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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彎道

2018-11-16 12:27徐頗
紅巖 2018年6期
關鍵詞:鴨子爸爸孩子

徐頗,1967年出生于吉林省樺甸縣,現居住于吉林省吉林市。有詩歌、散文發表于國內外多種刊物,征文獲獎若干次。

一 、意外偏離

我每天要抽掉一包煙,早晨打開,晚上睡前定是正好抽完,如果剩下一顆就像是今天差了點兒事情沒做。這樣下來,我每天的時間就被一包煙分成了整齊的二十份。每天六個半小時睡覺是不抽煙的,用剩下的十七個半小時算一下,一顆煙相當于五十二分三十秒,我抽掉一顆煙的時候,就標志著這樣長度的時間剛剛消失。飄在空中的煙霧是這些時間消失的唯一線索。

古人對時間的認識是從太陽和月亮開始的,所以古書上沒有時間這個詞,只有光陰、時光,永遠帶上一個光字。時間這個詞太抽象,太難以把握和形容,所以聰明的古人選擇了時間留在世上的影像加以闡明。就連提出了相對論的愛因斯坦,形容起時間來也會磕磕絆絆、閃爍其詞:“一旦與人類評估的事件分開,時間即無法單獨存在?!彼倪@種觀點,是延續了萊布尼茲“時間僅是事件的順序;它本身并不存在”的觀點,至少是贊同。關于時間的解釋,牛頓的觀點最無趣,這個聰明絕頂的人、發現了萬有引力的人、一直掌管英鎊發行的人錯了。我生活在這張也許存在也許不存在的大網里,每天早八晚五地被一根時針牽著,它像一把尺,偷偷地測量著我生命的長度,這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時間在我的想象里一直是連續的,環環相扣,絕不會出錯。它是直線向前,無法停頓也不能改變速度。你過完八點鐘,接下來迎接你的一定是九點,中間的三千六百秒一秒也不會多,一秒也不會少,在這個過程中你必須要經過八點半這個點,絕無逃脫的可能。

可是凡事都有例外。

吉林省樺甸縣坐落于龍崗山脈之中,我在那里出生,一直到十一歲才離開。大山里的孩子冬天都玩和雪有關的游戲,我們用木板鋸兩個比鞋子稍大的長方形,下面安上兩條八號鐵絲,前頭用四根釘子釘進去做咬住路面的鐵牙,上面用皮條釘七個綁扣,綁扣里穿一根麻繩使勁一勒,這雙自制的滑行鞋就可以上路了。我們管這東西叫“腳滑子”。冬天,路上的雪被汽車馬車壓得溜光锃亮,穿上這樣的腳滑子,背上書包一溜煙趕往學校,腳滑子是我們這幫孩子的標準裝備。一個不穿腳滑子的男孩是無法想象的事,除非他瘸了。放學以后,腳滑子的用途再也不是趕路的工具,它變成了游戲的道具,變成了男孩顯示膽量確立群體順位的必修課。

北山大坡上有一條路,冬天汽車不敢上去,即使裝上防滑鏈也不敢,因為太陡太滑,坡道又長,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設想。只有馬車能上去,馬腳下有鐵筋鍛打的馬掌,馬穿上了鐵牙,和我們一樣。我們一幫孩子用腳下的鐵牙一點一點上去,幾乎沒人敢上到坡頂,因為越往上去下來的速度就越快,最后快到無法控制平衡。競爭就在你停下來準備出發的位置開始了。我們一寸一寸地朝那個危險的極限靠近,直到有一次我上到的那個位置成為大家公認的極限,甚至所有的家長都警告孩子決不能靠近那個地方。那一次我上得最高,心里打著鼓就滑下來,滑到一半的時候已經領先后面的人很遠。速度越來越快,心越來提得越高,幾乎到嗓子眼了。忽然,我看見前方不遠我左腳必須經過的路線上有一小塊顏色和雪不一樣的東西,很可能是馬糞凍在路上的殘留物。當時的速度肯定比汽車快的——比夏天的汽車快。我想躲開但是來不及了。

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左腳被什么東西擋了一下,這微小的差池導致我必須把左腳抬起來逃開,然后向前移動兩三寸,使它回到正確的位置,只有那個位置才能和右腳保持前后左右的呼應,才能留出微小調整所必須的余地。而且我必須快,身體正在以一種我沒預料到的姿勢扭曲。我還要看一眼腳下是什么東西造成了現在的被動局面,我必須看到,以便下次不犯這種錯誤。我低了一下頭,什么也沒看到,但是腳下的摩擦很質感,憑借這種質感完全可以斷定那確實是馬糞。冬天路上的馬糞是有人收集的,拾糞也是我們放寒假的任務之一。馬糞凍在路上,用腳踢一下然后裝進筐里的動作我非常熟悉,也熟悉冰雪上剩下的那一小塊殘留。我甚至埋怨沒把馬糞踢干凈那個人??墒且磺卸紱]辦法挽回了。我感覺到兩只腳都離開了坡道,耳邊原本呼呼的風聲突然變成了刺耳的尖叫,或許那就是尖叫,同伴的。我意識到出事了,出大事了。我清楚,自己此刻像一部沒裝剎車的汽車,正高速沖向深淵。一年前我看過這場景,拉圓木的解放車沖下漂河嶺大坡掉到山澗里,盤山路上往下看,人很小,車樓子癟了,水缸粗的圓木撒了一山坡。一些人用錘子和撬棍最后把司機弄上來,血不是紅色,是粉色的,因為上面掛了一層白霜凍在衣服上。有一個詞立即從腦子里蹦出來——死亡。

