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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情禮融合”論《聊齋志異》人倫之美

2018-11-12 19:17黃麗卿
中國文論 2018年0期
關鍵詞:細柳人倫張生

黃麗卿

一、 問題導出

筆者在《聊齋志異的女性書寫》一書中,已看到蒲松齡在《聊齋志異》所書寫的女性生命之存在價值,大抵都有著“情禮融合”的價值意涵,但此一意涵并非制式、定格的,而是有著“因情適變”的思維與態度,因為有這樣思維,使得這些女性在面對現實問題、情愛危機、家庭變故以及禮教規范等問題時,這些女性行為更能透過“因情適變”,而體現出“情禮融合”的生命價值意涵。但她們的改變并非顛覆傳統倫理、脫離家庭秩序,而是在傳統人倫關系與社會情境的變動中,重新透過“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來實現生命的價值意涵,真正展現出人格美中“人倫之美”的典型。

目前有關《聊齋志異》美學范疇之研究成果相對較少,現有研究亦多集中在有關敘事、美感、結構、修辭等方面的析論;論及生命美學,或就相關敘事風格等僅作初步探討。有關《聊齋》美學的專著,僅見吳九成《聊齋美學》一書,涵括《上篇〈聊齋志異〉的審美創造》、《下篇〈聊齋志異〉的美學成就》等,著重在美感敘事方面。其中值得深究的是,首先,在吳九成《聊齋美學》書中提及“禮緣情制”的婚姻觀時,他認為包括婚姻在內的倫理形式和禮制皆服從情的需要。但吳九成書中對“禮緣情制”之意涵并未說明,對于“禮緣情制”之“禮”指涉為何,“禮”在各時代呈現出何種變化的意義,尚未厘清之前,就直接認為“禮制”是服從“情”的需要,仍有討論空間。此處如果就“禮”是依人情而制定而言,其實是不等同于“禮制”或“禮文”等。此處的爭議問題仍需有詳實的論述。

其次,吳秀華在《明末清初小說戲曲中的女性形象研究》一書,指出在明、清社會文化發展脈絡中,除了可見文學作品中出現對“情”“情欲”“情性”“情教說”等議題的大量關注外,亦常出現以“欲”代“情”之問題,文本中詠“情”之句甚多。又其從女性形象與主體意識之表現中,主要從觀念層面、人性層面與價值層面及原因分析等來討論,從而指出明末清初現實生活的巨大變化,哲學思想界的背離傳統,深刻影響了彼時的小說戲曲家,但文中并未論及“主體意識”之意義。在小說戲曲中,標舉女性才華,已成為重要時尚。另外,哲學思想界的背離傳統,也使得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在許多人的心目中被不同程度地動搖。人們不再一味肯定“以順為正的妾婦之道”,而是歌頌女性的叛逆行為。其某些說法雖有值得參考之處,但其所言“明末清初哲學思想界的背離傳統”,以及“歌頌女性的叛逆行為”等論點,則有待深入厘清。此外,在其書第四章《明末清初小說家的教化心理與女性形象模式》中,其書寫小說家的教化心理是關注夫婦關系的結果,由此塑造出倫理型女性形象、悍妒型女性形象、淫惡型女性形象等三種類型,但文中主要是從教化心理來討論“倫理型女性形象”,并未從“情”與“禮”的對立與融合來討論此類女性在其社會所扮演之意義,如何重新探討“情”與“禮”的對立與融合課題,實有商榷的空間。

有關“情”與“禮”爭議問題,在期刊論文方面的討論成果甚多,例如王茂福在《〈聊齋志異〉兩性關系評判標準探賾》文中,其對喬女的各種贊揚,也是建立在其“不事二夫”的基礎而論,但對于蒲松齡著力稱許喬女“知己之感,許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為也。彼女子何知,而奇偉如是?”則未分析探論。若僅以“禮教”為本,作為《聊齋志異》女性行為的探索,則其對于情的安頓,以及情與禮的安置問題,尚有探討的空間。又如,陳翠英在《〈聊齋志異〉夫妻情義的多重形塑》文中,以《聊齋》的婚姻情節出發,采用性別觀點等方式,剖析書中對于夫妻情義的多重面貌。從故事情節中對于夫妻之間的離合關系、守貞與否等問題,試圖解釋蒲松齡所展現出的多重性別意識,但作者也強調由于囿于時代背景之故,仍然回到父權社會體制下的男性視野,以男性中心觀作為敘事主體,無論是多強勢、多違背傳統的婦女,最終仍要回到持家興夫的人生正軌。陳翠英文中雖然展現出“夫妻情義的多重形塑”之特色,但是對于小說中“無論是多強勢、多違背傳統的婦女,最終仍要回到持家興夫的人生正軌”,文中僅提及“夫妻情義”說法,而尚未論及蒲松齡何以要安排這些能干女性“最終仍要回到持家興夫的人生正軌”,其中是否隱含著蒲松齡所要建構的理想“人倫之美”?此處仍有論述空間。

此外,又如馬瑞芳在《〈聊齋志異〉的男權話語與情愛烏托邦》文中,她認為: 《聊齋志異》的愛情女主角經作者主觀意志過濾,以男權話語扭曲成“蒲松齡式”女性形態;以男性需要為中心,子嗣凌駕一切。以“理想女性”——賢妻、佳妾、雙美共夫——滿足男性中心論的需要,男女愛情并未獲得平等,封建樊籠尚未沖破,禮教桎梏亦未打碎。馬瑞芳文中認為《聊齋志異》的“理想女性”,不管是賢妻、佳妾、雙美共夫,都是用以滿足男性中心論的需要,文中片面的由此將“理想女性”塑造,“歸結于作者的男權思想”,這些研究觀點,仍需從作者創作之社會現實問題來反思,或許才能真正朗現其創作意圖。另外,從馬瑞芳在《為精神美照亮的聊齋女性》一文所言: 描寫女性優美的精神世界進而顯示出獨特的美,是《聊齋志異》女性形象的重要特質,也是小說家蒲松齡對中國小說的重要貢獻,但馬文中舉出女性精神之美,以此要來作為《聊齋志異》最亮麗的風景,其中論及“嬰寧是生命力的象征和芳草美人的比喻”,僅以天真爛漫一面,來對比禮教問題,而沒有將全文加以關照,就此將凸顯其女性精神之美,不免有不足之處。因為從嬰寧“操女紅精巧絕倫”、“女正色,矢不復笑”、真誠侍奉婆婆以及掃墓祭拜生母等行為觀之,皆非要顛覆傳統閨訓,其中亦可顯其孝行、守家之情禮??芍獜拇艘磺楣澮杂^,即可探討嬰寧似乎已由“情過于禮”而回歸到“情禮融合”之美。

