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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 廊

2018-11-14 02:38
山東文學 2018年12期
關鍵詞:菜攤發廊念書

堯 陽

吃了飯,黑小都要點上一支煙,煙是5塊錢的石林或者白沙。黑小說,不能再便宜了,再便宜的吃起來燒嘴。剛點著,還沒把嘴里的煙吐出來,桌子上的手機就響了。拿起來,號碼有點陌生。一旁的老婆就催促起來,響得心煩。手機的鈴聲是戲,出來的聲音不是青衣花旦的咿咿呀呀,而是黑臉大花臉的哇呀呀呀。老婆說,真是神經病,誰能把手機鈴聲設置成這。黑小說,我就待見大花臉和黑臉,聽起來痛快。摁了下接聽,黑小說,咋不是你的號了?對方說手機丟了,只好又買一個。黑小就說,知道了。然后把手機往旁邊一扔,對老婆說,天寶讓拉幾件貨送到小商品。老婆不放心地說,這幾天城管查得嚴,小心逮住你。黑小說,大中午的,應該沒事。端起桌子上的罐頭瓶,咕咚咕咚地把水倒了進去。抹抹嘴,對旁邊的小半說,趕緊睡一覺,不睡覺,后晌念書就沒精神。

出了院子,推起三輪車就走。黑小知道天寶放貨的地方,到了那里,果然有人等著他,開了門,很快裝了五件貨。黑小說,不是說三件嗎?那人說,三件和五件有什么區別?然后又從里面抱出一箱來,放到車上,對黑小說,開路。黑小對那人說,這一百塊錢掙得不輕松啊。那人沒有搭理他。

在小商品做買賣的人,都在這邊包著倉庫,黑小雖說是賣菜的,可也經常為他們拉拉貨,順便掙個醬油錢。黑小精明著呢,這些當老板的人,也是自己主要的買菜客戶。一到下班時間,這些做買賣的人會像潮水一樣把這條花園后南街的巷子塞得滿滿的,他們也不講價錢,不太會看看秤,就像電視上看到的龍卷風,會把菜攤的菜全部席卷一空。平時,黑小就有意識地和幾個做買賣的拉了一下關系,其中就有天寶。每當天寶和他的胖女人來到菜攤時,黑小會很照顧地給他們點小便宜,買黃瓜,再送點香菜什么的,反正就和他們習慣了。天寶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黑小的小聰明,也就讓黑小給他拉拉貨送送貨,讓黑小掙點小錢。

天氣很熱,黑小的脖子上搭了塊毛巾。來城里七八年了,他知道哪條街路好走,哪條街不堵塞。當他的三輪車穿街繞巷就要通過馬路時,一排密集的車輛沖了過來,黑小只好停住車,然后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接著他的神經就緊張起來。他看見了幾個沒穿制服的城管,正沖他走過來。黑小趕緊跳下車,轉過車頭,跳上車座,身子往下一躬,用盡吃奶的力氣,右腳狠勁蹬了下去,可是,車動也沒動,黑小就有點疑惑地回過頭,只見二個城管的手,死死抓住了三輪車的后車廂,和他較著勁呢。黑小就笑笑,說,怪不得蹬不動呢。

二個人手里都拿著橡膠警棍,其中一個敲打著三輪車對黑小說,真是個煮不爛的鐵黑豆,告訴你不要騎著到處亂跑,你咋就聽不進去呢。黑小沒吭聲,掏出紙煙討好地走向二個人,可是二個人一起擺手說,少來這套。黑小說,本來我不想出來,是人家非要讓我出來送幾件貨,你看。黑小顯出很難為情的樣子。城管說,少廢話,他讓你吃屎你吃不吃?黑小沒吭聲,而是悄悄靠近另一個城管,對他說,大哥有話好好說,我出來身上也沒裝多少錢。然后把僅有的幾十塊錢掏出來塞到那人手里,那人看了看手里的錢,就扔到地上,說,啥意思你。然后一揮手,連車帶貨一起沒收。黑小一看沒什么希望了,就說,車你們沒收,貨不是我的。

說話間,一輛工具車已經開了過來,上面放了幾個賣燒烤的鐵架子。車停了,從車上下來一個人,對剛才兩個人說,真有膽大的,還是罰得輕,傳單廣播都說了,就是有人不聽話。

黑小眼睜睜看著三輪車被抬到了工具車里,心里那個悔呀,然后給天寶打了電話,說你這一百塊錢掙得真冤。天寶說,老江湖遇上城管了。黑小說,你咋知道的?天寶說,他們這些人不吃你吃誰,他敢在我跟前耀武揚威嗎?貨沒送到,天寶還是掏出一百塊錢給黑小。黑小說我不能要,天寶說,若不是我讓你拉貨,車也讓人收不走,拿上拿上。黑小就是不拿,天寶也不好說什么。見黑小彎下腰抱起一箱子要往肩上扛,天寶阻攔起來,你趕緊回,這么熱的天,我叫個出租車拉。