我也會死的。我才九歲,如果我死了一定很孤單,因為很少有九歲就死掉的小孩。不行!我得復習一下這九年里的事,牢牢記住。這樣等我死了就有些記憶,我要用這些記憶在死亡里放電影,那樣即便我找不到同伴也會好些。

我在飛……

世界忽然慢下來了,非常慢。時間好像偏離了直線的軌道,向旁邊拐出去,要繞一個大圈子才能回來。我知道它早晚要回到直線上,那個時候我就死了,我得抓緊裝好我要帶上的東西。

二、夜空,嘀嗒嘀嗒

我能記住的事都是從四歲開始的,我四歲就認識天安門圖案,知道簡單數字的含義,但是不能超過10,因為我只有十個手指頭。我認識一分錢的硬幣,如果攢到十個,就是和手指頭一樣多的時候,就可以找媽媽換一張紙幣,那個紙幣是褐色的,中間有個扛著鐵鍬的阿姨,梳五號頭,和媽媽一個樣。

大人總是小看了孩子的智力,他們說話從來不背著我,我基本都能聽懂。這次他們說到一個叔叔要上北京,家里積蓄有一百塊,可以從鄰居胡叔那借點,北京牌手表一百三十塊錢,雖然不如上海牌的,但是上海牌的買不到,就買北京牌吧。我不知道上海牌是啥意思,但我知道北京,北京有天安門。我也不知道一百三十塊是多少,但我知道那是錢,很多很多錢,我不會查。我知道我天天吃的苞米面是九分五一斤,九分我懂,但是后面那個五就不懂了,應該和九分差不多吧。家里有一個馬蹄表,每天咔嚓咔嚓響,放在柜蓋上,我想拿來玩但是夠不著,那也是個值錢的東西,值錢的東西都不讓我碰。

過了些天,手表真的拿回來了,爸媽擠在一起說這好那好的,還不時回頭看我一眼,那意思是看我離他們多遠,別過去搶。我四歲,已經知道那東西很寶貴,應該比馬蹄表寶貴,比很多很多苞米面寶貴。我弄撒過苞米面,撒的不多媽媽會在我屁股上拍一下,有點疼,但是還沒到哭的程度。如果撒的多她就會拍得很重,必須哭。苞米面在地桌的簾子下面,我能輕易夠到;馬蹄表在柜蓋上,如果凳子恰好放在那我也有機會夠到;手表是一直戴在爸爸手腕上,我不敢拿。

我挨著爸爸睡,他睡覺之前會把手表摘下來放在枕頭底下,我很想趁他睡著了拿出來玩,可是每次都是我自己先睡著。爸和媽睡前要聊一會天,我在等他們睡覺,然后就天亮了。爸爸把手表抽出來戴在左手上,還沖著窗戶晃一下,他似乎是故意的,就像我拿著那個白皮球在同伴面前晃一樣。我有一個白皮球,一只手就能拿起來的白皮球,別的孩子沒有。爸爸有一塊北京牌手表,只戴在左手手腕上的手表,別人沒有。爸爸給我買白皮球之后,我一直是在家里玩,因為拿到外面就會有別的孩子搶,皮球很白,我不想讓別人弄臟了。過了很久,白皮球被我玩得不那么白的時候,我才拿到外面。

又過了很多天,我查過,比我手指頭的數字多,那就是比十天多。爸爸躺下來摘掉手表,照例放在枕頭下面。我拽過他的左手,上面有一條被表帶勒出的印子,我知道。我就問他,這是咋弄的???他說是表帶卡的。我就用手摸這個印子,問他疼不疼,他說一點都不疼,做爸爸的應該有這個印子,有些爸爸只把一個表帶戴在手上,就是為了勒出這個印子,他們沒有手表。爸爸今天格外高興,他把手表拿出來告訴我,這個圖案是天安門,你以前看過的天安門放的光是畫上去的,這個天安門是自己會放光的,這是一只夜明表。里面最細的是秒針,它動一下就是一秒鐘,每個一秒都是一樣的。把手表蓋在被窩里能看見它發光,貼在耳朵上能聽見一秒鐘的聲音。最后,他囑咐我別忘了把手表塞到他枕頭底下,就睡著了。

這只手表現在屬于我,我不能睡著,而且也不可能睡著,我對這個時刻的盼望已經好多天了。

我四歲,有過晚上睡不著的經歷,那都是下午睡多了,晚上躺下沒覺。我是個不給父母找麻煩的孩子,我多半會老老實實躺著,等他們都睡著了,我就起來,撩開窗簾坐在窗臺上看星星。如果沒有星星,那天上一定是黑洞洞的嚇人,和我鉆進被窩用被子蒙住頭沒有區別。今天我肯定一時半會兒睡不著,但是我有手表。

蒙上被子,被窩里就是黑漆漆的。手表閃著綠色的熒光,就在我眼前很近,但是感覺像很遠,像夜空。這個夜空的星星排列成一個圓形,有一個在跳動,它和一個星星碰一下,接著就碰下一個,就像一圈星星傳一個皮球。爸爸說的那個天安門真的會發光,綠色的光,和畫片上紅色的不一樣。這個綠色的夜空讓人覺得有點冷,有點遠。

