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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日記

2018-11-14 09:42
山東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阿膠貝貝

東 紫

1

沒錯,我是病了,我承認。

我知道,一個人除非病了,是不會有這么多眼淚的。也不該有。世事太平,物質豐富,該是滿面洋溢著歡喜和幸福才對。歡喜和幸福,可以沒有形狀,沒有聲響,但它們應該像新鮮油條上的油,漫不經心地透過包裝紙,滲出,蔓延。遮蓋不住。

2

你總埋怨我不去看大夫,尤其是上次孫挺和你站在陽臺上嘀咕了一通之后,你就時常用焦急而埋怨的口吻說,大夫就在眼前,抬腿就到的事,為什么不去看看?

為什么不去看看?那是因為我知道大夫根本沒辦法。我知道我的病根在哪,我很清楚。我跟你說過,跟孫挺說過,跟很多人說過。你們都認可我說的事實,你們也都認同我的觀點??墒?,你們都不承認那些就是害我生病的病毒。好像,我故意隱藏著一個秘密,好像只有大夫才能把我隱藏的秘密給揪出來扔掉。

3

哦,我想起孫挺那次為什么來咱們家了。

我最近忘事厲害。這么說也不太準確,可能不是忘事,只是那些所謂的事,像一鍋冷粥,每粒米都沒了當初的情態和活力。我所經歷的事,都已成粥。我本人也已成粥。冷粥。

我害怕,有時特別害怕,這鍋冷粥會餿,會變質,會不得不被扔掉。我的眼淚又流了出來。我又被難以控制的哭的欲望俘獲。我不能哭。不能在家里哭。那會讓孩子害怕。會讓你下決心把我這鍋冷粥扔出去。盡管,還沒到餿的地步。你已經說過好幾次,是威脅我好幾次。你說,你以為我愿意天天看哭喪著臉動不動就流淚嘆氣的男人嗎!你用的是反問句,我知道你表達的是陳述句,是后面加了嘆號的。我不怪你。因為換做我,我也不愿意。

我知道防止冷粥變餿的有效方法就是加熱。最好熱到沸騰??墒?,這太難了。我找不到火。

但我是努力的。所以,我下決心開始寫日記。我知道這多少會對我的病情有點幫助。我努力地去回想往事。帶有活力的往事。我,像大雨中試圖給粥加溫的人,想燃起火,把它燒熱,燒開,去餿防腐。我努力地翻找被掩埋的柴火??墒?,即使那柴是干的,也會在被挖掘出的瞬間淋濕。

我累了。哦,孫挺來家那事,再說吧。你們誰都體會不到我的這種累,手指頭都像死了,要想讓它動動跟讓它們復活一樣困難。那鍋冷粥又淹沒了我。我僅僅是其中一粒沒了當初的情態和活力,沒了形狀的米。而已。而已。

4

今天終于去心理衛生科了。不是我自己想去的,是孫挺拖我去的。

不說你也猜得到,我今天又沒控制住情緒,我癱軟在辦公室的沙發上淚流滿面,我怕別人看見,想到庫房里去,可是我像個在水里泡發著的死海蜇,就那么癱軟著,唯有眼淚不停地流。我仰臉朝天花板,讓眼淚流進耳朵流進脖子。同事們都在距離我不足五米的地方,研究小商帶來的煮雞蛋。假雞蛋。

我知道你會說,假就假吧,有什么可哭的。我知道你不理解我,你們都不理解我??墒?,面對一個從精神到物質,都充滿假冒偽劣的世界,怎么能裝作若無其事?是,你說過,我們是草民,沒辦法,只要盡可能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我知道你也在盡力,從貝貝查出病,我們幾乎就沒在外面的館子里吃過飯,我們家的陽臺、廚房、客廳,擺滿了瓶瓶罐罐。你從網上搜了各種養殖的方法,自己生豆芽,自己種草莓,自己種絲瓜,自己種西紅柿,等等等等。你甚至還曾養過兩只母雞。那些本該在土地上的動植物,在陽光下,在風雨里生長生活的動植物,被你囚禁在花盆和挖了洞的紙箱里。你的雞最終因為貝貝忍受不了雞屎的臭味,還沒等到它為我們生蛋就送給了收廢品的人。那些植物,大都荒長秧子,有時候也開幾朵花,惹你和貝貝興奮好幾天,但它們就像某些政客的語言,只燦爛地開放不結果,我老家叫這種花為謊花,騙人的花。偶爾,它們會結幾個瘦小的果子,你總是那么小心地對待它們,連皮都不舍得削掉??粗忝钸@些的時候,我就想哭。

