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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瑪斯洞穴

2018-11-14 07:05羅爾豪
山東文學 2018年5期
關鍵詞:洞穴

羅爾豪

1

雖然沒有說出來,可我們都意識到,在這個洞穴里,我們迷路了。

從進入洞口算起,我們已經在洞里走了六個小時,按時間推算,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原來打算在五點前返回變得根本不可能。洞穴里幽暗深邃,似乎永無盡頭。不時伸出的石臂阻擋我們的去路。腳下的泥土松軟,不時陷入大大小小的水坑,我們走得跌跌撞撞。轉過一個洞穴,耳邊傳來水流的淙淙聲,依我的經驗判斷,前面應該是一條暗河,我一邊想著一邊用熒光筆在巖壁上做標志,不時回頭看地形地貌,并在一個分岔口的石柱上系上一根紅布條。

你在做什么?安云問。我說,做些標記。她用手電照射一根石柱,說,我怎么感覺又回來了,我們是不是迷路了?我說,前面不遠就是洞口,我都能看見亮光了。她說在哪,我怎么看不見。我說等一會你就看得見了。

路越來越難走,避開暗河,面前是一條交叉路,一條窄小,一條稍寬,我拿出洞穴掃描儀做了三維地圖,又拿出風向標測風向,但一點風都沒有。我最終選擇走那條寬大的洞穴,但走了半個小時,卻發現那是一條死洞。我意識到,真的迷路了。我回頭看安云,她也在看我,我說,你怕嗎?她說怕什么?我想了想說,我們可能出不去了。她說,不是還沒有死嗎,有什么怕的。再說,即使死了,也沒有什么不好啊,我們相擁著在一起,然后變成一堆白骨,連白骨也是擁在一起的,若干年后,有人會看到我們,他們會掩鼻而泣,多美好的愛情啊,說不定這個洞穴會因為我們而變成一個旅游勝地呢。我說你真是這樣想的?她說你說呢?我說你這樣想就好了。我們緊緊摟抱著,陰冷的風從我們身旁穿過,可我感覺出,她身上的熱度正一點一點地上升,我的心稍稍安慰些。我說,走了大半天了,我們歇歇吧。

2

這是一次不在計劃的探險。一個星期前,安云給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空。我說他媽的什么時間都有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空。她在電話那邊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等我的戾氣消下去。我問她有什么事。她說她近來很煩,想出去走走。我問去哪里?她說哪里都行,只要不在這個城市里就行。我說,總不能滿天遍野地瞎竄,跟個野人似的。她想了想說,那就去伊瑪斯洞穴。

剛一見面,安云就問我這個月里又跟幾個女人鬼混了,我伸出一個指頭。她驚詫地說,那么少!我說我信佛了。她笑起來,說,信佛就要吃齋戒色,不能干那了,一個都不能。我說慢慢來吧,戒煙戒急了還會生病的。說了一會亂七八糟的話,我們開始研究探險的路線,我問她怎么就選了這個我從沒聽過的洞穴,她說在電視上看一個探險類的節目,主持人介紹一些未開發的洞穴,都挺好的,也不知道去哪里,就去了一趟廁所,對自己說,如果出來說的是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結果出來就看到了伊瑪斯這個名字。我笑了,用這個方法選擇要去的地方對我來說也算新奇,我在無法抉擇的時候至多也就是扔扔硬幣。

徒步進山二十多里,才在一個陡峭的山崖間見到一個寫有“伊瑪斯洞穴”的牌子,四周荒無人煙,只有兩間房子豎在那里,還有一些雜亂的灌木,和偶爾飛起的灰椋鳥,冷清得超出想象。聞聲走出來一個男人,五十多歲,說是這里的看護員兼管理員。我問是否需要買票,他說算了,這里一年到頭見不上幾個人,想進去玩就進去玩吧。我拍了一些照片,問這里的情況。從看護員的嘴里我知道當地政府想開發這個洞穴,但苦于沒有資金,一直開發不起來,由于沒有名頭,基礎設施跟不上,少有人來,即使一些專業的探險隊也更熱衷于尋找未知的洞穴。我在隨身帶的電腦上搜搜,關于這個洞穴的文字和圖片幾乎沒有,我意識到,這里是個空白點,如果不出意外,一定會拍到很好的照片,寫出好的文章。我想著隨口問,為什么叫伊瑪斯?很怪的一個名字??醋o員說,伊瑪斯是當地方言,是女人的意思。說著對我擠擠眼。我的心動了一下,女人的洞穴,我想著看向安云,她也看著我,說,想什么呢?我說,叫這么個名字,真有些怪怪的。她說可能是當地想吸引游客,才起的這個有些淫穢的名字吧。她的話立即遭到看護員的反對,說,叫這么個名字有幾十年了,他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叫的,而且這個洞穴很有靈氣,據說當地一些常年不能懷孕的婦女和男人下到洞里住幾天,第二年就能抱上孩子。我說真的是這樣嗎?看護員說,反正大家都是這樣說的,不過自己從未看見有人下去。然后他又交代我們不要走得太遠,聽說以前有些進洞探險的下去就再沒上來,里面洞套洞,還有暗河,復雜得很吶。我們向看護員表示了謝意,并對他說,如果我們兩天后還不上來,就可以報警了。

