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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歸蘇蓮托

2018-11-16 12:27王樹興
紅巖 2018年6期
關鍵詞:武林老板娘洋蔥

王樹興

他和她坐進施家胡同的小飯館時才下午四點鐘。

她一直透過窗戶看外面。有那么幾次,他順著她把目光投向窗外,也偷偷地瞄過她幾眼。她留意的是住地下室的那些女孩。她們在周末,大都睡到這時候起床,跑到就近的超市買即食食品,一盒涼皮,幾塊關東煮,或許就是泡面和火腿腸。她們懶散散的,好像這個小飯館不存在似的路過。她有一兩次笑了笑,似乎無奈,視線里什么也沒有。上一個周末,在地下室的入口處,她也這么笑了笑。然后,他上前與她搭訕。

服務員遞過來塑封的油膩菜譜,她看都不看,點了酸湯肥牛,要求多放水汆過的金針菇。他頭埋在菜譜里,半天也沒有點出一道菜,她建議:“點一份魚頭泡餅,干鍋菜花也不錯?!彼f:“好好好,再加一個酸菜肉絲?!?/p>

菜很快上來,搶味的酸菜讓她輕咽,她挑了一筷子金針菇,放在調羹里細細吃。他注意到,她還是不時地將目光送到外面。這樣,他吃得很無趣。

“吃完飯想不想一起去地下室看看?”聽到這話他連連點頭,一口菜還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好,馬上放下筷子。

她把一張百元鈔票放桌上:“我們AA吧?!”他說:“我來!”她說:“不用!”服務員看看他們,想笑,目送出門。

進了小區,他快步走到她前面,五號樓的地下室門口,他率先走進去。下了四五級臺階,回頭招了一下手,身后踢踏的腳步聲跟著靠近。他說:“我當時不常住這兒,單位有一大間宿舍,空調冰箱都有……”她不吭氣,沒聽見似的,見他回頭,才哦了一聲。他補充:“我女朋友住這里?!彼€是不說什么,鼻翼動了一下,討厭的拖把味道他沒有在意。

地下室的第一間是傳達室,有一面大窗,可以看到進出。外面也看到里面,要是帶了什么違禁品進來,包括老板娘不歡迎的外來訪客,都會怵這個窗口。他們走近這里時門掩著,電視開著,對面的盥洗間也沒有涮拖把的聲音。

她輕聲問:“碰到老板娘怎么說?”他說:“看房子的,我們想租?!薄班??!彼悬c興奮。

地下室利用的是地下車庫或者人防工程空間,依靠那些方形的水泥立柱,用單薄的木楞搭成籠子狀的一個個小間,覆上木工板或者石膏板,再裝一扇門。大的可以放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張簡易組合衣柜;再能夠放一張折疊椅,就是超豪華間。

她指著一間,從兩間門的間距看,里面應該面積很小。她說:“一般人剛住進來挑最便宜的,有一張床睡就行,以后就想調大的,方便一點后便又想舒服,只要有騰出來的,搬走的,就要與自己的比較。搬家不算什么事,反正東西很少?!?/p>

隔兩扇門的那間門開了,探出一個毛寸頭,露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他不說話,瞪著眼睛。她趕緊招呼:“抱歉,打擾您啦!”毛寸頭頭慢動作地縮了回去,關門的聲音很響。

他輕聲說:“這是個閑著的!”她說:“我們走得近一點,你不要跑得那么快?!?/p>

“你們找誰的?”身后傳來不輕不重,不緩不急的一聲。

他們齊刷刷回頭,見到一位胖乎乎的年輕婦女,手里拿著拖把,拖把頭按在地上,臉上有一種近乎討好的笑。他毫不遲疑地說:“我們來看房子,你有沒有空的?”她跟著補充:“麻煩你——老板娘,能不能讓我們看看?”

“好的,好的!”被稱作老板娘的女人把拖把戳在拐角,轉身去拿鑰匙。他感覺她不是老板娘。她身上沒有一樣好東西,地下室的老板娘即使穿得再土,也會有金項鏈,好手表或者是一雙來歷不明的洋氣皮鞋。果然,拖地的拿鑰匙過來說:“老板娘打麻將去了,有幾間空著,我幫你們都打開,由你們挑?!?/p>

她笑了笑,對他點點頭說:“那我們看看吧,看有沒有中意的?!?/p>

他很認真地說:“大姐,請你把打開來的包間介紹介紹,租金多少,之前住過什么人?”胖大姐說:“好的,好的?!彼咽掷锏蔫€匙圈搖得嘩啦啦響。

他們看了七八間閑著的,他在每一間嗅嗅鼻子,挑挑不滿意之處,而她則一言不發,環顧一下四周,有一種漫想的表情。胖大姐問了他們好幾次,中意的話什么時候能夠住過來?他們都沒有吭氣,他是懶得再編謊說什么。想不到的是,她在臨走時對胖大姐說,她很快就會住過來。胖大姐讓他們再過三天來辦手續,那時她就是這里的老板。她把這里盤了下來,已經交了定金。

還沒有走出地下室,他就問她住過來是不是真的?她說是真的,肯定的。還問他有沒有興趣一起來。他懵住了。

她說:“我們一個人租一間。算體驗生活,算憶苦思甜,怎么樣?”他看出她的期待,他說:“好吧,好玩!”她笑了笑:“也可能不好玩?!?/p>

“那就租最貴的那種包間,一千元一間的,有兩間好像還緊靠著?!彼ㄗh。她說:“不要最好,也不要最差的,租六七百的?!?/p>

他向她伸出手掌,他們擊了一下;看看對方,他們又擊了一下。

兩個人周六上午十一點在地下室前面的紫藤長廊會合。

她說:“你還不知道我名字,你可以拍一下我的身份證,當然,我也想看一下你的?!闭f著把身份證遞到他面前。他沒有接,慢吞吞地從錢包里拿出自己的身份證:“我叫王武林?!?/p>

她接過身份證,真的用手機拍了,而他只掃了她的身份證一眼。她問他為什么?他說:“已經記下了,黃檸,江蘇人,生于1985?!?/p>

胖老板娘喜滋滋地告訴黃檸,這兩天接連來了三戶。不過,黃檸是第一個叫她老板娘的,她要對黃檸特別優惠。王武林沒吱聲,老板娘沖他一個花色笑容,說對帥哥更優惠。

他們把空著的包間看了一遍,照黃檸的想法,最好是那種離得不太遠,又不靠一起的包間。符合這個條件的已經沒有??春玫膬砷g胖老板娘說優惠價八百。王武林看看黃檸,說七百的話成交。黃檸點點頭,胖老板娘說要交兩個月的租金,預付一個月,押金一個月。

辦了手續,王武林要胖老板娘用84消毒液將兩個包間消毒一下,他細致地要求:“用傳達室澆花的水壺四下里噴一下,關上門,一個小時以后打開來通風,再過一小時打一盆干凈的自來水將床和桌子擦干凈?!弊鲞@些是有酬勞的,王武林付給她50元。

利用這段時間,他們去吃飯的小館子對面超市買生活用品。因為是夏季,要買的東西不多,男士的用品更是比女士簡單。他把要買的幾樣買好后便跟在她后面,看她挑東西,只是走到婦女用品那片貨架時離得遠一點。他提醒她不要忘了多買幾只晾衣架,她問他,過去的女朋友是不是有很多晾衣架?他微笑不答,自然地想起那個叫薈子的女孩。

盡管有前面吃飯的AA制,到賬臺面前他還是掏了銀行卡給收銀員。她沒有詫異,對他幫她付款不置一詞,埋頭將物品一樣一樣打包。

出超市,他覺得她對他的態度溫存很多,她問:“我們這時候是不是回家?”他說:“是的?!彼笭栆恍?。

晚上他們仍然在那家小館子吃飯,結賬時看著他從錢包里掏錢,她問他:“你是不是開始討好我啦?”他頭也不回地:“是的,有點!”

從小飯館出來,他想和她并排走,甚至希望她親昵一點,哪知道走到一起時她總是快走兩步,保持著兩個人的距離。她說明天晚上她請他吃飯。他問明天中午怎么辦?她說中午可以不吃,可以一直睡到下午三四點,他搖了搖頭。

下地下室臺階的時候,她說現在的地下室手機有信號,有無線WiFi,不過她還是想過原來的那種地下室生活,不用WiFi,不用手機。她建議,兩個人在地下室里把手機調到飛行狀態。他猶疑了一下點頭。兩個人分別進自己的包間,也算是房間。他把門虛掩著,想她過來坐坐,有什么話說,或者有什么事幫她做做。好長時間她那邊沒有反應,凝神聽隔壁,一點聲音也沒有。進房間她就睡了?不會吧?!

他去盥洗間,在自來水池子面前脫下襪子,抬腳到水龍頭面前洗了洗,然后用水抹了把臉。他對自己說:“王總,你墮落了,到這種境地?!鄙砗笠粋€披頭散發的女孩進來,看了他一眼,乓一聲重重關上洗手間的門。他知道,這有警告的意味,作為回應,他吹著口哨離開。

進了房間,胖老板娘喜滋滋地跟過來,站在門外和王武林說話。她說她看得出王武林很高興。她撮圓嘴唇,噓了一聲,說就是吹不出哨音,背著人不知道練過多少次。王武林朝黃檸那邊嘴,小聲建議她到傳達室去說。

到了傳達室,老板娘拿了一瓶礦泉水給王武林,說她并不是因為冷清才去找王武林嘮嗑,與租戶搭搭話是種習慣,可以看看室內有沒有偷用的大負荷電器,像電磁爐什么的,也要制止私拉亂接電源,安全很重要。這里的人可壞了,WiFi免費是沒有辦法的事,前面的老板娘說,起先收費20塊錢一個月,不知道哪一個缺德鬼,把密碼寫在紙上貼在外面的墻上。

她說她相信王武林和黃檸都不是這樣的人。王武林只聽不說,偶爾微笑表明一下態度。

“住我們這里很便宜吧,只合二十多塊錢一天??磦€電影,坐進去個把小時還要幾十塊,北京的房子這么貴,打死我也不在北京買房,就北京這種物價,這種空氣,我才不在這里住一輩子,聰明人找地下室這樣的房子住,賺了錢回老家買大屋,買別墅住?!闭f著她快樂地大笑起來。

王武林不想聽她這么說下去,說到房子他難免沮喪,或者說就是一種刺激。他裝著打了一個哈欠,接著真的哈欠來了,一個接著一個,他在一個哈欠中擺手離開。

躺到床上,身體下面吱呀一聲,他又試了一下,確定是床架發出來。重重地壓了幾下床,看是一個什么后果,還好,聲音倒是小了一點。睡下來頭朝外,看到過道,他一彈身起來關上門,插上插銷。

再躺到床上去,他掏出硌他腹部的手機。手機一直在靜音上。他并沒有照黃檸所說的去做,大概絕對不會。他一直希望有一個人來電來短信,抑或微信。他和她熬著,僵持著。他想,她大概還以為他住在門頭溝的哥們那里。她要知道他在地下室住下了,會是一個什么態度?