黑小回了家,跟老婆說了這事,老婆又開始嘮叨起來,說不如不掙這一百塊錢。黑小端起罐頭瓶灌了幾口水說,破財免災,不出這事,那事也要出,一個三輪車,也用了五六年了,再買一個吧。話是這樣說,心里總覺得不舒服,他對老婆說,后晌我不想出攤了,瞌睡得不行。老婆說,那你就好好睡一覺吧。

老婆夾著裝錢的盒子出去了??粗掀懦鋈サ谋秤?,黑小就對旁邊寫作業的小半說,給爸爸關住門,爸爸想睡一覺。說著就上了床躺了下來。小半好像沒聽見黑小說的話,只顧埋頭寫著作業。黑小只好起來自己把門合住。見小半寫作業的速度很快,他說,字要寫好,不要著急。小半說,愁死了,作業多得不得了??粗|女小半,黑小說,愁也得念,我和你媽一輩子沒念下書,你看我們活得多累,給你天寶叔叔送幾件貨,也要受人的氣。小半只顧寫著作業,好像沒聽見黑小說的話。

黑小不瞌睡,眼睛卻閉著,他心里窩著一股氣。還在想著三輪車的事。他覺得那些城管盡揀軟柿子捏,要是見了流氓地痞,他們都躲得遠遠的呢。小半是多會兒上學去的,他也不知道,小半大了,上學放學不用他操心了,就是去年,他和老婆還輪流著接送她呢,現在小半上了初中,就不用他們接了。但上了初中,也有上初中的煩惱,小半對穿衣吃飯就有了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她姨和她姑穿剩下來的衣服過去她是搶著穿,現在給她穿都不想穿了,說這是別人穿剩下的。她媽就說,是你姑你姨,又不是外人。小半說,你們就不能給我買一件?她媽說,不穿就光著屁股去念書。小半就在一邊哭了起來,說,不念就不念。她媽說,你給我念?我告訴你,是給你自己念。黑小見小半越哭越傷心,就對老婆說,買就買一件。然后對小半說,不要哭了,你也大了,該懂一些事理了。小半說,你們誰懂我?她媽說,你讓我們咋懂你,你媽你老子是農民,是打工的。小半就不哭了。黑小看著小半,個子比她媽都高出半個頭,他知道,小半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黑小和老婆不忙的時候,兩個人說得最多的就是小半。家里不好說的話,容易惹小半生氣的話,就在菜攤上說。黑小對老婆說,我們得改改脾氣了,不能像過去那樣說小半了。老婆說,都是你慣的。黑小笑笑,我慣?你說你慣不慣她。老婆沒吭聲,過了好一會兒,老婆才說,小半身上來紅了。黑小沒聽明白,不知道老婆說的是什么。老婆見黑小愣怔著眼看自己,就說,我們閨女成人了。黑小才有點明白過來。老婆說,世道不一樣了,我記得我十八九才來月經。黑小說,你那會兒,是甚時代,現在吃得好了,穿得好了,就和過去不一樣了。老婆說,吃得好?那我和小半咋還是天天大米白面,連個魚也吃不上。穿得好?也沒穿過二百塊錢以上的衣裳。

黑小說,誰不讓你吃了,誰不讓你穿了,是你舍不得,財迷。兩人說著說著,就不說了。好像是跑累了要歇一會兒身子,然后兩人又說起了眼跟前堆放著的菜,一個說這茄子,紫得真待見。一個又說這黃瓜,還頂著花呢,不要說吃,就是看一眼,都流口水??粗絹碓絽柡Φ奶?,黑小說,明日得把傘拿出來了,不然這菜就都曬得蔫了,蔫了就賣不起價錢。老婆就說,明天明天,你老是推推推推,現在你就不能回去拿?黑小就站起身回家拿傘。他們賣菜的地方離住的地方要過一個馬路,過了馬路,還要鉆一個鐵道口,有很長的路要走。但黑小卻沒像往常一樣騎自行車回去,而是走路。他老婆也沒像往常那樣說他,說你又想偷懶了,走回去再出來就太陽落山了。沒有老婆的提醒,黑小往回走的步子就有點散,有了一點逛的意思。兩邊的商鋪一個接著一個,門口堆放的都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快要走出巷子,就見對面新開了一家溫州發廊。來城里好幾年了,黑小已經知道城里是咋回事了,尤其對發廊這樣的地方,更是充滿了警惕和好奇。腿在向前走著,眼卻往發廊那邊瞅,只見里面有一個穿著暴露的女人在門口站著。黑小感覺女人很白,像一團面,白得晃眼。他只顧看這個女人了,絲毫沒注意迎面過來的面包車,面包車就像鬼一樣從他身邊悄無聲息滑過,然后黑小就像一根雞毛一樣地飄了起來。對面那個白得像面團一樣的女人立刻尖叫起來:撞人了撞人了。