與上述持相近之論者,又如侯學智認為《聊齋志異》中的理想女性形象,在家庭范圍內,都能嚴守封建社會的婦女規范,盡其職分,顯示出“以丈夫為重”、“以家庭為重”、“以禮為重”的賢德。她們存在的價值就在于擔當家庭重任,無私奉獻給男性,盡到為人妻、為人母、為人女的責任。這完全是將女性的存在價值,寄托在女性形象塑造的結果。蒲松齡正是通過這種形象塑造,完成了他對主流文化語境中“賢妻良母”的企盼。侯文認為寡婦喬女在丈夫穆生死后,盡管生活艱難,但她仍然拒絕孟生的求婚,堅持守節而終,這也是從服膺父權的意識形態價值而論。然而有關《喬女》一文中之寡婦喬女的表現,值得深思之處有二,一則從喬女死后靈魂附身的堅持“不事二夫”;二則其一生“至情以報知己”等表現精神。此處蒲松齡何以通過這種堅持“不事二夫”形象塑造,來完成他對主流文化語境中“賢妻良母”的企盼,以及從喬女一生“至情以報知己”等表現精神,其中是否隱含著“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所要體現的“人倫之美”,仍有待深入探究。

至于論到“至情”與禮教者,如李紅萍在《論〈聊齋志異〉中的女性美》中所言: 把“情”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用以申論“情”可以掙脫“禮”的束縛,可以藐視“法”的存在,其所言之“情”真的有這么大的能量嗎?這會是蒲松齡要呈現情過于禮的本意嗎?有關情過于禮如自薦枕席之行為方面,劉秋娟在《從〈聊齋志異〉看蒲松齡的至情思想》文中云: 小說中男女主人公一旦產生了情,便把男女授受不親、男女之大防之類的禮教訓語拋到九霄云外,人性回歸到最本真的狀態。此外,又說《聊齋志異》的愛情故事生發于蒲松齡“情之為高”的至情思想,至情是他反抗封建禮教的最高思想武器。然而劉秋娟所論這些表現情過于禮之行為,只是從其熱情一面來闡述,小說人物熱情的表現只是情欲的一面而已,實非深具至情的價值。上述所論,亦有重新反思與解析的必要。

綜上所述可知,有關情與禮關系的論述,在明清社會文化發展脈絡中,我們可以發現文學作品中出現對“情”、“情欲”、“情性”、“情教說”等議題多所關注,其中出現以“理”代“情”的嚴重現象;小說中亦常出現以“欲”代“情”之問題,文本中詠“情”之句甚多。直至近代仍對天理與人欲的對立與融合之論,持續展開相關的討論,而這正是本文要探討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何以藉由書寫女性,來表現其對當時“情”與“禮”的對立與融合問題的反思,由此期能將其歷史處境與存在感受之創作意圖呈現出來。

準此,本文將重新探討《聊齋志異》小說人物與人物關系互動之表現,透過“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來實現出生命的價值意涵,由此期能將《聊齋志異》中“人倫之美”傳統美德意涵彰顯出來。筆者在《聊齋志異》的女性書寫研究中,大抵可見其通篇都是在建構“人倫之美”的價值。但本文因篇幅之限,僅擇《青梅》《紅玉》《細柳》等三篇小說作為論述焦點,期能透過“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來觀察蒲松齡對“情禮融合”之終極關懷,由此體現出其生命的價值意涵,亦將能展現出其人格美中“人倫之美”的典型。

二、 蒲松齡之“情禮融合”與“人倫之美”的寫作理想

明末清初的蒲松齡的處境,在其《聊齋自志》言出“孤憤”即可看出,他面對的是: 現實昏暗、世風沉墮、道德沉淪、貪官腐吏橫行、下層人民苦難等等,一般研究者談到蒲松齡的孤憤情懷,大抵認為其創作此書,即大力批判這些問題。但周先慎則認為,蒲松齡的“孤憤”并不只是他個人生活遭遇不幸而產生的怨憤,而是包含了更為廣泛豐富的內容,其中是看到生活中光明美好的一面。但在現今相關教材中,往往由此說出蒲松齡的“憤”涵蓋廣大,聯結中下層的群眾百姓;蒲松齡的“孤”是他所自稱“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那種知音難尋的孤寂。此處雖可提供讀者參考,但也有值得再深入反思之處。

因為周先慎雖然說出蒲松齡的“孤”字不宜理解為“個人”的意思,而應該理解為“孤寂”的意思,即寄托在鬼狐故事中的悲憤之情,其深沉和強烈,是不為人所理解的。但就此周先慎接著更說出: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雖然生活在大黑暗之中,心中充滿孤憤,但他并不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他還能看到生活中光明美好的一面,看到在普通人身上煥發出的真、善、美的肯定和歌頌結合在一起的。這使《聊齋志異》在思想與藝術上達到了很高的境界,是蒲松齡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從周先慎所論,其中值得探討的是,蒲松齡雖然心中充滿孤憤,他何以還能看到生活中光明美好的一面,看到在普通人身上煥發出的真、善、美的肯定和歌頌結合在一起?其實此一論點極為重要,這也是《聊齋志異》一書問世以來,此書之所以被稱為“鬼狐傳”,也是此書最受世人矚目與贊賞者,之所以是許多可親可愛、深具人性的花精鬼狐的主要原因吧。由此從《聊齋》中大量將人與異類之互動及相戀,表現出更動人的至情至性即可證明。

可見從《聊齋志異》所展現的孤憤內涵,大體可歸納成四個面向,這僅僅從蒲松齡的心中與處境來論,而非蒲松齡創作此書的全部創作意圖。因為從周先慎所說: 蒲松齡的愛和恨都是與廣大下層的人民群眾相通的。他說這里的“孤”字不宜理解為“個人”的意思,而應該理解為“孤寂”的意思,即寄托在鬼狐故事中的悲憤之情,其深沉和強烈,是不為人所理解的。如果我們僅僅從書中展現的孤憤內涵,那么我們要如何理解其深沉和強烈寄托在鬼狐故事中的悲憤之情呢?其中似乎并未能將書中“情之至者,鬼神可通”的真實生命展現出來。