洞口有一米高,很容易就進去了,光線一下子就暗下來。走了一程,我回過頭,看著洞口那圓圓的一點亮光,感覺就像史前動物的眼睛,盯著我們看,我的身子止不住抖了一下,這是我從沒有的感覺。摸黑走了大半個小時,安云已經氣喘吁吁,我稍停一下,等她跟上來。我問她要不要休息,她說不用,我們就繼續往前走。洞越來越窄,最后就跟個狗洞似的,只能匍匐著前進。好的是我們爬著走了沒有多長時間,就跟皮球一樣墜落下去,還沒等我們叫出聲,已經跌落在柔軟的泥地上。在地上坐一會,噗通跳的小心臟才安靜下來。一個聲音顫顫地說,我們到哪了?我摸索著走過去,試圖去安撫她,卻觸到她的臉,濕濕的,全是汗。

我找了片干燥的地方,讓她坐下來。我也順便把我們落難的地方看了看,轉了幾圈才意識到我們掉入一個“大廳”,大概有籃球場那么大,我在一個角落竟然發現了一處灰燼,顯然是有人曾在這里烤火照明或取暖,安云說可能就是管理員說的那些下洞祈求懷孕的男女了。我說應該不是的,按照灰燼的鈣化程度推斷,至少也有百年以上的歷史。安云說,那就是百年前下洞祈求懷孕的男女了。我說在這里干那種事又是什么感覺呢?她打掉我摸上來的手,說,又動歪心思了。我說,誰讓你把我往那邊引呢。

我們是在一個驢友隊里認識的,說認識不確切,應該算作偶遇。我喜歡在網上找驢友一起旅游探險,這樣既可以互相照顧,也可以擺脫旅途的寂寞,多年的游歷中,我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那一年,我參加了一個驢友探險隊,三男四女,加上我正好四男四女,這是一個奇怪的組合,正在我深感奇怪時,更奇怪的事發生了。晚上宿營,三隊男女就像陰謀好似的鉆進各自的帳篷,只剩下我跟一個女孩子在外面。更糟糕的是只剩下一個帳篷。經歷這么多年的游歷,我雖然對這樣的事已經見怪不怪,可這幾個孫子好像早就合計好算計我們呢,我一邊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一邊乜斜站在邊上的女孩,說實話,她說不上漂亮,但皮膚很白,額頭光亮,尤其是眼睛,有些朦朧憂郁,看上去很有意思。我忍不住咦了一聲,她說你咦什么?我說,沒什么。她把兩個胳膊抱在胸前,目光盯著我,似乎是在說,你可別想打它們的主意。我歪過頭四下看,霧氣已經升上來,很快就彌漫到我們腳下,托著我們,弄得我們跟浮在云上的神仙似的??缮裣梢驳盟X,我向女神發出邀請,女神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地上靜臥的三個帳篷,還有里面古怪的聲音,還是鉆進來了。那天晚上什么也沒發生,唯一的收獲是,我們知道了對方的名字,還看到了兩個正在赤裸裸進行性行為的青蛙,它們邊干壞事邊看著我們,眼神要多淫蕩有多淫蕩,我毫不猶豫把它們踢出帳篷,罵著青蛙怎么也可以這樣淫蕩。

從那次開始后,我們算是接上頭了。她翻著我寫的文章和拍攝的照片,說,原來你是地理雜志社的記者,這個職業好啊。我說怎么好???她說工作就是游玩還不好嗎?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說怎么不是了?我給她舉了一個簡單的例子,說雜志社搞我這一行的有很多,如果你寫不出好文章拍不出好照片,時間長就可能被雜志社辭退了,而你要拍出好照片,就必須去別人沒去過的地方,探險家也沒去過的地方,可那樣的地方你敢去嗎?進去就可能出不來了,是在拿命保飯碗。她哦了一聲說,我明白了,不過,我還是喜歡你的工作,就是死了也比這樣無聊地活著強。她也給我說了她的工作,她的那種生活不說我也知道,不大的公司,擁擠的格子間,精明而又猥瑣的老板,沒完沒了的加班,簡陋的盒飯,緊張的人事關系,不多的只夠生存的工資收入,想著都讓人絕望。但我從她的身上嗅出一種特殊的東西,她的身上似乎隱含一種瘋狂的基因,這從我們第一次做愛我就感覺出來了。

聯系了幾次,上床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她在性愛中神經質的情緒令我迷戀。她咬我,掐我,幾乎要掐進我的肉里。我們喘著粗氣,跟兩個咬架的狗似的,嘴巴上帶著血沫子,身上也是傷痕累累。開始的疼痛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種蘊涵血腥的快感。這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呢,我自認閱女無數,但這樣的女子還是第一次遇到,我伸手去摸她的臉,卻觸到一臉的淚水。

這樣想的時候,我忍不住把她摟進懷里,輕輕撫摩她的頭發,問她究竟在煩什么。她說她感覺要死了。我知道她又在說瘋話,用額頭碰著她的額頭,說,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她說,真的,近段老感覺不舒服,去醫院檢查,醫院也檢查不出來,醫院都檢查不出來的病,恐怕真沒救了。我說醫院檢查不出來說明你沒有病。但她堅持說自己有病,有一段請了一個星期假,躺了一個星期,連口水都沒喝,瘦得跟木乃伊似的,差點從護欄上掉下去。我說你何必這樣折磨自己呢。她說自己也不知道,可總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我說即使我死你也不會死。她說為什么。我說不知道,反正就是這樣想的。她說你說的是真心話?我說不信你鉆進來看看。她真的把頭拱在我胸前,一副要鉆進去的樣子,結果卻鉆到我懷里,藤蔓一樣掛在我身上。我順便去找她的嘴唇,可她把頭扭過去,只能聞見她的氣息,還有怦怦跳的心臟,我還能感覺出她身體表面的溫度在升高。