哦,該說雞蛋的。小商一上班就提了幾個雞蛋來,說家里人嚼著不對勁兒,就把剩下的全拿到辦公室讓大家幫著鑒定。原來大家只在網上或電視新聞里看見過假雞蛋,但很快就會有專家出來信誓旦旦地說市場上根本就不存在假雞蛋!所謂的關于假雞蛋的報道都是些存心不良的人使出的伎倆。

小商的雞蛋,剝掉殼,是個彈力十足的白色的橢圓形兵乓球,蛋黃是個小型號的淡黃色乒乓球,他們在驗收藥品的桌子上,捏它不碎,就摔它,以為它會完蛋的人后撤了身子防蛋黃迸濺。但它卻頑強地彈起又落下,然后小幅度地彈動不止,再被另一只好奇的手抓住,摔下去。等所有的人摔完,我們的庫頭兒秦雨大姐用她保養得當的指甲把蛋黃掐著掰開,被掰開的蛋黃呈現出鮮栗子的色澤和紋理。假的,絕對假的!小商說,安琪吃了二十多天這種雞蛋了,今天安琪奶奶說再買新鮮的,才把剩下的雞蛋都煮了,讓全家當早餐。安琪會不會有事???安琪會不會有事???小商說著說著就哭了。她的哭,哽咽,惶恐,像水底的電傳導過來,我的胸膛登時被委屈和恐懼塞滿,它們像活海蜇一樣游顫,像章魚一樣舞動爪牙,從我的口鼻里竄出來。

他們被我的哭驚呆了,我想止住,無奈那些海蜇章魚像開了泄洪閘一樣,無法約束。整個藥庫,像干枯的河床一樣安靜,只有我的哭聲在流淌。說不清有多久,也許兩分鐘,也許五分鐘,小商勸我說,李老師你別哭了,你哭得我更難受了。秦雨大姐說,讓他哭哭輕松輕松,他肯定想起貝貝那事了。小商顫聲問,安琪不會也像貝貝那樣吧?!沒有人回答她。小商說,不行,我得回家帶安琪來醫院檢查。小商跑了出去,鐵制的樓梯發出咚咚的急促的聲響。秦雨開了窗子朝她喊,商,慢點,慢點。我想起我們發現貝貝身體異常時,你抱著貝貝沖出家門沖下樓梯的身影。都是母親啊。我的心揪著疼。我知道這種惶恐焦灼的滋味,像燒紅的碳鏟戳過來,戳向我們的孩子。我們護過去,卻無法阻擋,只是一起受傷。

累了。累了。有進步,寫得一天比一天多了。堅持。堅持就是勝利。

5

接著寫。

一定是秦雨給孫挺打了電話。從貝貝出問題,每當我在辦公室或庫房獨自哭泣時,秦雨就會把孫挺叫來。她知道只有孫挺能幫我把情緒平復下來。上次醉酒出洋相的事,早已傳得全醫院無人不知。

我知道一提上次喝醉酒的事,你就上火,就不給我好臉色看。我知道原因不是你說的“丟人”,你是不信任我。你根本不相信我一夜未歸是因為喝醉了,你以為我鬼混去了。但那個夜晚,我真的很純潔。盡管你不想聽,我還是要努力去攪動腦子里那鍋冷粥。這原來是我一周前隱約意識到的自救方法,昨天才知道這方法被臨床確定和鼓勵。大夫說,這是一場持久戰,病魔用冷卻的方法消磨人生活的熱情,我們要努力地搜尋武器對付這種冷卻。

那個晚上,送別張金剛。你知道,我在這個城市里就兩個好哥們,一個是孫挺,一個是醫科大附院的張金剛。張金剛比我和孫挺都混得好。娶了個有權有錢人家的女兒。他移民了,他說為了讓他的孩子能活得更好。有同學說,他移民的最主要原因是到海外幫他岳父一家開拓新的根據地,轉移資產。不管是什么原因,這都不新鮮,有權的人,有錢的人都讓子孫到海外開拓根據地。他們在這片土地上像蠶,拼命地吃吃吃,養得肥肥的,然后到一個風景優美的異國他鄉,吐出來,造出華屋豪宅,羽化飛翔,頤養天年。只留下我們這樣的草民。