就此值得深究的是,蒲松齡意識到“世情如鬼”的現實困境,卻又以形體變異之小說創作模式,側重描寫花精鬼狐所呈現之真性情,刻意對比當時現實社會中人性的扭曲問題,將天下原本最為難得的“人身”,卻也有墮落至“不如鬼狐”之境,由此帶出“人”與“異類”之區隔并非是外在的形體。不管是人或者是花精鬼狐,只要其心陷溺物中,真性情失去了,那么人與現實中的鬼狐就沒有差別,有時比鬼狐還要更加可怕。然而從書中強調:“人”在一念之間,可以為神佛,可以為圣人,亦可以在一念之間,變成原野上的蛇龍、鬼狐。因此,社會種種亂象的治本之道,并非訴諸于律法規范即可奏效,重點在于如何踐行人的“至情至性”,由此或許可作為《聊齋志異》一書批判及轉化的依據。誠如周先慎所說的,蒲松齡把真正理解自己的讀者寄托于“青林黑塞”之間,即寄托于虛無縹緲的鬼魂世界。而在這極度的失望中,恰好透露出在他的內心深處正懷著一種非常熱切的期待。這是一種真誠的期待,而同時又是一種沒有確定把握能夠實現的期待。

就此而言,在《聊齋志異》文本中,除了強調“禮緣情制,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來超越人與異類之障隔外,其“異史氏曰”中對“世情如鬼”的批判;以及標舉“情之至者,鬼神可通”、“斷葷戒酒,佛之似也;爛熳天真,佛之真也”等論點,是運用志異神怪的特殊表現方式,賦予其對人性的深刻關懷與痛切批判;此外,其書中創造出之人物的真性情,或賦予其生命的實踐堅持,處處都能深刻地對比出蒲松齡所要對應的時代與社會的種種問題。

面對一個“世情如鬼”的混亂時代,身為一個知識分子,他會有何理想與抱負?這個問題是筆者長期研究《聊齋志異》時最為關懷之事。在蒲松齡所面對的情與禮的大時代限定下,他是如何透過女性的書寫來彰顯“情禮融合”、“情禮兼得”之至情精神的可貴: 從蒲松齡《聊齋自志》所言“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 寄托如此,亦足悲矣!……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中,可知其書寫并非要僅成孤憤之書而已,在其《聊齋自志》中說:“牛鬼蛇神,長爪郎吟而成癖?!睂⑵鋭撟鳠崆橹苯臃Q之為“癖”,亦比之為李賀的書寫癖詩和喜在詩中書寫鬼怪。始終酷愛著“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州,喜人談鬼”來寫書。又從所言“遄飛逸興,狂固難辭;永托曠懷,癡而不諱”中,除了點出其性格有著“狂”“癡”特質之外,此中或有其寄寓之所在,也是其道出書寫此書乃有別于世人之意圖。

因此,筆者在《聊齋志異》中看到了蒲松齡描寫女性在其主體意識下,無論是在情感的自我意識上,或婚姻的名分上,都能呈現出在其女性自主選擇與主動改變現實困境的種種表現。這些行為或許呈現出擺脫女附男的傳統規范,且能獨立興家能力,但在蒲松齡的人物塑造下,卻又能做到不逾越大傳統規范的結局。這些有意識的情節書寫里,不但有著蒲松齡“情禮融合”的創作理想,更透現出其對“人倫之美”的時代性建構。

這是我們看《聊齋志異》時,最為可貴之處。文本中的這些女性面對情愛婚姻的表現,透過在蒲松齡筆下的描述,大抵都能具有“即情顯禮”的實踐性特質,透過情與禮的辯證融合,呈顯其身為人婦、人母、人媳的各種角色,都能發乎情止乎禮地達到“情禮融合”的人生表現,這種展現人生最高價值的表現里,更型塑出人物在其現實存在的社會實踐中,有一種不背離傳統的美德,這樣的美德不是一種空名,而是一種生命的體現,這種生命的具體實現,正是蒲松齡寫作理想下,所要展現之人格美中的“人倫之美”的典型。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的“情禮融合”之意是什么?筆者在《聊齋志異的女性書寫》一書,大抵已論述出“情禮融合”之意,是依“禮緣情制”一詞而來,此詞乃出自《聊齋志異》卷十《素秋》一文中,蒲松齡藉由書生俞慎所言:“禮緣情制,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贝穗m原于小說主角心中的感知,卻也反映出蒲松齡對“禮”與“情”關系的反思見解。而此見解正是引發筆者思考“禮緣情制”的思想觀點與核心精神。藉由“禮緣情制”的前提來確立“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若想要重新探索這些問題,就必須先界定蒲松齡所指之“禮”與“情”的內容為何。他為何要強調“禮”必須依循人“情”,才能獲得合情合禮的約束,或制定出合乎人性、人情的禮節制度。此若從“發乎情,止乎禮義”及“詩固自有其禮義也”二者以觀,同時又從《禮記》“禮義之經也,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史記》“觀三代損益,乃知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的說法,可知禮義的本質還是人情、人性。由此則“禮”將不致成為僵化、虛偽的條文。藉由緣情的“禮制”,朗現人之真情至性;若具有真情至誠之心,異類亦與至情之人無異,以此打破人我、物我之間的種種障隔,也才能為其彼此建立一個互動感通、化解障隔的超越依據。這也是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標舉的超越性:“情之至者,鬼神可通?!?此乃其所要強調之至真、至善、至美之“情”的極致展現。這樣的展現即便是鬼神,亦可在其至情精神中,取得其“感通”的一切可能。由此即能呈現出《聊齋志異》之“禮”的真精神,即如蒲松齡在《聊齋全集·袁愚山師服考序》中說出:“禮非降自天也,非出自地也,乃生于心者也?!笨芍嬲摹岸Y”,是要與時俱進,也要因人因地制宜,并非世俗“綱常禮教”下的禮文條規,應由人之真心、真情而制訂。

故從文化傳統情境看來,“禮緣情制”所要對治的,主要是晚明社會文化之僵化、禮文流于形式空洞的問題,由此要為“禮”找到根源。如果當時是禮文虛而不實,情志偽而不真,則“至情”、“禮緣情制”便是作者的理想,表現之意圖。如此之“禮”才不會成為僵化、虛偽的條文。藉由緣情的“禮制”,朗現人之真情至性;若具有真情至誠之心,異類亦與至情之人無異,以此打破人我、物我之間的種種障隔,也才能為彼此建立一個互動感通、化解障隔的超越依據??梢姟岸Y緣情制”之價值意涵,乃在落實下來之“至情”精神的朗現,才能使至情不是成為反抗僵化禮教的最高思想武器,而是蒲松齡筆下的女性,在其“情”與“禮”的自主與自覺中,朗現其“至情”精神。