睡不著覺的時候,他有一個對付的法子,戴上耳機聽陌生的音樂。與她,就是劉柳在一起后這個法子用不上了,她扯過幾次,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她討厭他聽不到她對他說話?,F在好,他沒有了這種管束,戴上耳機后很快地迷迷糊糊。

夜里,門被敲響,他應聲后聽到黃檸在外面輕聲說,她說要上洗手間,一個人害怕。

打開門,看到睡眼迷蒙的黃檸,她穿著空心睡衣,胸前兩坨圓鼓鼓的乳房晃蕩了一下。

黃檸進衛生間時門關得很輕,夜里靜,他聽到細小但很清晰的水流聲,不久后轟然一聲的沖水聲,隨即是門扣的咔嗒聲。

他睡意全無。

周一上午兩個人都出去上班,到下午四點多,黃檸打電話問王武林晚飯怎么安排的?他不假思索地說單位有應酬。她說這樣的話她就不吃晚飯,剛好減肥。能感覺到她的失望,他建議兩個人拼伙做飯,總是在飯店里吃不是事。

她說:“那多麻煩。還要買鍋買碗洗鍋抹盆的?!彼f:“過去我可是每晚都在那里做飯……”電話那頭一下子沒有了聲音,一會兒她說:“掛了吧?!?/p>

晚上他其實沒有什么安排。手上做的一本書急著要出片,偏偏修改的內容不干凈,心不在焉的美編在鬧離婚,你讓她修改兩處,她能改了這處錯那處。他在單位忙到七點多鐘離開。

夏日的施家胡同晚上很熱鬧,有兩個推車賣麻辣燙,一個烤火腿腸和面筋的。胡同的兩頭各有一家烤串店,整個胡同里灌滿了腥膻味和孜然辣椒粉混合的煳味。這種味道特別的讓人想來一瓶燕京啤酒,仰著頭灌下去。溫習食物記憶的結果往往勾起食欲,他在胡同尾的那家要了十個肉串和一個烤馕。把一瓶冰的和一瓶常溫的啤酒兌著喝。用兩塊囊夾住擼下來的烤肉,吃起來特別的香,馕吸收了肉串的油脂,一點也不覺得膩。他把每一支串的鐵釬頭都用紙巾擦一下,這是劉柳教的,很有道理,那部分擱在爐沿上,黑乎乎油膩膩的。他不愿去想劉柳,可每天總有幾次想到她,各種各樣的緣由勾起。與一堆陌生人在一起吃東西豪放,烤得焦脆的馕磨破了口腔。往小區走的路上他才意識到,烤馕抹的是大豆色拉油,嘴里似乎還有一股難聞的豆腥味。

回到地下室,見黃檸的門關著,他便動靜很大地開門。進門后把喝剩下放床頭的半瓶礦泉水扔紙簍里,一轉身,黃檸站在門外。

“老板娘晚上問到你兩次,她說帥哥二字帶口音,聽起來更像是衰哥?!彼龑W胖老板娘的口音給他聽。他沒有覺得好笑,感覺她在沒話找話說。

“你牙上有一顆芝麻粒兒?!彼檬种冈谏洗绞疽饬艘幌?。他抿了一下嘴唇,感覺到是一粒孜然,吸溜出口水把它噎了下去。

他說:“看你這樣子,不至于沒吃晚飯吧?”她說:當然不會。這里做飯的人很少,晚上送外賣的川流不息。他哦了一聲。她轉身說回去看書勒。

他聽到她關上門,還伴有咔嚓一聲。他也把門關上,倚靠在床上翻了一會兒手機,朋友圈看到“老樹畫畫”的一幅圖,覺得好玩隨手轉了。一位笑盈盈的男貓嘴里銜一支鮮艷的花,雙手交抱胸前。配文特別有意思,“只跟花兒做伴,不與傻逼為伍”

很快就有一串朋友的點贊,有一位問:“怎么啦?”

他馬上刪了。他本來沒有用意,朋友這一問,讓他忽然擔心劉柳看到。他甚至有點懊惱,又想到劉柳。他轉移注意力,想到隔壁去。想她居然看到他牙齒上沾的一粒孜然,當時他不好吐了,只有噎下去。他猜想她的晚餐叫了外賣,會點什么呢?

板壁響了幾聲,聲音輕微,他蜷起中指磕了兩下,板壁沒有回音,門卻響了起來。打開門,黃檸斜著身子移過頭來,說她不進來,想和他聊聊。他揚了揚手機:“微信聊?”她搖搖頭縮回身子。

板壁又響起來,接著聽到她在那邊說話,聲音很微弱,有些變形。他把耳朵貼在板壁上,聽到了她的笑聲,她說他是壞人,說話不算數,不關手機。他回她,從來沒有被人定義過是壞人。他讓她等一下,拿過一只空茶杯倒扣在板壁上,再和她說話,聲音大了起來。他建議她也拿一只杯子試一試。她說真管用,土制的音效放大器。問他和誰學的這個花招,以前有沒有用這個方法窺聽過誰?他告訴她,在小說里看的。

他欠了欠身子,讓自己躺得舒服一點?!包S檸,你想象一下,我倆現在的畫面,剖面圖。日本有一個畫家叫河童,他作品的特色就是‘窺視的剖面……哈哈……”

她為他們隔著板壁的這種聊天起名叫“隔壁聊吧”他們聊到了凌晨一點多,圍繞他們唯一的,共同熟悉的人——胖老板娘。她學老板娘的口氣,口口聲聲喊他“衰哥”,他們猜測胖老板娘的老公是干什么的,結論竟然是一個建筑工地上的小工頭。

他沒有倦意,兩個本來陌生的單身男女,因為都曾經在這個地下室住過,居然又住回到這里來。他不由得想,這會不會是一段故事的開始?黃檸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呢,她說過住后現代城,應該是有很好的職業和不低的薪水。她說她住過這里,好像又不太像。

他覺得她今天的一句話值得去想,“住進來兩天了,我怎么沒有那種孤單的感覺,需要憐愛的感覺?”

晚上,隔壁聊吧開始。

“我們一起講講地下室的故事吧,我講我過去住這里時遇到的,看到的,聽到的;我講一晚上,你講一晚上?!?/p>

王武林問黃檸誰先開始?她說她提議的,她先來。王武林說:“鼓掌歡迎!”

她沒有立即就講,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王武林耐心等候,好一會兒她大聲說:“我講了?!?/p>

“我要講一個男孩,這個男孩住在17號房,就是靠盥洗間邊上的那間。他長得很帥,形體很健美,一套深顏色的西裝熨帖地穿在身上,像是每片衣料都貼身上裁縫出來。每天他拎一只電腦包出門,晚上再拎回來。他要是從高檔住宅出去,人們會以為他是那家公司的白領,從地下室出去,也就只能想象他是干房地產中介之類的。他不喜歡與人說話,一大段時間里誰也不知道他干什么。

我一直想搭訕他一下,看他拒人千里的樣子也就算了。背地里我給他起名叫‘洋蔥,他每天做飯都毫無例外地用一只洋蔥。那時候,盥洗間的前頭放一張長的木桌,擱兩臺電磁爐,每臺爐子配一只炒鍋和一只湯鍋。要做飯的排隊使用,做完了通知老板娘看電表,一度起算,每度兩元,夠黑的。他每天都用做意面的做法做貓耳朵。貓耳朵知道不知道?一種揪成貓耳朵形狀的面疙瘩。他從房間里出來,一手端著盤子,里面一只大的西紅柿或者兩只小的,洋蔥不管大小永遠一只;另外一只手拿一袋貓耳朵和一瓶橄欖油。這時候他不是西裝男,穿一件醫生的白大褂,做飯時從里面變戲法一樣變出鹽、雞精、胡椒粉等等,還有一把鋒利的水果刀。只要他做飯,我都要看。他不用切菜板,在盤子里用水果刀劃拉幾下西紅柿,看著是整的,放鍋里就成碎丁。洋蔥也這樣,刀劃了以后在手掌里捏散,像花瓣一樣撒到鍋里,讓人眼花繚亂;跟著香味爆出來,能亂人的腸子。

洋蔥吃飯很有儀式感,一張折疊小方桌在門前的過道上放開,上面鋪上潔白的餐布。他在一個矮趴趴的方形塑料凳上正襟危坐,用一把不銹鋼調羹不緊不慢地——吃貓耳朵。當然,這是當別人面。在沒人看見的時候,他一大勺到嘴里,腮幫子是鼓的,咀嚼的時候很生猛,我非常喜歡,男人吃東西時最性感。我是偷看,你也猜得出來呀。就洋蔥吃飯這個樣子,有一天被人家罵了,指在臉上罵。

那天晚上洋蔥一如既往,擺臺子吃飯,吃得慢條斯理,吃得怡然自得??稍谶@個過程中,他對門剛住進來的一個女孩在哭,哭得很大聲,哭得很傷心,哭得連綿不斷。老板娘和幾個女房客在嘰咕,猜測女孩怎么了,剛畢業還沒有找到工作,或許失戀,想什么人,受欺負被委屈受挫什么的都有可能。

老板娘說了敲了好幾次門女孩都不開。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一致認為洋蔥去勸她最合適,而且他應該主動去。老板娘向洋蔥使眼色,甚至用手指著示意,洋蔥什么反應也沒有。他這天甚至比以往還要吃得慢一些。忍不住跑到洋蔥面前的是送牛奶那家人的媳婦,她壓低聲音,幾乎是咬牙切齒說:‘你這個人……就這么忍心讓人家姑娘哭下去?洋蔥頭也不抬,意思很明了,這跟他沒有關系,不是他的事。女人奉勸洋蔥:‘你們都是年輕人,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你去勸她最有用……人要有同情心。

洋蔥被面前的女人說煩了,對她也是對不遠處的老板娘說:‘這又和我有什么關系呢,我和她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洋蔥用調羹將盤子里剩的面胡亂地塞到嘴里,收拾桌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那堆女人當中有人聲音不小的罵了他一句:‘沒人性!

