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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蘭草

2018-11-14 09:42何榮芳
山東文學 2018年3期
關鍵詞:四喜聾子禿子

何榮芳

1

高四喜拄著鋤頭,看著灘灣里一畝三分的邊角地,沮喪地垂下了一只手臂,失去彈性的老氣管里蹦出了一連串空洞的咳嗽聲,一張布滿“魚網”的臉憋得青紫??人月曉疫M邊角地的草叢,驚嚇了一只孵蛋的野鴨,撲棱起一對麻翅,慌亂地逃進了附近一條河汊里。

邊角地緊挨著河堤,它的西邊有一條排灌溝,機器過不來,種田大戶趙禿子不肯轉包它。河西灣村,十多年都看不見耕牛的影子了,高四喜只好背了鋤頭把自己當耕牛。他想把邊角地翻了,在下霜前栽上油菜。但看到狼牙根、鯉腸菜、馬塘草和點地梅像午夜的噩夢一樣擠滿田疇時,他那一股心氣就泄了。日你娘,他用鋤頭砸了砸一棵飽滿的麻子菜,它綠色的汁液血一樣噴出來,立即滲進了灰白的沙土里。他不是罵趙禿子,他不屑于罵趙禿子??纯?,看看,趙禿子轉包的那些田地里種的也能叫莊稼?禾苗總是稀稀拉拉,要不大家也不會叫他趙禿子。剛剛抽穗楊花的晚稻死氣沉沉,像一群丟魂落魄的寡婦。趙禿子哪里是要種田呢?他只不過想套取政府的補貼資金罷了。

他也不是罵這塊土地,他舍不得罵。這塊地貧是貧了點,在高四喜還有力氣耬耙它的歲月里,它栽過玉米,種過花生,開出過黃燦燦的油菜花,就連小腿肚粗的紅薯也生長過哩。像艾子扁平的肚子,雖然單薄了點,照樣給高四喜生了兒育了女??上О硬辉诹?,艾子身上長了一個瘤子,這就要了她的命。每每想起這事,高四喜腸子就悔青了。如果不是自己懈怠了,那顆瘤子應該早就能被捏到,哪里等到它像煙霧一樣擴散呢?艾子離開后,他就再也沒有上過寡婦棗花的家門。

高四喜罵的是兒子高民生,你娘的,有幾個臭錢你就能忘恩負義了?把土地當破抹布扔掉?都把土地扔掉,再有錢你也能耐不了,你還能吃屁屙風去?

高四喜不甘心,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握緊鋤桿揮舞起來。鋤頭磕進沙土里,淺淺的,不足兩寸,像他那顆松動的老牙齒,對付不了一粒脆脆的花生米。他挖一鋤,就彎下腰,伸出青筋凸起的胳膊,抓住一束野草,用力在鋤頭上磕掉草根上的泥土,再隨手把野草扔到地埂上。

這樣重復了不過十分鐘,地面上被鋤頭啃過的痕跡也只有桌面大,他的胳膊已經軟得抬不起來,呼哧呼哧的喘息像一列疾馳的火車。高四喜只好拄了鋤頭歇息。等到喘息均勻了,他便從腰間皮帶上的手機盒里,摳出一款老式的諾基亞,費力地撥出一串號碼。

老子要給邊角地埋上炸藥,看你狗日的還管不管它。

2

高四喜高個子,闊身板,不茍言笑。年輕時長得俊,人又勤快,耕、種、耬、耙、揚場、脫坯,哪一樣都在行,村里的婦女埋怨自家男人時,總要拿高四喜作比較。高四喜受了土地一輩子累,他不僅不嫌棄它,反而把自己當作一棵樹,把根深深地扎進泥土里。剛搞聯產承包那會,他和艾子幾乎天天泡在水田里,那些年河西灣誰家的稻子收成能超過他家?新砌的糧倉滿了,幾擔稻籮滿了,漲鼓鼓的蛇皮袋裝滿了糧食,摞在堂屋里,占了半間房??粗Z食,他心里踏實,臉上喜慶。

