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在持續（組詩）

林 珊

轉眼時間到了很多年以后

“這是我曾經想帶你去看的湖泊

你聽聽，那流水的聲音……”

你提醒我，時間在潮濕的冥想中消逝

無數的波光漫過岸邊的垂柳

明亮的事物匯集了

沉默的寓意，烏有的想象

等到落日奔涌，春風又會毫不吝嗇地成為

一個嶄新的借口。盡管你和我一樣

無法擁有村子里的幾棵棗樹，一道白墻

你告訴我，那在夏日的濃蔭里錯過的

究竟是什么

我們也曾滿心歡喜過

鯰魚在池塘里換氣

大雨正穿過茂密的香樟

致

當她又一次，出現在我的夢里

褪色的山坡還來不及被春風占領

我用更為遲疑的目光，搜尋那些

曾經清晰可見的事物

滿墻的爬山虎在寒顫中行走

沉默的紫堇在落葉中茫然轉身

鵝卵石的容顏在水域里變老

起伏的驚雷只是歲月的殘片

一片枯萎的板栗林，并不能夠挽留什么

她躺在墓碑下。一根蘆管

仿佛白袍人手中，催人淚下的嗩吶

春天在持續

“我的過去是一只愚蠢蝴蝶的跨海航行”

沒有人愿意去描述，遙遠的海岸

顫抖的翅膀，紙船里的魔法

陳舊的書本卻可以讓白天短促，夜晚漫長

讓躺在春天的黎明的人眼睛里充滿哀傷

在書本之外，那被春風掠奪的一切

荒島、深淵、山巒、林中猛獸的顎骨

反復追逐著我，吞噬著我

——我因恐慌而驚醒。大雨下在窗外

一棵年輕的橡樹緊閉天真的嘴唇

時間隱匿著，沒有終結

曦光尚懸掛在衣袍的白色折痕處

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

一只花喜鵲，站在屋頂所發出的顫音

給你

我需要一場大雨，為春天的歡愉而喊叫

我需要一盞明燈，為失去的一切而懺悔

我需要一個人，為人世的溫良而飽含熱淚

我需要你的手，為我搖落

枯黃的葉子，潮濕的花朵

你什么都知道，在我低頭不語的時候

你什么都不知道，在火車輕輕晃動的時候

那些相同又不盡相同的

你不知道一個人在月色下走動

突然哽咽是怎么一回事

聽我說吧

樹林里看不見幽靈

守墓人并沒有動用巫術

在落葉潮濕繁花破碎的夜晚

風把烏鴉的尖叫拋向每一座相似的墳墓

你一直在埋頭趕路。每一棵白樺樹

都代替你，在人間沉默寡言并嚎啕大哭

永遠

終于一個人了。該安靜的都安靜了

雨已經停了，這些樹木伸出銀色的手臂

樹葉貼著潮濕的石頭，黃鵪菜像涌動的暗流

麻雀不再唱歌。我站在樹下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風停留在樹梢上，發出懵然的喧響

尖嘯的蛙鳴，回蕩在令人目眩的遠方

一只小小的蝸牛，伸出觸角

朝我揮舞。我蹲下來

我有屬于自己的上午十點鐘

太安靜了。小路泥濘，落葉又多

鴨跖草仰著臉，睜開腫脹的眼睛

這永恒的虛無

想去看海。在三月的清晨

一群蝴蝶繞著一排椰子樹

一艘帆船像是來自天堂的禮物

老漁夫坐在船頭，戴著破舊的草帽

春風從島嶼來，高高舉起潮濕的手臂

對于我，遠處的燈塔已熄滅

藏身的房門已鎖住。只有雙魚座

還在臺歷上唱著閃耀的歌

我允許自己一言不發

將白玫瑰占為己有

我允許自己寫詩，瞌睡

切碎的詞語

如金色的粉末從沙灘上溢出

哦，這永恒的虛無

幸福來得如此突然

而迅速

流浪漢