黑暗中,我們抱了很長時間,身體的接觸觸發了我卑鄙的欲望,我再次探索她的嘴唇,她扭動一陣后不再扭動,但嘴巴卻蚌一樣閉合起來,我試圖用舌頭頂開她的嘴唇,可她戰士一樣堅守著。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終于從我身上滑下來,跟她一起跌下來的還有我,她跟藤蔓似的伏在我身上,輕聲說,真的想嗎?我說,想。她把臉又貼近了些,我能看見她的瞳仁在黑暗中閃動,像一束小火苗。她又說,真的想嗎?我說真的想。

“古老的渴望的鬼魂!”

睡了一覺,朦朧中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脊背上劃來劃去,伸手捉住,卻是她的手指。我說你醒了。她說我就沒有睡。我說那你干什么來著。她說看看你腦后長了幾根反骨,說著手已劃到我的腦后,一個勁地捏。我說,找著了嗎?她說,正在找呢。她的手指在我的脖頸上摩挲,臉也貼上來,對著我耳朵輕輕吹氣,輕聲說,沒有啊,可你這個人怎么看上去那么擰??!

我又睡了一會,感覺肚子餓了,剛產生這個念頭,她已經把面包和奶遞到我手上。我們邊吃邊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的,她問我這期間都去了哪些地方,我說了幾個地名。她也說了她的生活,新認識的幾個男人,她說那個“電鋸殺人狂”不算,她還認識一個男人,做I T的,條件都不錯,也能談得上來。我說,那好啊,女人最終都要結婚的,男人不結婚,這個世界照樣轉,女人不結婚,這個世界就他媽的完了。她有一陣沒說話,擺弄著手里的強力電筒。我說怎么了,她卻說,我們該走了。

我看了看夜光表,已經是下午一點,我們已經在洞里呆了三個小時,可我們走的路程一半都不到。我們重新爬起來,繼續往前走,這次她走在了前面。

接連鉆了兩個洞,前面的空間開闊起來。頭燈下,幾只巴掌大的蝙蝠倒掛在巖壁上呼呼大睡;一只半尺長的蜈蚣,在巖壁上爬來爬去,像是在尋覓食物,長時間生活在黑暗里,它褪去了深褐色肌膚,通體泛白,幾乎能看清里面的五臟六腑。還有一些東西倏忽從腳下鉆過,燈光照過去,原來是幾只老鼠,但體型大了很多。前面傳來隆隆的聲音,她說不會有怪獸吧。我仔細聽了聽,知道那是水流的聲音,前面也許有一條暗河??晌艺f,那可不好說,洞穴里什么東西都可能存在,平常的像巨大的蟒蛇,變異的像這些老鼠,過些時間長得可能比豬都要大。她說不會吧。我說你看過那些關于洞穴類的恐怖片嗎,像《黑暗侵襲》《魔窟》之類的,那些生物都可能存在。她說不可能。我說誰知道呢,這個世界我們又了解多少呢。

又走幾步,她突然說,怎么會喜歡洞穴探險呢?我說,也說不上什么原因,跟著鉆過幾個洞穴,就喜歡上了,洞穴里的幽暗深邃,晃動的燈火,奇形怪狀的巖石,涌動的地下河,神秘動物的奔跑,那么多未知的東西在等待著你去弄個明白,你永遠不知道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她說,就這些嗎?我記得有本雜志上好像有句話,對了,就是你們的那本雜志,說洞穴是大地的陰道,男人喜歡洞穴探險更源于對女人的探險,宣泄的仍然是對女人的欲望。我說,真的有這種說法嗎?她說雜志上就是這樣說的,不過聽上去也有一定道理,與其說男人喜歡探索洞穴,不如說是喜歡探索女人。是這樣嗎?我愣了愣,沒有說話。

再次停下來,我們到了一個開闊的地方,而且光線不那么暗了,我四下里看,才發現洞頂的一個地方開著一個小小的天窗,幾絲光線七扭八扭地鉆進來。安云跳起來,說太他媽讓人高興了。往前走,影影綽綽地出現了石柱,近了些,才發現這樣的石柱很多,挺拔粗壯,容易讓人產生淫穢的想象。我圍著石柱拍照片,問她像什么東西。她說,不就是幾根石柱嘛。我說你再想想。她又看了幾遍,說淫蕩死了。我們繼續往前走,聽見嘩啦的水聲傳過來,近了,一個高大形似女人的石柱聳立面前,一條清澈的暗流從凹陷如女陰的地方奔涌出來。我呆呆地看著,覺得這個洞穴太他媽的不可思議了。