嘀嗒,嘀嗒……

我把手表貼在耳朵上,那個嘀嗒聲變大了。這聲音真好聽??!我從沒聽過這么好聽的聲音。這聲音帶著一條小尾巴,仔細聽,尾巴很尖,刺耳朵,上面長滿細細的絨毛,尾巴是朝向天外飛去的,越飛越遠。那是一個星星把球傳給另一個星星的聲音,那就是一秒鐘,那就是時間。我聽到了時間傳球的聲音,我四歲,我應該是最早知道一秒鐘含義的四歲孩子。

第二天早晨,爸爸要把手表戴走了。他用圓珠筆在我左手腕畫了一只手表,藍色的,這個手表聽不到一秒鐘的聲音,但是我知道他手腕上的秒針正在嘀嗒嘀嗒轉圈,從今天起,永遠不會停下。

三、幸存者

姐姐比我大一歲半,她會用枕巾和兩只襪子卷布娃娃。把一只襪子塞進另一只里就是娃娃的腦袋,襪子是灰色的,那個腦袋不會喘氣兒。枕巾從兩頭向中間卷,然后綁緊翻過來就是胳膊腿兒,娃娃有點小,但是很像。那年我已經五歲了,可以輕松地數二十個數。我知道的事情比大人想象的多很多,他們仍然沒發現。我知道媽媽懷孕了,肚子開始變大,那里面是我的弟弟或者妹妹。媽媽是老大,身下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她從五歲起就開始幫姥姥看孩子,就是我現在這么大。先是大舅,然后緊接著是二姨、二舅、老舅,直到她和爸爸結婚的時候,姥姥肚子里的老姨還沒出生。媽媽只勉強上完小學,她說過,她在課堂上經常走神,惦記老舅是不是被狗咬了、二舅會不會去井邊玩、家里的醬缸是不是蓋好了,因為外面的天色恐怕是要下雨。如果聽到任何一個小孩哭,她會神經質地回頭準備沖過去。媽媽的童年到五歲就結束了,之后的日子她更像一個母親。她沒有少年,她背上書包也不是學生,更像是一個溜進了課堂的媽媽。媽媽今年二十五歲,從她五歲開始直到現在的二十年里,她一直在看孩子,她痛恨姥姥為啥不停地生孩子。所以媽媽生下姐姐就再也不想生了,我聽他們嘮嗑說到是爸爸堅決要一個男孩才有我。媽還說過我命大,怎么折騰都不流產。

白天爸爸奇怪地回來了,還帶來兩個人,然后他就讓我和姐姐出去玩。以前他都是希望我在院子里玩的。

我出去和幾個比我大一點的孩子一起捉蜻蜓,可是蜻蜓都鬼精鬼精的,大孩子能抓到,我只是跟著跑。后來我看到一只瞎虻落在那,我能分清蜜蜂、螞蜂和瞎虻。蜜蜂會蜇人,我被蟄過,簡直疼得受不了。大人說螞蜂更厲害,千萬不能惹。捉瞎虻是沒事的,瞎虻專會吸血,叮一口會腫起紅包,和蚊子類似。大一點的孩子捉到瞎虻就把尾巴揪下來,然后弄一個紙條寫上字卷成卷塞進去,往天上一扔,它就飛走了,大孩子說它是送信去了,送一個紙條,上面寫著毛主席萬歲啥的,我們都沒上學,就會這幾個字。瞎虻比較傻,眼睛是灰色的看不遠,從后面悄悄過去能捉到。我嘗試了很多次,都是差一點就捉到。這只瞎虻落在水稗草葉子上,這是難得的機會,水稗草沒有刺。我躡手躡腳走過去,兩只手兜起來上下一扣就成功了。它在我手里亂撞,但是沒有用,我不怕它。慢慢縮小包圍圈,最后我用兩根指頭牢牢地捏住它,另一只手從褲兜里掏出紙,用嘴咬住撕下一條,在膝蓋上搓一下,紙條就做好了。這一連串的動作我看了無數遍,所以顯得很熟練。這是我第一次捉到瞎虻,也是我第一次寄出一封信。兜里沒有筆,那就送白紙吧,我不想我寄出的第一封信和別人寫一樣的話。我揪下瞎虻的尾巴,因為是第一次所以還不得要領,我揪得大了些,揪下來的部分帶著挺多東西,我知道那是瞎虻肚子里的東西。紙卷比瞎虻還長,我塞進去扔向空中,它并沒有飛走,它看樣子是很努力地扇動翅膀,只堅持了兩秒鐘就掉下來,它在地上艱難地爬,好像在發抖。也許是它累了,或者是被我嚇著了。我蹲下來,等著它嗡地一聲飛走,它帶著我的信呢。

一個下午就這么過去了,瞎虻沒飛起來,它的腿越動越慢,最后不動了。我用小樹棍把它翻過來,它死了。是的,它死了。那些大孩子騙了我,瞎虻是不能送信的,我揪下來的東西是瞎虻的腸子,沒有腸子是不能活的。我拽出那個紙卷,插進它肚子里的一截已經變黑了。我殺死了一只瞎虻。對,是我殺死了那只瞎虻。因為它不會蟄人,對它來說我是一個強大的怪獸,我輕易就可以決定它的生死,可我不是故意的。