事后,洋蔥對人說,他當時是應該去勸勸,他沒去的原因是他怕漂亮女孩,而這個女孩太漂亮,讓他連看都不敢多看她兩眼……”

王武林笑了起來,說生活中有這樣的人。只是他與這種人相反。黃檸要繼續往下講,問他會不會聽睡著了,就像在微信里語音聊,掉線斷了,還渾然不知地說一堆話。他說不會,講得很精彩,等著聽后來的,兩個人是怎么好上的?

“你怎么知道他們會好上?”她問。他說:“他們要不好上,你還有什么好講的?所以他們一定會好上。只是我有疑問,這個洋蔥,對漂亮女孩是怎么克服畏懼心理的,或許,是這個女孩主動的,投懷送抱?!”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講了,你都已經知道??磥?,這個故事在生活中真的具有可能性?!彼f:“你不要緊張,我這是反常理推測?!彼f:“你狠。時間還早,我就繼續講下去吧,要是覺得無趣就敲敲板壁,我馬上關節目?!?/p>

他提了一個要求,用名字稱呼這個女孩。她說:“名字……就叫她焦娜吧,我不好說她的真名,她現在非常有名,前陣子幾個電視臺熱播的一部電視劇就是她主演的,網上也有她很多的緋聞。經常上熱搜?!?/p>

她繼續講:“洋蔥第二天晚上仍然坐在門口吃他的中式意面。對面的門打開來,焦娜手里拿著一個塑料矮凳子,和他屁股下坐的一模一樣。在她關門前的那一瞬間,他瞄見了她房間里面。

洋蔥沒想到焦娜徑直坐到了他面前。她說:‘我要看你吃面。洋蔥不抬頭,噢了一聲,不吃了。她說:‘你要不讓我看,也可以,分一點點給我,讓我嘗嘗。洋蔥又是一聲噢。

焦娜起身回房間拿餐具,娜娜的腰肢扭擺了一下。打開的房間又讓洋蔥看到了,里面滿眼粉紅……”

王武林說他要想象一下焦娜粉紅色的房間,還笑了一聲。黃檸讓他不要打斷。

“焦娜拿來了一只樂扣盒和一把調羹,樂顛顛坐到洋蔥面前。洋蔥在往她盒子里撥面時,她一點也不客氣,還說多點,再多點。洋蔥差不多給了她一大半。她并沒有走,而是立即吃了起來。還說兩個人吃東西才香,吃什么味道都不一樣。

洋蔥亂了分寸,不再像以往那樣有模有樣的吃。以后他對一個人說,他當時就是想表現粗魯,想那個女孩走開去,端回去吃。女孩,不,焦娜嘴里有面,含混不清的夸他吃得真好看。她吃一口就抬頭看他一下。他真不知道要對她說什么。他知道她這幾天并沒有餓著,聽老板娘和幾個女人嘰咕,焦娜扔出的垃圾里面盡是吃喝的盒子袋子。

他說:‘你高興起來啦,問題解決了?她說沒有,放下手中的飯盒,定定地看著他,突然間放聲大哭,大顆的淚珠滾落。他被她嚇壞了,想收桌子回自己的房間,但不知道把她的飯盒放在哪里,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p>

“他們就這么勾搭上了!”黃檸憤憤然地總結一句,然后,語氣輕松地說:“今天的故事到此結束,洗洗睡?!?/p>

一陣子沉默,黃檸敲了兩下板壁,大喊一聲——人呢?

三聲不緊不慢的敲板壁回音。

男女以吃飯的名義走到一起的例子很多,王武林有切身體會,黃檸講到最后他有點走神。

他明天給黃檸講什么呢,說別人住地下室的事情?他其實不夠了解,只有說自己的事情,說就說吧。

“我的前女友叫薈子,蘆薈的薈。她長得不漂亮,偏瘦,不是那種讓人家看了就喜歡的。對,我和她不是一見鐘情,慢慢生出來的感情。你聽了我講的,也幫我想想,和她的這段關系是不是有愛情?

她和我一起在出版社工作過,是聘用編輯,只有我知道她還保留著原單位人事關系,停薪留職。她在我們編輯室給編輯打下手,在出版物上責編署名是沒她份的。起初我以為她不在乎,哪知道她離開我們那里就因為這個。我們做同事時,最多的接觸是在一起吃飯,她在食堂里做大家的服務員,看到誰面前少一碗湯,她端過來,見人家餐盤里沒點心,她會分人家一只,還說拿兩只就是替人家帶的。反正就是很體貼,就連我們到飯店吃飯,她也會做很多服務員應該做的事。以至于有同事開玩笑,問她是不是服務行業出身?她對應該生氣的事情總是報以微笑,但不是一笑而過,她要離開時,室主任和她談了很長時間,意欲挽留她,她去意堅定,對這個單位的不滿,有很多便是她平時主動做的。其實,也沒有什么,在北京求發展的人,應聘,辭職,跳槽是一種常態。我也想在集團里調單位,往好的地方去,也沒準什么時候我就去民營圖書公司干去了。

男人是不是都喜歡女人體貼?是的,除了受虐狂。不過,喪家犬也有鄉愁,受虐狂也有哀愁。你不要夸我,我繼續講。

薈子離開后一直沒有和我們聯系,有一天突然打電話約我吃飯,還說不是去飯店,是去她閨蜜家。她說:‘你星期六下午早點過來,我們計劃買很多菜,等你一起來做。你不要表現得太好哦,那樣我閨蜜會看上你,她可一直在找一個會做飯的男朋友。她比我長得好,身材豐滿,楊貴妃那種。我說我不會做飯,有現成的吃積極性比較高,做飯還不如我請她們去飯店。她怕我不去,周五又給我打電話,說就我們三個人。我覺得有意思,與兩個女孩一起做飯、吃飯,其中一位還是陌生的。她胖到什么程度呢?我倒想見識一下?!?/p>

“此處有笑聲,或者是聽眾的鄙視?!蓖跷淞址怕Z速說了這句,等待黃檸的回應。板壁那邊回答他:“是的,都有?!敝浪谡J真聽,他興奮起來。

“周六我早早地出了門,中午就到了薈子給的地址附近。我在物美超市買了一袋霉干菜,在呷哺呷哺吃了肥牛套餐,吃一半時薈子來電話,要我早點過去。我進那小區前看到一家水果店,買了些提子帶過去。要交代,是冬天,臨近元旦的時候。薈子給我開的門。她沒有了做同事時的那種拘謹,同樣的一聲王老師好,語氣也和原來不一樣,親熱了很多。我沒有見到她的閨蜜,聽到廚房里傳出乒乒乓乓的剁菜聲。

薈子一聲‘戎夏,王老師來啦!,廚房里哎一聲,蹦蹦跳跳地出來一個白白胖胖女孩。她的亮相可謂驚悚,手上拿著兩把亮閃閃的菜刀,愣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直到薈子對她介紹我,她才好像被啟動了一樣,重新有表情和動作。白皮膚的女孩很容易讓人看到臉紅,我看到的是,她的血液一下子從脖子根涌到了額頭上。她轉身回廚房,脆生生的一句:‘薈子你招待你親愛的王老師。我和薈子好像都沒有在意她這句話。

薈子泡茶的當兒,我不把自己當外人,跑進廚房問有什么要幫忙的。戎夏見我進來,剁肉糜的刀聲急促起來,朝外面喊:‘薈子拉王老師出去,不要他看我剁肉。薈子過來,說沒我什么事,就把紅燒肉做一下,戎夏買了一百多塊錢的五花肉,要燒一大鍋。我把霉干菜拿出來,得先用溫水泡一下,肉也得用慢火燉。薈子問我,霉干菜燒肉還算不算紅燒肉?戎夏替我回答,說當然是,叫霉干菜紅燒肉。戎夏不趕我走了,說要看我做,學我做。見我把肉切大塊,她問我切小塊是不是容易爛一點。我說大塊的肉燉出來才酥爛,才有飽滿的肉汁。她哦哦哦,咽了一下口水。等肉燒到八成熟放入霉干菜,收湯的時候要放幾瓣蒜頭,蒜香燜到霉干菜和肉里才好。找蒜頭時,薈子說戎夏不吃蒜,打死她也不吃。戎夏在邊上直點頭。我要勸戎夏開忌口,說我參加工作之前連生姜都不吃,可中國是人情社會,忌口有可能是人際交往中的大障礙。戎夏聽勸,拿出拼一回的姿態,讓薈子去買蒜頭,還說菜里面該放多少就放多少。

吃飯時我竟然有點拘束,因為我喝酒,她們不喝。為我準備的啤酒擺了好幾瓶在桌上,戎夏將瓶蓋都起了,我只有一瓶瓶的喝,喝到憋不住要去洗手間。這多少有點尷尬。我燒的霉干菜燒肉味道絕對的好,戎夏一點也不在意蒜味,霉干菜經肉汁的喂養,加上蒜的調味,有一種特殊的醇香,薈子用生菜葉包了肉吃,吃了五六塊說實在不能再吃,要出人命了。戎夏一直埋著頭吃得一聲不吭,薈子和我聊的那些她插不上話,我不得不用目光不時地照顧她一下。