此一精神正是蒲松齡提出“禮緣情制”的用心所在。然而在社會文化的發展歷程之中,傳統文化逐漸走向“禮教”束縛的弊端,導致虛情重禮,因而形成“禮教吃人”的倫常盲域。因此明末清初文人面對此一時代性的問題,開始從反思“存天理,去人欲”之禮教弊端中,提出“情禮”的安置問題,這正是蒲松齡提出“禮緣情制”之情禮融合的理想所在。

至于蒲松齡面對晚明以來“禮文虛而不實”與“情志偽而不真”的問題,有何響應之道?蒲松齡面對晚明以來“禮文虛而不實”與“情志偽而不真”的問題,其響應之道,即是透過小說中人心的“至真”“至善”“至美”,來朗現“禮緣情制”之精神,由此期使客觀之禮不失真、主觀之情不失偽,唯有至情者才能體現“禮之真,情之實”。在《聊齋志異》中,針對時代的變異,除激切地批判“人不如鬼狐”、“懼內天下之病也”給出批判,且標舉出“情之至者,鬼神可通”之“感通”思想,來貞定“至情”精神的恒定價值,也響應了價值失落的時代困境,因此藉由其對生命的無私付出,以及無怨無悔的真心堅持,期能將“至情”之核心價值意義彰顯出來。

故本文將從“情之至者,鬼神可通”的觀念來看,蒲松齡的用心何在?所謂“情之至者”所追求之“至”,隱含著儒家“止于至善”之至,此一“止于至善”之至,乃從人心而來,求心之真以顯情之真,即為儒家“仁心善性”之極致展現。此一極致情之至、心之真,故其“至情精神”方可化解萬物之隔,使其鬼神可通。由此可知人與物、人與我在心之同源的基礎上,達成“至情精神”的理想。反之,心不純、情不真,鬼神亦不可通,此乃蒲松齡藉由真心來朗現“至情精神”的理境。由此可知蒲松齡所提之“至情”精神大抵承繼晚明而來,然而其所強調的“情”并非排斥“天理”,反而自覺的要融合“天理”可貴的價值,即所謂“德性生命”,以達到“情理合一”之真實意義,也就是《聊齋志異》中以“情禮兼得”所要彰顯之核心價值所在。

此外,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所提出的“禮緣情制”之立場,主要是有鑒于“世情如鬼”等問題,其目的要對應社會、人倫、政教等問題,要響應出“天理”與“人欲”斷裂的現象,其中“禮緣情制”可作為反思在家庭倫常失不失衡的關鍵,如:“悍妒婦女”與“賢妻良母”之對比,甚則在蒲松齡的故事中,也有從悍婦轉為賢婦的類型,如: 《江城》《呂無病》《夜叉國》等篇章,這些都可以說明其在反思人倫秩序是否可以情禮兼得的問題。例如《江城》篇之異史氏所云:“人生業果,飲啄必報,而惟果報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慘。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亦以見人世之能修善業者少也。觀自在愿力宏大,何不將盂中水灑大千世界也?”以及《夜叉國》中異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聞,然細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边@些省思大抵指出其所感知的社會中,有情無禮方面之女性甚多。由此蒲松齡在故事中,將一個“悍妒婦女”轉化為“賢妻良母”,呈現其對人倫秩序的表現與對應的反思。

有鑒于《聊齋志異》書寫女性的主要目的,乃在回應當時“情偽而不真”、“禮虛而不實”的時代現象,并且提出“禮緣情制”的觀念,強調出“情禮融合”之至情生命的存在價值。此在《聊齋志異》一書中普遍所呈現是: 當她們自覺感知到對方的至情與可貴行為之后,這些行為背后,女性皆能無怨無悔的實踐付出,隱含了真心護守其真情與家庭的可貴。由此表現出情禮兼得之美。如在《連城》一文,連城可因為知己之情而違抗父母之命,堅持選擇表現“報知己”之心,甚至選擇為情而死。當連城一死,喬生亦不愿獨活,坦然展現“樂死不愿生” 的精神,其情終能感動天地,雙雙又死而復生。頌揚生死不移之真情者,主要透過超越生死的自覺選擇,更顯示連城對抗傳統父命并非盲動,而是出于堅守真情至性的自覺。此外,在《嬌娜》、《花姑子》等篇,皆表現為了情意而能對僵化禮教規范、生死隔閡的超越,這些都呈現出女性情禮兼得之美,而其“至情”實踐,不僅朗現情真之意,也能貞定禮之真精神。而從嬰寧“操女紅精巧絕倫”、“女正色,矢不復笑”、真誠侍奉婆婆以及掃墓祭拜生母等行為觀之,皆非要顛覆傳統閨訓,其中亦可顯其孝行、守家之情禮??芍獜拇艘磺楣澮杂^,即表現出嬰寧已由情過于禮而回歸到“情禮兼得”之美。

在此一研究基礎上,本文除了將深化蒲松齡以“至情感通”為核心思想,并將透過蒲松齡從《聊齋志異》在女性生命存在價值意涵的書寫,除側重在日用倫常中實踐出“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之人文關懷的價值,更將從其創作理想,期能呈現出其對“人倫之美”的時代性建構。

有關蒲松齡建構“人倫之美”之意是什么?本文乃參考顏昆陽在《論先秦儒家美學的中心觀念與衍生意義》一文所言“主體人格美”一詞界義而來。從顏昆陽認為這樣的“主體人格美”所具現之美,除了要具備著“和順積中,英華發外”的精神外,同時也要有著“必隱涵之生命存在的價值內容,故不僅經由耳目官能的感覺經驗,更須經由文化涵養之靈心智性的感知,始能獲致真切的審美判斷”。經由此其所要強調這樣的人格美,即在人倫互動關系的文化存在情境中,實現為價值意義的存在。在這一普泛的“主體人格美”中,有很多類型。有圣賢、英雄、豪杰、隱逸之士、忠貞之士等。就此必須將“主體人格美”概念落實在不同人物去具體呈現其人格之美。所謂人格之美,例如慈祥、剛毅、寬舒、溫厚等。這些人格之美的理想特質,實與蒲松齡在人倫互動關系的文化存在情境中,所要建構實現為價值意義的存在有相近之處。