后來有人把稻田改挖成了魚塘,收入多了些,村民便接二連三地把稻田改成了魚塘,但高四喜拒絕魚塘。再后來,農田紛紛被拋荒,村里的男男女女一窩蜂地去城里摟錢去了,高四喜也迷茫了。跟風是河西灣人最大的毛病,沒有人告訴他們應該怎樣生活,村官們過去到老百姓家來,除了征糧,就是逮女人們去上環?,F在他們要是來了,一準是為了拉選票,老百姓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跟風。高四喜最后也跟風了,到城里去掙錢,他在工地上找了活干,但田地依然種著。農閑時田地由艾子經管,農忙時他就回來,他寧愿少掙幾個錢,寧愿多辛苦一些,也不肯拋下土地。

河西灣村里,他是最后一個把土地轉包給趙禿子的人。那時他年紀大了,村中也空了,干活找不到互助的幫手,幾畝稻田他實在無法伺候。但邊角地卻剩下了,兒子高民生說,邊角地剩下就剩下了唄,不就少了幾百塊轉包費嗎?指甲縫里摳摳,哪里摳不出幾百塊錢來?但高四喜說,不是那回事,看著地荒著難受啊,就像沒有穿內褲一樣別扭,你不穿內褲你試試?

兒子高民生從小就不親近土地,嫌臟怕累,讀書時也淘氣,逃學、打架的事沒少干,常常冒充高四喜在大紅叉叉落滿地的試卷上簽字。有一次高四喜被兒子的班主任請到學校去,那個年輕的女教師,把他一個大老爺們,像訓孫子一樣數落著,回到家他差一點把高民生的脖子擰斷。

好在那小子成年后還知道要去立業,好在他事后也曉得孝敬父母。艾子離世后,高民生把高四喜接到合肥,想讓老父親在他身邊享享清福。高四喜住進高樓大廈里,才發現別人暈車他暈樓,站在高高的陽臺上他就心里發慌,兩腿發軟。城里的房子他實在住不慣,進小區要刷卡,進單元樓要刷卡,進了電梯還是要刷卡。高四喜不習慣帶門卡,有時只能像賊一樣跟隨別人一道進單元樓,就為這,他怎么也難以把兒子的房子當自己的家。哪有進自己家像進中南海一樣難呢?河西灣的農戶,有幾家門是正經鎖著的?有的即使上了將軍鎖,那鑰匙往往也放在門頭上。

在兒子家上廁所他也不習慣,坐在馬桶上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抬頭朝天花板上看看,總擔心有個家伙正坐在他頭頂上拉屎撒尿。你娘的,他沒有理由罵坐在他頭頂上拉屎撒尿的人,他罵的是這種摞起來的結構。

離開了土地住進高樓的高四喜,嗅不到泥土的氣息,仿佛魚兒嗅不到水的氣息。城里的大魚大肉讓他的背厚了起來,肚子圓了起來,呼吸卻虛弱了下去,他整日神情懨懨,像一個患了單相思的病人。在城里待了大半年,高四喜的身體就整個地垮了,現在不要說下田地干活,就是走路走快了,也會渾身冒虛汗,喘氣喘不勻。

3

灘灣里那塊一畝三分的邊角地,在高四喜要埋炸藥的威脅下,終于被栽上了一種高四喜陌生的植物。高民生是個孝順孩子,他不怕父親給邊角地埋上炸藥,邊角地炸就炸了,那塊邊角地又不是圓明園。但高民生怕傷了老父親,怕老父親愁出病來。

高民生從省城合肥回來,也不知從哪里召集了一幫民工,就著月光,連夜就把地給翻了。一群人在地里影影綽綽地起起伏伏,來來往往,雜草被拔起,高高地堆放在河堤腳下。泥土涌動,翻滾,由灰白卷為黝黑。折斷的草莖,散發出甜滋滋的帶有淡淡奶油味的清香,潮濕的泥土微微有點腥氣,夜色把它們攪拌著一起,攪成了一杯馨香的高粱大曲。高四喜醉醺醺地走在地里,走在地壟間,走得磕磕絆絆,一臉的皺紋都舒展了。

天還沒亮,面包車拖來的種子就被埋進了土里,一切都做得神秘而迅疾。

種的是什么東西?

高民生說,它叫葉蘭草,是一種珍貴的中草藥。能補腎,能治癌,還能滅三高,比黃金還值錢,種一茬,能抵你種一百茬莊稼。

能治癌,很好,可惜艾子沒有等到這一天。以后親朋、鄉鄰誰要是病了,可以拿藥給他們了。

好伺候嗎?