警察十分鐘到達現場。黑小身體右側讓面包車掛了一下,當即倒地,但幸運的是他很快就從地上坐了起來。開車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后生,嚇得臉都白了,彎腰看著坐在地上的黑小說,不行就到醫院看看吧。黑小低著頭,一只手擺了擺,說,等等再說。警察過來后,先對那個開車的后生做了詢問。面包車里坐著一個包裹嚴實的女人,后生說,我大嫂要生小孩了,急著去醫院,沒想到就撞上他了。

警察說,不要撒謊,要是撒謊,馬上吊銷你的駕駛證。后生嚇得快要哭了,說,我要胡說,槍斃我都行。你的情況呢?警察轉身問坐在地上的黑小,能不能站起來。黑小說,我先坐一坐。又說,沒事,剛才頭暈了一下。那現在呢?警察說。好了,不暈了,黑小說完話就站了起來。圍觀的人就對后生說,今天碰上好人了,換個其他人,不訛你個千兒八百是不行的。警察似乎是在征求黑小的意見,你說這事咋辦?黑小感覺胸腔有點疼,他憋一口氣,用力再呼吸了一下,又感覺不怎么疼,他揉了揉胸脯,看著撞自己的后生說,你走吧。見被撞的人都這樣說,又考慮到車上坐著一名孕婦,交警就讓后生走了。警察又說,要不要送你去醫院檢查檢查?黑小說,我能走。警察就開車走了。

圍觀的人也都走散了,但那個發廊里的女人還站在一邊。黑小拍了拍身上的土,女人才說,大哥,你沒事吧?黑小搖了搖頭。女人又說,剛才把我嚇壞了。黑小聽女人說話不像是本地人,他看一看她,就又向前走去??墒桥擞终f,大哥,進我那里喝杯水吧。黑小回頭看了眼女人,沒吭聲,徑直回家去了。

扛出傘,就在菜攤前支開,一個圓形的陰影就全把菜遮擋住了。黑小沒敢把剛才的事對老婆說,怕她擔心,就坐在一旁看老婆揀菜,黑小說,你就不能歇一歇,沒人來買菜,你就歇一歇。

老婆說,這菜揀一揀,還能賣。

黑小就不再說話了。他看著那些賣菜的人都在打著瞌睡,就想,如果過去把他們的東西拿了他們都不知道,他就有意地看了眼自己放錢的那個盒子。本來是一個鞋盒,卻讓老婆糊得成了一個放錢的盒子,里面放著一天賣菜的錢,黑夜回了家,他就和老婆把盒子里的錢全倒出來,除過本錢,就知道掙了多少錢。

下午六點多,買菜的人開始多了起來,這時,也是下班的高峰時期。黑小和老婆兩人各站一邊忙著,小半背著書包走了過來。平時,小半放學先回家,做完了作業,再到菜攤幫著賣菜,今天她背著書包來到菜攤,黑小知道她沒回家。黑小就明知故問,作業都做完了?可是小半沒搭理他,直接到了她媽那兒。黑小狠盯了一眼小半,但看著來買菜的人越來越多,他也不好說什么。他和老婆跟前各放了一個臺秤,黑小只顧在這邊忙活著,就聽到一個特別的聲音,黑小抬頭一看,是發廊里的那個女人。女人手里拿一根萵筍,看樣子正在問價錢。他看見老婆有點聽不懂她說的話,小半就在旁插話說,跟你說了,不便宜,你這人是咋搞的。

女人說,你這是什么態度,小孩子也是這么兇。黑小趕緊走過去對那女人說,多少斤?女人說,一斤八兩。那就三塊錢吧。女人見是黑小,表情就有點不自然,問黑小說,這是你的菜攤?黑小本想說是,但他卻什么也沒說,而是伸出手等女人把錢遞過來。把三塊錢遞給黑小,女人就走了。小半說,為什么要給她便宜六毛錢?黑小沒吱聲。他老婆在旁說,能賣就賣,現在賣菜也不好賣。小半說,我看著你們就煩。然后抓起書包就走。黑小看著小半的背影說,我真想打她一頓。