我去看她,她正入神地看著那個石柱,突然說了一句,男女之間真的只有性嗎?我不知道她說話的意思,只有看著她,她的身子正好在那束光線之下,使她的身子看上去有一種誘人的光輝。我們之間出現了一陣奇特的寂靜。她又說,西門!我看著她,懷疑她是不是在叫我,在我的意識里,她幾乎沒有喊過我的名字,包括我的姓。她重復了一遍,有些神經質地捏著衣角。我說,怎么了?她說沒什么。我說你想說什么?她說沒什么,就是想喊你一聲,這么長時間,我幾乎沒有喊過你的名字。我說可不是,從沒有人喜歡這個姓氏,這個姓氏總會讓人把一個歷史人物聯系起來。她突然笑起來,西門慶,你這樣一說我倒覺得你倆挺像的。我說我沒有先人的好運氣,在粉脂堆里打滾,還被寫成了書流傳千古。她說是遺臭萬年。我說不管怎么說他的人生要比我的豐富多彩。她說從一開始知道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怎樣的人了。我說你后悔了。她說,說不上后悔,世上的事情哪是后悔能說得清呢。

我扳過她的臉,想看清楚她的臉上寫著什么。什么也沒有,她說,和那些女人在一起就不煩嗎?我說,在床上我會覺得很充實,下床就覺得很空虛,就跟五臟六腑被掏空的樣子。她說,既然這樣還要不斷找女人。我說,不找女人我會感覺更空虛,覺得日子不知道怎么過下去了。一陣子她沒有說話。我說你呢?什么?她愣了愣,我說,除了我你的日子是怎么過下去的?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說,有合得來的朋友就交往,實在沒有的話就一個人呆著。我說,如果你想呢?她看了我一眼,說,實在想的時候就自慰。我的眼前出現這樣一個場景,一個女人孤獨地呆在屋子里,寂寞的眼神,充滿欲望的身子,和一個粉紅色的按摩棒,怎么著都讓人感到一種絕望和憂傷。

我們在石屋里坐了很長時間,好像忘了我們是干什么的了。天窗上那點可憐的光線已經退去,我猜測外面的太陽應該隱到山那邊了,為了驗證我的判斷,我看了下夜光表,果然是下午四點,按照計劃我們現在應該返回的,我問她是返回還是繼續往前走,她的手在臉上劃拉一下,說,往前走,我還沒有走夠呢。我不明白她的走夠是個什么意思,但我還是遵從她的意見,繼續往前走。我們磕磕絆絆又走了兩個小時,準備往回返時,發現我們迷路了。

3

安云并沒有我想的那樣驚慌,她在確認我們迷路時,只是問了一句,我們會出去嗎?我說會的。她說你不用安慰我,有時我倒想,我們能一直呆在這里也未嘗不好。我沒有回答,我只是把她的話當成瀕臨絕望時的胡言亂語。我還不想死,雖然我認為自己的日子過得沒有一點實際意義,跟一頭牲畜差不多,但我仍然不想死。死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無法想象自己死去會是什么樣子,像一條野狗一樣被埋掉,還是干脆被棄之荒野,讓野獸吃掉,無論哪一種解決方案都超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

在看到我此前用熒光筆做的記號后,最后殘存的一點僥幸徹底破滅,我回想一下我們走過的路,想從中找出問題出在哪里,但一切都是徒勞,黑暗中的景致幾乎是驚人地相似,我們只有憑借運氣和有限的記憶往前摸索。洞穴里寂靜無聲,只能聽到我們喘氣的聲音,有時她會在后面喊我一聲,有時很長時間聽不到她的聲音,我總會下意識地想,她是不是不在了,離我而去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這無邊無際的洞穴里,這種想法真令人絕望,直到我的手后探,觸到一團溫暖時,我的心才放下來。不知怎的,這時我特別害怕她的離開。

為了不使氣氛過于沉重和絕望,我們就用說話來對抗絕望。她要我說說我的那些亂七八糟的生活,我說沒什么可說的,她說你就說說吧,說說你的那些女人。我說你真想聽?她說想聽。我說我就跟你說一個吧,一次我探險回來,覺得特無聊,特別想找人說說話,就去了酒吧,就是那種單身人常去的酒吧,很鬧的。我進了門,就注意到一個女子在看我,我們很自然就搭上話。喝了幾杯啤酒,我決定今天晚上就是她了,雖然她看上去不是特別漂亮,但身上有種特別的東西,別的女人身上沒有的東西。我們去了賓館,女人急吼吼地要我快點脫衣服,那天我并不是特別想做,我想找個人說說話,不管是誰,男人或是女人,隨便說點什么都行。我把想法說了,女人說有什么事快點說。我說沒什么事,就是想說說話。女人的手停下來,看著我說,你沒事吧?我說真的沒事。女人說,那你先把錢付了。我把錢給了她。她說你說吧??晌铱粗幌伦佑植恢勒f什么好了。我們就那樣坐著,我覺得有人陪我坐著也好,最后竟然睡著了。女人推醒我,已經是后半夜。到了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滿大街就我一個人走著,寒冷使我抱緊了肩膀,那一陣子,我覺得異??仗?,心仿佛被抽空了似的,只剩下了一具軀體。她說,空虛還要去找!我說,如果連空虛都沒有,剩下的只有死亡了。她說,就沒有想過和一個女人一起生活?我說,也許會有那一天吧,但不是現在。她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我問她在想什么,她說我在想你究竟有多少女人啊。

我們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我問她究竟在煩什么,她只是搖頭。我一再追問下,她才說,挺無聊的,來之前和一個女同事吵了一架,原因很簡單,她拿了我的繪圖筆,不還還罵我,我們差一點大打出手,那個賣肉的,她和老板睡覺,我親眼看見的,就在公司的桌子上,女人怎么可以那樣賤吶。她自以為得了老板的勢,就沒人敢惹她,在公司里囂張得不得了,我可不怕她。結果呢,老板進來了,她披頭散發的,以為老板會護著她,可老板跟個蠕蟲似的嘟噥了幾句,回自己辦公室了。這事就這樣過去了,我也不算吃虧,可我就是難受,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我哭了,為什么要吵架,為什么身邊每個人看上去都心懷鬼胎似的,善意的外表都包裹著一顆冷漠的心,那里的空氣都是凝滯的,喘口氣都艱難,如果不離開,我遲早會在那里憋死。

我不知道該怎樣勸慰她,只能抱著她,她伏在我的胸前,說,真是絕望死了!