好伺候,放在土里不用管,經霜歷暑,夏天開花,秋天結果,四五年后,我帶人悄悄地收走。

土地只要不閑著,高四喜便能安心,至于能掙多少錢,他并不在意。兒子不缺錢,他也不缺錢,高民生每年給他的生活費能有好幾萬,如果他都要的話,皮夾子早就漲破了,在河西灣他也算是富翁了。賭博佬郭跛子總想把他引到棋牌室去,棗花遇到他總是眼睛亮亮地夸獎高民生孝順。高四喜也知道兒子孝順,兒子那么忙還為他張羅邊角地,就是孝順。

幾場春雨過后,邊角地里的種子像一群小螞蟻探出了觸角,顫顫巍巍地抖動著。一點綠意起初只在芽尖上點染,然后不斷地洇開、鋪排,到了四月下旬,整個邊角地就葳蕤生動了,它橢圓形的葉片深綠得仿佛能滴下汁液來。邊角地邊的河坡上,高四喜種的幾棵南瓜也開藤散葉,頂出黃燦燦的花朵來。

高四喜每天都要到邊角地里轉一轉,就像從排灌站退休的老聾子每天都要提著魚竿去新龍河邊一樣。

到了六月,葉蘭草竟然開出一層紫色的小花來,兩片蠶豆瓣大小的花瓣間,探出幾根長長的花蕊,田地里好像落了一群紫蝴蝶,一股近似金桂的幽香,煙一樣在邊角地的上空繚繞著。高四喜嗅到這種香味,常常痙攣的氣管便會松弛下來,不僅不咳嗽,連痰也明顯地少了,他越發相信,這葉蘭草真的是寶貝。

老伙計,你這地里種的什么東西?老聾子站在河堤上,聲音響雷似的砸在高四喜的頭頂,砸得草尖上的露珠紛紛滾下來。在地里拔雜草的高四喜抬起頭,看見老聾子遮陽帽壓得低低的,拿著竹竿的身影在陽光下夸張地拖下坡來。

又去釣魚?小心掉河里喂了王八。跟老聾子說話,高四喜要用點力氣。

問你呢,種的什么?不會是鴉片吧?老聾子用魚竿指指邊角地,固執地問。

野草,自己生的。

扯淡!老聾子有些生氣,轉身就不見了。

高四喜訕訕的,覺得有點對不住人,仿佛偷了鄰家的銀子。

四喜,你這地里種了么子東西?午后,棗花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撐了一把防紫外線的紅傘,胳膊上搭了一條白色的毛巾。五十多歲的人了,還裹著一身花衣裳,把自己弄得像一只斑斕的瓢蟲。另一只手里提了一個湯盆大的青皮南瓜,瓜蒂汪著淚珠似的汁液,欲滴未滴,不用說是剛剛采摘的。坐在田埂上抽煙的高四喜,看看河堤上自己種的那一片南瓜,心里已經明白了,懶得搭理她。棗花卻不走,放下南瓜,在高四喜身邊的田埂上坐下,用毛巾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水,有幾粒白麻子的胖臉已曬得緋紅。

你這地里種的么子嘛?給城里人種的花草?

是給城里人種的葉蘭草,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

棗花不把自己當外人,一只膝蓋已靠在了高四喜的膝蓋上,斜了一雙眼睛,看著高四喜笑。高四喜小肚子熱脹起來,他不看棗花,一個勁地拔著煙。白色的煙霧從薄薄的雙唇間噴出來,卻又像蛇一樣扭回頭,鉆進他的鼻腔中。

棗花用膝蓋碰了碰高四喜,軟語道:民生就是有出息,明年叫他帶上我家發子吧,發子可是他嫡親的兄弟。高四喜不答話,讓開棗花的腿,把煙頭在草地上蹍熄了,用力地咳出一口痰來。棗花自覺無趣,站起來,用腳踢了踢高四喜的屁股,撐了傘徑自走開。

河西灣村的村民,很快都知道了高四喜的邊角地里,種上了一種叫葉蘭草的植物。那玩意都開花了,大家才知道,人們驚詫于自己的后知后覺,也埋怨高四喜的鬼鬼祟祟。免不了就三三兩兩地來高四喜的地里轉轉,看看稀奇。有人說葉蘭草的花有香樟樹的香味,有人說它的花有農藥的味道。

老四,不種莊稼改種草了?

四喜,老了老了,改了心性,喜歡起花花草草來了?