吃完飯戎夏進了洗手間,門關上就傳來嘔吐的聲音,收拾餐桌的薈子指指洗手間輕聲說:‘這是消化大法,吃了再堅決吐掉。饞嘴又害怕發胖。

好長時間戎夏才從洗手間出來,她的眼睛因為充血而紅紅的,對我不好意思地莞爾一笑。我告訴她,剩下的肉分成若干小份,裝進食品袋放冰箱速凍。她頭直搖,說再好吃也不吃了。

薈子送我走,她現在住在戎夏這里。戎夏父母是他們小縣城里的當官的,科級干部,當初考慮戎夏考大學到北京,在北京早早買了這處房。要是把房子賣了,戎夏在小縣城里嫁人會有一筆豐厚的嫁妝,可她偏偏就喜歡北京。寧愿在一家文化公司做前臺。薈子說了戎夏的情況,模仿汪峰唱了一句:‘北京,北京……

薈子問我為什么啞了,是不是在想著戎夏?她說男人其實都喜歡白白胖胖的女人,她要是男人也會喜歡戎夏。說著在她自己瘦骨嶙峋的手上比畫:‘你看她的手指,白白的,像小嫩藕似的,一節一節的。然后惡狠狠地說:‘你要把我喂胖,胖到戎夏那個程度。我問她憑什么?她說憑我們是哥們。

從這一天起,薈子再也沒有喊過我王老師,她叫我老王。你不要笑,那時候,沒有‘隔壁老王一說?!?/p>

這天夜里,王武林被折騰得夠嗆,凌晨三四點被吵鬧的叫床聲弄醒,根據聲音估計,離他住的有五六間遠。然后,又被什么地方飄來的鹵肉面味道刺激得肚子咕咕叫。到無法忍耐,他起床去老板娘那里買方便面,敲開玻璃窗戶,探出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臉,甕聲甕氣地問:“十塊一桶要幾桶?”王武林嘟囔了一聲:“怎么這么貴?”這男人不耐煩地說:“白天賣五元,夜里便是十元?!崩习迥镌诶锩娓胶停骸?4小時藥房夜里賣的藥也都比白天貴?!?/p>

王武林買了兩桶方便面,要了開水泡上端回房間。他慢慢地吃面,留意著隔壁的反應。失望的是,她那邊一點點聲響沒有。

第二天早上,黃檸在盥洗間里見到王武林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要不時地用目光照顧我哦?!?/p>

王武林笑了,稍有點不自在。

王武林有點煩躁,生活中有可能同時上演著另外一幕,劉柳身邊出現一個要取代他的男人?而黃檸接下來一天所講述的讓他多少有點緊張。

“那個女孩……就是焦娜,她告訴洋蔥,那兩天的痛哭,抽泣,哭訴……都錄了下來,說以后遇到哭戲,可以拿出來復習。她還問洋蔥想不想聽。焦娜從一個小地方的戲校畢業,想到北京來發展,連一個有出息的校友在這里都找不到。她說她就是膽大,拖個拉桿箱就來了,在小旅館住了幾天,尋到這處地下室,準備打持久戰。她不會去做群眾演員,不想在什么片子里做路人甲混臉熟。洋蔥對焦娜說,看來她只有去走捷徑。焦娜嘴嘟起來,說她才不會去送給導演睡,又說睡導演也不是容易的事,許多想入行的女孩子起初只能先睡副導演,副導演負責選角。洋蔥說他講的捷徑是正道。包裝自己,推廣自己。焦娜說,那只有洋蔥幫她才行!洋蔥居然連連點頭。我說王武林,你相信洋蔥這樣只是出于同情心嗎?你不要忽略我前面說的,洋蔥覺得這個女孩很漂亮?!?/p>

王武林問黃檸:“洋蔥和這個女孩子關系到了什么程度?他都在意到她嘟嘴這種矯情的動作?!秉S檸說:“你不要覺得好笑,洋蔥最受不了的就是她嘟嘴。洋蔥說他決定幫焦娜是同情心使然,也還說得過去,這時候他們還沒有到男歡女愛那一步。洋蔥不僅僅對焦娜嘟嘴受不了,她的哭更是攪得他心緒不寧。他早上帶著他的哭聲去上班,一整天耳朵里都回響著哭聲。晚上回來哭聲還在,他得把哭聲勸沒了才能夠做飯。洋蔥做飯開始有花樣,而且做雙份的。也不再擺臺子在外面吃,移到焦娜的房間里去吃。為什么呢?焦娜吃飯的時候對他太親熱,他不習慣,不怎么喜歡,也沒有辦法,在房間里吃飯她更親昵,更嗲。洋蔥怕被別人圍觀?!蓖跷淞终f:“看得出來,這時候洋蔥已經很喜歡這個在他面前發嗲的女孩,說同情心,沒有心,哪來的同情?”黃檸哈哈,王武林說:“你不要笑,一個男人說女人嗲要分清真假,喜歡的女人,她怎么嗲都是可愛的?!?/p>

“王武林,我告訴你,他們這時候還什么沒有過分親昵的動作。直到他們開始接觸以后的十多天,她哭的時候洋蔥勸不住,她說,你抱我,抱的時間長長的……就能夠將我的哭止住,為什么呢,淚水就被你溫暖寬厚的身體吸干了。王武林,你們男人是不是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把持不???”王武林說:“作為旁觀者,作為我,根本就不喜歡這樣的女性,照你的講述,她在男人面前也太夸張了,就怕嗓子淺的都要吐。但當局者迷,洋蔥對她有好感也就不會不適,情人眼里出西施嘛?!?/p>

“問——題——是,洋蔥在對一個人講到這里時,說他對焦娜絕對還沒有想處朋友的那種好感。我們姑且相信吧。洋蔥原來在一家文化公司做文案,編輯一份專門做演員推廣的DM廣告《星酷》雜志,發她們的定妝照,銅版紙印的一大本,每期都送影視公司和一些大導演手上,他們做了幾年,推出了一批新人。洋蔥幫焦娜在《星酷》雜志上做一個通版,這是他所說的捷徑。焦娜當然覺得好,為這個主意興奮得跳了起來,提出由洋蔥來做她的經紀人,以后片酬演出費都分他一半。讓洋蔥犯愁的是,焦娜根本拿不出刊登費用,而簽約這家公司她又不愿意,絕不肯“賣身”。她讓洋蔥與公司協商,能不能由他兼職做他們的文案,抵消她的費用。洋蔥知道,這根本說不出口。不過洋蔥還是幫她找到了辦法。讓她在《星酷》參與拍攝的公益片里擔了主角,通版也隨片子做了,拿回來的樣刊在她的床上堆滿了。

洋蔥每天變著法兒給這個焦娜做飯,而她卻更喜歡下館子吃飯店,理由五花八門,連下雨,連好久沒有沙塵暴都要慶祝一下。有意思的是,洋蔥和她的消費實行AA制,是洋蔥提出來的,他以后解釋原因,說自己一開始頭腦還是清醒的。他們有過摟抱以后,一大段時間里,一個多月吧,洋蔥一直沒有親吻她,也沒有愛撫動作。誰會相信這話呢?洋蔥反復說,真是這樣的。

說到洋蔥的故事,我總說他對一個人怎么講。怎么解釋,這一個人是誰呢?你不會懷疑是我吧?洋蔥對這個人詳細地講他和焦娜的交往,是因為這個人是他現在的愛人。

洋蔥和焦娜關系的進一步發展是他們像我們這樣緊挨著住了。焦娜看她隔壁的人搬走以后自作主張,替洋蔥調了房。洋蔥下班回來看到門被撬,東西被搬,當然很不爽。焦娜振振有詞地說,心有多大,房有多大。洋蔥糾正她,心有多大,天有多大?!?/p>

王武林突然問一句:“他們像我們這樣緊靠著住,也像我們這樣聊嗎?”

黃檸沉默了一下,說:“我給你講的,有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有個人講給我聽的。焦娜喜歡坐在小飯館的窗口座,托著下巴看胡同里的人來人往,她說街景就是流動的戲,過往的每一個人都是角兒。兩個人一起在外面吃飯時,洋蔥感覺很無趣,他認為焦娜的心思不在吃飯上。拍了公益片,上了《星酷》雜志以后,焦娜還真的開辟出事業的路子,接了幾部電視劇的小配角,不拍戲的時候幾乎每天出去吃飯,約她的都是影視公司的老板,簽下合同的導演,想往什么影視劇上砸錢的投資人,已經有項目在啟動的制片人什么的。逢這種場合,焦娜盡可能地帶著洋蔥,她在不同的場合介紹洋蔥,是她的經紀人,或者保鏢,或者生活秘書。還有的私下身份當然不會說,他是她的廚師,性伴侶。他們開始住到了一起,焦娜花錢讓老板娘將兩個房間打通,變成一個大間。應了焦娜篡改的那句話,心有多大,房子有多大。

有一天,焦娜在飯局上要洋蔥先回去,她一夜沒回來。第二天見到洋蔥居然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洋蔥后來對人說,先入為主的好感,使他不能夠客觀審視這個女孩披著悲情的過度矯情,看不到她嬌媚所掩蓋的淺薄?!?/p>

王武林問:“洋蔥總對一個人解釋或者檢討自己做的,這個人是你,還是他現在的女朋友?”黃檸答非所問,她說:“有的女人,有手段有心眼,會階段性地利用各種身價的男人。當洋蔥有一天覺得被利用的時候,他還算聰明,果斷地與焦娜分了手。焦娜好像等著洋蔥這么做似的,根本沒有他害怕的哭哭啼啼,她只說了一句,‘你讓我一個人,以后怎么辦???洋蔥沒有回答,心里想的是,她會有辦法的。他能夠做出分手的決定,就是把她看得很清楚了?!?/p>

“兩個人的裂痕一定是在洋蔥發現自己不被尊重開始的,說被利用,洋蔥從開始就應該明白。一個人喜歡對方,會希望在感情發展過程中改變不好的方方面面,相信愛情偉大力量的人還是有的,這不是智商的問題,也不一定與情商有關。我想問一下,洋蔥和焦娜談分手是在什么地方?”