老婆說,閨女大了,少說幾句吧。大了,黑小氣憤地說,大了就該和大人頂嘴?老婆說,這已經不錯了,歪歪家的閨女比小半還小七個月,已經不念書到歌廳當小姐了。她敢,黑小咬著牙說,說完后,就覺眼前猛然黑了一下,身子也開始不由自主地暈了起來。他馬上扶住旁邊的一塊木板,他只聽老婆在旁“唉”了一聲,他知道老婆心里想的和自己一樣,在為小半擔心。但她總是在他數說小半時,和他唱對臺戲,甚至還要找各種理由為小半開脫。

收攤時,老婆說,三輪車也讓沒收了,也該再買一個,天天往回背菜,也不是辦法。黑小說,我不怕麻煩,我背,說著就把裝進箱子里的菜扛在自己肩上,往家里背,老婆就在一旁看著這些菜,等黑小再回來背。跑了五個來回,菜才算全背了回去,回家時已是九點鐘了。進了家,就見爐子上的鋁鍋正冒著熱氣,蓋子半開著,小米的香味迎面撲了過來。黑小嘴上沒說什么,心里知道小半確實長大了,知道熬稀飯了。他放輕腳步,特意伸長脖子看了看趴在床鋪上寫作業的小半,對進門的老婆做了個鬼臉。老婆低著嗓子說,我的閨女我知道,好著咧。

稀飯,饅頭,基本上就是黑夜的飯。有時候也買根火腿腸和涼菜改善改善。但今天小半很懂事地給熬上了稀飯,黑小就為自己天黑時對小半的態度有點歉意。他不習慣像城里人那樣,向自己的孩子道歉,他只知道,把孩子的名字叫得熱乎些,比如,平時他叫小半是半半,今天,他卻叫了聲“寶貝”,說不要寫了,快來吃飯。黑小看見小半聽到自己的叫聲時,抬起頭異樣地看了自己一眼,表情不同于往常。黑小又說,明日咱們吃頓餃子。小半就坐過來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她看了看黑小,又看了看對面坐著的媽,放下碗筷說,我不想念書了。

小半聲音壓得很低,黑小卻像聽到了一聲驚雷。他先是看了眼旁邊的老婆,然后把手里的碗放在了桌上,想了想,他才說,不念書了,你想做甚?你說一說,我聽一聽。

小半咬了口饅頭,想了想,說,打工。

黑小壓抑著心里的怒火,再給我說說你會做些甚。

小半說,不會,可以學呀。

到哪學?黑小又問,然后把碗上放著的一雙筷子拿在手上,指著小半說,你給我說說,到哪學!學校專門的老師教都教不好你,你要到哪里學,現在這個社會到哪里能讓你白學。

小半不吭聲。

黑小又說,你要是不給我念書,你就給我回村里,跟你二伯放羊。

哼。小半冷笑了起來。

你還笑,還有臉笑?黑小說完,就把手里的一雙筷子打向小半。

小半沒躲,坐在板凳上紋絲不動,任筷子打在自己臉上,一些米粒粘在了她的頭發上。

見小半不僅沒躲,反而顯出一種盛氣凌人的態度,黑小就把碗抓在手上,老婆趕緊奪了過來,大聲說,和娃好好說話,不要動手。黑小說,不打不行,像她這樣子,我還不如養一頭豬。又說,你要是不給我念書,以后這家你也不要回。

沉默一陣后,小半說,這可是你說的,然后站了起來就要往外走。她媽趕緊攔腰抱住了小半。

讓她走,黑小吼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黑小沒去菜市場接菜,他看著小半吃完飯,他的心也跟著不安起來。因為昨晚上的事,他幾乎一夜沒合眼,天快亮時,才瞇了一會兒。他看著小半把書包背在身上,和往常一樣走出了家,心才放了下來。轉眼一想,要是她真的不想念了,出去耍咋辦?想著,心里更覺不安,就趕緊跟了出來。前腳剛出門,老婆就叫住了他,說你干甚去?

他說上個廁所。走到街上,路上盡是念書的學生,這些學生,看個子,都是大人,看臉面,才知道是娃娃,他就順著小半經常走的路走去,但他沒看見小半。眼看學校就在跟前了,還是沒看到小半的影子,黑小就感覺有點不對,不對在哪里,他說不出來,甚至覺得這事有點怪異。往回返的時候,他又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笑,小半不去上學她能到哪里去?自己是吃飽了撐的,瞎胡鬧?;亓思?,老婆氣惱地說,就是屙金子也用不了這么大工夫。黑小趕緊陪著笑臉,進屋把菜扛起來,放在自己肩上,急急地向外走去。