人們看到高四喜,不由得要打趣幾句,不由得要笑出來。

高四喜嗅到了人們口中的揶揄之氣,他們的笑也讓他很不自在。他陰了臉,只在鼻腔里哼哼作為應答,心里卻罵道:瞎眼的!等我摟了大把的票子,看你們眼饞去。

4

拔草,施肥。

施肥,拔草。

雖然高民生說了,葉蘭草這玩意不需要經管,讓它自己生自己長,但高四喜還是天天蹲在地頭上伺候它們。天天看著它們在土地里生長,高四喜心里才踏實。

紫蝴蝶在邊角地里翩翩起舞,紫色漸紅,粉蕊漸白,慢慢地結出一簇簇籽粒來。籽粒很小,卻閃著油黑的光彩,黑珍珠般可愛。伸手摳一摳泥土下的塊根,像蟬蛹,似蒜瓣,比棗花的胸脯還要白。

棗花……

有時候,高四喜還是會想起棗花。棗花男人害肺癆病,走時把家里刮空了,丟下兩兒一女。棗花是窮怕了,才見了男人就拉的,原以為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想被艾子知道了。那次艾子把他堵住棗花的被窩里,兩個女人揪成一團,他套上衣服趁亂跑了。艾子鐵青了臉回到家,沒有跟他打跟他罵,倒在床上睡了四天四夜,滴水不進,飯粒不沾,高四喜急得喊她姑奶奶,打了荷包蛋親自端到她的床邊她也不理。后來還是民生哭著喊媽媽,艾子才披散著頭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那以后,棗花家他去得少了??傁敫男皻w正的,棗花白花花的身子,卻總在暗夜里向他招手。但艾子去世后,他就再也沒有去過棗花家了?,F在,經常去棗花那的是老聾子。

夕陽的余暉鋪滿院落時,老聾子提了魚簍從霞光中走過來。四喜,你兒子帶回的酒還有嗎?我們兄弟晚上搞兩杯。老聾子人沒有進院門,聲音就雷一樣地滾了進來。高四喜料定老聾子一準釣到大魚了,翻看他的魚簍,果然看見一條兩斤多重的鳊魚沮喪地躺在幾條小雜魚中間。

在最后一條小雜魚被剝成梳齒狀時,高四喜高聳的顴骨已經變成了絳紅色。兩個老鰥夫起先一邊喝酒一邊談各自的兒女,后來就興興頭頭地說起了棗花。談到棗花的騷勁,老聾子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聲震屋宇,那只一直在他們腳下嚼食魚刺的小花貓,噌的逃開,跳到屋角的磨盤上扭了臉看老聾子。

你說,你邊角地里到底種的什么東西?老聾子突然伸長脖子,一張馬臉放大在高四喜迷蒙的眼前。

那是一種中草藥,叫葉蘭草,能補腎治癌,比黃金還貴重,種一茬能抵種一百茬莊稼……高四喜酒量不行,有點興奮,磕磕絆絆的舌頭像打開的柵欄,心里的那點秘密成了關久的牲畜,全都迫不及待地跑了出來。兒子高民生“不要對外人說”的叮囑,早已被他拋到新龍河里去了。高四喜的聲音并不大,老聾子張著嘴,不停地點頭。

能給我點種子嗎?我也種點。老聾子這回壓低了嗓音。

你起什么哄?你捧著公家的飯碗,旱澇保收,我要能有你那好福氣,就天天坐家里數票子玩,你以為種地跟釣魚一樣輕松?

老聾子也許是聽清了,也許是感覺到被拒絕了,他嘆了一口氣,端起酒杯自顧自地喝酒。后來老聾子的舌頭也打結了,他扯住高四喜的后領,想把歪在桌上半睡半醒的高四喜拽起來。排灌站上班有什么好呢?一個人對著幾間冰冷的屋子,還有一群啞巴的機器,那些玩意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嘩啦嘩啦,震天動地,震得人腦袋都要炸開?,F在倒是不用聽機器說話了,卻要天天看兒媳婦的眼色,工資卡交給他們還不夠,還嫌我絆手絆腳……老聾子的話,像驢拉磨似的打轉轉,反反復復說的還是那些事。老聾子說這些的時候,高四喜已經伏在桌上打鼾了,細細的口涎蛛絲似的垂下來。小花貓大膽地跳到了桌上,旁若無人地咀嚼著菜碟中的魚頭。

5

旁若無人的還有棗花。高四喜踏著露水去邊角地時,老遠就看見棗花頂了塊花毛巾站在葉蘭草叢里。高四喜快步走過去,走到近前才看清棗花在摘葉蘭草的種子,正往腰間卷起的圍裙里塞。高四喜大聲地咳嗽,示意棗花身后有人,棗花頭也不回,仍然捋著草籽往圍裙里塞。四喜哥,我菜地里空出兩壟地來,不知道種些什么好,想起你這地里的草,開出的花還怪好看的,就來采些種子。你得教我怎么種。

好了,好了,你捋下的種子已經夠你種兩壟地了。用不著我教,都種了大半輩子地了,誰還不會種個草?