我回到家的時候媽媽在炕上躺著,大夏天的還蓋著被子,爸爸問她,看看嗎?她說看看。爸爸出去,一會功夫就端進一個鐵皮洗衣盆,媽媽往里面看了一會,又轉頭看看我,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真像。我爬上炕,洗衣盆里是兩個嬰兒,很小,顏色和別的嬰兒不一樣,是灰色的,大小和姐姐卷的布娃娃差不多,鼻子眼睛都有,只是眼睛是閉著的,不喘氣兒。爸爸說是男孩,一對雙。然后就端著洗衣盆出去了。媽媽一直盯著我看,嘴里像是對我說話,又像不是,你命真大。

我五歲,那兩個被爸爸端走的應該是我弟弟,他倆死了,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啊。媽媽不想要孩子,我是她不想要的孩子,但是我命大,我在她肚子里就開始了和她的斗爭,最后我贏了,或者是她投降了,不然我也會躺在洗衣盆里。如果我當初失敗了,那么洗衣盆里的兩個弟弟就會活下來,那樣媽媽就有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我是一個幸存者,為此我至少殺死了媽媽的一個兒子,但我不是故意的,就像下午我殺掉了一只瞎虻。

四、養鴨記

我家從長春市搬到樺甸縣的大山里,是因為爸爸工作表現好。那時候正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年代,大山里建起軍工廠,只有表現好的工人才能調到這里,軍工在那個年代很光榮,很重要。剛來的時候單位給建了十棟平房做家屬住宅,磚要從很遠以外用汽車馬車拉過來,所以盡量節省用。當地開山開出很多花崗巖正好派上用場,這十棟房子窗臺以下和兩頭的山墻都是用石頭砌的,只在窗戶旁邊用了一點磚。這些石頭房子整齊排列,棱角分明,和當地的土坯草房形成鮮明的對比,土坯草房里住的是本地的山民,石頭房子里住的是從大城市過來的軍工。山民也會打石頭,但是他們不用石頭蓋房子。他們在山里生活了幾百年,會山里的各種謀生本領;打獵、打松塔、撿蘑菇、放山(挖人參)等等等等,新來的城里人不會。城里人不知道山民為啥不用堅固的石頭蓋房子,直到冬天到來。

山里的冬天特別冷,三九天在山溝里讓大煙炮(暴風雪)吹一回,你就知道啥叫北風像刀子了。山民的土坯房燒火炕,屋里是暖和的。軍工石頭房子也燒火炕,但是一點都不暖和,石頭外面是北風,石頭里面掛了一層霜,有半寸厚。早晨起來做飯,媽媽第一件事就是用菜刀背砸開水缸里的一層冰,我是在那個咔嚓咔嚓的砸冰聲里起來的。過了一個冬天,軍工開始學山里人本領,第一件事就是用黃泥加上草把石頭山墻抹上一層。很多人開始跟著山民上山打獵、打松塔、撿蘑菇,但是放山(挖人參)卻沒人教,也沒人帶。軍工學著山民的式樣做爬犁,上山放樹拉回來做燒柴。他們中間有相當多在農村生活過,所以養雞養鴨、養豬種菜是不用教的。我媽媽雖然從農村來,但是她不會農活,只會看孩子。爸爸是城里長大的,更不會。那時候吃雞蛋很難,大家就都養雞。我家養了幾年的雞,卻一次雞蛋也沒吃著,因為各種原因,總是在沒長到能下蛋就全軍覆沒。有時是一只一只地消失,偶爾能看到帶血的雞毛,是被啥山獸或者鷹叼走了;有時干脆是雞瘟。鄰居說我媽養雞養不起來可以養鴨子試試,這辦法不錯,第二年春天我家真的買來了五只鴨雛。黃毛的小鴨子很好玩,用一塊半尺高的木板就能把它們圈在屋里的一角,鴨子不像雞靈巧,它們笨。等鴨子比一個搪瓷茶缸大的時候就不能放在屋里養了,放到院子里,把杖子根的小窟窿都用木棍塞住,一個夏天又一個秋天,竟然一只都沒少。鄰居家新養了一只小狗,每天叫幾聲,可能是它的功勞。

軍工的孩子似乎比大人更容易變成山民,我們和他們一起玩,他們玩的東西都是要自己動手做的。比如誰在哪里撿到一個鐵皮罐頭盒,大家就回家做一個好用的木桿,鋸子、斧子、菜刀對于十來歲的山民孩子是經常用的家伙,大人不管。軍工的孩子就得學,和同齡孩子學,但是一般不能讓家長看見。一只罐頭盒我們就能打上幾天,有點像打冰球,一群孩子組成兩伙,每方有一個看門的,球門就是用樹棍臨時插在地上。經常有人被“球桿”打到腿上臉上胳膊上,山民是不管的,但是軍工看到孩子臉上青一塊就好像天塌了。還有一種游戲叫“打嘎”,是用一段拇指粗的樹棍,三寸長,兩頭用菜刀削出尖,形狀像棗核。再做一把木頭拍,樣子和菜刀差不多,只是要厚一些才能打得遠。把“嘎”放在地上,掄起木菜刀使勁一砍,那個“嘎”就飛起老高,翻滾著飛向遠處,之后就是用木菜刀量出飛了多遠,打得遠就是勝出者。最好玩的就是冬天的腳滑子,我做第一副腳滑子,砸鐵絲的時候把手砸了一個血泡,八號鐵絲對十來歲的孩子來說確實難了點。爸爸和我嚴肅地說過,有三種東西不能玩,打嘎怕崩到眼睛;打盒子容易打架;腳滑子更不行,因為太快了危險。他說過如果看到我有這三樣東西就扔掉,我知道他能說到做到,所以都是玩完藏起來。