前面傳來呼呼的聲音,像是風聲,但卻感覺不到一點風的清涼,空氣里散發著難聞的味道,耳邊不時有什么東西飛過,有的直接沖在我的臉上,打得臉生疼。頭燈照過去,才發現我們摸進一個狹窄的洞穴,洞壁上棲息著密密麻麻的蝙蝠,它們把身子懸掛在巖壁上,顯然它們對我們的到來很不滿意,紛紛從巖壁上落下,像一枚枚子彈,向我們發起沖擊。我讓她蹲下身子,把衣服蓋在頭上,快速往前跑。我們磕磕絆絆,幾次跌倒在地,可呼呼的聲音一直追著我們。直到我們跌進另一個洞穴,風聲才消失。在確認安全時,我們停下來,喘息了一陣,檢查傷亡情況。安云只有一些磕傷,可我的脖子和臉上滿是抓痕,一只蝙蝠還趴在我的脖子上不肯松口,我把它抓下來,狠狠摔在地上。安云給我檢查傷口,從背包里翻出藥給我敷上,擔心地說,不知道這些蝙蝠是否有病毒。

恐懼和奔跑使我們疲憊不堪,我們找到一個干燥的地方作為宿營地,吃了點東西,喝了點水,我又四周查看了,沒有什么危險的東西,才說,睡一會吧,體力恢復了才能找到出路。安云答應一聲,找一個干燥的地方攤開睡袋,我們鉆進去,她偎依在我身上,我緊緊抱住她,她也抱著我,我們都想從對方身上尋找活下去的勇氣,但絕望就像那些灰色的蝙蝠一樣在我們的頭頂盤旋,很長時間了,我仍能感覺出她粗重的呼吸聲,我知道她還沒有睡著。她說,我們真的要死了嗎?就在這里死掉,然后那些蝙蝠會飛過來把我們的尸首吃掉。我說,情況不是你想的那樣糟,比這更危險的我也經歷過,最后都出來了。她說,我不是怕死,只是這一輩子還沒有真正和一個男人戀愛一次,就這樣死掉有些太虧了。我說,我們這不算嗎?她說,我們之間算是戀愛嗎,她搖搖頭,不能算的。我脫口說,我喜歡你。她笑了,你跟你所有的女人都這樣說吧。我無言以對。她說你生氣了。我說沒有。她說,如果這次能夠出去,你能不能把你的那些女人介紹給我認識。我說什么意思嘛。她說沒什么意思,不要想多了,就是想認識認識,在一起吃個飯,大家都是朋友嘛。我扳過她的臉,黑暗中,她的目光定定地看著我,里面似乎沒有譏諷的成分。我也沒心沒肺地說,恐怕一個桌子不夠。她說那就準備兩張桌子,而且飯錢由她出。我隨口說那就等我們出去吧。她說那我們拉鉤,她說著伸出手,拉著我的手,嘴里念著“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誰變誰是小狗”的話。我們就這樣躺著,有時候說點什么,有時候什么都不說。一只蝙蝠在石洞里飛來飛去,大概就是剛才襲擊我的那只,我后悔沒有把它摔死。她的手指照例在我的脖子上劃來劃去,尋找我的反骨。我捉住她的手,放在眼前,她說你會看相嗎?我說會。她說那你給我看看婚姻吧。我把她的手放在眼前裝模作樣地看,其實我什么也看不見,然后順嘴說些亂七八糟的好聽話給她聽。我說你的婚姻線顯示你在三十歲那年要嫁給一個富豪,像李嘉誠那樣有錢,像湯姆克魯斯那樣瀟灑。她像是認真地聽著,卻突然抽出手,說,我知道你又在騙我。我說怎么又騙你了?她說我都看不清手掌的紋線你看得見嗎?又說我今年都三十歲了,我還能嫁給誰呀,連說謊都不會說,讓人傷心死了。

她今年三十歲了嗎?她似乎跟我說過,那是年初的某個時候,她趴在我身上拔雞毛似的拔著我的胸毛,拔得我身子跟通電似的。我盯著她的額頭看,上面有零星的魚尾紋。她一邊拔一邊說,真想結婚算了,都三十歲了,再等就沒人要了。我說你那么多男人還愁沒人。她說誰讓你橫在眼前呢,占著茅坑不拉屎,她說完自己先笑了,我也笑了。她說,在一起這么多年,干脆嫁給你算了。我說那好啊。說罷我們相互看著,想從對方眼里看出點什么??晌覀兪裁炊伎床坏?,我們在一起經常說這些沒有實際意義的話,都不過是斗嘴玩,誰也當不得真的,我們都清楚這一點,這也是我們能夠維持下去的原因。我們相互看著都沒心沒肺地笑了,但她笑著時像是被什么東西噎住了,咳嗽起來,把眼淚都咳出來了,我幫她擦眼淚,她卻把臉扭過去,背對著我。從那次后,她再也沒說過類似的話。