棗花一邊慢條斯理地跟高四喜搭著話,一邊手上加緊采摘種子。直等到卷起的圍裙沉甸甸地墜下去,她才嬉笑著走上地埂。高四喜有點惱怒,但還是甕聲甕氣地叮囑她:種子金貴著呢,別瞎糟蹋了。

和棗花不同的是,河西灣的鄉里鄉親,見到高四喜突然都換了一副真誠的笑臉,來他家串門的鄉鄰突然多了起來。大家誠懇地和他打招呼,原來叫他老四或四喜的,現在也跟隨自己孩子喊他四叔或四爹爹了,仿佛一夜之間,高四喜便由一個普通的老農,變成了一個德高望重的鄉賢。

四哥,你地里的草長得好看……

四叔,我家也空出兩壟地來,草籽……

四爹爹,能給我些草種嗎?

高四喜一律只點點頭,隨和地說句:草籽還沒有熟透哩。

雖然高四喜跟大伙談起葉蘭草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但因為邊角地里的葉蘭草,村子里已經熱鬧起來了。婦女們聚在新龍河岸洗衣漿衫時,會大聲地談論葉蘭草。老人牽著孩子在村頭小店買鹽買油時,也會坐下來交頭接耳地說起高四喜的邊角地。棋牌室嘩啦嘩啦的麻將聲有時會中斷,幾個人為葉蘭草爭得面紅耳赤。有人說一畝田的葉蘭草能賣一萬多塊錢,有人說,不是一萬,是四萬。高四喜的小兒子高民生也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熱議的人物。大家突然都想起,高民生那家伙從小就是一個不安分的人,讀初中那會,就敢追葉鎮長家的小女兒,信誓旦旦要把那女子追到手。高民生書沒有讀成,只有努力賺錢。他倒賣過私鹽,用工業酒精兌換過假酒,也賣過春藥。等到高民生做了小老板有了能在城里買房的錢,葉鎮長的女兒卻早已出國了。

聽說高民生這幾年生意做大了,北上廣都有房產,老婆也有了好幾個。在外面打過工、見過世面的少婦萍子立即糾正說,不是好幾個老婆,是好幾個情人。有人說高民生現在有頭有臉,酒桌上,連市長都要站起來向他敬酒。有人猜測,高民生家的錢恐怕要裝好幾麻袋。老聾子這句話倒是聽清了,他從鼻子里嗤出聲來,大聲打斷說話的人,有錢人誰還背著錢東跑西跑的?有錢人都用銀行卡。銀行卡知道嗎?巴掌大不到的一小塊,不用說裝幾麻袋票子,你就是有幾卡車票子也能裝下去。大家猜想高四喜大概也有那種卡,高民生那小子雖然無法無天,但是孝順。邊角地里種了那么名貴的中藥材,高民生這小子送他老子一座銀行了。

中稻收割之后,高四喜去了一趟大圩里的女兒家,幫著曬稻子。等到幫女兒把曬干的稻子送進糧倉,已經是四五天后了?;氐胶游鳛?,他顧不得回家,就拐到了邊角地。一到邊角地邊,他那顆踏實的心就成了被洪水沖刷過的堤壩,一種垮塌的痛感頓時彌漫開來。

葉蘭草的種子幾乎全被人采摘了,草稈被踏得東倒西歪,部分已經折斷,再也站不起來。更可氣的是,有的葉蘭草被連根拔走,裸出一塊一塊灰白的沙地來,成了一塊一塊的花斑禿,比趙禿子種的稻田還難看。高四喜鐵青著臉,一動不動地足足站了二十多分鐘。他高挑的影子倒映在長了稀稀拉拉水草的排灌溝里,風扯著它,痙攣般地抖動著。他替那些被糟蹋的苗苗難過。