“洋蔥把焦娜約到我們買東西的那家超市,覺得人多的地方焦娜會控制情緒,他想多了。洋蔥與焦娜談了一個條件,在一起時AA制用錢,分手時BB制。焦娜搞不清洋蔥的意圖,有點緊張。洋蔥要把兩個人的錢并一起對分,討便宜的當然是焦娜,洋蔥分給她兩萬塊錢。你說洋蔥這是有病吧,腦子進水了是不是?洋蔥厚道,他覺得焦娜挺不容易的,就算是最后幫她一下。出超市,洋蔥說了句焦娜說過的話,‘街景就是流動的戲,過往的每一個人都是角兒。焦娜告訴洋蔥,這是她戲校的老師在課堂里說過的。焦娜拿洋蔥這筆錢還有點不好意思,回到地下室給他寫了張借條,說等她有錢還給他,就當作向他借的。他當面把焦娜寫的借條撕了,說不用啦,以后都可能再也見不到了。焦娜要洋蔥保證,不能在她的人世里失聯,不管怎么樣都不要換手機號碼。分手后洋蔥到哥們那里住了幾天,回來時焦娜已經不住在地下室,老板娘說焦娜住后現代城去了。

留有洋蔥手機號碼的焦娜后來還向他求助過一次。那是元旦以后很冷的一個夜晚,她說她在街上晃蕩著。洋蔥問她是不是情緒很不好,遇到什么麻煩了?她說她把包丟了,只剩手機套里夾的一張銀行卡,余額不到一百,她要洋蔥借給她兩千,說片酬很快就下來,所得稅就交了兩萬多。洋蔥說他馬上給她卡里打五千。不要還了,有錢留著備用。她咯咯笑了起來,說她現在不哭了,想哭的時候讓自己笑出聲來。她說,‘我是專業演員,從今往后對所有人演戲,我都對你演戲了,對其他人還有什么障礙?!洋蔥沒有說什么,哦了一聲。他已經談女朋友了,接她這個電話,他從女朋友身邊跑開去半個多小時。其后,他不得不把自己的這段講給女朋友聽。激怒女朋友的是他給焦娜錢這件事,她罵他一聲傻逼,和他拜拜了。

焦娜在出名以后一直要把這筆錢還給洋蔥,第一次提出來時,她要給洋蔥雙倍。洋蔥一聽她提還錢的事就把電話掛了,叫她以后不要再打電話給他,當作沒這件事,他不認為這錢是借的。第二次她又提還錢,要給洋蔥十萬塊錢。洋蔥一言不發,聽她說了幾句又把電話掛了。再后來,焦娜要給洋蔥五十萬,見洋蔥仍然不為所動,她急了,說她想要回洋蔥手里的借條。洋蔥說他當時真的撕了,扔掉了。焦娜不相信,她那天到垃圾桶里都翻過,沒有找到哪怕是一小塊紙片。洋蔥說不出口,他把碎紙片扔到了便池里。知道焦娜這點心機,他對她一點點好感也沒有了。他說,‘焦娜你以后再不要找我了,你是我的麻煩,我女朋友非常在意我們曾經的交往……”

王武林覺得他的故事再也講不下去,幾乎和黃檸的故事一模一樣,男主人公被有心計的女孩利用,最后分道揚鑣。不同的是里面夾一個充當電燈泡的戎夏。

黃檸每天比王武林回來得早,聽到他開門的聲音,她便出來扔外賣食品盒,或者去盥洗間,與他說幾句話,或者就只點點頭笑一笑。隔壁聊時他們也有些閑話,不多。要是黃檸在王武林之后回來,通常是在外面吃的飯。板壁上磕三下是約定的通話鈴音。有次王武林吹了聲口哨,黃檸奚落他自制彩鈴,讓他很不好意思。

這天王武林回來黃檸沒有開門,門縫里也沒有透出燈光,沒有一絲聲響。到九點多,他磕了磕板壁,那邊沒有反應,確定她沒有回來。他忽然覺得很無聊,一大段時間里只有玩手機,看微信朋友圈,看鳳凰網,玩消消樂。玩到眼睛發澀。他放下手機,開始琢磨地下室里住的五花八門的人。他和這些人都沒有交往,有的連點頭招呼都沒有。住地下室的人都心事重重,都很忙很累的樣子,他們都有在這里過渡一下的想法。到北京來打拼,如果始終住在這不見天日,沒有陽光,沒有自然風的地方,算是什么等級的生活呢?一些成名成家的人有過住地下室的經歷,他們刻意回避這段,想忘掉那些日子;也有人把它掛在嘴邊上,那是標榜自己曾經的艱苦奮斗。王武林希望能有作家寫一本反映地下室生活的非虛構小說,有一部拍地下室居住人群的紀錄片。北京的地下室面積有多大?有多少人住在里面?應該有統計數字。地下室的治安比地面上的城中村要好,它是封閉的,可控可管束,和薈子住地下室時,他每天零點之前一定會回單位宿舍,夜里警察來查居住人口,查對身份證,盤問懷疑對象,他不想遇到?,F在,他住在這里,半夜敲門心不驚,為什么呢?

這個晚上,他領略到了孤寂。自然,也就再次想到以前薈子住在這里的情況,她說過,有他陪她,她心里才安定。

到早上醒來,黃檸那邊還是沒有動靜,他出去之前問了一下老板娘。老板娘捂住嘴笑:“你的女人回不回來都不告訴你,我又能知道嘛事?”老板娘南腔北調的口音里又拖了點天津腔。

王武林有黃檸的微信,但看不到她的朋友圈,他可以打電話或者發信息問問她情況,可總覺得有什么不妥。他想了一個辦法,到下午下班前發了一條短信。約她晚上一起吃飯。隔一個多小時她才有回信:“謝謝。在醫院里?!彼麊査趺蠢??她回他,沒事。他問她在什么醫院,要過去看她,她說不用。

下班后王武林不想回地下室,在單位與一位喜歡煲電話的老作家聊了一個多小時。叫外賣的時候黃檸信息來了,問他有沒有時間來醫院陪她,她在輸液。他說立即可以過去,她就發來了位置,在軍區總醫院的門診部。

到醫院的輸液室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朝他無力地笑了笑,示意他坐到旁邊空著的位子。她說發高燒,腳像踩在棉花上,昨天女同學陪她來的醫院,輸完液以后住在她那里,今天女同學出差到天津。王武林說早該叫他,遇到學雷鋒的事情他都是爭先恐后??吹綄γ嬉晃惠斠旱牟∪藢λ籽?,他壓低聲音,說昨天一個人住在那里很冷清,很無聊,覺得很無趣。黃檸說她也遺憾,錯過了他要講的,很想知道做電燈泡的胖丫會和他有什么故事。他笑了笑,說還真有。

黃檸說她很想吃一頓他做的飯,用大米煮的白粥,米粒不要太漲開來,有濃稠米湯的那種。王武林說這個簡單,很簡單。黃檸催他回地下室去做,差不多半小時輸液就完了。還說可以向老板娘借做飯的廚具,看來她要王武林給她煮粥的想法在腦子里盤旋久了。王武林說盡量不用老板娘的東西,他有辦法。

王武林的辦法就是到超市去買,拎了好幾個方便袋回地下室。見到老板娘,還是要向她借電磁爐。老板娘說,黃檸還是沒有回來,這里,男男女女分分合合的事情很平常,以前的老板娘天天晚上給她講。她勸王武林不要難過,又問他在黃檸身上花了多少錢,有沒有一大筆錢擱在她那里?王武林不想和她八卦,也不想解釋什么。他說他不難過,準備煮一大鍋粥喝一下,睡一覺大概就好了。老板娘說王武林真特別,一般的人都是喝頓大酒,借酒消愁。她可以陪他喝,她這人心眼好,看不得別人心里難受。王武林不想與她啰唆,說自己就只想喝一鍋粥,借她的電磁爐燒一下,要多少錢給多少錢。老板娘說:“好吧,我替你燒?!蓖跷淞终f:“不要!”

王武林在盥洗間里煮粥,掐著時間點在做,做早了會烀湯。米倒下鍋時,聽見老板娘驚喜的聲音:“美女啊,你終于回來啦,小王以為你跑了,一個人燒一大鍋粥,準備借粥澆愁呢?!秉S檸的聲音不大,王武林能夠聽見,她說她還是要跑的,回來拿東西,跟老板娘結賬退房,說著就跑到盥洗間來。王武林讓她到房間躺著歇歇,粥煮好了端過去。

到王武林把粥鍋端到黃檸門前,他忽然做了一個決定,不進她的房間,把粥鍋遞給她。轉身他回去拿來碗筷和兩瓶醬菜,還是站在外面。黃檸說:“你進來??!”他說:“不用了,吃完了好好休息,有事你叫我?!?/p>

他回到房間,板壁響了,她在那邊喊:“我是病人,照顧我一下好不好,有點同情心好不好?!”他被搶白,連連說好,趕緊跑過去。進到房間,黃檸指著鍋和碗問他:“你今天剛買的?”他說:“洗了,開水煮了,消毒了。不想用老板娘的餐具?!秉S檸搖搖頭,看著他替她將鍋里的粥小心地傾倒在碗里,把醬菜瓶蓋擰下來擔筷子在上面。她心里感慨,他倒像是南方男人。

“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吃在廁所邊上熬的粥?!彼粤艘豢?,抬起頭。王武林說:“老板娘不讓在其他地方用電磁爐插座,煮粥的時候他一直站在爐子邊上?!秉S檸說他太多心了,“你也喝一碗粥吧,真好喝!你一喝就不需要解釋了,我住的后現代城,新開一家早點鋪,見油條炸的太大,有人懷疑是加了讓油條膨脹的洗衣粉。人家根本不解釋,每天早上讓三四歲的女兒在大家面前吃。于是,他們家賣的什么東西就都讓人放心。哎,你不會只買了一只碗吧?那樣就太搞啦?!蓖跷淞终f他叫了外賣,吃得很飽。他沒有回答黃檸碗的問題,他確實是買了一只碗,怎么好意思承認呢?他坐在床邊上,房間里只有一張寫字臺和一把椅子,現在是黃檸的餐桌。

黃檸小口小口地吃著一塊醬萵苣,她說她是女漢子,不會被什么人的關心所打動。不過,看到王武林那么快趕到醫院,她還是感動了一下。再喝上這么軟乎的熱粥……她盯著王武林,停頓了一下說:“我是有男朋友的,準確地說,是有未婚夫?!蓖跷淞帚读艘幌?,說:“我也有,一個好了多年的女朋友……”黃檸揮手制止王武林。她說:“我倆萍水相逢的,說這些干什么,像我心虛似的。謝謝你到醫院看我,謝謝你替我煮粥,我微信轉賬給你,給你發紅包,不能讓你為我花費……”