晌午,小半背著書包回來了,黑小認真地在小半臉上看了又看,沒發現什么情況,吃完飯,小半沒像以前一樣寫作業,就看起了電視。黑小說,沒作業?小半沒吱聲,好像在記恨昨黑夜的事。見黑小還在看著自己,她就說,沒作業讓我寫什么。黑小感覺小半長大了,說話的底氣和聲音也大了。他本想說點什么,動了動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端起罐頭瓶喝了口水,就趕緊出去替老婆回來吃飯。

過了鐵道口,過了馬路,又看見了溫州發廊,黑小就故意往里看了看,甚至把臉貼在了玻璃上。里面坐的女人換了,是一個更年輕的女人,低了頭,在玩手機。黑小走過發廊,又回頭看了一眼,為什么又要看一眼,連他也說不明白,反正他知道,這地方不是正經地方,好人進去就會變壞的。

老婆趴在放菜的木板上正打瞌睡,黑小過去搖醒了老婆,不要睡了,吃了飯好好睡一覺再出來。老婆起身回家了,天氣有點悶熱,灰蒙蒙的,像要下大雨的樣子。黑小看了看其他攤位,幾個守攤的人也都在打瞌睡,他就坐下躺直了身子,仰頭睡了起來。剛睡著,就感覺有人在叫喚。黑小有點惱怒地坐了起來,面前是個女人,正是發廊里的那個女人。女人說,大哥,驚著你了吧。換了其他人,黑小可能會說幾句不好聽的話,現在是發廊里的女人對他說話,他就不敢亂說了。他總覺得這些女人不正經,不干好事。所以,他沒吱聲。女人又說,買幾根黃瓜。黑小說,二塊錢。三塊也得吃啊,女人說。黑小就起身拿了幾根黃瓜,讓女人看了看,見女人沒說什么,才放在臺秤上。女人付了錢,又說,你家女兒長得真水靈。黑小看著女人,心想她咋認識小半的。女人又說,上初中了吧?我家孩子也上初中。黑小哦了一聲,不聽話。女人說,現在哪有聽話的孩子,我家那個更不能說,都跟我打架呢。黑小聽到這里,才大膽地看起了女人,確實長得好看,細皮嫩肉的。聽女人這么說,黑小感覺小半還是不錯的,和自己頂頂嘴又算什么呢。

女人穿得很洋氣,說的話是那種南方普通話。不知為什么,在漂亮女人跟前,黑小總覺得有點自卑,自己一個賣菜的和這樣的漂亮女人,真是十萬八千里的差距。

女人走了,黑小還在看著女人的背影發呆。他在想,人長得好看了,從后面看也是好看。黑小覺得天氣越來越悶熱,就又躺了下來,合上了眼,可是剛才那個女人,總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黑小心說,晃什么呢,看你也不像個好人。就這樣胡思亂想著,有汗從他頭上流下來。

小半回了家,飯都做好了,黑小一眼就發現小半和平時有點不一樣,等她放下書包后,才發現她的頭變了個樣子,前面蓬松著,后面扎的馬尾辮也和以前不一樣。以前的辮子是從前往后扎,現在只扎了后面的頭發,像電視里的某個女明星的發型。黑小之所以這么關注小半的頭發,是小半小時候,黑小經常給她梳頭,甚至還給小半扎過辮子,而且一直是從前往后梳,然后用皮筋勒住??粗“氲臉幼?,黑小悄悄揪了一下老婆,老婆瞪他一眼,沒吭聲。他就示意老婆問一問小半,比如說你今天這么晚才回來是咋回事。老婆知道黑小的意思,就說,半半,今天咋這么晚才回來?小半說,去同學家做作業。黑小就看老婆一眼,什么也沒說,這有什么可說的呢。

再次路過發廊,黑小的膽子就大了起來,他看見里面坐的是兩個更年輕的女孩,穿得花枝招展的,兩人都坐在椅子上,一個在修剪指甲,一個在拿著手機不知在干什么,就是沒看見里面有什么人在理發。于是心里想,生意也不好做吧,現在做什么都不好做。

小半回來得越來越晚,黑小感覺有點不對勁,又一想,可能是快期終考試了,學校抓得緊,每年快要考試時,學校和老師就要加班加點地抓一下。見老婆正忙得做飯,黑小就出來想等小半,怕天黑了,小半不敢回家。走著走著,他就過了鐵道口,走過馬路,來到發廊門口。發廊門口立著一個轉動的燈,一圈一圈的很好看。他就上了臺階,向里面看去,里面的燈不是黃的不是白的,是粉紅的。只見里面有人在忙活著,有兩個理發