但那晚的張金剛只是我同學張金剛,我懷著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心情,和他頻頻舉杯。散席后,我回醫院騎電瓶車。這些我都記得。后來的事,是別人告訴我的。他們告訴我的,其實我也隱約記得,只不過我一直以為那是夢。

辦公樓下的電瓶車自行車汽車都不見了,除了我的那輛。我突然覺得它和我一樣孤單,我是人里孤獨醒著的,它是車里孤獨醒著的。我衣衫單薄瑟縮,它也破舊落伍。我坐下來陪著它?;蛘哒f,讓它陪著我。我倆一起仰望著病房樓里慘白的燈光。我知道那些燈光下睡著些慘白的人。他們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我的朋友。我要去看看他們。我走著走著,卻進了一間安靜潔白的屋子,那里的床單被罩干凈得纖塵不染。環視四周,沒有任何人也沒有任何聲音。這時的我,疲憊得只想躺上去。我怕自己衣服上的灰塵弄臟了它,就站在離它七八米的地方開始脫衣服。每脫一件,猶如卸掉一層鎧甲,越脫越輕松,當我把小褲頭脫下來扔掉時,我心情愉悅地走向它,躺上去。它堅硬而柔軟,散發著夏季大雨后的清新味道。我躺著,嗅著,慢慢地把那股味道吸進肺腑。這時,似有大雨落下,沖刷,我也成了清新的一部分。我在雨里恣意奔跑,大聲歡呼,最后像個壓抑太久的孩子終于得到撒嬌的機會一樣,放聲痛哭。真是痛哭,痛痛快快地哭。這時候,孫挺出現了。還有比在心情最放松的時候,看見好朋友最愜意的事嗎?我飛奔過去,緊緊擁抱他。

我最終在藥庫的沙發上醒來,穿著衣服。是孫挺把我弄回去的。他坐在椅子上歪著脖子打呼嚕。后來,有人告訴我,整個急救中心的人都見識了我的裸體,也見識了我的嚎哭。后來,還有人開玩笑問我和孫挺什么關系,抱那么緊,不肯松手。

你不信我,不信孫挺,你可以去醫院的急救中心問問,只是那樣人家會竊笑你。

6

你們都勸我別寫作了,你們認為我的病跟寫作息息相關。你們都說,作家就是敏感。你們知不知道,這句話讓我特別難過,大家的錯,用我個人的業余愛好來承擔,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別人說還好,你竟然也說。你忘了我們發現貝貝四歲十個月來月經時的崩潰、無助、憂慮、憤懣了嗎?哦,哦,我不應該這樣指責你,你肯定沒忘,就是我們想忘怎么忘得掉呢?貝貝的治療貝貝的自卑貝貝的孤獨,都是尖利的刀子,隨時挑開我們記憶的痂。

媽媽,我撒尿的地方怎么會流血???我會不會死呀?!爸爸,救救我!快帶我去醫院!我不想死!

媽媽,我不想去幼兒園,小朋友總喜歡捏我胸膛上的鼓包包,老師也讓我掀起衣服給她看鼓包包,我討厭幼兒園!

爸爸,你能不能讓大夫把我的鼓包包割掉呀?等我長大了再安上去?

媽媽,媽媽,別忘了帶我去打針??!后天就該打針了呀,大夫伯伯說不堅持打針,我就不再長高了,我就成小矮人了。我不想當小矮人,我想長得比媽媽還高,穿媽媽的花裙子!