就此本文將從“主體人格美”概念,收攝在人倫互動關系的文化存在情境中,來省察《聊齋志異》的小說人物所展現“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的行為中,透過蒲松齡筆下的描述,以觀其身為人婦、人母、人媳的各種角色,是否都能發乎情止乎禮地達到“情禮融合”的人生表現,藉由這種展現人生最高價值的表現里,如何型塑出人物在其現實存在的社會實踐中,并非與傳統的美德相悖反,此一美德亦不流于虛名,反而是真正朗現一種和順之感的生命型態,由此來呈現蒲松齡寫作理想下,所要展現之人格美中的“人倫之美”的典型。

經由筆者在《聊齋志異》的女性書寫研究中,已可見其通篇大抵都從“情禮融合”以建構“人倫之美”的價值。有關《聊齋志異》女性生命之存在價值,雖然都有著“情禮融合”的價值意涵,但此一意涵并非制式、固定化的,其中更隱含著“因情適變”的精神,這一精神表現在這些女性面對現實問題、真愛危機、家庭變故以及禮教規范等問題時,她們行為通常會采取主動積極地面對,來彰顯“因情適變”的生命意義。但她們行為的改變并非對抗傳統倫理,也未脫離家庭秩序,反而是在傳統人倫關系與社會情境的變動中,重新透過“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來呈現生命的價值意涵,真正展現出“人倫之美”的可貴生命。由此創作理想的展現中,更能看出蒲松齡對“人倫之美”的時代性建構。

三、 《聊齋志異》中由“情禮融合”所體現的“人倫之美”

由上文所述可知,蒲松齡的處境,正如其《聊齋自志》所言有著“孤憤”之困境,正面臨著現實的黑暗、世風的澆薄、道德的淪喪、官吏的貪腐和酷虐、下層人民的苦難等等,卻能從“情之至者,鬼神可通”的“至情感通”思想來作為寫作理想之依據,由此要來建構與展現人格美中的“人倫之美”的典型。然而其“人倫之美”并非制式化的體現,而是能從人物所表現的“情禮融合”與“因情適變”思維與態度中,試圖建構出“人倫之美”在其時代的生命價值。然而本文因篇幅之限,僅擇《青梅》《紅玉》《細柳》等篇之創作意圖來析論,由此除了以觀其塑造女性由“情禮融合”所揭示的“人倫之美”的價值意義外,也將響應情禮對立之現象,透過“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所呈現的生命價值意涵,就此將“人倫之美”等多層面的生命互動關系之可貴意義展現出來。

首先,《青梅》這篇小說所表現“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之“人倫之美”者多方面。在《青梅》一文中的青梅是個身份卑賤的婢女,從文本故事內容大體說出身世坎坷的狐女青梅,自幼欠缺父母照顧的她,被“蕩無行”的叔父賣入身居高官的王家,服役小姐阿喜,因她“以目聽,以眉語”而受王家憐愛。當她偶見貧困的張生事親至孝的表現,認為此人將來大有可為,是可托終生之人。因此,極力向身居高官的王家小姐要自主決定此門親事,但卻遭拒。因此,青梅決定自媒以必死決心必嫁張生,感動小姐的傾力相助而能贖身,如愿嫁給張生。日后小姐突逢家變落難之際,青梅也以報恩成全小姐好事,兩人同事一夫,二人雙雙被封為夫人。

文中因賦予青梅有著識人之明,故能覺察出張生的至孝、至情的“人倫之美”,讓她驚嘆而感動不已。此從青梅眼中看到張生的行為:“偶至其家,見生據石啖糠粥;入室與生母絮語,見案上具豚蹄焉。時翁臥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跡,急出自濯。梅以此大異之?!庇纱艘沧屒嗝酚凶杂X勇氣來改變卑賤身份,但青梅令人欽佩、讓人動容之處,并非受封為“夫人”之尊位,而是展現出至情至孝的“人倫之美”。試分述如下:

從青梅偶見貧苦卻又表現如此至情至孝的張生,讓她深受敬意之處有二: 一是她親眼看見張生坐在石頭上喝糠粥,但青梅進入屋內與張生母話家常時,卻發現桌上擺有豚蹄,以見張生有舍己為人之心。二是當時張生父臥病在床,他進入抱起父親為他把尿。便液弄臟他的衣服時,張父覺察時而有自責之意;但張生卻深恐老父知曉難過而“掩其跡,急出自濯”,青梅認為張生如此至孝貼心至情的“人倫之美”表現,實非常人所能做到的可貴情操,讓她感動不已??吹綇埳脑庥鲭m是貧苦,但他卻是甘于自苦,為照顧家人無私付出,從張生的“啖糠粥,而案上具豚蹄”,可見張生愛父母之心,有著“情禮融合”之至孝“人倫之美”。張生縱然面對貧苦的困境,還是盡全力孝養父母。由此讓青梅認為如此至孝愛家的張生,是一難得的好男人,未來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但身份卑賤的青梅,雖有著“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的能力,無法自主贖身,只能積極主動向小姐阿喜推薦張生,保證他是絕對可作為良匹的對象,并激動地說出:“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則已;欲得良匹,張生其人也?!贝颂幥嗝返淖R人自主表現,實有情過于禮之嫌,因為當時女性婚姻決定權是依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禮,但青梅認為自擇良匹,才是婚姻幸福的選擇,因為青梅認為貧困的張生事親至孝的“人倫之美”表現,將來必將大有可為,是值得托付終身的良匹,此處也看出青梅有著“因情適變”之思維。

然而小姐阿喜聽后并不欣喜主動爭取,反而“恐父厭其貧”。阿喜之所以擔心為官的父親會嫌棄張家的貧寒,是因阿喜是守著傳統禮教而來,認為子女婚姻之主導權,乃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禮文規定。但青梅則認為與張生結婚的主導權是在阿喜自己手中:

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為可,妾潛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迸纸K貧為天下笑。梅曰:“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p>

由此清楚可見,青梅認為幸?;橐龅倪x擇決定,是以嫁給值得托付終身的人為考慮,強調在阿喜本身,并“自謂能相天下士”,向小姐再三保證張生絕對不會“終貧為天下笑”。同時青梅又主動前往游說張母,以“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為言”終于說服“大驚,謂其言不祥”的張母,慎重委托賣花的侯氏前往王府以求親事。此處青梅雖然表現出情過禮之行為,但也因為有青梅這樣的勇氣,才能說服貧寒的張母。由此看出有著“因情適變”的思維,才有勇氣決心為小姐去爭取好的姻緣。

但因小姐父母嫌棄張生家境貧苦而力加反對,小姐也不敢自主決定,只能默然放棄嫁給張生,由此看出小姐的言行,仍是偏向傳統守禮舍情的觀念。但青梅看到小姐沒有勇氣也不敢為愛爭取時,她反而以“因情適變”表現出“見不諧,欲自謀”的魄力。立即當晚主動前往去找張生,直接表明其愛慕之情,表現出情過禮的行動力。但張生對于青梅昏夜來訪之行為,則表現出嚴拒青梅的愛意,并說出:

卿愛我,謂我賢也?;枰怪?,自好者不為,而謂賢者為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彼此何以自處?