王武林目瞪口呆,幾乎是下意識地說了句:“多大的事???!”這是他上大學時的室友,一個南京男孩的口頭禪,這句話能夠應付很多情況。

黃檸在他這句話以后默默地喝完了粥。也不用再言語。王武林替她把鍋碗筷子收拾了拿走。出門時黃檸又一聲謝他,他看到她的眼睛紅紅的。

盥洗間里,王武林揚起脖子喝下大半鍋粥,洗鍋前湊到自來水龍頭面前把嘴洗了洗。

黃檸像看得見王武林醒來,在他一睜眼的當兒敲響了板壁,她今天不去上班,讓王武林把昨天剩下的粥留給她。王武林到盥洗間洗漱的同時,煮了一鍋粥,老板娘笑話手忙腳亂的他和黃檸,“貓一出狗一出,白天吵晚上好?!?/p>

上班后王武林收到黃檸微信:“早上看著你放下粥鍋的背影,真想從后面抱抱你?!彼⒓椿貜停骸昂冒?!”過一會兒她又來一條信息:“也就是那一瞬間的感覺,現在沒有了?!彼l了一個暈的表情,然后倆人無語?!?/p>

晚上王武林買了菜回地下室,為黃檸做了一碗軟乎的西紅柿雞蛋湯面,炒了一盤手撕圓白菜。她夸他飯做得真好吃,問他怎么才能夠把飯做好?他說主要是掌握火候,還有控制咸度。

“你真能干!那問你一個問題?一段男女關系,怎么才能夠發展得很快?”她突然來這么一句,王武林的思維還在油鹽醬醋上。他想了一下說,也顯得對這個問題回答的認真:“男女感情的進展通常會有一個節點,恰好的事件能夠促進,譬如像你生病,同情和被同情都會催生感情,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我這么說沒有別的意思,我們之間不會發生什么?!?/p>

為了把自己徹底洗白,王武林說他與薈子和戎夏的故事就說明這一點。黃檸要聽,要王武林現在就講給她聽。

“我的故事總是和吃有關,說好聽一點也就是與美食脫不了關系。薈子說我,‘一個能夠孜孜不倦地為別人做飯的人,一定是一個善良的人,有愛心的人。到戎夏也這么夸我,薈子不樂意了。

有一大段時間里,我幾乎每個周末都到戎夏那里做飯,把我會做的菜全做了一遍。我能夠感覺到薈子的不滿,她再也不在桌上夸我的菜做得好,總是當戎夏的面貶我,雞蛋里挑骨頭,話說得非??瘫?。薈子還不知道,每次聚會以后,戎夏便短信和我私聊接下來吃什么,做什么。興致勃勃,滿懷期待。她告訴我,她媽媽知道她在北京吃蒜,還是吃加了蒜的紅燒肉,在電話里哭了,說戎夏要是在北京不適應還是回家。戎夏說不是那么回事,是適應性更強了。她不敢對媽媽講,能夠吃好是保證她在北京能有起碼的快樂。

薈子在我面前攤牌,直接表明對戎夏的不滿,說她那么胖還喜歡吃,吃吃吃,不怕吃成個路都走不動的巨胖子。又說我又不是什么人的私廚,更不是招之即來的鐘點工。她干脆以腸胃不好為由停了三人聚會。此后的一個周末,戎夏很可憐地給我發了一個表情包,一鍋水里煮一只整的西紅柿和兩只帶殼的雞蛋。她自嘲是笨人的西紅柿蛋湯。

我對戎夏的印象很好,胖得可愛,人很單純,對美食追求得悲壯。我問過一個醫生,他說吃下去的硬吐出來對胰腺很不好,我也想就此結束薈子所說的私廚,不再讓這個胖女孩吃了受罪。不久,薈子找理由從戎夏那里搬了出去,讓我想不到的是,她居然住到了地下室。戎夏向我打聽薈子住什么地方去了,我說暫時還不知道,薈子交代我不要告訴她。戎夏說她一個人住大房子挺不適應的,我建議她趕緊找一個男朋友,她說有一個目標,得下決心。我讓她趕緊,她說要下決心的不是她。

薈子住的地下室,就是我們現在的地方,有很多人做飯,老板提供炊具,也就只能簡單的燒炒燉,耐鍋的菜根本做不了,房間里不允許用電飯煲,連熱水器也不許用,查到違章用電罰款200元。薈子請我去吃飯,吃她在盥洗間電磁爐上做的小炒肉,熗苦瓜,西紅柿炒雞蛋。菜做得咸的咸,淡的淡,炒雞蛋里還有好幾塊蛋殼。我說以后請我吃飯可以,得由我來做。就這一句話,她先是隔那么幾天請我吃飯,然后便天天請,我天天去,天天替她做。薈子很神,怎么吃也不胖。

是的,我們關系發展了。薈子告訴了戎夏,為什么要這樣做呢?薈子說她本來真的對我沒那么好感,戎夏總是在她面前提起我,先夸我做的菜,然后便只夸我這個人。

你不要笑話我,我和薈子的交往在吃飯做飯之間,就連和她的接吻,感覺也像是一起吃一道菜。以后,她說我身上凈是菜的味道,好吃的菜。還說,只要有好吃的,就能夠體會到生之喜悅。

是的,這是雞湯文的語式,薈子喜歡讀雞湯文,還想編出一本這樣的暢銷書。

王武林感覺到在黃檸房間里敘事環境不同所帶來的壓力。在他講述的過程中,黃檸聽了他的建議坐到床上去,后來倚靠到床的靠背上。而他坐在房間里唯一的一張椅子上,也為了舒服和放松一點。騎在椅子上雙手扶著椅背,直至抱著椅背,下巴擱在椅子的搭腦上。這樣的姿勢,身體放松,心理上怎么也放不下來。她一直看著他,像課堂上的小學生。隔壁聊的時候,只要她不插話,他可以一直講下去,現在不行,他得照顧到她的神情。

到他說今天就聊到這里,她沒有動彈,還保持著傾聽的姿態。她讓他說說胖女孩戎夏,他與戎夏后來的故事。他說沒有故事了,戎夏此后斷了聯系。她嘆了一口氣說:“也是。生活就是這樣,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里有許多萍水相逢,那些曾經相識的人,過那么一陣子,丟了手機都可能永遠失去聯系。也有可能,在地鐵站或者餐廳遇到,滾梯一上一下,抑或身邊有伴侶,連說話都不方便,只有失之交臂。說不定有喜劇性的相逢,你再看到戎夏時,她已經有了孩子,一個她的翻版,白白胖胖的小戎夏,讓孩子叫你叔叔還好,叫你舅舅,讓你尋思幾天,她這是什么意思?”

王武林說,要是遇到這樣的情況,他一定要抱抱這個小胖妞。黃檸盯著他笑了笑。

他對黃檸說的不是真話,他不想講他與戎夏后來的事,有點復雜,拿不準黃檸會怎么想。

戎夏在之后找過王武林一次,請他幫忙做一次飯,并要求他不要對薈子說。她對王武林的稱呼有了變化,過去叫王老師,現在叫他武林哥。她要請男朋友吃飯,吃武林哥做的飯。

王武林在戎夏的廚房里做飯,這回是她的男朋友站在他身邊看。戎夏交代他得好好向武林哥學習做飯。一進門戎夏就介紹過他,公務員小遲,在區宣傳部門工作。小伙子長得挺帥,就是皮膚黑點,下嘴唇厚得很突出。他對王武林就像對領導,畢恭畢敬,茶杯里添水時杯蓋輕提輕放,遞上香煙打火機馬上點火湊到面前,而自己卻不抽煙。

戎夏到廚房看一眼時,王武林說:做飯不難,感情是佐料,有心意在里面就好吃。她嗯了三聲,頭連連點了四五下。戎夏一轉身,小遲解釋,他和她只是一般朋友,認識好幾年了。王武林說難怪,他和戎夏經常在一起就沒見過他。小遲聽這話,臉色有些不好。

吃飯時桌上有一瓶五糧液,是小遲帶來的。沒有酒杯,酒倒在兩只小碗里。有一種女孩子喜歡喝酒的男人,見到喝酒場面會比喝酒的人還要興奮,戎夏就是這樣的。但她很快發現情況不妙,兩個人喝得很猛,不停地干杯。小遲說酒還有一瓶,王武林也是一副有多少喝多少的架勢。戎夏說:你們不能這么喝。王武林警告,男人最厭煩的就是喝酒時邊上女人嘰嘰歪歪,戎夏馬上就不再吭氣。

王武林能喝點酒,但感覺他是喝不過對方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非常想多喝些酒。

小遲在戎夏去廚房時問王武林,有沒有喜歡過戎夏?王武林說:戎夏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難道你不喜歡。小遲點點頭,說他喜歡,又說他與戎夏太熟。王武林說太熟怎么也不應該成為談不好對象的理由,小遲連連點點頭,為太熟這句話他們又干了一大杯。

王武林臨走時頭腦還算清爽,他告訴小遲,自己的女朋友是戎夏的閨蜜,會武術會打人,小遲要是欺負戎夏,她會找他拳打腳踢。事后,他覺得他真是喝多啦。那天晚上他沒有到薈子的地下室去,從戎夏家直接回到了單位宿舍。半夜里,戎夏的電話打了過來,她說她知道王武林現在沒有和薈子在一起,她有點語無倫次,小遲告訴她,要娶一個胖老婆,像她這樣胖的,跟她長得一樣好看的。王武林說:丫就不能說點痛快的,轉彎抹角的。你現在用手機把他的話錄下來,明天問他說話算不算話。

第二天一天沒有等來戎夏的消息,王武林免不了替她往不好的方面想,小遲也就是對戎夏說了一堆醉話,事后會不會千方百計地想賴掉?過了幾天,事情明了,戎夏約王武林和薈子吃飯。飯店定東四民芳,她要帶上男朋友小遲一起去。王武林問戎夏和小遲的關系是不是確定?她毫不猶豫地說了聲“是!”