后來,影子就矮了下去,他坐在田埂上使勁地拔煙,青白色的煙霧聚攏,消散,再聚攏,再消散。一只黃嘴雀躲在河堤上的楓楊樹上,啁啾著曲曲折折的調子,嘹亮清脆,高四喜的心這才慢慢晴朗起來。自己種葉蘭草,原本也不是為了掙錢,只是看著邊角地荒著可惜了。村子里誰家都比他更需要錢哩,吃獨食遭大伙嫉恨嘍。高四喜決定要做一件事情,要把邊角地里的葉蘭草分一些給鄉鄰,帶著大家一起掙錢,讓更多的病人能得到好藥材。

他又抽了一根煙,扔掉煙蒂后,脫掉皮鞋,卷起褲腳,赤腳走進地里,彎下腰去間苗。施過雞糞的土地松軟了,稍微用點勁就能把葉蘭草連根拔起,拔起的苗子一堆一堆均勻地放到田埂上。這樣干了幾個小時,半塊邊角地倒真的成了禿子,比趙禿子種的田地還難看。

回到村里,等到看見鄉鄰討好、謙卑的笑臉,高四喜的心里也就完全釋然了。

四叔,回來了?

四爹爹,吃過了?

他微笑著回答,回來了,還沒吃呢。葉蘭草的苗子,我扯了一些放在田埂上,想要的,各取一份吧。

哦!大伙歡呼。村子里頓時熱鬧起來,有了一種過節的氣氛,有幾家便扯了高四喜的衣袖要拽他進家吃飯。高四喜也不客氣,心安理得地受用著大家的討好和關心,心里從沒有過的舒坦。

6

葉蘭草從邊角地里,悄悄地洇到了鄉鄰小菜園籬笆后面的旮旯里,又慢慢地伸向偏僻的地角,后來就大模大樣地長到人家耕地里了。新龍河的坡埂和茅草叢生的灘地里,也出現了大塊大塊新開墾的土地,葉蘭草翠綠的身影,像病毒性感冒一樣在河西灣蔓延開來。等到葉蘭草開出紫蝴蝶一樣的小花來,河西灣村前村后都漾著一股藍汪汪的紫氣。那股花香起先淡淡的,有金桂的香味,等到田頭地角和籬笆旮旯里的花全開了,還真有股子叫人愛不得又恨不得的農藥味。

留守在村的老人和婦女,不再有事沒事地聚在楓楊樹下聊天,棋牌室里打牌的人也越來越少,田頭地畈,戴著草帽、拿著鋤頭的人影多了起來。大家默默地鋤草施肥,暗暗地替自家地里的葉蘭草鼓著勁。高四喜扛著鋤頭慢慢地走過來,村長似的查看著他們地里的葉蘭草,苗還是瘦了點啊,用雞糞催催。高四喜腰板挺得直直的,像老聾子一樣大聲地提醒田畈里的人。

人們對未來的憧憬,也隨著葉蘭草的長勢而高漲起來。老聾子打算在屋山頭另做兩間平房,和兒子兒媳分開單過,如果棗花愿意搭伙過日子,就把她接過來。棗花想給癱瘓的女兒買一輛輪椅,女兒結婚時家里窮,連一件像樣的嫁妝也沒有給,棗花覺得虧欠女兒太多。萍子想要用葉蘭草換回一輛電動四輪代步車,這樣接送孩子上下學就方便了。她在網上看上了一輛橘黃的,已經放入了收藏夾,那車跟奇瑞小轎車一個模樣,可以坐進四個人,她送女兒上學時就可以順帶捎上村里其他的孩子了。賭博佬郭跛子指望用賣葉蘭草的錢還欠下的高利貸,他的另一條腿不能再被人打折了。剃頭匠高小毛指望葉蘭草能幫他盤下鎮上那家“一剪美”發屋,招幾個小女子把生意做大。

這天晚飯后,棗花扭著屁股朝高四喜家走過來了,高四喜趕忙關掉電視機,從沙發上站起,攔住門口迎了。

不讓我進去坐坐?棗花不高興。

屋里亂哩。高四喜惜語如金。

想跟你取取經,葉蘭草怎么才能長得好。棗花從高四喜的側邊擠進屋,不請自坐。高四喜站在門口給老聾子打電話,叫他過來坐坐。棗花斜乜著高四喜,罵道:你個砍頭的。

老聾子很快就咋咋呼呼地來了,三人坐在一起還是談論葉蘭草。棗花苦著臉說種的葉蘭草太少,不知道到什么時候才能發財呢。

你捋去的種子能種十畝地,還嫌少?