星期六，圖書館。天空下著微雨

在玻璃門前，一個流浪漢

把頭枕在雙膝上，酣睡，如公園里的一尊雕像

我站在遠處，看著他蓬亂的頭發

短促的褲腿。我為自己不敢走上前

遞給他一塊面包、一瓶礦泉水，而滿心羞愧

不知道游蕩于他夢中的，都有些什么

歌謠、屋舍、餐桌、滿天星光……

在此時，樹上跳躍的鳥鳴，葉片渾圓的水珠

草地傾斜的一角，都有緩慢的寂靜

清晰的事物是這樣美

你還是鐘情于滿坡薔薇。那顫抖的漣漪

如星云，倒映于湖面上

風是風到之處，所發出的聲響

你想象，船只前仆后繼，陷入未知的旅途

隔岸躺著的，還有花園的磚墻

常見的灌木叢，鳥雀的羽毛

一些新鮮的日期，被標上紅色記號

一排年邁的垂柳，正沿路走過來

左手邊，玉蘭樹的枝頭結滿白花

花叢里，清晰的事物是這樣美

你走在空無一人的小路上

白色的煙霧飄過高高的教堂

黃昏

需要一截流水，獨自坐在岸邊出神

需要幾聲鳥鳴，清脆，婉轉

拍打著這個寂靜的黃昏

需要一只大白鵝從田埂上走過來，笨重

遲疑，和炊煙一樣搖搖晃晃

當你還小，它追逐過你

在每一個有池塘的村口

在泥沙日夜翻滾的河床

當你在天黑時才找到那條熟悉的小路

春風尾隨你

燈亮了，門開著

雛菊

四月是最好的月份

雛菊在開，在露天的陽臺上

在陌生的眼睛里

熱烈、絢爛，不遺余力

屋外，正在下雨

我翻動書本的手指，停下來

我想起了贊美詩和安魂曲

想起某個，年歲久遠的春日

一場沒有看完的電影

一棵在公園里枯萎的桃樹

雛菊還在開。雨點在窗外

像松針一樣落下來

夢境

在昨夜，我夢見一個男人

他穿著一襲青衣。沉默

撐著傘，穿過一大片樹林

雨點落在他的腳邊

雨點打濕他的雙肩

我愛著，他孤獨的背影

修長的手指

他回到屋子里

山后的第六間屋子，亮著燈

花瓶里插滿新鮮的杜鵑

松木桌子上有細小的凹陷

螞蟻在窗臺上忙著搬運飯粒

一條魚忽然游了進去。我害怕

它有從不流淚的眼睛

結局

夢又一次訪問我。我走在世界盡頭的某個角落

那里有稀疏的人群，遲暮的花園

一只枯葉蝶如枯葉般，落在凋謝的紫荊花上

幾個年老的園丁冒著小雨，在埋頭修剪草坪

我繞過整齊的白柵欄，找到綠色的郵筒

我的口袋里，裝著一張舊址般的明信片

我忘了明信片上，都寫了些什么

后來，雨停了。太陽出來了

棕櫚樹的葉子旋著光

我站在路邊發呆。我似乎沒有理由

再度陷入悲傷

桐花落

桐花在落。一直在落

在春天，在春風所到之處

這些高懸的花朵，有奇怪的形狀

蓬勃的脈絡

我看見它墜地時的顫抖、慌亂

不舍和絕望……

我看見一輪明月，穿過草地

爬上山坡。一個人

從樹下走來，又從樹下經過

我蹲下來，手捧這赤裸的花朵

緩慢的虛無

桐花在落。一直在落

我們的愛，已剩余不多

這些年

花圃敞開，石雕躲在樹蔭背后

灑水車的工作，并不因為人群的出現而終止

我們將在這里迎風站立多久

我們將會有多少庸俗的傷口

在陽光下微微顫抖

落葉的回音都是一樣的，無措的哽咽也是

一片夕陽已經足夠。它的燃燒

讓我在不斷的蒼老中想念年輕時的你

——我知道，我從未真正擁有過你

這些年來的一切，都剩下些什么

玫瑰、鑰匙、墓穴，諸神的冷面孔

哀傷無罪。展翅的白蝴蝶又一次

投下清晰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