由張生所言對禮的見解與態度,更證明張生是位正人君子,這也反映出當時禮教普遍想法。但當青梅表明澄清自己“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愿自托”的愛慕之意,即可見青梅雖有“情過于禮”之表現,卻也有著“因情適變”之想法,才讓張生也能認可青梅的可貴心意。不過,青梅的“昏夜之行”還是逾越禮教規范,難怪小姐因怪其“淫奔”之行而要施杖責,然而當青梅說明她的心意,解釋轉述張生表現出守禮、守本分的自處之道時,小姐也感動贊嘆曰:

不茍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然諾,信也: 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其無患貧也已。

對于張生的守禮至孝守信,終于讓小姐也感動,佩服張生為人極為難得的至高“人倫之美”的表現,由小姐特別講出張生具有“禮”“孝”“信”三德,也能確認張生人格有別于常人,認可張生“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其無患貧也已”的美德。但小姐縱然認為張生絕對不會貧困以終,亦佩服其守禮表現。然在其父母嚴厲反對之下,小姐也只能屈服“父母之命”,因為沒有“因情適變”的思維,因此無法有著堅持自主的勇氣決心嫁給張生。由此可見小姐仍受限于禮過于情的禮教束縛。

不過,當小姐得知青梅與張生之對話內容,以及感佩于張生堅持守禮之人格時,因此當青梅激發此生非張生不嫁之決心,說出“不濟,則以死繼之”時,此一至情決心亦感動小姐,而以“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來幫助他們完成美事。青梅所展現勇于面對之至情的決心,讓小姐雖質疑:“癡婢能自主耶?”卻也佩服青梅的自主堅持勇氣,而有“我必如所愿”的真心肯定與感動,此處更凸顯出青梅“因情適變”的思維勇氣極為可貴。因此為了幫助青梅完成其情愛的堅持之心,小姐一方面善用巧計費盡心思幫忙說服其父母,仍照原買的身價,立了青梅原價之金的贖身契,另方面則主動拿出積蓄來幫助青梅能完成美事。由此可知,若無小姐的真心與錢財贊助,青梅肯定無法贖身而完成幸?;槭?,也因此對于小姐的無私成全與幫助之主仆“人倫之美”的恩情,更讓青梅無以為報而感佩于心。因而當日后小姐父母雙亡落難之時,青梅則能有著知恩、報恩之心,來回報成全小姐與張生的婚事,更終其一生以婢妾禮來侍奉小姐。此處雖有禮過于情之嫌,卻更彰顯出青梅知恩圖報的“因情適變”,以及“情禮融合”的妻妾間姊妹情深義重的“人倫之美”。

更難得的是,青梅從嫁入張家之后,表現出其勇于承擔的成全“人倫之美”,此從以下情節,處處可見青梅的毅力與用心:

孝翁姑,曲折承順,尤過于生;而操作更勤,饜糠秕不為苦。由是家中無不愛重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資稍可御窮。且勸勿以內顧悮讀,經紀皆自任之。

從青梅承擔家計是為愛而心甘情愿的付出,無怨無悔地展現她勇于面對、承擔的堅定毅力之“人倫之美”,因而能“孝翁姑,曲折承順,尤過于生”的體貼用心。又從她的“操作更勤,饜糠秕不為苦”、“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的努力勞作,可見是為愛張生而全力以赴,因著愛心而完成的刺繡品,招致顧客爭相搶購,甚至引發“賈人候門以購”的現象,由此解除張家的窮困,讓張生無后顧之憂而考取科舉。這些表現更證明她的至情自主,獨具慧眼的選擇十分明智,身為婢女的她終受到眾人所肯定,而被封為“夫人”的尊貴地位。其“孝翁姑,曲折承順”能比張生更為盡心盡力服侍公婆,這樣的至孝至情的“人倫之美”,其中有著“情禮融合”在其中。至于青梅的承擔家計,用心以刺繡為業,其“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的表現,以及“經紀皆自任之”的扛起家計,看出青梅有著“主外”的承擔,卻能化解張家的窮困危機,其行為雖然看似與當時“男尊女卑”“男主外”等禮教相違背,但這樣的“因情適變”想法與表現,終于讓張生無后顧之憂地考取科舉,這都展現青梅勇于面對、承擔的“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的夫妻情深之“人倫之美”。

從《青梅》“異史氏曰”、但明倫的稱贊話語,也顯青梅為真愛而徹底改變其命運的精神。前者稱贊身為婢女的青梅說:“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于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本痛说鱾愐苍u曰:“至其議論正大,動必以禮,行必以義,尤足感人心情,蕩滌邪穢,是為有關世教之言?!鄙頌殒九那嗝藩氉R塵埃的真英雄張生,被誠篤至孝有著“人倫之美”的張生感動,青梅堅持選擇嫁給張生之后,她的感恩、珍惜之心讓她擁有無比毅力,不畏艱辛地勇于扛起張家一切重擔,表現出成全張生專心投入科考的夫妻“人倫之美”。

其次,至情成全知己之情的“人倫之美”,亦可從《紅玉》中的紅玉來觀察。當紅玉與馮生兩情相悅的“遂共寢處”達半年之久時,可看出紅玉一開始也只是追求情欲的滿足與安頓而已,而并未意識到應守著人倫禮教規范問題,這是其表現情過于禮之行為。但當二人情好之事被馮生父發現,并叱生:“畜產!所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學浮蕩耶?人知之喪汝德;人不知亦促汝壽!”雖然馮生“跪自投,泣言知悔”,但紅玉能明白馮生“家屢空。數年間,媼與子婦又相繼逝”境遇蕭條的窘境,以及馮父愛子之心。因此當馮父責備紅玉說出:“女子不守閨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發,當不僅貽寒舍羞!”感受“親庭罪責,良足愧辱”,立即知錯,并斷然說出與馮生的緣分已盡??v然馮生想要瞞著父親繼續與她有“含垢為好”之私情,但紅玉卻堅持選擇守禮而放棄個人之情,并決絕離去,表現出守禮之心甚于馮生。此從所言“妾與君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踰墻鉆隙,何能白首?”紅玉意識到“含垢為好”之情,終究只是“踰墻鉆隙”的敗壞風俗,并不合禮教閨訓,是不合夫妻人倫之禮,更無法有白首偕老之可能。