貝貝,我們不足五歲的女兒,她不該承受但不得不承受的恐懼憂慮,每每從她的小嘴里進出一次,就殺我一次。我的內心翻滾著疼痛,悔恨,自責。深夜里,很多次,我默默地問上蒼,這是對我貪婪的懲罰嗎?如果是,為什么不去懲罰那些真正的壞人?為什么不去懲罰那些制造假冒偽劣坑害百姓健康的人呢?我是貪婪,我常有意無意地說貝貝最喜歡吃蝦和螃蟹海參,這樣供貨商就會在逢年過節時送給我一點,我們一家誰都不舍得吃,冷凍起來,留著每天給貝貝加營養。我哪里知道它們是用激素和避孕藥喂起來的啊,就像喂養雞鴨豬牛羊一樣。人家說,四條腿的不如兩條腿的,兩條腿的不如沒腿的。我只想給我的孩子吃最好的啊。還有什么是可吃的呀?!植物,用植物激素和農藥培植著,動物用動物激素和抗生素喂養著。植物專家和動物專家們,被金錢喂養著。大家都被貪婪和欲望喂養著,一個個變成只求利益最大的金錢奴隸。喂養我們的還有被偷偷排放的污水和泥土里致癌的重金屬。

去了兒童性早熟中心才知道這世間不止一個貝貝。男貝貝女貝貝多得是。正如腫瘤中心,男患者和女患者,多得是。貝貝姥姥愧疚的心理在普遍里得到了疏解,她幾乎是高興地跟我說,河里無魚市上見,真的是呀!而我內心的疼痛是疊加的!每一個孩子的恐懼和屈辱,每一個家長的痛苦和焦慮,都摞起來,堆在我的眼前,讓人絕望。第一次去的時候,排在貝貝前面的是個六歲男孩,父母忙生意,孩子扔在爺爺奶奶手里,直到孩子長出了小胡子和喉結才意識到不對勁。大夫讓脫了褲子查看他的生殖器,孩子難為情地把臉藏在爸爸的臂彎里,用爸爸的胳膊擋著嘴巴,只露出兩只無助的睫毛又長又密的眼睛。大夫讓去做B超,孩子喊,我的口罩呢?他爸爸從兜里掏出口罩給他戴,可能是覺得戴口罩耽誤了我們的時間,那個爸爸對我說,這孩子擰得很,從長了小胡子,不戴口罩不出門。那個夜晚,熟睡的貝貝和男孩戴口罩的臉,讓我一夜無眠,淚流滿面。是的,我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病的。

7

天也欺負人似的。我越是煩躁不安,它越是濃陰不雨。

又一批假人參。用商陸冒充的。我一眼就看了出來。我把兩個實習生喊到跟前,考他們人參和商陸的鑒別特征。女孩掌握的好一點,很快說出人參的參體上有環紋和根須上有珍珠點。男孩轉了轉眼珠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吹贸鰜?,他的心思還在手機游戲上。我原來曾多次勸過他,電子游戲就是新型毒品,堪比罌粟,毀人。他最多是把手機放進兜里,等我嘚巴完走開,又開始玩。

商陸呢?商陸有什么特征?我問??赡苁俏业恼Z氣比平時嚴厲,他們倆都把頭低下去。

同心環!同心環!像年輪似的同心環!商陸有多個突起的環輪,而人參沒有!沒有!就你們這樣子,將來工作了,怎么能分辨真假!這可是藥??!假藥會害死人命??!商陸的主要作用是瀉下利水,人參則用來補元氣,復脈固脫,動動腦筋想想,如果我們不把它查出來,進了臨床,需要固的去給人家瀉,會怎樣!

看我發脾氣,女孩子囁嚅著說,造假的太可恨了。

全都可恨!凡是不負責任的都可恨!讓它蒙混過關,不可恨嗎?我說著,盯住男孩子,選擇了干的事就要認真干,這點人的準則都不堅守,算人嘛!男孩子白了我一眼,把目光轉向走廊,嘀咕,我將來也不見得干這個。

謝天謝地!你不干那是中藥界的幸運!我的話重了,一出口我就知道過分了??稍捠沁@世上唯一不用刀槍劍戟就能種下仇恨的武器。

下班的時候,秦雨邊接電話邊瞅我,掛了電話,把我喊到庫房關了門,悄聲告訴我,男孩把我告了,好心人透露男孩是黨委書記的親戚,在大學里一路掛科走過來的,就是混個文憑,讓我別較真。我問秦雨,醫院領導的親戚,又在醫學院混文憑,那還不明擺了以后要在醫療單位混日子么,總歸是醫療隊伍里的假冒偽劣,人參里的商陸!

秦雨勸我說,別生氣,對身體不好。為這種事生氣,不值得。

我知道她是好意,把怒氣硬壓著,等她走了,一屁股癱在藥箱上,想起那天焦舒的測試題里的一道,這段時間,你是否一直處于容易憤怒和不滿的狀態?我搓著雙手,然后用雙手搓發緊發木的頭皮,反復告訴自己,放松!放松!