山里冷得早,九月末就下了一場大雪,晚上爸爸找出一副破勞保手套,手套是單位發的,豬皮。他剪下一塊給我補棉烏拉鞋。這雙棉烏拉已經穿兩個冬天了,買的時候大不少,今年剛合腳就破了,破的位置正好是我綁腳滑子麻繩經過的地方。他應該不知道我玩腳滑子,不然會罵的。

鴨子已經很大了,明年開春一定可以下蛋,家里已經預備了壇子準備明年腌咸鴨蛋。院子里的鴨子站在雪里,一只腳站著,另一只腳縮進肚子下的羽毛里,過一會就換腳。媽媽突然就開門出去了,一會功夫,五只鴨子被她趕進廚房,她一邊找木板把鴨子圈在角落,一邊對爸爸說,明天在屋里做一個籠子。就這樣,從第一場雪開始,屋里多了五張呱呱叫的嘴。晚上還好,它們也睡覺,白天有點吵人。沒過多久,外屋的味兒就開始讓人受不了了,我多了一個活,每天清理鴨糞,可是味兒還是一天比一天大。爸爸開始建議把鴨子弄到院子里,蓋個鴨架,媽媽不同意,說外面不行,鴨架也冷,鴨子是光腳的,你光腳站外面試試?再說外面有黃鼠狼。爸爸說沒事,山民家的鴨子都是在院子里養,我們家的為啥不行?爭論歸爭論,鴨子還是在屋里,味兒一天比一天大,有時候必須開門放一會兒,外面的冷風刀子一樣,關上門得好半天才能緩上來點??爝^年了,家里的衣服被子都是鴨屎味兒,媽媽的堅持越來越勉強,最后她自己也放棄了。一天早晨,爸爸把鴨子趕進院子,鴨架里面也墊了干草。

第二天早晨,我打開鴨架門,要把它們放出來??墒区喿右粋€也不往外走,我用棍子敲也不行。仔細一看,那五只鴨子都趴著呢,剛要起來就摔倒,我伸手揪出一只,發現鴨子的腳不是金黃的,是黑的,硬得像冰塊,已經不好使了。再拽出一只,這只根本沒有腳,腳凍掉了。我把五只鴨子和十只鴨腳擺在外屋,齊刷刷地擺著。爸媽站那看,一句話也沒說,媽媽哭了。

那天是周日,他們都沒上班,也不說話。爸爸把鴨子拿出去放血,回來燒一鍋水,還是不說話。下午的時候,爸爸忽然問我,你有腳滑子嗎?我說沒有。他拽著我出去,從房后柴火堆旁邊把我的腳滑子拽出來,然后扔進灶坑。我尋思著他為了鴨子的事生氣了,我好像要挨揍??墒撬孟駴]生氣,說:你做的吧?嗯。挺能耐的啊,哈哈。你做得太差勁了,鐵絲不平行越滑越累,一會我給你做一雙,用鋼筋的,榆木板結實不震腳。他真的開始做了,做得很漂亮,綁扣是用一副新手套剪下的皮子釘上去,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腳滑子。

山民的鴨子在雪地上跑,嘎嘎地叫著。三九天的北風對我來說已經習慣了,我穿上這雙無與倫比的腳滑子飛一樣超過它們。明年冬天,爸爸會給我買一雙嶄新的棉烏拉鞋。

五、整齊的柈子

寒假第一天,天剛亮我就被爸爸劈柈子的聲音吵醒了。

山里人都是燒木頭柴火,我們叫做柈子。冬天大雪封住山,大人就開始上山伐樹,在山上鋸成兩米多長的圓木綁在爬犁上拉回家,之后再鋸成一尺半長一截堆在菜園里,因為太多,院子放不下。這之后就要等天氣最冷的早晨,越冷越好,因為越冷圓木凍得越脆,就越容易劈開。我九歲了,今年開始,放寒假我每天最少要鋸三節圓木,圓木有大人腰那么粗,爸爸提前抬到鋸架子上,我只管鋸下一尺半一截就行,八九歲的山里孩子都要參與這項勞動,給我的任務算是少的,通常我用不了兩個小時就能鋸完。干這個活不用尺子,每家的刀鋸上都有一個一尺半的記號,用刀鋸比量一下就行。整個暖木條子村,整個樺甸縣,包括整個東北的山民,柈子的尺寸都是一尺半,這個是絕對要遵守的,這也是山里的規矩之一。

山里也有勞力少的人家,或者沒時間上山伐樹劈柈子的,他們燒柴就要買現成的柈子。買賣柈子按丈算,“丈”柈子都是按柈子垛的高度和長度,至于一根柈子一尺半是規矩,不用說,也不會有人量。柈子故意短了一寸半寸的事也有,但那是非常丟人的事,被人發現找上門來要賠禮賠柈子,還得央求買主別聲張出去。山里到處都是柈子垛,隨便從兩戶人家各抽一根都是一樣長。

班級的爐子只用來取暖,冬天搭上,夏天再拆掉,是燒煤的,只有這種子弟學校用燒煤的爐子,農村學校都是學生固定交一定數量的柈子。子弟學校雖然燒煤,但引火用的小柈子也是需要學生每個人交的,只是交的不用那么多。這種小柈子是七寸半長,正好是標準柈子的一半,用家里現成的柈子截開再劈細一點就行。到了冬天生爐子的時候,教室后面就碼放了一面墻的小柈子,同學都主動多交點,這是家長囑咐的,因為老師是文化人,他們一般不大會干山上的體力活,這樣開春的時候把多余的柈子清理出去,同學就直接給搬到老師家了。

