖”對樂府詩體的改造,稱其“雖三調之正聲,實韶夏之遺曲”;說曹植、陸機的樂府詩雖有佳篇,因未由伶人配樂而“俗稱乖調”?!睹髟姟返摹拔逖粤髡{”謂五言詩體是四言的流變?!墩戮洹返摹罢{有緩急”、“改韻從調”、“環情草調”則針對文學語言聲響?!陡綍返摹爸记卸{緩”之“調”已逾越樂曲范圍,為文辭音響節奏;《體性》的“響逸而調遠”則指風格的超邁。

音、義有為調節、調和之“調”者。如《樂府》的“瞽師務調其器”、“杜夔調律”,《誄碑》的“辭靡律調”,《章表》的“體贍而辭調”,《附會》的“辭旨失調”,《聲律》的“操琴不調”、“調鐘唇吻”、“頗似調瑟”,《練字》的“四調單復”,《總術》的“調鐘未易”,以及《養氣》的“調暢其氣”。

10. “格”

“格”的意義也不一?!墩戮洹返摹傲指穸蔷彙钡摹案瘛敝妇涫缴蚤L?!蹲C恕返摹吧裰畞砀瘛敝案瘛笔莵?、至之意,以“正”亦可解?!墩魇ァ返摹胺蜃语L采,溢于格言?!彼^“格言”指可以為人法則的話語。

“風格”的概念兩次現身,《夸飾》的“雖詩書雅言,風格(俗)訓世,事必宜廣,文亦過焉”的“風格”側重道德風范方面?!蹲h對》云:“晉代能議,則傅咸為宗。然仲瑗博古,而銓貫有序;長虞識治,而屬辭枝繁;及陸機斷議,亦有鋒穎,而腴辭弗剪,頗累文骨,亦各有美,風格存焉?!逼洹帮L格”指晉代四位文臣所作之“議”各自的特點,雖非其人文風總的概括,卻已是指這種文體的寫作而言。只不過劉勰和其后相當長一段時期的理論家還未把“風格”的概念提升到與其所用“體性”通同的文藝基本理論范疇的高度。

11. “圓”、“境”、“悟”

劉勰佛學修養深厚,《文心》之作意雖不在弘揚佛法,其中卻未嘗尋覓不到佛學思維和語匯的蛛絲馬跡。劉勰用了佛學中常見的“圓”“境”“悟”之類,即使不是特意如此,也會偶有流露。

《明詩》有“圓通”“圓備”,《知音》有“圓照”“圓該”;《論說》《對問》《镕裁》都有“圓合”;《比興》有“圓覽”,《隱秀》有“圓鑒”?!皥A”是周延和完美無缺的,故《風骨》批評“骨采未圓”的妄為,《指瑕》發出“慮動難圓”的感慨,《雜文》以“事圓而音澤”為上,《麗辭》說“必使理圓而事密”……

劉勰所用“悟”“境”不多,也未完成向文論范疇義的轉移。

“悟”就指理解,并未凸顯體認、理解的豁然躍升?!睹髟姟酚性疲骸白迂曃蜃聊ブ??!薄毒氉帧贩Q對“避詭異”“省聯邊”“權重出”“調單復”四條用字原則,“若值而莫悟,則非精解?!薄吨赶尽氛f“匹”是兩兩匹配的意思,而“車馬小義,而歷代莫悟”。

除《隱秀》存疑的補文之外,“境”在《文心》只是兩次見到: 《銓賦》的“與詩畫境”是說賦從《詩經》的“六義”之一發展成與風、雅、頌區界分明的獨立文體?!墩撜f》的“動極神源,其般若之絕境乎!”是謂玄學“崇有”與“貴無”論辯的層次遠不及佛學“般若”的至境。此“絕境”指至上的絕妙境界,雖非針對文學藝術,也是精神之至境。創作也是精神產品的生產,審美創造有領域的區別和層次高下之分,“境”和“境界”移用于文論也屬自然,但完成移植是在佛學影響更為深廣的隋唐以后。

12. “镕鑄”“镕范”

《镕裁》稱:“規范本體謂之镕?!薄对t策》有:“垂范后代”,《風骨》有:“镕鑄經典之范”,《事類》:“皆后人之范式也”。镕的本義指澆鑄金屬器物(如錢幣)的模子(模范);“镕鑄”的概念義是按楷范模式造就的意思?!胺丁痹x也是模型、模范。

13. “法”

《通變》云:“參古定法?!薄抖▌荨返摹靶嬷ā?,《附會》的“馭文之法”,所謂“法”皆是須遵從的法度、規則的意思。

14. “素”

《養氣》有“豈圣王之素心”、“素氣資養”;《程器》的“固宜蓄素以弸中”;《書記》的“或全任質素”和《議對》的“辭氣質素”,其“素”都指向純樸的素質天性。

15. “巧”與“拙”

從來就有“巧拙”的對舉,《文心》同樣: 《諸子》稱:“公孫之‘白馬’‘孤犢’,辭巧理拙?!薄堕F裁》說:“巧猶難繁,況在乎拙?”《附會》:“則知附會巧拙,相去遠矣?!背渡袼肌返摹白巨o或孕于巧義”是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構思而外,其余之“拙”皆貶義: 如《事類》的“張子之文為拙”,《指瑕》的“拙詞難隱”,《附會》的“拙會則同音如胡越”。

16. “閑”

《才略》:“殷仲文之孤興,謝叔源之閑情,并解散辭體,縹渺浮音: 雖滔滔風流,而大澆文意”、“庾元規之表奏,靡密于閑暢?!?/p>

《養氣》的“常弄閑于才鋒”、《雜文》的“思閑可贍”、《物色》的“入興貴閑”則皆與《神思》的“虛靜”相通。

以上這些范疇概念散見全書,用于不同層面的論證。其中不少發揮著為后來的藝術追求和理論批評導向的作用。那些未成為篇題作專門討論的范疇一般在理論上有更大拓展、深化的余地。此后,文學理論批評在以范疇概念進行系統的邏輯論證方面已難望劉勰之項背。自隋唐起,文學理論的拓展、更新和提升大都是在標舉某一核心范疇的不同流派、不同文體和藝術主張的思想和美學追求中實現。所用范疇概念均不難在《文心雕龍》中找到自己的歸屬或者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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