這樣的自我疏解還是有些作用的,幾百個放松默念下來,我緊縮著的胸口松展開,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人像久漲的氣球松了口,歪在旁邊的藥箱上。是一大箱阿膠。

阿膠。我用手指描摸著棗紅色的巴掌大小的字。我知道它的裝量是60盒。每盒250克。都用金燦燦的金屬盒子裝著,合口處貼著橢圓形的拇指肚大小的膠簽。很多次我想打開盒子,仔細查看里面的阿膠質量到底如何,但每次都忌憚這個膠簽和負責采購的領導。病人因為發現膠簽破裂而退藥的事,經常出現。人們信奉封條。我不得不信奉領導。領導說,阿膠就不用打開驗了,是信得過的產品。說也怪,從不再開盒檢驗后,我每看見阿膠,就會想起它該有的樣子:聞之有淡淡清香,光照下色如琥珀潤如玉,輕拍即碎。每當獲知有人吃阿膠上火生瘡時,我就特別想違抗領導的命令。每次都是想想而已。我不放心它們。有報道說,有人在用馬皮牛皮豬皮狗皮甚至廢舊皮鞋冒充驢皮造阿膠。但我不能懷疑它們。因為懷疑它們就等于懷疑領導。我不能懷疑領導。因為懷疑領導的后果很嚴重。

曾有報道用爛皮鞋制作果凍。報道出來的那天,我就扔了貝貝所有的果凍。后來又看到用爛皮鞋做辣條和一個八歲的男孩吃了半包辣條死亡的消息,我們一家都不再吃酷愛的辣條。我們每每看到這種報道,就第一時間發給親朋好友。報道一樣,禁食一樣。但很多東西是禁不住的,比如大米,有塑料造的,有陳腐的舊米拋光打蠟的,有令人不寒而栗的“鉻米”……只能在超市里對著它反復研究,反復追問售貨員……質量保證嗎?確定是新的嗎?等等等等。其實,這種努力只是個自我安慰。

8

我該說說那天去看心理科大夫焦舒的情形。哎,自從病了,記憶力下降得厲害,有時候,說著說著就不記得自己說話的初衷是什么了,這時的我,就像一只沒了游動方向的水母,飄在茫然里。

結婚前,焦舒和我和孫挺是好哥們兒。我們是同一批來醫院的。當年,我們一起住在單身宿舍樓上,我和孫挺常去她宿舍蹭飯。那時候,單身們都在走廊上做飯,一開火大家都知道,誰鍋里炒的啥也清楚。

小商帶雞蛋來辦公室那天,秦雨,估計是她,把孫挺叫了來。孫挺給我點了根煙,拿了毛巾塞我手里說,擦擦臉,抽完這根煙,咱們找焦舒去,好久沒見她了。

肯定是孫挺先跟焦舒打過招呼了,她一見我就把寫著“正在診療中,請勿敲門”的牌子掛到了門上,并跟孫挺擺手再見。

焦舒的診室看起來像個微型會客廳,兩個綠色帶白花的單人沙發,一個圓形的米色小茶幾,上面一白瓷花盆里養著株落地生根。這種植物,我認識,我也養了一棵。它的子女都從葉子的邊緣上出生,小小的兩片葉子,帶著兩三根細小的根,一旦它們從母體上掉落,沾著水土就能成活。我的早已開花了,紫色的,團狀花,花萎了,又會從花蒂處長出新的帶桿的葉芽。我常常在陽臺上邊抽煙邊看它,時喜時憂,因為我知道很多事物也像它,有著極強的繁殖力,比如人的貪婪。我坐下來,盯著落地生根的葉片看,它的子女們正在葉的邊沿成長,像繡花邊一樣。焦舒在我對面坐下,問我,哥們兒,咋了?說說看。

我感覺變成娘們兒了,動不動就流淚,總想哭。

焦舒皺下眉說,先填個表格吧,很簡單,實實在在地在你認為合適的答案上打勾就可以。

等我打完勾,焦舒看著我的勾說,哥們兒,你抑郁了,其實不用我說你自己也知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焦舒接下來會說些“抑郁是情緒的感冒”之類的話,會把根源推給我腦子里多巴胺的分泌不足來解釋所謂的科學道理。我突然煩躁地站起,膝蓋碰到茶幾,落地生根隨之搖晃,它的子女借機掉落。