我已經二年級,會寫很多字,幾乎可以寫信。其實我上學前就會寫很多字。最早會寫的字是在外面墻上看到的,是筆畫最簡單的三個字“大王八”。我們這里的小孩估計都是從這三個字學起的,是最先學會的字,因為簡單。名字是自己會寫的第二個詞,我的名字筆畫多,所以費了不少勁才歪歪扭扭學會。所有上學的孩子第一課就是五個字“毛主席萬歲”。那是印在語文課本的第一頁的,必須學會。所以這幾個字經常出現在墻上,是粉筆寫的,一看就是一年級小孩的字體。

學校有一天出了大事,聽說是有人寫反標(反動標語的簡稱)。我去看過,在教室外面背對操場的墻上,看字的高度和樣子,是剛上學的小孩子用粉筆寫的,這個所謂的反標幾乎是他把會寫的所有字連起來。我一年級的時候也寫過,是和別的孩子學的,把某個小孩子的名字后面加上大王八,做為對他的報復,或者是玩笑。這個孩子把兩個絕對不能放在一起的詞寫在一 起,如果前面是一個壞蛋的名字就好了。

上午間操的時候和平時不一樣,今天不做廣播體操了,大家都站隊,校長和全體老師都站在前面,還來了好幾個廠里的干部,氣氛異常緊張,沒有人敢出聲。校長大聲喊著;寫反標那個人給我出來!自己出來!喊了半天看還是沒有人出去,他就徑直走進隊列里拽著一個小孩的脖領子拖到前面。他顯然是很憤怒,或者是故意表現出異乎尋常的憤怒,就像那個孩子故意砸壞了他家的水缸,甚至比那還嚴重,是燒了他家的房子。小孩是被他拖著到了前面,他一撒手,孩子就癱在地上。廠里干部模樣的人用腳尖指了指,就是他?是!就是他!校長顯然怒氣未消,顯得很激動,激動里似乎還夾雜著興奮。那個孩子比我小一歲,住在我家道南隔幾棟,這件事情之后,他再沒上學。

我們交到學校的柈子在教室后墻碼了一人多高,整整齊齊的。只有兩個地方的柈子與旁邊不一樣,張強交的不少,都比別人的長一塊;李虎春交的長短不一。

二年級的時候張強十四歲,不知道他為什么上學那么晚。他是當地很有名的人物,跟著山民上山打獵;爬十層樓高的樹上打松塔;他能打架,多大的孩子都不敢惹他,校長好像也有點怕他,他遲到,校長看見也假裝沒看見。他坐在最后一排,靠著一垛整齊的柈子睡覺。經常有外村的大人來找他,神神秘秘的。張強從來不和比他小的孩子玩,所以我只是認識,從沒說過話。爸爸單位生產高射機槍,高射機槍的子彈盒上有一個很厚的彈簧片,我壓不動。那東西拿下來和匕首的形狀極相似,稍微磨一下就成。張強就有一把,放在書包里,我看到過他書包破洞里露出的刀尖。有一次暖木村放電影,散場之后他用這把匕首把一個比他大不少的小青年捅了,之后他就沒來上學,也再沒出現過。有人猜他去當土匪了,我不信,他從來沒欺負過比他小的孩子,土匪應該是欺負人那種。

李虎春上到期末也不上學了,他就在我前桌,第一排,和他弟弟李虎男同桌。這兄弟倆是朝鮮族,而且是雙胞胎。弟弟李虎男鬼精鬼精的,學習成績也好;哥哥李虎春是嚴重的弱視,他看不到黑板,老師寫多大的字他也看不著。他只能聽,筆記是弟弟幫他做,然后他把弟弟的筆記本幾乎貼到臉上才能看見。李虎春和張強都不玩腳滑子,張強有更好玩的東西,但是李虎春不是,他的視力沒法玩。

子弟校是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爸爸說他的成份是地主,我要好好上學,少說話,別出亂子。交到第十次柈子的時候我就可以下鄉了,然后在山里的某個村子呆幾年,軍工廠會想辦法招工,我們就都回來。然后呢?然后就像爸爸那樣做一名軍工,會山民所有本事的軍工。我們養雞鴨鵝,養豬,打松塔,撿蘑菇,到時候我們給自己碼一垛一尺半的柈子。在這之前,決不能出錯,就像一根標準的柈子碼在柈子垛里,整整齊齊的,整整齊齊的。

六、名字里的太陽

爸爸給我起的名字就是一個字“頗”,這么拗口的名字我不喜歡,但是也得用。我的同學多數叫文革、衛東、紅軍、紅衛、立新、勝利啥的,要么就是剛、強、波、淘。他們這些名字就像山上的松樹橡樹榆樹,混在山上挺順眼,自然。我的名字夾在里面說不清是啥樹,或者根本就不是樹,甚至不算一株植物。爸爸解釋說戰國有四大名將,四大名將里有個廉頗和我叫一個名,這人勇猛豁達。這個字課本上沒有,后來我會查字典了就查了一下,里面說頗是形聲字,原意是指“頭不正”,做程度副詞用是“非?!被蛘摺吧晕ⅰ钡囊馑?。這算是啥名字???我歪著頭,沒實質意義,又虛又滑模棱兩可。