由此看出紅玉與馮生兩情相悅時,能勇于追求情欲的安頓,當其情受馮父阻擾斥罵時,然而她并非一走了之,而是籌金無所回報地資助貧寒之馮生,能以明媒正娶之禮聘娶美妻,表現其真情與善良,是真心幫助成全馮生。表現出二人間友情的舍情守禮之“人倫之美”。此從馮生娶妻生子,過著美滿生活時,紅玉皆未出現在馮家。即可看出紅玉確實表現出朋友知己之情的“人倫之美”,此中已隱含“情禮融合”之意義。

紅玉再度出現馮家,則表現勇于持家承擔的“人倫之美”。當生慘遭變故被誣陷,其父、賢妻雙亡,幼子被棄山中之際,在俠客幫其報仇后的灰心絕望之際,紅玉才攜子回來與他團圓,情愛的安頓使紅玉要為馮家扛起家計,但她并不是以狐仙異術幫馮生致富,恢復家業,而是身體力行經營生計,從她對馮生說:“今家道新創,非夙興夜寐不可?!备H自動手“剪莽擁篲,類男子操作”,同時又“出金治織具;租田數十畝,雇傭耕作。荷镵誅茅,牽蘿補屋,日以為?!?。從紅玉與男子操作無異的勤勞表現,完全讓馮生安心準備科考,最后終于將一破敗之家轉至興盛,這樣辛勤的“剪莽擁篲,類男子操作”,紅玉的行為也與青梅一樣,看似有違當時“男尊女卑”“男主外”等禮教規范,卻深得“里黨聞婦賢,益樂資助之”,以及馮生稱贊紅玉“灰燼之余,卿白手再造矣”,此皆道出紅玉持家興家勇于承擔成全夫妻情意之“人倫之美”的肯定。紅玉這樣的“因情適變”想法與表現,終于讓馮生無后顧之憂地考取科舉,這都展現其勇于面對、承擔的“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的“人倫之美”。

此從“異史氏”稱許:“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之也俠,非特人俠,狐亦俠?!狈Q贊紅玉“狐亦俠”之精神,表現在紅玉勇于面對父權、獨立持家育子,同時由紅玉堅持選擇所愛、無怨無悔的付出,也心甘情愿挑起與男子操作無異的勤勞表現,可充分看出她為至情付出的精神,實令人動容。紅玉的獨立營生持家,更讓馮生安心考取科考,最后終能興盛一個破敗之家。這些都說明紅玉選擇所愛而不畏艱辛的夫妻“人倫之美”真情成全表現??梢娖阉升g對紅玉勇于面對強權、獨立持家育子、成就馮生科考的肯定中,也對紅玉呈現至情成全之“情禮融合”的“人倫之美”有極高的肯定。

此外,在《細柳》一文中同樣展現勇于面對、承擔的“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的“人倫之美”者,從細柳為人女、為人妻、為人母等都可看出,其中最可貴的是,若無細柳守家護家“因情適變”之為人妻、為人母等“人倫之美”的勇氣毅力,高生一家當毀于一旦。細柳在婚姻選擇方面的困境是,無法選擇出良匹來度過美滿姻緣,細柳自幼“少慧,解文字,喜讀相人書”,故在長大選婿時,她遂服雙親能挑選自己喜愛的良匹,以“必求一親窺其人”,來試圖改變自己的命運,由此看出細柳與傳統女子守著“父母之命”有別。細柳在為人女階段,自知“良匹”難尋,此從她說“我實欲以人勝天”,雖無法改變多舛之命,但并未用對抗方式來反對“父母之命”。從“閱人甚多,俱未可,而年十九矣”地聽從父母安排,嫁給喪妻遺一子的高生,即可看出為人女時的她,表現出真心孝順與守禮的“人倫之美”。

細柳在為人妻方面,即已表現出反思自主能力,養家育子的作為,來朗現其“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的“人倫之美”。從細柳結婚后“夫妻甚得”,伉儷感情融洽,彼此能關心對方,并對前室遺孤視如己出,“撫養周至”。此一用心又從細柳的歸寧,長福也貼心的依賴她,“福輒號啼從之,呵遣所不能止”,看出細柳為人母時“情禮融合”的“人倫之美”真心與貼心??v然一年之后生下一子,取名長怙,愿其“長依膝下耳”等的敘述,都看出細柳身為人妻、為人母有著“情禮融合”的“人倫之美”的表現。

在為人妻時的細柳不僅在經營事業方面特別賣力,有意要掌管家政,表現剛強好勝一面,同時也堅持擔任內外兼顧之工作。細柳與一般“主內”的女子不同,并不留意女紅,而重視事業經濟,十分關心“畝之南束,稅之多寡,按籍而問,惟恐不詳”,也向高生提出:“家中事請置勿顧,待妾自為之,不知可當家否?”這些都表現出細柳要求自主當家的強勢,同時也接管家中經濟大權,她當家半年,一切治理得井然有序,“半載而家無廢事,生亦賢之”。細柳刻意表現“女主外”的才干,她的行為也與青梅以及紅玉一樣,看似有違當時“男尊女卑”“男主外”等禮教規范,但因能將家中照顧得很周到,因而贏得高生的稱許。然而當“追逋賦者”打門催賦,細柳在家與家奴處理此事仍無見效,只能催促召回高生來擺平,“男主外”的傳統觀念竟讓高生戲言道出:“今始知慧女不若癡男耶?”此話讓細柳幾乎崩潰,不免難過哭泣,她的為家苦心經營,并非要取代夫權,她為女子“主外”仍不受到社會認可而難過,她也覺察出在“男尊女卑”的社會里仍受到質疑與奚落,在其時代仍要丈夫出面才能解決“主外”之事務,女性不管再用心辛勤的理財當家,也很難改變此一傳統觀念,這是細柳身處在禮過于情的社會中的困境。