4

安云跟我說,吃的東西不多了。

我們只帶了三天的食物,中間奔跑時丟了 一些,只剩下幾個面包和幾瓶水,還有幾盒餅干。她說這能維持多長時間,我說一天吧。她說然后呢?我說也許我們已經出洞了。她說如果出不了洞,吃的也沒有了,怎么辦?我說你就把我吃了。她說你又不是唐僧,還是你把我吃了,女人的肉細,好吃些。我們爭執了一陣子,都謙讓得不得了,好像我們的肉都是唐僧肉似的。

走了一會,安云說,是不是有東西在跟著我們。我也感覺到了,有沙沙的聲音跟在我們后面。我們停下來細聽,那種微弱的聲音沒有了。我們抬步走,那種聲音又響起來,我把手電向后照射,可什么也沒有。手電滅了,那種沙沙的聲音又響起來,是不是有怪物在跟蹤我們,對未知的恐懼病毒一樣在我們之間傳染,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涼,仿佛在冰水里浸過一樣。我的頭發也豎起來。我們在一個拐角停下來,等那種聲音近了,突然打開燈,一個體型很大的蝎子出現在亮光里,突然出現的亮光似乎打斷了它的思路,就那樣定定地站著。我們長舒一口氣,蝎子跑開了,我們相互看,都是一臉的汗,接著我們笑起來,聲音在洞穴里回蕩,有些孤單,也有些凄涼。再往前走,她說起小時候獨自走夜路的事,那會只有十多歲,在鎮上上初中,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上學早讀,有時起得晚同伴們都走了,只有自己一個人走,那段路很荒涼,路邊埋了很多墳,還有一種“囚墓”,就是把死人裝在棺材里,先不埋,周圍用包谷稈或高粱稈等扎成箔子圍起來,再糊上泥,上面用草或麥秸繕頂,放在地里,等個一年或者三年再埋。有幾個就囚在路邊,每次走到附近都會聽到身后若有若無的腳步聲,聽大人說,那是鬼跟在你身后,如果它拍你的肩膀,你不要回頭,什么事都沒有,如果你回過頭,它的嘴巴就會貼上來,把你的陽氣吸走,人就活不長了。我不敢回頭,就開始小跑,那個聲音也跟著跑起來,我真的要嚇死了。最后我橫了心,一定要看看跟在我身后的鬼是什么樣子。我就在一個拐彎的地方蹲下來,待聲音走近,用微弱的手電照過去,是一個人,是我的父親。原來我每次獨自一個人上學時,他都在后面送我,卻不讓我知道。我哭了,我沒有想到我整天面對的那個沉默寡言甚至連話都不愿跟我多說一句的父親卻原來以這種方式在默默注視著我,她說到這里停下來。我說你有一個好父親。她說,可他死了,去年得癌癥死的,我親眼看著他離我而去,我至今無法忘記他流淚但已無法轉動的眼睛,他早已說不出話,能表達思想的唯一途徑,就是流淚,我從沒有見過那樣綿延細長的眼淚,我就站在他的身邊,拿著一副手帕,不停地給他擦拭,但眼淚還是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手帕濕了,我重新換了一條。就這樣,我從早上一直站到晚上,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氣。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一直流淚,也不知道這世界上為什么有生死。他走后,我的眼前總是父親那呆滯流淚的眼睛,還有他暗地送我上學的情景,有一陣子,我感覺自己得了抑郁癥,很長時間都緩不過來。她說著哭了。我幫她擦眼淚,她說,死亡會是什么感覺呢?我脫口說像性高潮。她噗嗤笑了,說,你真不要臉,啥東西都能往這上面拉。我說真的,不是我說的,是科學家說的??茖W家說,半數以上的人瀕死時覺得自身形象脫離了自己的軀體,游離到空中,它比空氣還輕,晃晃悠悠飄在空中,感到無比舒適,這不就是性高潮的感覺嗎?她說真是那樣就好了,她說她后來老做噩夢,夢見自己死了,跟父親一樣躺在床上,醒來渾身都汗濕了。她還說她很好的一個朋友,突然選擇了跳樓,那天她親眼看見她跳樓的過程,就像一束羽毛一樣在空中飄,然后跌落在地上。那種漂浮的感覺會是什么樣子呢,是不是也像性高潮,朋友之所以選擇跳樓,大概就是想感受漂浮或者說性高潮的感覺吧,她說。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而且現在也不適于說這樣的話,我轉了話題,問她為什么不結婚,她說跟你一樣。我說,我是職業所困,身不由己,說不定啥時候就沒了,給世上留個寡婦不負責任。她說,你這是借口,你不過是想更多的去探索女人。想了想又說,對于男人來說,對女人的探索是他們永生永世都做不完而且永遠都做不夠的事。我說我真的那么卑鄙嗎?她說那不是卑鄙,那是本性,男人是下半身動物,每個男人都是這樣的。我說,你說得挺深刻的。她笑了,你忘了我是念哲學的,我研讀過《人性論》,專門研究“性別哲學”,學業是班上最好的,差一點都留了校。我說那你對男女之間的性是怎么看的?她說,性在不同年齡段有不同的解讀,在年輕人之間叫需求,先性后愛。中年人之間是愛,先愛后性。我說那老年人之間呢?她說,老年之間什么都沒有了,一切回歸于零,就是一個說話的伴。我說那我們之間呢?她看著我說,你說呢?