班上還有一個人的名字有點怪,叫隋乾。乾這個字我不認識,只是聽讀音。大多數同學都不認識我們倆的名,通常把我的頗寫成坡,把他的乾寫成遷,這樣方便,也省了糾正他們費口舌,有時候我主動寫成坡,這樣皆大歡喜。

那時候的新華字典沒仔細講乾字的意思,當時我們天天正忙著打倒孔老二,所以絕不會知道伏羲畫卦而后文王著《周易》,不知道孔子韋編三絕的故事,至于他著過《易傳》更是諱莫如深。隋乾的爸爸很有學問,這個乾字就是周易的第一個卦,是最陽剛的一卦,他爸爸是希望兒子“潛龍勿用”還是“飛龍在天”就沒法知道了。當時我問過爸爸乾字啥意思,他只是說可以當男人講、也可以當太陽或者白天講,也可以當天字講。

隋乾和我同歲,住在我家后院。我家的水缸是陶制的,外面有一層釉;他家買不起水缸,所以他爸爸從廠里要來點水泥和碎磚頭砌了一個方形的,那個水缸底下有了沙子之類的東西是不能扳倒刷的,只能用抹布粘或者用手撿。隋乾是家里的長子,下面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我們是軍工的孩子,吃的是糧本上領的糧食,只要上學就有糧食補助份額,不上學的沒有,他家里有三個男孩,只有一個有糧食補助,糧食一定是不夠吃的。所以他家的碗柜上有“門鼻兒”,可以上鎖。我們居民點每家有一個灶臺,上面一口大黑鍋。做飯時中間做菜,鍋沿一圈貼上苞米面大餅子就是這一餐的全部。鍋很大,一圈大餅子如果剩下一兩個就放在碗柜里。我家兩個孩子都上學,所以糧食勉強夠吃,如果玩餓了把碗柜里的大餅子拿出來吃了沒問題。隋乾家是絕對不行的,大餅子飯后要放進碗柜上鎖,鑰匙在大人身上。

我名字里的頗字似乎并沒給我帶來勇武,在一群孩子里,我屬于偏膽小的。隋乾的名字卻在他身上應驗了。他8歲就敢自己上山采豬菜,撿橡子,撿蘑菇,挖細辛和黨參。那是龍崗山脈的深山老林,里面能傷人的東西極多,翻過居住點的崗子遇到啥都不稀奇,別說老虎、野豬、黑熊、東北豹,就是出來一只獾子也不是小孩能對付的。他更像山民的孩子,敢翻過四五個崗子在山里走一天。到了深秋,他家院子里晾曬幾蓋簾的圓蘑,金燦燦的誘人,那東西和肉燉一起太好吃了。爸爸沒時間采蘑菇,我想采。我和隋乾說,上山采蘑菇帶上我。

九月中下旬山里就開始下清霜,這正好是采圓蘑的好時機。周日早晨天剛亮他背著一個椴樹皮背筐來敲我家窗戶,我出來也找爸爸的背筐,他說一個背筐足夠了,多了背不動。山里的背筐都是用椴樹皮編的,即輕巧又結實,只是那都是大人用的,大人背上,背筐底正好落在屁股上;九歲的孩子背起來,筐底正好碰腿上,走一步磨一下,非常不舒服。背筐碰在我腿上啪嗒啪嗒有節奏地響,上了第一個崗子頂,回頭看我家的房子已經很小了,從這走下去基本沒有路,樹葉把天遮住,找不到太陽。我的心也開始啪嗒啪嗒跳,我就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山里孩子了,隋乾說今天要翻四個崗子,我不知道會遇到什么,又興奮又害怕。在山頂,他折下一根一米來長的樹棍,也給我折了一根,然后他嘟囔了兩句什么,我沒聽全,大概是“青草陌棵……”還有一些我沒記住,那是山里人上山叨咕的幾句話,意思是草里有蛇,別傷著我。他念叨的時候明顯不是念給我聽,是念給山的。他啥時候學會了山里這些東西?他神神叨叨地念了一遍,我忽然感覺他不再是我的同學,他是另一個人,是這山的一部分。然后他開始囑咐我:樹棍是走路時劃拉草的,這樣可以把蛇嚇走。經過大樹用棍子敲一下,敲出點動靜,這樣大野獸聽到了會繞道躲開,避免迎頭相遇。還有就是伐木留下的樹墩不能坐,那是山神爺的牌位。說完這些,他好像就回來了,有說有笑的,變回我熟悉的樣子。

翻過第二個崗子的時候,他開始走一段路就順手折斷一個樹枝,折斷后不拽下來,讓樹皮連著掛在樹上,折的樹枝都是和肩膀一樣高的位置。這次我沒問,我猜想那是做記號,回來一旦找不到原路,這些就是路標。我感覺第一次上山和他結伴是選對人了,他名字里有天,有太陽。

