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石桂霞
一只多年的陶杯,從手中滑落,旋即,粉身碎骨。
仿佛滿腹牢騷的人,吐出多年的不滿。
我必須面對它的碎裂和決絕。
它鋒利的目光,它以極端的挑戰方式,對視一個相握多年的主人。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不是我拿不好一只空杯子,也不是我一走神的剎那,忽略了它的存在。一定是它厭倦了時水、時茶、時咖、時奶的變更;時熱、時冷的情緒;時握、時放的不確定性。
它只想沉浸其一,而不是其中之一。
我的不專一,不用心,是困擾它多年的心病。
我明知水滿則溢,卻置若罔聞:曉得人走茶涼,又往往一走了之,讓事與愿違,常常因不得已,而屢屢冒犯。
它選擇空下來的時候,掙脫我。
讓我看到它的耿直、它的慷慨、它的肝膽,它忍無可忍的選擇,多么徹底。
它破壞人為的形體,熄滅了鑄造時留下的溫度,成為一堆碎渣。
它的胎體難以回到土層,彌合最初的本真。像灰燼不能返回木柴,木柴不能返回森林一樣。
但是,它必須找回自己。
不再授人以柄。
終于遇到了沸水。
遇到可以歡騰,可以舒展的溫度。
并沒有走遠,只是在小小屋子里,裹緊疼和黑,擁擠著,假寐。
倘若夢在奔波,而肉體,靜若止水。
曲蜷的腰身,內心的結,一生的苦,都在望眼欲穿里,打開了蝸居的包裹,輾轉于杯水。
久渴之后,與飲者,知己知彼。
萍水相逢,一口一口,滾燙地貼近,抵達心動,品茗縷縷的清香,絲絲的苦澀,潤澤的眼神。
一杯水,已是最理想的空間,放下身體的全部,釋放許久的擠壓。
如此酣暢,如此淋漓,訴說春天的經見和過往;訴說內心的陽光和雨露;訴說采摘和搓揉后的疲憊。
慣于在某個清晨或午后,坐下來,傾聽山嵐穿過密林時,細微的摩擦和清涼的呼吸;傾聽河流一遍一遍拍打岸草,說出的不舍與不棄;傾聽泥土深處睡醒的種子,翻身時的呢喃;傾聽草間、枝頭的蟲鳴鳥啼:傾聽汗水,隨時光一滴一滴流淌……
一只青花繚繞的白瓷,水霧清影,天使一樣的翅膀和夢,自由翻轉,手舞足蹈。
一次次伸展收緊的身心,沖濾塵封的記憶。
起起伏伏,不是療傷,是拯救,給靈魂松綁。
浮生未歇,僅有的一次漂泊,在執杯人手中,搖晃。
這水,究竟有多深?所謂的心語和肺腑之言,能否經得住秋涼、霜凍?
一枚落葉,在離人的眉心,漸漸地,靜下來,涼下來。
水位一降再降,露出底線。
擱淺的遠游,淡出視線。
不再為歸隱,續加標點,作任何贅述。
安,或不安。
飛,或蟄伏,均不由己,而在人為。
請喚我月亮,天空在夜色里更加深藍。
夜色深藍的眼睛,借你前世和今生的山水,借你滄海一粟的小,借你有限時光里的荒涼和背影。
那匹棗紅馬,也停一停吧,用咀嚼夜草的工夫,放松奔馳的四蹄,飛揚的鬃毛和緊繃的肌肉。請用粗重的鼻息呼出,有所期待,有所希望的聲響。
請喚我月亮,給你溫軟的對視,以愛撫萬物的胸懷,給你河水的波狀舒緩地流過。
微蕩的秋千,有晃動的心事,緣于愛情的詞曲雙雙離場,等待細雨般的月落上心坎,寬慰掙扎和不安。
我要以魚的游刃,波瀾不驚地靠近你,以神話和傳奇的望眼欲穿,以絲綢的斜襟,盤扣,流水的曲線舒展旗袍的腰身,穿越古今,一個側影或回眸,水生風起,溫婉而圓潤。
月光一樣,漫不經心。
月光一樣不動聲色地愛你,一切恰到好處。
燈光落在琴上,鍵盤發出輕微的顫音。暮色在窗外的延伸如此悠長,劃過寂靜的手指是冰涼的,還有多少蒼茫,在夜里彌漫。
雪落無聲,枝頭搖曳的節奏還在,葉子的心跳和動容還在,雪中的弦音,心海的弦音,與不能自拔的弦音,一脈相隨。
紛紛揚揚,落在玉皿和銀碗里,有一縷幽香,一頭安靜的小鹿,允許自己走神,允許自己呈現雪色,迎著白茫茫的山河,宛若潭中倒影,蕩漾著清澈的句子。
令我一而再,再而三回頭的影子,須臾中,有多少孤獨和絕望遠走山崗,有多少流水密不透風地隱身。
它握住子夜和晨光直達黃昏,它寬大的衣襟里,揣著森林和河流;它環抱欲出重圍的江山,它的臂膀一覽萬物,單薄的外衣,屈服于白狐的毛皮;柳枝潛伏預留的出口,埋下引爆春雷的導火索。
雪,落下來,落在心頭,囊括人間所有。
我捂著它,屏住呼吸,聽到脈搏里,有隱隱的濤聲,一定是涓涓長流成為血肉的一部分。
最怕它被春夢醒的一個翻身驚動,突然不知去向。
星光和晨霜,原本懸而未落的心,沒能比薄衫更透涼的句子,披掛著寒意。
它撥開草叢,搖醒安靜本身,一些隱忍和未遂的陰謀,面對始料未及的呼嘯,身陷漩渦和暈厥。
它把人間看作最好的戰場,無論勝敗,可以隨時隨地分娩出若干個自己。
那些綻放的,日漸消瘦的,已經枯萎的,有過埋怨,慌張和不知所措,最后以謙讓的姿態,寬恕憤怒、霸氣和揭竿而起,以及不厭其煩的卷土重來。
一只螻蟻,這脆弱的一份子,仿佛趕路,又似迷途,宿命的驅使里,有難以掙脫的牽引,走走停停。
塵世起伏,河流彎曲。
秋風繼續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