戎夏交代王武林,在薈子面前就當作根本沒見過小遲。她感慨了一番,會做飯的男人并不是所有女孩都喜歡,胖女孩就不敢喜歡。她也不想讓小遲學做飯了,準備買一堆官場小說給他看。王武林說,千萬不要,那是厚黑,男人在官場上黑,在家庭里對你亮堂不起來。戎夏沉默了一下,說有道理。那她就跟媽媽學,她爸爸是她媽媽培養出來的。

薈子不去戎夏的飯局。她說:答應又怎么啦,答應了也不去。要去你去,你去做燈泡,你去吃魚頭泡餅。

戎夏沒有生氣,她對道歉的王武林說:感情這東西要促一下才能發展得更快,我幫助你促進了薈子的關系,你們在一起了;你又幫我促進了和小遲的關系。我這是學習別人的成功經驗,在戀愛中學習和運作愛情。

王武林覺得這個胖丫頭真是可愛,說單純也不,說復雜根本扯不上,有點令人心疼。

黃檸從來沒有去過王武林那邊。以往她敲三下板壁開始聊天,相當于電話來電提示音,現在敲三下類似于短信,告訴王武林可以到她這邊來,門已經虛掩著。老板娘早認為他們關系不一般,試探他們要不要將兩間房打通了。黃檸說贊同,打通了在中間再裝上一道門。

黃檸對王武林講的有些失望,覺得戎夏和他應該有故事。有一天她讓王武林把為薈子做過的菜都說一遍,他說那樣的話還不如同樣給她做一遍。她斬釘截鐵地說不要,怕像薈子和戎夏那樣。那樣什么,她不說明。

王武林還是給了她一個驚喜,在一個周五早早地回來,為她做了鮮蝦意面。她說:“一下來就聞到了香味,就知道你做了什么。有點感動,也有點……那個,知道你的用心?!彼黹_話,說鮮蝦真是鮮的,活的蝦挑泥腸要點技術。她說做得和洋蔥不一樣,洋蔥做正宗的意面從來不用直面,用通心粉或者貝殼面,那樣可以多吸收一些鮮汁。不過,吃了以后她還是夸王武林做得真好,有不同的風味。

王武林提起他認識的一個女孩,一直認為男朋友是世界上最好的,分手以后一大段時間里依然這么認為,直到她遇到了新的對象,關系發展到一定程度才發現,她原來那位未必是最好的,人與人是不一樣的。黃檸伸出手制止他的話題,要他講講怎么與薈子分手的。他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怎么認為我和薈子分手了,就沒有可能還在一起,有一個好的結局?”她說:“反正我覺得會是分手的結局,你笑了,一定是分了?!彼f:“錯,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和她都快結婚,婚前我們決定分開來住一陣子,她學她閨蜜,說這樣對婚后有好處?!?/p>

王武林不想讓黃寧猜出他那段不成功的戀愛結果,或者他并不想和盤托出自己的感情經歷,他用劉柳充當薈子。

在和劉柳同居以后他問過戎夏,她那位公務員男朋友住在她的房子里,有沒有覺得客居和寄人籬下?戎夏說:“怎么可能會有這種心理,我那位心高氣傲,說自己是期貨,早幾年他這個崗位分配福利房面積比我現在的房子大多了。他說,‘北京的房價就是上天,我們也不可能只有你這一套小房子,我領導哪一個不是四環以內三四套?!蓖跷淞钟謫柸窒母改赣袥]有要求小遲要有婚房?戎夏說她父母沒那么市儈,就是擔心她的安全,讓小遲提供父母的身份證復印件。王武林把這事當作別人的笑話說給劉柳聽的時候,她說:“你以為我父母不擔心我???”

薈子離開地下室租房住是在她又一次跳槽以后,房子的月租幾乎是她的月薪。王武林不贊成,建議薈子和他一起住到出版社的宿舍。薈子對于他這個建議斷然否決,她不想回到她原來受歧視的地方是一個理由,要給自己壓力是最主要的。她問王武林:“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壓力嗎?就是不找我,你找一個條件比你差很多的女孩,你就忍心和她在屁股都轉不過來的筒子樓小單間里結婚,就能夠在那樣的地方生孩子過以后的日子?”王武林說:“面包總會有的?!彼憜枺骸盀槭裁床蝗ベI面粉做面包呢?”

王武林在以后很長一段時間里覺得自己窩囊,自己的女朋友,談婚論嫁過的女人,竟然在指出他人生方向不明缺少奮斗精神以后,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憤慨離開他。薈子并沒有把她在地下室里添置的那些廉價物品帶走,她給王武林留了一張大紙,上面寫著:一個人的居住,決定他或她選擇什么樣的生活。

王武林的朋友在陪他喝酒時安慰他,“北漂的女人,不簡單,不簡單!”不過,他很快就又找了一個同樣是北漂的女朋友劉柳,自認為北漂的男人也不簡單。

現在他想,黃檸也不簡單吧?她說出她的疑問,不相信他和薈子的結局,對他和戎夏的關系也有一個不知什么樣子的猜測。她讓他多少有點尷尬,卻根本不在乎,有滋有味地吃著他做的鮮蝦意面。她把調羹送到嘴里時姿勢很好看,很優雅。吃完了她對他說:“以前特喜歡看電視上的美食節目,有一個姓劉的演員主持美食節目,想不起他名字,最疼愛他吞咽口水的樣子?!彼恢浪f這個干什么。

她問他:“一個男人愿意為一個女人做飯,做得興致勃勃,不厭其煩,是不是表明他愛她?!彼f:“不一定啊,他自己也要吃飯?!彼f:“我對你這個回答很失望?!彼f:“那我沒有辦法,我說的是老實話?!?/p>

她盯著他:“那我們明天開始在這里做飯,每天都做。你開單子,我買菜?!?王武林說:“好啊,說話算話?!?/p>

老板娘知道王武林和黃檸的打算,想替他們做飯,她說她什么菜都能做出來,雞湯會熬的,醬豬手也做得不比飯店差。她還吸溜了一下口水,拿出她的第二套方案,和他們搭伙,說三個人一起吃飯能夠省下不少錢。王武林直接把她擋了回去,說:“做燈泡不好吧?!”老板娘訕訕地說:“我不壞你們的好事。住地下室省下錢來頓頓吃飯店的人,也多得是?!?/p>

黃檸氣得沖還沒有走遠的老板娘呸了一聲,王武林感慨,在大院里碰見業主,打量出是住地下室的,人家連眼神都不對。黃檸說她沒有覺得,不需要這么敏感,沒準這些人的前輩還住過地瓜棚,家里還兩代人打地鋪呢。

薈子在離開地下室之前就是這么抱怨的,而且每一次遭遇歧視都像要崩潰。王武林估計黃檸不會有這種體會,她過去并沒有住過地下室,她起先說住過這里,現在一點也不提了。目前為止,她講的也都是別人的事,洋蔥的;她提到的“洋蔥對一個人說”,這個人無疑就是她;她住到這里來一定和洋蔥有關。

王武林第一頓飯做了一條紅燒鯉魚,炒了一盤莜麥菜,燉了娃娃菜豆腐湯。飯做得很從容,盥洗間里就他在做飯,后面沒有人在等?,F在的地下室真的和過去不一樣了。

黃檸對王武林做的飯贊不絕口,心里面卻覺得菜也不是特別好吃,都比不上她公司高管就餐的小餐廳,他們從外面請了三個廚師為七八個人做飯?;剡^頭來想那一次王武林給她煮的粥,那是一種特殊情況下的感受,她不想刻意記著,當時就是有種很短暫的動情。她讓王武林做飯是想弄清她的問題,想知道,在這么一個環境下,能夠為一個同樣住在地下室的女孩做飯,辛辛苦苦的,是源于一種什么樣的動機?

吃飯的時候黃檸問王武林,現在做飯和那時候為薈子做飯有什么區別?他說有區別,覺得更好玩,很在意黃檸的感覺。黃檸說:“你有薈子,我也有未婚夫。我們都知道,現在的情景不同于你當時和薈子,更不可能類似于洋蔥和焦娜。說白了,我們就是一起住到這里來玩玩的,是不是?”

見王武林愣在那里,黃檸幽幽地說:“不是這樣的話,我對你尋求真實和準確的表達——我是到這里來體會一下的;你呢,是回顧一下,溫故知新,對不對?”

王武林笑了,像是緩過神來:“我是回來測試一下,看還能不能適應這里。我真的可能住回到地下室來,不是玩笑話?!秉S檸眨巴眨巴眼睛,還是把她想說的說了出來:“你這段時間,住到這里來是和薈子之間有狀況吧?你沒有房子,婚房是女方的,她為難你了,還是你心里不平衡……你要做什么決定?”

王武林哼哼哈哈,不置一詞。他怎么能夠告訴黃檸,他懷疑現在的未婚妻隱瞞了什么,他不想住在來歷不明的房子里,這個未婚妻也不是薈子。他只是不想越講越復雜,也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更多的事情。他這一打哈哈就等于證明了黃檸的猜測,她說:“這有什么關系,這說明你對自己不自信,不相信自己有很好的未來?!?/p>

男人的虛榮心,自尊心在自己的配偶或者愛人面前,是最容易變形,最容易扭曲的。他意識到這一點,但又無力克服。

黃檸說:“我非常想弄清楚,地下室里能不能產生愛情,為什么有了又很短暫。就不能夠一起從這里出去嗎?你和薈子本來是成功的一對,洋蔥說地下室不會有真實可靠的愛情,他說我沒有經歷過那樣的處境,不會明白?!?/p>

王武林說:“在地下室產生愛情的故事一定有,但我肯定不多,成功的,走向婚姻的鳳毛麟角。地下室的快樂很短促,很快會被無窮無盡的壓抑、自卑、痛苦淹沒。人人都想擺脫自己的困境,愛人不可靠就很容易有其他選擇,往往很決絕。說這樣無情未必客觀,我同情這樣的人,但這樣的人作為我的愛人,作為我的終身伴侶,我會缺少安全感,我會為過去糾結?!?/p>

黃檸說:“因為這樣的想法,你寧愿回到原點,那你到這里來干什么?尋找愛情,還是奮發圖強……”

王武林沒有回答,選擇長時間的沉默,他們不歡而散。

夜里的板壁被黃檸敲響,她想要和王武林聊一會兒,王武林也沒有睡著,被隔兩三間的叫床聲吵醒。

黃檸向王武林提了一個問題,為什么他們這時候嘿咻,凌晨三點啊。王武林說人家這是不得已,晚上回來誰有力氣啊,睡一覺做,還抒情地叫喚幾聲,也就是這點快活。事后會有非常實在的睡眠吧。

黃檸嘆了一口氣:“唉……可憐的是我們,我們再也睡不著了?!?王武林說:“我們聊高雅的吧,在這種聲音里我們聊交響樂,或者重金屬搖滾?!秉S檸罵了一聲“滾”,說她想聽催眠曲,搖籃曲也行。王武林在隔壁哈哈大笑。

笑聲停下來后黃檸說:“我要請你聽一場國家大劇院音樂廳的交響樂?!?/p>

黃檸請王武林陪伴她去參加了一場聚會,幾位女同學招待一位來京的男同學。因為有人堵在路上,飯局比預定的時間推遲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坐在一起等人,王武林便成為她們聊的主要對象,她們都是單個來的,對他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放過黃檸,問她:“不是說未婚夫是網絡作家嗎,怎么又變成編輯了?”