焦舒說,我也抑郁。我低頭盯著她,她的眼神避開我,手指捏起一粒落地生根捻著。

我點上一支煙,遞給焦舒。焦舒猶豫著。我說,別在我面前裝。焦舒接過來,猛吸一口說,好久不吸了。

好幾年了,我就沒再體驗過和高興快樂沾邊的感覺,我總覺得是職業后遺癥,曾努力調整自己。你聽說楊國強和我的事了吧?焦舒停住話把兒,看著我。我點點頭說,聽說一點,說你們性格不合,離了。

是他背叛了我。我的病人里有很多是被背叛傷害的,背叛和它滋生的傷害對我來說是最不陌生的事,可是獨獨楊國強讓我害怕,你想不到,我們一直到離婚,他一直都把愛我的話掛在嘴上。

或許他真就是愛的,背叛也不代表不愛,也可能他就是多情,也可能他只是被風氣感染,他畢竟是有些權勢的。我安慰焦舒。

我原來也這樣想,直到我有一次跟他去應酬,席間,他們喝著礦泉水瓶裝著的茅臺,說著堅決擁護政府禁止公款消費堅決擁護清除貪腐的話,他們每個人都說得情真意切,說到激動處,甚至眼里都含著淚。他們談起被抓的同僚像荷花們談論污泥。我看著他們,看著楊國強,突然意識到他早扭曲了,他嘴里沒有真話,他隨時都可以指鹿為馬,那些掛在嘴邊的愛僅僅是他賴以生存的草料。和沒有真話的人生活在一起那種心理煎熬你是體會不到的。焦舒的眼淚掉下來。我們一起把煙蒂浸到煙缸的水里,看著剛剛還進行的燃燒,吱的一下溺亡。我嘆口氣,抽出新的煙卷,點上她的,然后再點上我的。直到所有的煙抽完。

臨走,焦舒說你吃點百憂解吧。又叮囑來接我的孫挺說,帶他多接觸讓人信得過的事物。孫挺點頭。我看著焦舒說,有嗎?焦舒愣一下說,吃百憂解吧。

9

百憂解。我捏著粉紅色的膠囊,琢磨它何以就能解了人的百憂。我不相信它能解我,根本就不相信。除非它是一粒核彈,滅了我所有的記憶,能讓我隨時心悅誠服地相信別人的指鹿為馬。我使勁揉捏著它,猜測著它誘惑性的粉紅,是不是來自死嬰的血液,前幾天剛看到查處了一批毒膠囊,用死嬰尸體和爛皮鞋熬煉制作。就在膠囊碎裂,里面的黃色微粒散落時,孫挺來了,他說,明天周末我們去阿膠鎮玩玩吧。我原來很喜歡這種玩,到各個藥廠,被人恭恭敬敬地伺候著,吃著喝著拿著,很爽。但從貝貝出事我就戒了。

聽說他們的質量杠杠的。

哈,這年頭有幾個不說自己杠杠的。言而無信的固有修飾詞。當詞語被反復失真性地進行使用時,詞語本身也就失真了。語言污染,把美拋進虛假和丑惡里無法描述和言說,而虛假和丑惡卻被華美的詞語包裹著。我腦子里想起貝貝故事書里的“大話國”“反話國”。我在心里冷笑,又不忍簡單地回絕孫挺的好意,我說,咱醫院又不進人家的產品,吃人嘴短,不想去。孫挺說,我好不容易找人聯系的,都報完名了,又不是訂貨會??磳O挺為難,我也為難地答應了。孫挺對我的情誼,是我認可友情的稻草,我反復告誡自己,要信任他,珍惜他的關愛。

10

嘰嘰喳喳的一車人。我一直扭頭看著窗外,躲開所有需要自己接應的話題和目光。車進阿膠鎮,道路兩側隔不遠就會有指示牌出現,某某阿膠廠由此向東、向西,紅色醒目的箭頭,像燒紅的鐵讓我哆嗦。我想起經我手發出的那些阿膠。想起坊間流行的說法,全世界的馬皮都到了這里,我閉上眼睛,聽著他們在嘰喳,這么多廠家,市面上沒見過啊,會不會都靠貼牌生存?我覺得后背發涼,又開始有被冷粥包繞的感覺。我不停地扭動身子,故意和孫挺說話。我知道我不能在人群里失態。絕對不能。好在沒有多久,車就停在了一個風景優美、安靜、建筑頗有藝術感的地方。原來是一個阿膠的廠區。