的男人幾乎把身體放平伸直了,頭向后仰著。

黑小知道這樣的理發肯定比一般的理發要貴,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把臉貼在了玻璃上面,他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慧慧,這不是小半的同學嗎?為了保證看得更清楚些,黑小又把臉緊貼了上去,看了一陣,沒錯,就是她。

確定是慧慧,黑小才想起了小半,現在小半一定回家了,他趕緊就往回返?;亓思?,小半和她媽正坐著吃飯,黑小的心才放了下來。他端起碗就吃,小半說,爸爸洗手。黑小就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老婆,放下碗筷去洗手。洗了手,坐到桌子旁,黑小邊吃邊說,來咱家的那個慧慧,是你的同學吧?小半說,早不念書了。黑小看著小半說,不念書她做什么了?小半說,不知道,一直沒聯系過。然后她又說,不見得每個念書的都要考大學,我覺得慧慧的選擇是對的。黑小的心猛地驚了一下,他看著小半說,你最好不要有這個念頭。小半說,念也是白念,現在上大學都是用錢來鋪著念,許多貧困家庭的學生考上了也念不起,好幾萬塊錢吶,哪能念得起。黑小說,先不用說這些,你也不用考慮錢的事,這事,有我和你媽為你操心,你的任務就是好好念書,考大學還早,你才初中。小半說,什么還早,一眨眼就高中了。

每天路過發廊,每天都要向里看,但有幾次,黑小沒看見慧慧,更讓他奇怪的是,那個面團一樣白的女人好幾天也看不到,心說,不在這里她能去哪里呢,當然,這是黑小心里隱秘的想法。一天他剛從菜市場接回了菜,還沒顧上往下卸,學校的王老師就給他打來了電話。這王老師黑小開家長會時見過,是小半的班主任。

王老師說,小半一個禮拜沒來上學了,也不見你們給她請假。黑小說,不可能,她天天到學校。王老師說,去學校我咋沒見她,這樣吧,你來一下學校,我有話當面和你講。黑小飯也沒顧上吃,借了一輛自行車就往學校趕。到了學校,見到王老師,又問了幾個同學,才知道,小半確實一個禮拜沒來上學。王老師說,我以為小半生病了,就沒在意,可也沒接到你們的請假電話,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黑小說,我看著她天天去上學的啊。王老師說,這事不要急,我們一起來想辦法,你回去也不要打罵孩子,好好問問她,這幾天到哪里去了,不想念,想干什么呀,這事沒我們想的這么簡單,等問清楚了再說,我也向其他同學打聽打聽小半為什么不來上學了。

出了學校,黑小才想起小半說過的那句“我不想上學了”,看來她是鐵了心不想念了。但她天天背著書包能到哪里去呢?他想起了王老師的話,不能打,好好問清楚,問清楚就知道了。還了自行車,順便吃了幾根麻葉,黑小才回到菜攤,老婆問他王老師說什么了,黑小就說,小半一個禮拜沒到學校上學。老婆聽了,就哇的哭了起來,說小半前晌后晌都到哪里了?黑小就吼了一聲說,她不是天天晌午回來,吃飯的時候,你問問她不去學校是為啥,是聽不懂老師講的課,還是有同學欺負她。見老婆還在抽泣著,黑小就罵了起來,一點事也裝不下,就能嚎,跟死了人一樣。

老婆慢慢平息下來,只賣了一會兒菜,黑小就趕緊收攤回家。路過發廊時,黑小就狠狠看了一眼里面坐著的幾個女人,罵道,真不是好東西,趕緊滾得遠遠的吧。

小半回來后,可能感覺到了異常,進了屋,站在地上動也不動。你去哪啦?黑小問。小半低了頭,沒吭聲。他老婆說,真不想念了?小半還是不說話。黑小火氣騰的就燒了起來,他說,你啞巴啦,想念不想念說句痛快話,不要裝聾作啞。

見小半一點反應也沒有,黑小就抄起床上的一把木頭尺子打了過去。小半一點躲的意思也沒有,任尺子打在自己身上。黑小見尺子打在小半身上一點效果也沒有,就用了狠力再打,尺子就斷了。他把斷了的一截扔在地上,揮手對小半的臉就是一耳光。

小半還是沒動,不哭,不躲。黑小像泄了氣的皮球,說,不念就不念,將來你不要恨我們就行了。

學校的王老師來過二次,但還是沒辦法讓小半重返校園。王老師知道,像小半這樣的孩子在城里多了,父母來城里打工,原本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有個好的讀書環境,將來能成才,但這樣的愿望有時是和他們的愿望相左的。她問小半,以后做什么。小半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抽泣著說,打工。王老師輕撫著小半的頭發,也流下了淚,伸手給小半抹著淚說,是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嗎?小半說,非常好。那為什么念得好好的就不上學了呢?小半就不說話了。是同學的問題,還是家庭經濟的問題?王老師又問。小半就不吭聲了。