采圓蘑就是一路找倒下的大樹,不管是自然倒的還是人鋸倒的,只要倒下就開始慢慢朽掉,就會長出蘑菇。隋乾似乎知道哪里有倒木,我們在一棵倒木撿完蘑菇就直奔下一棵倒木,幾乎不走冤枉路。背筐已經有一半裝滿蘑菇了,這是鮮蘑菇,半背筐對九歲的孩子已經有點重,隋乾說,往回走,現在快中午了。大山里是看不到太陽的,只能看到樹,沒完沒了的樹。他說快中午那就一定是快到中午了,我相信他,絕對相信。從上山開始我們就是輪班背背筐,往回走也一樣,只是換得勤。原來我一直不理解背筐為啥編得那么小,回來的路上想通了。兩個九歲孩子的體力在這種走路爬山狀況下幾乎相當于少半個大人,我們是半筐,而且可以輪換,算下來我們是有優勢的,即便這樣也是挺累人,背筐已經不是碰在腿上,而是打在腿上,估計磨破皮了。翻過最后一個崗子,下到半山腰,這里是軍工家屬的玉米地,前方能看見自己家的房子,所有的煙囪上都在冒煙,這是爸媽下班了,在做飯。九月末采圓蘑的時候,山里是天氣已經很冷,我們都沒有秋衣秋褲,所以要么直接穿棉褲棉襖,要么穿單衣服??吹阶约曳孔?,忽然感覺背筐是那么沉,好像腿也死沉死沉的,肚子開始叫喚,餓了。我倆一屁股坐在山坡上,背對背靠著,背筐放在一邊,要好好歇一歇攢足力氣回家。上山之前我怕自己會餓,所以在棉襖里揣了一個大餅子,我知道隋乾的棉襖里是絕對沒有大餅子的,我要給他一個驚喜。我嗖地一下抽出這個大餅子,揣在懷里還是溫乎的,掰下一半往身后遞過去。我們倆一句話也不說,三口五口地吞咽下去,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次苞米面大餅子,黃橙橙的大餅子吃下去,抬頭看偏西的太陽真正是笑瞇瞇的,很紅潤的光,很柔和的光。

我在院子里擺了三個蓋簾,把分到的一半蘑菇一個一個碼放好,圓蘑是杏黃色的,秋天風干燥,太陽也好,下個周日之前就會曬干收起來過年吃。爸爸倚在門框上,靜靜地看著我擺弄這些蘑菇,也不說一句話。鄰居胡叔胡嬸是從江蘇調來的,吃完飯他們抱著一歲的兒子湊在杖子邊看我,他是能看見我爸的,通常會大人和大人打招呼,今天卻先主動喊我,這是頭一次?!靶☆H上山了???”“嗯”。他說“上山”兩個字的時候咬字特別重,說我名字前邊的那個“小”特別輕,幾乎聽不見。和我打完招呼,他和我爸碰了一下眼神,我爸把倚著門的身子正過來,手往后一背,兩腳岔開,站得筆直筆直的。

七、木其河向西流

我在飛,如果可以飛遠一點,前面就能看到木其河。周邊響起了呼呼的風聲,好像那個時間的彎道已經結束了,我在降落,世界在變快,在恢復正常的速度。我知道終究會落下來摔一下,我已經拷貝了許多東西,沒什么可怕的。我是個山民了,從胡叔的語氣和眼神里我確定我是一個山民,每一個山里孩子要長成東北大漢,一定要和黑洞洞的死神撞幾次肩膀,媽媽說我命大,沒準這次真能平安無事??墒俏疫€想帶上點東西,直到最后時刻我才想起它,就是前面這條木其河。

木其河在地圖上找不到,它太小了,只要不是春天山水下來,我們挽起褲腿就可以過去。河底是沙子,水深的地方也能清楚地看見小魚游來游去。這條河兩邊是山,被山夾在中間的河只能聽從山的指揮,木其河向西流,流過爸爸的軍工廠,流過我們教室的后窗,一直向西。

所有的河最后都要流到大海去,可是海在東邊,木其河卻徑直向西。爸爸說再往西就是松花江,木其河入江的時候一定很慌張,江這么大,木其河的水過不了多久就會走散。松花江兩岸還是大山,大山夾著松花江,松花江夾著木其河,繼續向西。向西的路還要走三百多里流進一個叫扶余的地方才開闊起來,然后這條江好像忽然想起了大海在身后,于是猛一回頭,向東流去。松花江劃出一條巨大的彎道回到正途的時候,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樣子,或者說不可能回到原來的樣子,一條江只要向西流過,總會與眾不同。

木其河發源地不知道在哪,我和隋乾上山經??吹缴狡律?,大樹邊,小溝塘冒出小小的泉眼,撇開樹葉就能喝。這些細流順著山溝流下去就是向西的木其河,這樣說來,我是到過木其河源頭的,或許我從那一刻起,我就隨著小溪進入了這個巨大的彎道。木其河的每一滴水都是珍貴的,大山里危機四伏,能進入松花江要經歷無數的關卡,就像下山的人,總會有些,走著走著就走丟了。

創作談

寫詩三年,雖也發表了一些,但是越寫越覺得有些想法是無法用詩歌送達的。我要寫出另一種詩,它不分行,平靜地敘述,用整體的氣味去籠罩,用穿行其間的事物去調色,給庸常的景物噴灑靈光,讓它變成意象。我忽然發現我在寫散文,這純屬誤打誤撞。

語言和思想永遠是散文的左右腿,它們倆爭著做射門入球的一個。安撫這兩條腿協調地到達終點是我寫散文時最常做的事。我想,如果一定要區分形式和內容哪一個更重要,那一定是內容。語言永遠是思想的衣裳,它要在思想需要的品位范圍內招展款式和顏色。如果散文是一條江,語言是江面上的帆影,是江岸的垂柳和水波蕩開的質感,思想才是江面下洶涌的潛流。語言是一小塊方糖,它融入思想這副良藥才能治愈人生。

責任編輯 吳佳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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