前面的通道越來越窄,很多時間我們都是匍匐前進。一路上,我根據自己的經驗,觀察水流的方向,風吹的方向,狗一樣吸吸鼻子,聞風帶過來的味道,還不時蹲下來察看腳下,是否有人或者動物活動的痕跡,然后摸索著往前走。我曾經發現一道微弱的光線從洞頂射下來,奔過去,卻大失所望,那只是從裂縫里透過的一點光,如果我們要想從這里出去,一年也未見得能挖到地表。但我們還是很興奮,在黑暗里呆了一天多的人無法想象見到光亮的那種興奮,我們站在那點光線里,直到光線暗下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再往前走,前面的路勢開始下降,接連滾了幾個滾才站住腳,電筒照過去,黑洞洞的似乎永無盡頭,仿佛伸向地獄。我們穩住身子,合計該往前走,還是往后退,可我們似乎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只有繼續前行。又走一段,發現前面出現兩間房子大小的空地,空地的右側是一條小河。河水沿著洞穴向前緩緩流動。如水晶般明亮的鐘乳石從巖頂掛下來,像是一串冰凌,很多小的鐘乳石現于水道,手電光一照,洞里晶瑩閃爍,龍宮一般,我拿出相機拍了些照片,想著如果出去絕對能上頭版的。安云說看來你真的一點都不怕死。我說我怕死,但如果死不了這些東西就能派上用場了。

我找了一根棍子在前面探路,一路上只能聽到自己腳步的回聲,還有半天才從頭頂巖石上落下來的水的嘀嗒聲,以及一些讓人內心泛起最底層恐懼的奇怪聲音。越往里走,空氣越稀薄,我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我掏出打火機點燃,火苗是正常的顏色,還好,洞里沒有什么毒氣。再往前走,路又開始螺旋式上升,河流也消失了,越往前,通道里越干燥,地上是細石粉,走路時揚起一陣陣白色粉末,一種發光昆蟲布滿了巖洞的四壁,洞內熒光閃閃發亮,猶如飄忽在朦朧的月光之中。我們又累又餓,決定吃點東西,休息一下。

安云把所有的東西拿出來,只剩下兩塊面包,我們每人吃了一塊,喝了點水,連睡袋都懶得鋪,互擁著就睡著了。我做了個夢,夢中我仿佛進入一個洞穴,洞穴深邃綿長,里面五彩斑斕,宛若仙境。里面始終有一個柔軟的聲音在召喚我,我跟著聲音往前走,里面的景致越來越美,就在我四處徜徉流連忘返時,瑰麗的景致突然沒有了,我陷入一群怪獸的包圍之中,我開始拼命逃跑,成群的怪物就在后面追我,那么近,它們就要抓住我了,我一下子醒了。怪獸沒有了,只有閃閃發亮的熒光,和安云的那雙眼睛。她說,你做噩夢了。我點頭。她說,什么夢?我把夢說給她聽。她說,你在做春夢。我說不是,是噩夢,我被一群怪獸追趕,差點被吃掉了。她說,是春夢,你進入的是女人的洞穴。我說,不是的。她說,只有女人的洞穴才有你說的那些景致。我說,可里面也有怪獸。她說,洞穴里不全是旖旎的風光,也有恐怖和危險,就像我們現在的處境一樣。她的話有些奇怪,也似有所指,我聽得不太明白。

又歇了會,身體還是乏得厲害,動一下骨關節都發出喀嚓的聲響。還有冷,風從隱秘的角落里吹過來,帶著冰寒之氣,我們只能依靠各自的體溫來增加溫暖。安云蜷縮在我懷里,說真的不想走了,就是死在這里也好。我說走吧,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拉她站起來,她幾乎要貼在我身上。走了一段,前面又出現兩個洞口,幾乎是一樣大,我拿出測風儀測風向,沒有一點風。連我也失去判斷的能力。我說進哪個洞?安云說錯了你可不要怪我。我說你怎么會認為錯了,即使錯了也可能是錯里面的最好的。她笑了,說,我們就進這個洞吧。

走了不多遠,感覺被什么東西絆住了,手電照過去,竟然是一具尸體的殘骸,我后退一步,仔細觀察這具骷髏,骷髏保持靠壁坐著的姿勢,衣服已經腐爛成一團,碰一下都成了灰,應該有幾十年了。殘骸旁散亂丟著錘子、指南針和鉗子一類的東西。安云看一陣,說我們會像他一樣嗎?我說不會的,起碼我們還沒有倒下。我說著把錘子和鉗子拿起來,對那具尸骸說,先輩,先借你的東西用一下,如果我們出去,會找人把你帶出去的。然后對著尸骸鞠了個躬,安云也跟著做了,適才轉身離去。

5

應該是第五天了吧,我掐著指頭算,現在我能做的就是算被困的時間,我們已經放棄了繼續尋找出路的念頭,所有的辦法都想了,結果還是在洞里轉圈圈,我知道,除了外來救援,我們沒有別的辦法。但外來救援似乎也很渺茫,那結果只有一個,就是等待死亡。我們蜷縮在一個角落里,看著眼前的黑暗,感覺死神就在頭頂不遠處看著我們,隨時準備把繩索套在我們的脖子上。

你在想什么?我說。她說,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嗎?我說你不會死的,即使我死了你也不會死。她說,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說這樣說還不夠嗎?她說不夠,她說就是想知道我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說如果有可能的話,她會鉆進我的心里,看看我在想些什么。她這樣說著突然扭過身子,背對著我,肩膀不住抽動,我扳過她的身子,竟然滿臉的淚水。我給她擦著眼淚,說,你怎么了?她說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哭。我說想哭就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她沒有再說話,俯在我肩膀上,我抱著她,很長一會,她擦了把臉,說,好了。我松開手。但她沒有松手,她俯在耳邊輕聲說,你知道我現在想干什么?