王老師臨走,把自己家里的電話給了黑小,說,小半什么時候回來念書都行,我們隨時歡迎她。

黑小現在才知道,自己接送小半,從早晨到黑夜,一天要往學校跑八趟,可以說自己跟學校的聯系是很密切的,現在小半一下子不去學校了,他就覺得自己跟學校的聯系就這樣干凈利索地了斷了,像被一把很快的刀子切斷似的??粗“?,他總感覺她心里藏了許多的秘密,只不過她不說。

小半不上學了,就在家里做起了飯,可黑小一天也不敢怠慢,天還沒亮就去菜市場接菜,然后再和老婆守著菜攤賣。他看見這幾天發廊的女人不在自己菜攤前買菜了,而是在上面的一家買。黑小看著那女人,心想,你不來我的菜攤買菜,不會是你也知道小半不念書,看不起我,笑話我了吧。他就真的看見女人手里提著從別處買的菜,沖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然后轉身就走。黑小心說,不來買就不來買,你笑什么呢。黑小看見女人穿著一條白色的褲子,把腿和屁股繃得緊緊的,黑小不由得罵了起來,賤,真賤。

天快黑的時候,下起了雨,擺攤的人們一邊收拾一邊叫喚著,都是急慌慌的。黑小對老婆說,你先回去做飯,我來收拾,老婆就回去了。黑小把菜打了包,才往家里扛??富丶业臅r候,小半說要和他一起往家扛,黑小說,下雨路不好走,你和你媽做飯,然后披了一件雨衣就出來了。因為雨的緣故,大街上很快就空寂起來。溫州發廊亮著粉紅色的燈光,但那燈光總給人傳遞出一些其他的想法。

黑小感覺在這個時候,這燈光更讓他心煩。當他往回扛第三趟的時候,黑小看見發廊已經拉下了鋁合金門窗,只有門口那個立著的燈箱在亮著,在轉著,旋轉出來的花紋好像一直在向上旋,轉也轉不完似的。

把最后一袋菜扛在肩上時,感覺腳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抬起另一只腳踩了踩,是一塊磚,黑小彎腰把磚頭抓在手上??炻愤^發廊時,黑小偏轉頭看看四周沒任何人,幾步跨上臺階,揮起手里的磚頭就朝那個豎著的燈砸去。一聲脆裂的響聲后,眼前一片黑,黑小趕緊跳下了臺階,小跑著快速逃離發廊門口。雨水順著肩上的編織袋流進了他的嘴里、脖子里,他總感覺身后有人在跟著他,一邊跑一邊說,再讓你把人給帶壞,不是你,小慧能在這里給人洗頭,給人做小姐。我就要砸,直到砸得你不能再在這里為止,賤,真賤,我不能看著我的小半也學壞。

黑小一邊跑一邊罵,肩上袋子的分量越來越重,借著遠處的燈火,可以看見雨像瀑布一樣密集,這樣的天氣,就是大偵探福爾摩斯來了也查不出是誰干的。黑小感覺到雨水冰冷地順著脖子往下流著,到了腰部,又滲入了褲襠,但他顧不了那么多,幽靈一樣在黑暗的雨夜里行走著。

第二天,黑小故意推遲出攤的時間。路過發廊時,他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昨晚上干的,地上亂七八糟的凈是玻璃碎片,他沒敢停留,趕緊走開了。那些他料想的情節都沒出現,人們對此好像視而不見,沒有太多的興奮。倒是小半主動找他談話了,這讓黑小覺得有些壓力。小半先是在她媽那里嘀咕了半天,然后才走到他跟前,向他說了起來。他瞅了老婆一眼,老婆還故意給他使了個眼色,他以為老婆已經同意小半說的事了,就含含糊糊地說,行,既然你媽同意了,我也同意。小半就高興起來,說,那我跟我同學去學理發了。一聽小半要去學理發,黑小不同意了,說學那玩藝能養活人嗎?你哪也不要去,就在家給我和你媽做飯。