不是沒有地嗎?

把轉給趙禿子的地拿回來啊。

對呀!這個我怎么沒有想到!老聾子一拍大腿,聲震屋宇,蜷在沙發上睡覺的小黑貓立即噌的跑了。

要想盡快致富,就要把轉包給趙禿子的田地收回來。高四喜給棗花算了算,她家六畝多地,如果全部種上葉蘭草,按每畝一年一萬元計算,四年后收獲,六畝地就能有二十四萬元的進賬。

賬經高四喜這么一算,棗花再也坐不住了,拉著老聾子就走,好像要立馬去收回轉給趙禿子的六畝地。

趙禿子轉包的稻田里,收割機剛剛轉身離開,棗花就請來了拖拉機把她自家的那塊地給犁了,又請了幫工把泥土敲細,撒足了復合肥,冒著細雨把葉蘭草的種子點播了。有幾家農戶也效仿著做了。

幾場秋雨過后,趙禿子領了犁田的機械過來,發現河西灣有不少屬于他轉包的田地已經翻了過來,好像已經種上了油菜或者其他什么東西。趙禿子不禿,一頭茂密的頭發到了本該花白的季節,卻依然黝黑閃亮,一張白皙的臉上總是堆著蓬松的笑容。趙禿子以為是自己壓了兩年的轉包費沒有給,惹村民發怒了。他找到棗花,堆著一臉笑容,轉包費不會少你們的,合同上白紙黑字賴不掉的。趙禿子言下之意,你也不能亂來,我們是簽了合同的。

我才不管你合同不合同,大家都是農民,農民就得愛護土地,哪能像你那樣糟蹋?這些田地我不轉包了。棗花不笑,說話理直氣壯。土地再留在他手里,簡直就是天理不容。

日頭底下說瞎話,怎么能說我糟蹋了土地?趙禿子收斂了笑容,神態就顯得認真多了。他轉臉去看圍觀的人,合同可是簽了十年的,你們可都是摁過手印的,我不怕你們。

難道我們怕你了?轉包費你都拖了兩年了,跟你討錢,比向楊白勞討債還要難。老聾子在一旁幫腔。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和村長一同玩貓膩,四百畝的土地你們向上報四千畝,我們也不告發你,我們就是不愿意把土地給你糟蹋了。眾人抱臂和他理論。

趙禿子垮了臉,說話聲量陡然高了起來,我還要告發你們呢,你們種的是鴉片知道不知道?逮到了是要坐牢的!大伙都蒙了,有人還在虛張聲勢地和趙禿子嘀咕。趙禿子不理大家,腆著肚子往村前的田地里去了。

高四喜那王八,種的真是鴉片?大伙神情凝重,心里七上八下,一起看著老聾子,希望他能給個安慰的解釋。老聾子也拿不準,以他的常識,鴉片那玩意確實值錢,但千真萬確是碰不得的。大伙見老聾子灰白了臉不吱聲,心口就擂鼓似的亂蹦了。男人們罵罵咧咧,女人們慌慌地立即轉身躲開。河西灣這個有陽光的早晨,突然變得陰森起來。

聽到趙禿子說葉蘭草就是鴉片的幾個人,心里惶惶然,知道應該立即毀滅證據,但葉蘭草萬一不是鴉片呢?大家舍不得毀滅已經下到泥土中的作物,僥幸地緘口觀望著。等到萍子在百度上截了罌粟的圖片亮給大家看,強調說罌粟就是鴉片,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奇怪的是,萍子在百度上找葉蘭草,卻怎么也找不到。

趙禿子不知道什么緣故,沒有去翻棗花他們已經種了葉蘭草的那幾塊地。趙禿子以不付兩年的轉包費來要挾,棗花他們大方地說,兩年的轉包費不要了。趙禿子無奈,濺著唾沫聲言,要和大伙法庭上見。

趙禿子虛張聲勢的恐嚇沒有嚇到誰,大家一窩蜂地把轉包給趙禿子的田地,又鉤回到自己的鋤頭下。人手不夠,在外打工的,又被紛紛召喚了回來,更多的人加入到了種植葉蘭草的行列中來。大家相信,只要他們種的不是鴉片,政府就不會把他們怎么樣,他們不怕到法庭上去扯皮。