高度現代化生產的藥廠,有專門參觀使用的廊道,隔著一塵不染的巨幅玻璃,機器在低聲運轉。每個車間只有一兩個人在值班。那些人,或許是已經被玻璃外面的人看習慣了,對我們熟視無睹。一個機器的王國。幾個幸運地被選中與機器為伍的人。參觀的人因為看到了墻壁上的詩句而激動,他們不管男女突然煥發出對阿膠的熱情,撕開供品嘗的樣品,一塊接一塊地塞進嘴里。我看著那首用粉紅顏色噴繪的詩(鉛華洗盡依豐盈,雨落荷葉珠難停。暗服阿膠不肯道,卻說生來為君容。),跟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楊玉環說,切,你吃吃今天的看看。從廠區出來去了毛驢飼養基地。人們紛紛和驢們合影,用夸張的語言和驢交談,你真可愛啊,你真帥啊,你真漂亮啊等等等等。我冷眼看著。等同行的人走遠,我在一頭驢面前站定,伸手摸摸它的長臉頰,跟它道歉,人們不但吃你們的肉喝你們的血,利用你們的皮,還用虛情假意的語言進行哄騙,甚至讓你們背負他們用豬皮牛皮馬皮等各種欺騙惹出的咒罵。

接待宴會果真擺滿了驢的肉驢的血驢的蹄筋驢的肝腸驢的腎驢的鞭。香飄四溢,沁人肺腑。風度翩翩的先生在介紹膠廠的歷史、現在和未來。旁邊有人透露說,這講話稿是花重金找高手打造的。有女人在悄聲詢問被切成圓片的驢鞭,這是什么?這是什么?有男人嗤嗤竊笑。我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水晶燈,聽著那渾厚磁性的聲音在偌大的廳里在人們的頭顱間在被分解了的驢的尸身上碰撞盤旋,跟那些高價買來的詞語說,被用來粉飾時,你們最值錢。

我們在拓展海外市場時,受到了迄今為止最為嚴格的檢測,某國方面對我們的產品做了842項檢測,從有效成分到各種重金屬和農藥殘留,值得驕傲的是,我們完全是合格的?。?!翩翩先生的語氣并沒有加強,這三個感嘆號是從我的心里蹦出來的。

我坐正身子,從天花板上收回目光,問對著驢鞭橫切面露出研究眼神的女士,剛他說842項檢測都合格了?女人說,是這么說的。我挪挪屁股,找尋負責接待的小馬。一個風風火火快言快語的扎馬尾辮的姑娘。等不及翩翩先生講話結束,我貓著腰到另一桌上問小馬,有證據嗎?剛才說的842有證據嗎?

當然有啊。

能不能找來看看?

你看這個有啥意思?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那位作家對嗎?你是想寫這個題材的文章嗎?我告訴你,這個題材在我們內部早都被寫爛講爛了,沒勁,你換個別的吧。

我就想看看,親眼看看,拜托了。

那我明天給你問問,我搞不準是在博物館、檔案室還是海外市場部。

11

一年多來,唯一的有期待感的夜晚。我抽著煙,和孫挺說找小馬要842證據的事。我說,那是小日本搞的檢測呢!我的心里又蹦出一個嘆號。我們都知道,日本國土面積雖小,日本人的身材雖小,但日本人的嚴謹認真不小,日本人的驕傲更不小。何況是曾蔑視我們侵略我們把我們叫做支那豬的民族,時至今日生怕我們強大威脅到他們的民族,為我們放水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如果是真的,還真有人在堅守誠信的品質呢!我看著孫挺,心里又蹦出一個嘆號。我明顯地感覺到似有一團小小的火在心底悄悄加熱,像我們給孩子消毒奶瓶時,從小蒸鍋的底部,浮起一個泡,再浮起一個。

孫挺深吸一口煙說,肯定會有的,就像我們都在感嘆世風日下沒好人了,但我們自身都還算好人吧,我相信很多人也都是,只是我們已經失了古代君子的風骨和氣節,好得沒古人那么純粹罷了。