小半突然尖銳地叫喚起來,我要出去闖蕩。

看到小半變了臉,老婆趕緊過來打圓場,說她想學理發就讓學去吧,好歹也能掙個。

黑小說,掙?掙個屁,不要給我把人也倒貼進去。

小半說,心理真陰暗。

這是小半第一次這么直接說黑小,黑小馬上感到臉發燒起來,他抓起旁邊的一小撮香菜就打向了小半。

小半說,你打死我,我也要學理發。

旁邊很快圍了一些人,人們都叫黑小老黑,就說,老黑就讓閨女學去吧,理發也是一門手藝,難道你還能養活她一輩子。

黑小還是強硬地說,我說不行就不行。

小半哭著走了。

晚上,黑小對小半說,跟你一起去學理發的同學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小半沒理會黑小,旁邊的老婆就說小半,你爸爸主動問你,你就和他好好說句話,你父女倆成天和仇人似的,這日子還有甚過頭。說完,就哭哭啼啼開了。黑小不耐煩地說,你添甚的亂,她想做甚就做,和我沒關系。

想不到小半聽了竟樂了起來,說,此話當真?然后軟下話來對黑小說,誰讓你瞎想瞎操心,在一些大的美發店里,一個中級技師一個月掙四五千,高級技師,月收入一萬多呢。

黑小說,照你那樣說,老板都不要當了,都去理發算了。

小半說,不和你說了,什么邏輯。

小半去學理發了,和她一起去的女同學黑小也見過,她的爸爸媽媽也見過幾次,雖然沒說什么話,但和他一樣,也在城里打工。黑小一再叮囑小半,那個女同學說,叔叔你放心,就在大北門呢,走路十幾分鐘就到了,要是不放心小半,你天天可以來看她。但黑小還是不放心小半,叮囑說,把錢裝好,不要讓小偷偷了。小半說,真是婆婆嘴,麻煩死了。

那家發廊還是一直關著門,讓黑小損壞的燈也無人問津。直到一個月后,發廊終于開門,黑小見里面有人在忙碌著,好像在重新裝潢,心說,不理發,又要做什么買賣呢。

這天,小半回來了,說想跟人承包理發店。黑小看著小半,又看了看老婆,說,你有那個經濟能力嗎?小半說,可以貸款。黑小說,貸款就那么好貸,現在和過去不一樣了,要壓存款條子,抵押房屋。

小半說,我要自己干,自己當老板。黑小就樂了起來,說老板就那么好當。小半就說,想辦法嘛,沒錢可以借。黑小說,要借你自己借,我要能借下,我早就當老板了。小半什么話也沒說,就氣呼呼地出去了。

小半出去好幾天沒回來,這讓黑小著急得天天睡不著覺。連找了幾天,最后想到電視臺讓記者幫忙找一找,小半卻回來了,身后還跟了兩個女孩。其中一個黑小認得,就是和小半一起學理發的叫小雪的女孩。

小半對黑小說,我們的理發店就要開業了,老板就是教我們理發的何老師。

黑小說,哪個何老師,在哪教你們???

小雪說,出了地道口過馬路就是。另一個女孩補充說,就是新裝修的那家發廊。

黑小有點明白了,他馬上說,發廊絕對不能去,那不是好地方。

小雪奇怪地問,為什么呀叔叔,我們這個不叫發廊,也不叫理發店,叫神刀剪發,改天你來,讓小半給你剪一個大背頭,肯定讓你滿意,不要錢的。

黑小說,我不管你們什么神刀剪發,我得先看看再說,這年頭壞人可多了,你們年輕,社會經驗也沒有,我不放心。再說,我閨女給我理發,我還要給她錢,傳出去,這不是讓人笑掉大牙嗎?

小半插話說,誰說要你錢了,我還要給我媽燙一個大波浪,讓她洋氣洋氣呢。

黑小聽了,心里便溫暖起來,對小半和兩個女孩說,掙錢不掙錢先不說,但有一條,你們都要給我好好做人,不能老是讓父母擔心害怕,做父母的都一樣,希望你們活得有出息。

黑小說得很動情,覺得自己說得很好,來城里這么多年了,雖然沒掙下大錢沒有大富大貴,嘴皮子卻練得越來越溜。他也知道,小半真的是大了,她要做出個決定,自己也沒辦法改變。兒女大了不由娘,既然沒法改變,那就讓她自己闖吧。想到此,他抓起掃地的掃帚就往外走。小半急問,爸你去哪?黑小沒吭聲,他想到發廊幫小半她們做點事,大步流星來到熟悉的地方,見里面還有人在忙活著,就探身向里面看了起來。剛看了一眼,就有個染了紅頭發的小后生走了出來,對黑小說,有事?

黑小尷尬地笑笑,把手里的掃帚揚了一下,小后生向后退了兩步。黑小說,自己人。紅頭發馬上尖叫起來,誰和你自己人,你誰啊,再搗亂報警了,馬上走開!

黑小怕發生誤會,趕緊跳下臺階,回頭狠狠看了一眼紅頭發,把掃帚夾在胳肢窩下,就往家里走,邊走邊氣哼哼地自語:我是誰,過幾天你就知道我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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