但細柳仍在“欲以人勝天”的努力堅持之下,非但不畏現實困境的辛苦,反而執意要勇于改善家計,更加表現出“晨興夜寐,經紀彌勤。每先一年,即儲來歲之賦,以故終歲未嘗見催租者一至其門;又以此法計衣食,由此用度益紓”。由此更用心學會凡事要“預備”,才能防患未然,有備無患,這些都看出細柳“因情適變”的思維而讓高家經濟大大改善。高生由衷開懷地作詩稱許她的賢惠能干,深具“內外兼顧”之美;其內心對丈夫的推崇至情,除了言出“高郎誠高矣: 品高,志高,文字高”之外,更祈盼他健康長壽;此由對聯結尾“但愿壽數尤高”,即清楚表達細柳對丈夫有真心關愛之情,有著“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之夫妻情深的“人倫之美”表現??v然她的能干努力不被鄰里理解肯定,細柳還是不辭辛苦地預作準備,尤其從她預購優質昂貴的棺木,不惜“多方乞貸于戚里”來看,即可看出其對丈夫的情意。因此當高生突發不幸時,“時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備。里中始共服細娘智”。其喪禮的籌備周至,處理得有條不紊,其應世能力才深得里人稱贊,才肯定她并非悍婦,而是有著“人倫之美”之“賢婦”,透過“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表現出夫妻“人倫之美”的價值。

在為人母的階段時,細柳在其夫過世時承擔家計,并非要博得“賢妻良母”的美名,而是要能避免家庭的破碎,因此她要面對更多忍辱負重之事,以及教子成才興家的責任。她以寡婦身份獨立撐家、承擔生計之外,更可貴的是,她撫育兩子,不僅因材施教,更能用嚴苛的方法來磨煉改造他們的心性,“卒使二子一貴一富,表表于世”。細柳一生守節、撫孤,并“以人勝天”的努力踐行,終于使二子“表表于世”,這樣的成就,事實上并非其個人生命的貪圖享樂,而是寄望栽培教導其子有“正直與良善之心”。文末敘述:“邑有客洛者,窺見太夫人,年四旬,猶若三十許人,而衣妝樸素,類常家云?!庇纱丝芍?,細柳育子有成,仍過著“衣妝樸素,類常家”之生活,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中,蒲松齡所表達“女主外”的觀念,敢向命運挑戰,勇于以個人的努力奮門,開創人生道路的杰出女性形象,表現出真正的“賢妻良母”典型,并非要對抗父權社會,反而是要發揮女性自覺精神勇于擔負家庭責任,從而展現出女性“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為人母的“人倫之美”價值。

誠如《細柳》“異史氏”所稱:“此無論閨闥,當亦丈夫之錚錚者矣!”細柳一生所為,可見弱女子也能突破三從四德之束縛,而能勇于承擔家庭責任,其“以人勝天”的信念與努力,正體現其夫妻“人倫之美”之至情。本篇旨意正突顯“慧女不若癡男”之時代問題。更可看出寡婦教子成才,完成興家責任,實極為不易。此由蒲松齡對細柳“不引嫌,不辭謗,卒使二子一貴一富,表表于世”的稱許,到“此無論閨闥,當亦丈夫之錚錚者矣!”讓我們看到細柳膽識過人,勝于鐵錚錚的大丈夫,也讓我們看到她面對逆境時,勇于創造的決心,還是能守禮、育子有成,朗現其至情精神,以及“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的“人倫之美”等價值。

綜上所述,在《青梅》中透過蒲松齡的贊語更指出張生得功名地位,若無青梅表現“誓嫁之志,期以必死”至情“人倫之美”的成全相助,張生將如世人一般被埋于塵埃之中。由此得知蒲松齡肯定女性積極“主外”投入經濟活動,而獲亮眼的佳績,她們動機有至情為愛而行的夫妻“人倫之美”,因此而能無怨無悔地幫助丈夫,無私地成就家庭的完滿。青梅這樣精神更有著“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來呈現生命的價值意涵,真正展現出青梅成全報恩之“人倫之美”的可貴生命。至于《紅玉》中的紅玉,也呈現與青梅有著成全至情之夫妻“人倫之美”的“情禮融合”價值。其中紅玉勇于“主外”的扛起家計,并非要顛覆家庭,也非要對抗禮教,反而是讓馮生在困境中考取科舉來成就其理想。此外,《細柳》中的細柳,現實處境更為坎坷,但她在為人女、為人妻以及為人母的勇敢與智慧,都讓她為改變頹運而辛勤勞作,甚至表現出善于“主外”的營生持家,以及“因情適變”的教導二子有成,不只體現出夫妻“人倫之美”之至情,也在堅苦卓絕的毅力下改變二子好逸之心,終能體現出“不引嫌,不辭謗,卒使二子一貴一富,表表于世”為人母的“人倫之美”,這樣的成就興家、育子有成本事,并非貪享個人逸樂生活,其中即有建構其時代“人倫之美”與“情禮融合”的價值意涵。

四、 結 論

由上所述大抵可看出蒲松齡雖處在“世情如鬼”中,卻能透過“至情感通”來呈現“情禮融合”與“人倫之美”的寫作理想。就此來探究《聊齋志異》中所體現“情禮融合”的“人倫之美”生命真諦,進而將《聊齋志異》中所要建構“人倫之美”的價值意涵彰顯出來。本文從《聊齋志異》小說人物與人物關系互動之表現,透過“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的價值意涵,已能將《聊齋志異》中“人倫之美”傳統美德意涵彰顯出來,但是由《青梅》《紅玉》《細柳》等三篇小說所建構“人倫之美”的價值,并非固守禮教規范的五倫絕對關系,特別是在《聊齋志異》中的異類女性至情,大抵揭示出五倫關系的相對待性,和三綱昭示的絕對的主從關系,已有明顯不同,由此要呈現出“情禮融合”之精神。

其中更能從“因情適變”中展現出其人格美中“人倫之美”的典型。但也可看出此一意涵并非制式、固定化的,其中更隱含著“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的精神,此從《青梅》《紅玉》《細柳》等這些女性面對現實問題、真愛危機、家庭變故以及禮教規范等問題時,她們通常會自覺采取主動積極地面對,來彰顯“因情適變”的生命意義。但她們行為的改變看似對抗傳統倫理,看似“女主外”的改變家庭人倫秩序,卻能面對在傳統人倫關系,以及社會情境的變動中所衍生的問題,重新透過“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來呈現生命的價值意涵,真正展現出“人倫之美”的可貴生命。就此“因情適變”與“情禮融合”創作理想的展現中,都能看出蒲松齡對“人倫之美”的時代性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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