什么?我問。

做愛。

我說,我們還是節省點體力,說不定還有希望呢。

不,她翻身騎在我身上,用一種近乎絕望抽噎的聲音說,既然不能生,就讓我們死吧,在快活中死去吧。

她的話里有股垂死和絕望的意味,我心里很難受,說,對不住,把你也困在這里。她說,這又不是你的提議,說對不起的是我。

我說,你不跟我一起就不會有這樣的事了。她說誰知道呢,也許早被車撞死了。

她不再說話,孔雀開屏般伸開翅膀,脫掉外衣,然后是乳罩,很快,她的身子就一絲不掛。黑暗中,她的赤裸的身子白得耀眼,就像一道閃電,照亮了黑暗。我們赤裸躺在睡袋里。她趴在我身上,將胸部貼著我的肚皮緩緩移動,雙乳輕輕劃過我的肌膚,如火山噴發一樣炙烤著我。她一遍又一遍重復這一動作,就像一種宗教儀式。她在移動的同時輪番吻我的嘴唇和耳朵,舌頭在我脖子上舐來舐去,像是一頭小母牛。

我們的身子緊緊擠壓著,器官緊緊地契合著。她開始搖動身子,就像暗夜里長出的一朵花,在夜露的滋潤下肆意開放。我能嗅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溫暖的蘊含情欲的味道,能夠聽到她心臟搏動如同草原上小羚羊彈跳的聲響,能夠感覺出一股股的海浪拍擊著我們,我們就像是海洋里的一葉扁舟,在肆虐的驚濤駭浪里翻滾。

然后,她躺在地上,我俯在她的身上,身子一下一下地動著,動作遲緩,她輕微的呢喃如同蟲鳴,我突然有些激動,也有些憂傷,就在她身上,在肚皮緊貼著她、探進她體內深處的這個女人身上,我似乎覺得長年的探索終于有了結果。

6

那次探險后,我沒再聯系安云,她也沒有給我打電話。我參加了一個中外聯合探險隊,開展對一個未知洞穴的探險活動,回來已經是半年之后了。就在我猶豫著是否聯系她時,卻得到她死亡的消息,她被查出得了癌癥,跟她父親一樣的病癥,治療兩個月后,當她從鏡子里看到她的頭發脫落的樣子時,就趁看護人員不備,從十二樓跳下去了。這是她的一個叫琪琪的朋友告訴我的。她知道我們的關系,覺得應該告訴我,并且給我說了葬禮的時間。我想起她曾經跟我說的她就要死了的那些話,黑暗中她的額頭抵著我的額頭,就像兩頭抵架的羊,她的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溫暖的嘴巴里吐出的卻是死亡的氣息,我總以為她在說瘋話,沒想到她早已預知了自己的命運。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電腦打開,搜索那天關于她跳樓的所有信息,幾乎有上百條,我一條一條點看,有的配了圖片,能看到的只是地上躺著的一個小小的蓋著毯子的尸體,還有一些血跡。我想象著她從十二樓掉落,然后紙片一樣落在地上的情景,這個在洞穴里迷失都未垮掉的女子,最后仍然未能阻擋生活的侵襲,選擇了這樣一個暴虐的死亡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站在陽臺上,看半夜里街道上熙來攘往的人群,還有璀璨的萬家燈火。秋夜的風吹在身上,我忍不住地哆嗦,喉嚨也像是被堵住了,里面發出嘶嘶的聲音。我感覺很不好,就像是心里的一塊東西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但是我又想,如果她不死,我們又能怎么樣,半年里沒有再聯系,我們之間仿佛有一堵墻在阻隔著,怎么努力也過不去的。我想起那天我們獲救后,無論如何應該慶祝一番的,甚至再去酒店做次愛,也許我們都是這樣想的,可離別的那天,我們只是擁抱了一下,就各自走開了,我看著她的身影在人群中消失,悲傷和絕望的情緒籠罩著我,比在洞穴里來得還要強烈,可我也沒有喊一句,她也沒有回頭,冥冥中感到這就是別離了。

葬禮的那一天,我去了,站在棺槨前,想再看她一眼,她的臉卻被蓋住了,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她的照片被放大,放在棺槨前。兩邊是鮮花,還有供品。她的嘴角仍是笑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仿佛仍在說,傷心死了!我想跟她說幾句話,可不知道說什么好。我在照片前放了兩朵小花,然后轉身離去。離開人群遠了,我在一個地方蹲下,裝作系鞋帶的樣子,在臉上擦了幾把,我覺得我應該傷心的,但也就是傷心。這個世界每天有多少人死去,再有幾十年,或許更短的時間,我也會去,誰又能說得清呢,就是不知道,我會不會再遇見她,如果她再問我些什么,我該怎么回答。這些問題纏繞著我,我突然想寫一封信,我寫了,然后帶著這封信,在她的墓前燒掉,希望她能收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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