打折的好,就是一種妥協,一種倒退。842不一樣,如果它是真的,它是不打折的堅守,甚至更純粹的進步。我說著,不自覺地用手摩挲胸口,因為那里熱乎乎的。這真讓我高興。是高興。高興,隱蔽了很久的感覺,重新獲得時,我幾乎聞得到它的味道,類似夏天大雨后的清新。

看吧,看吧,看你能看出什么新花樣來。這是檢驗報告,這是日本天皇給我們董事長寫來的感謝信,小日本叫感謝狀。小馬把我和孫挺帶到檔案室,把資料放到我面前。我在褲子上搓干手心里的汗,輕輕地捏起紙張的邊角,逐字逐字地看。

作家,看出什么玄機來了?小馬調侃我。

我朝她笑笑,跟孫挺說,是真的?。?!我心里的嘆號在成群地蹦出。一串一串的泡泡從蒸鍋的底部升騰而起。孫挺欣慰地說,我覺得焦舒說的辦法有用呢,你都有笑臉了。嗯。我再笑笑說,她是大夫么,等有合適的機會,帶她一起來。

回程的車上,我問孫挺,阿膠的作用是什么?

孫挺笑著說,考我?滋陰補血,扶元固本。

這家的阿膠呢?我追問。

他說,一回事么。

我說,不一回事。一個滋養肉體,一個滋養精神。在誠信匱乏的年代,堅守誠信就是對整個社會的滋養,是扶元固本之道。

孫挺說,你是作家,想得深刻,我是只要你覺得好,就好,就沒白來。

12

我依然病著。但我有了好轉。不是錯覺,是經了焦舒鑒定的。焦舒說,嗯,有進步,進步不小。我把自己創造的秘訣傳授給她。其實也不算獨創,只是在原有秘訣的基礎上加工了一下。曾有人跟我傳授,和老婆生氣時就反復默念,我選的,我活該。和孩子生氣時默念,我生的,我活該。

上周五,貝貝姥姥把貝貝喝剩的胡辣湯放冰箱冷藏,等晚飯貝貝再想喝時拿出來用微波爐加熱,發現那半碗胡辣湯已經成了一坨熱不化撕扯不開的膠團。我趕緊用手機上網搜,果然看到有用工業膠制粥的報道,一斤膠能熬制五千斤粥。防范著所有,獨獨忘記了防范粥。原以為它成本太低,不值得作假。一碗粥,半把白面而已。竟然也假!貝貝,我可憐的貝貝,你喝了不止二十次了吧?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我的眼淚蜂擁而出。和他們拼了!拼了!一萬個聲音在我耳朵里齊聲喊叫。我抄起茶幾上的水果刀往外跑。

干什么去!天都黑了,你上哪里找賣早餐的?貝貝媽媽和貝貝姥姥拉住我。把我按在沙發上。貝貝媽媽說,別激動,我打電話舉報。貝貝恐懼的哭聲嚶嚶傳來,爸爸,我喝了膠水會死嗎?

寒流涌起,由內而外沖撞的寒冷。我知道維持了十多天的堤壩即將被凍裂沖垮,那股寒冷像冬季黃河里泛濫的冰水,要把我裹挾而去。

放松,放松。我反復默念,為自己尋找最后的稻草。我的手在抖,心在抖,全身都在抖。必須控制,為了貝貝,為了這個家,為了活下去。如此地艱難,像扒在懸崖的邊上。一秒長似一年。

爸爸,你別難過了,我以后再也不要胡辣湯喝了,爸爸,這個糖我能吃嗎?我擦擦眼睛,看見貝貝拿著的是我帶回來的阿膠糕。能吃!能吃!

我想起自己一頁頁翻過,一字字讀過的842項檢測,抱住頭,努力把意念集中到那些來自小日本的紙上,默念,有真的有真的有真的……

真管用了。我現在,每遇到類似的情況,就這樣集中精神默念。

焦舒說,對物的信任,對我不起作用,我是被背叛傷害的。

我說,你可以和特別真誠特別相愛的夫妻交朋友,然后把他們變成你的稻草。

焦舒皺了眉說,有嗎?

有。一定有。

焦舒展眉一笑說,嗯,你有進步,進步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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