黃檸將頭斜靠到王武林肩上,說他不是未婚夫,不是男朋友,是閨蜜,是室友,是助理。幾個女孩同時把嘴噘成O形,發出驚訝又好像釋然的“哦”聲。王武林只有保持鎮靜,稍微釋放出一點點笑意。他知道這種場合,他少說為好,不說最好。

黃檸的男同學來得也遲,還帶來兩位大著舌頭說兒化音的老鄉。他見到黃檸就來了一個熊抱而且不放開。飯局上這位男同學好像始終對王武林懷著敵意,喝酒時挑釁意味非常明顯。王武林能喝猛酒,嘴像漏斗一樣。知道喝不過王武林,男同學就開始在桌上講他上大學時和黃檸怎么好的,黃檸聲明,他們兩個那時候根本就不來電。說不過去的是,黃檸講她與這位男同學接吻時通常騰出手拿一方手帕,擦他嘴角流出來的哈喇子。男同學哈哈大笑,越說越放肆,黃檸倒也不惱,要王武林用手機錄下來,說總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飯桌上吵吵嚷嚷,王武林起身出去了一會兒,哪知道男同學跟了出來,他只有進了洗手間。兩個人是一起回到座位的,黃檸盯著他倆目不轉睛。

聚會散的時候,黃檸讓王武林挨個擁抱一下她的女同學,男同學要再與她擁抱她卻沒有肯。打車回去,王武林和黃檸一起坐后座。她問他中途出去和那位同學說了什么,兩個人笑嘻嘻的回來,像是很投機。王武林說只是一道去了洗手間,寒暄了兩句,說老實話,一頓飯吃下來都還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黃檸告訴他,這個人叫董鵬程,是山東一個縣級市的招商局局長。王武林不想說,他和那位局長在洗手間的小便池面前相互打量了一下,局長先瞄了他一眼,他不示弱也瞄了局長一眼,之后還笑了笑。他想,這相當于不友好的兩國戰機空中相遇互相照射了雷達。然后秘而不宣。

黃檸說他們一幫同學聚到一起就加工,美化過去的校園生活,懷念那段日子,虛構一些故事。其實沒有那么美好。她們那時候奉行的是開而不放,放而不蕩。王武林酒喝得還是多了一點,他逮住黃檸這句話,問她“開”到什么程度,“放”又是一個什么地步?黃檸一下子沉默了,回到地下室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不過,第二天早上她對王武林笑臉相迎,說訂了當天晚上大劇院英國皇家愛樂樂團“梁?!币魳窌?,還約他上班的時候一起走。

出地下室的臺階上,黃檸站了下來。她說:“你知道吧,洋蔥每天出地下室的時候,都要唱《重歸蘇蓮托》,就前面那幾句……”

王武林說:“有意思。我以后走出去的時候也唱這幾句?!彼麊桙S檸洋蔥是不是網絡作家,寫什么類型網文?黃檸說洋蔥算是大神級的,他寫架空歷史,至于有什么作品,她沒有列舉,看得出,她是不想多說。

在這個白天,王武林一直在想黃檸請他聽音樂會的意圖。中午他回到劉柳那里,要找出他最好的一套西服。進門以后發現室內已經有很大改變,甚至都讓他感覺陌生。在他離開的這段日子里,劉柳改變了室內的陳設,以前是完全按照他意圖布置的家具,她當時說一切的一切以他覺得舒服為好。那她現在又是何種心態使然?四只書櫥本來擺成一排,如今拆分兩處,一處兩組書櫥擺在了沙發對面,不是緊靠的,中間放了電器柜,坐著原來放在臥室里的電視。至于其他的,那些多出來的,更顯女性化的東西,小擺件什么的,他覺得可以忽略不計,唯獨書櫥的移位,這不是她所能夠做到的,得至少有一個有體力強大的人幫忙。

他打開廚房里的冰箱,奇怪里面居然連西紅柿和雞蛋都沒有。兩年前他第一次到她這里來的時候,認真看的就是冰箱,他看出來她不怎么做飯,或者是不會做飯,冰箱里簡單的幾樣食材,暴露了女主人只會做西紅柿蛋湯或者將這些東西放進方便面里去煮。

他沒有去看臥室,不想看,不敢看。只瞅了一眼衛生間,看到漱口杯里還豎著他那根橘黃的牙刷。他又轉回到廚房里看垃圾桶,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客廳里的垃圾桶也是空的。

往小區外走的路上,他始終在回憶,劉柳是不是有勤于扔垃圾的習慣。他希望她每天訂外賣,而不是在其他什么人那里吃飯,更怕她已經住在了什么人那里。悶悶不樂的他一進地鐵車廂就坐了下來,一點也沒注意到面前站著一位抱著幼兒的老太,直到被人提醒讓座。這讓他感到很難堪。

晚上他沒有回地下室,從出版社直接去了大劇院,坐下來離開演還有二十多分鐘。他不時地往左右掃兩眼,希望看到黃檸走過來的情景。

她直到開演的預備鈴響了才從左邊過來,挪著身子到他右邊的位置,轉身也是彎下腰的時候,他看到她禮服包裹的臀部比平時更是渾圓。他沒有為她調一下位子,只被動地欠了欠身子。他有點緊張。

開演前燈光暗了,身邊的黃檸與他處在一個陌生的空間里,清淡但揮之不去的香水味,讓她的身體面積放大了,有一種誘人的氣息,他使勁地嗅了一下,像是大膽地接觸了她,然后悄悄地扭頭看她。她端坐著,凝視著舞臺,對他以為的侵襲無動于衷。

音樂會開始,那股香水味猛然到了他面前,右耳邊有頭發絲撩過來,癢酥酥的。他感覺她要悄聲說什么,他等著。等了好長時間,她說了出來,一個讓他怎么也想不到的問題:“問你……你打過我主意沒有?”

他愣了一下,知道必須回答。他應該轉過臉來對她說,但只是搖了搖頭。她接著追問:“一點也沒有?”他仍然搖了搖頭,然后轉過臉去強調了一下:“真的沒有!”

他們倆再也不說什么,似乎是音樂廳里最陶醉的觀賞者。

散場后他們坐地鐵回去,車上的空座很多,黃檸沒有坐,王武林陪她站著。

她說:“劇場里的一問,我們倆現在算是好朋友了,很哥們的那種?!彼α诵?,點點頭。

他有過胡思亂想的時候,歪心思的時候,想象她的身體,在她的身體上做各種各樣的動作。演繹這一幕時,情景地卻總是在地下室他的房間里。他理解她在音樂廳里的提問,她顯然是想讓他們的關系有一個明亮的結尾,

出地鐵站黃檸走得很慢,到胡同口,她站了下來,以命令式的口氣說:“你請我擼串吧,我還要兩支燕山啤?!蓖跷淞终f了聲好,腳步快了起來。

胡同里烤串的到夜里放肆一些,把招待客人的小方桌和小馬甲放到了路邊。王武林點烤串的當兒,黃檸用一疊餐巾紙擦了幾遍油膩膩的桌子。王武林覺得好笑,他說:“剛才,兩個住地下室的人去聽音樂會;現在,穿著禮服坐胡同口擼串?!秉S檸說:“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倆有大房子不住,有愛人不好好泡著,跑這里來住地下室才十分奇怪?!?/p>

王武林說:“要不我們互相倒一倒,真實的……說說彼此的事?”黃檸說:“我才不呢,這是隱私,什么人也不說?!蓖跷淞终f:“好吧,那我們還是互相猜疑著,或許這樣才更有意思?!?/p>

黃檸喝啤酒居然不用杯子,一口酒灌嘴里太猛,噴了出來,然后她就不停地笑。笑停下來后她說:“我明天就回去啦!”

王武林沒有一絲吃驚,說這頓擼串就當作給她送行,“從此別過”。

他們可以選擇一種不聲不響的方式結束,譬如他晚上回到地下室的時候,隔壁的門敞開著,里面空空如也。但她沒有這么做。

黃檸的離開很有儀式感,讓王武林用她的手機替她留影像,在地下室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指揮他用手機拍這個拍那個。這段時間里,黃檸接了兩次手機,都是來接她的人打來的,催她趕緊上去。

王武林舉著手機拍黃檸出地下室,看到來接她的人。這個人戴著一副寬框的墨鏡,雙手叉著腰站在地下室門口。黃檸上前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臉,問他要不要下去看看?他搖頭說:“發過誓,再也不進這鬼地方?!币娡跷淞钟檬謾C拍他和黃檸,他大聲喊:“喂哥們,不要再拍了,沒什么意思!”黃檸卻示意王武林繼續拍。

王武林在黃檸他們走后沒有立即回地下室,他在紫藤長廊坐了一會兒,翻看手機,以為黃檸會有一條道別的短信或者微信,哪知道沒有。他給她發了一條:

啊朋友再見!

一會兒有信息提示音,不是黃檸,是劉柳的:知道你回來過。

他沒有回復。轉身回地下室。

他走得很慢,哼出了《重歸蘇蓮托》的前奏。

他站下來,唱兩句記得的:

看這海洋多么美麗

多么激動人的心情

……

他唱得很大聲。

責任編輯 歐陽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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