趙禿子不知道什么緣故,最終也沒有把大家告到法庭上。

7

葉蘭草是一歲一枯榮的植物,冬季撒下種子,春天冒出嫩芽,夏天開花,秋天結籽。到了冬天,它的兩尺多高的禾稈和葉子就枯焦了,抓在手里嘩嘩作響??荻捀罨丶?,可以當柴燒,它們在灶膛里噼噼啵啵地響著,一股香樟樹的氣味便在廚房里彌散開來。被割掉的禾稈根部,到了第二年春天,又會透出綠瑩瑩的芽苗來。邊角地里的葉蘭草長到五歲時,泥地里的白生生的塊根已經有成年人的拳頭大了。河西灣一望無際的葉蘭草已經在坐等出土了。

高四喜的兒子高民生這幾年去非洲開疆拓土,一直沒有回來。高四喜如果想孫子,會自己坐了高鐵去合肥看看。高民生偶爾回到合肥,也會叫司機把老父親接到合肥小聚幾天。高四喜總嫌在城里打堆似的住著不自在,輕易不肯去,他寧愿呆在河西灣這塊巴掌大的天地里。

但是這個秋天,高四喜在河西灣呆不住了。七月半鬼節一過,棗花就一趟一趟地找過來,好聲好氣地央求高四喜,你就打個電話問問民生,這地里的葉蘭草他什么時候帶人過來收?雖然她知道,葉蘭草長到五歲時賣會更合算,但最近江北過來一個賣藥的,自稱原來在部隊上當過醫生,他有能治好棗花女兒癱瘓的藥,就是價格貴了點。棗花女婿懷疑那人是騙子,不肯出錢買藥。棗花一心一意要為女兒盡點力,想盡快把葉蘭草賣了,替女兒治病。高四喜把自己存折上的錢取了四萬給她,借給她女兒看病。棗花一把奪了錢,說算是高民生先墊付的收葉蘭草的錢。

誰知四萬塊錢只夠買半個療程的藥,棗花只得又來找高四喜,讓他要么催高民生回家收葉蘭草,要么先給墊上收購葉蘭草的錢。高四喜其實沒有多少錢,每次兒子要給他錢,他都說有哩有哩?,F在也不好意思張口向兒子要錢。棗花跑了幾趟,都不見高四喜把高民生叫回來,終于躁了,跺著腳問,民生那狗日的,是不是不拿你當回事?

再不把我當回事,我也是他大。高四喜急了,打包票說一周內一準給棗花回個話。但是高民生的電話總也打不通,好不容易打通了,他那邊也只是哼哼哈哈,總說信號不好。非洲太遠,信號大概確實好不了。你娘的,你這個月給老子回來一趟,再不回來,老子真的給邊角地埋上炸藥。高四喜在電話中吼完之后,依然不能確信吼的聲音大,能不能傳到非洲去。第二天,他就拎了只老式的黑皮包,火急火燎地坐上動車去了合肥。他要親自把那兔崽子拎回來,除非他不回合肥自己的家。

高四喜才坐上動車,有性子急的村民,就已經在磨鐮刀,擦兩齒鋤,準備收獲葉蘭草了。他們相信高四喜親自去了合肥,高民生也就能很快回來了,他們土里的葉蘭草就能變成紅彤彤的票子了。

一個星期后,高四喜沒有回來,焦躁從寡婦棗花的家里開始向外蔓延。棗花炒菜時不是忘了放鹽,就是讓菜咸得無法入口,她攆雞罵貓,為比雞毛蒜皮還小的事情和兒媳吵嘴。

十天后,高四喜還是沒有回來,他的電話也打不通了,整個河西灣就開始不安起來。人們走路心神不寧,男人們眉毛擰成了“幾”字,女人們動不動就打孩子踢狗,連路過河西灣的黃嘴雀都遭了殃,才站在枝頭亮開嗓子,突然就有一塊石頭飛過來。

中秋時,老聾子在小學教書的女婿過來送節,聽大家說葉蘭草,覺得這名字好熟悉。他上網查了半天,只查到卷葉蘭草、寬葉蘭草、韭葉蘭草,就是找不到叫葉蘭草的草藥。葉蘭草?葉蘭草……這名字怎么這樣熟呢?想了半天,他終于拍著額頭叫起來,葉蘭草不是高民生的初中同學嗎,葉鎮長家的那位千金大小姐?聽說現在和高民生一起在非洲……聽的人一時都怔了,好半天緩不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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