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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約定

2018-11-24 17:24李鳳鳴
飛天 2018年9期

李鳳鳴

記得在三十多年前某一天的閑聊中,妻子提出了一個令人猝不及防的話題,她問我將來老了以后愿意死在她前面還是愿意死在她后面?

也許那時正值青春年少自覺距離老和死相當遙遠的緣故,從來不曾留意過這樣的問題。盡管經??吹剿驮岬能囮犝袚u過市,也不時去參加逝者的葬禮,還曾為英年早逝者扼腕嘆息,但奇怪的是從來沒有把死和自己聯系起來,更沒有考證過先死和后死的利弊。今天讓她冷不丁地一問,真的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說你把我問住了,容我想一想。

我想,如果死在她前面可能更好些。

試想在人生旅途的最后一站,一定是疾病纏身茍延殘喘備受折磨,有她來照料服侍自己無疑會減輕肉體和精神的痛苦,而且臨終時能夠躺在她的臂彎中或者依附在她的懷抱里安然睡去,這難道不是很幸福的事兒嗎?但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我如果在前面走了,把她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孤苦伶仃地活著也夠可憐的,實在是于心不忍并且放心不下,帶著這樣的心情離去不是莫大遺憾嗎?

看來不能死在她前面,還是死在她的后面吧。這樣的念頭在腦海里出現的一剎那,一陣恐懼感油然而生,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我想兩人朝夕共處相濡以沫恩恩愛愛幾十年,突然之間沒有了她一定十分可怕。以往形影不離互訴衷腸的情景再不能繼續,甜蜜的愛情變成腦海里的記憶,遺留在現實中的,是一幅顧影自憐沉默寡言的凄涼畫面。溫暖馨香的居室也會因為她的離去變得陰森冰冷死氣沉沉,明明知道沒有鬼神卻總是感到她的魂魄就在家中,而且無時無刻不在用憂郁關切的眼神注視自己,待回過頭去尋找她時卻又無影無蹤。平時到外面辦事出門時,總是給她打聲招呼告訴她我要走了,她會走過來幫我整理一番衣著打扮并且叮囑幾句話。從外面回來跨進家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喊一聲她的名字告訴她我回來了,緊接著就聽到她親切的應答聲,或從廚房或從涼臺走出來,接過我手中的物件或者幫我除去外衣。而這些事情以后永遠不會發生了。我可能無法接受這樣殘酷的現實,這無異于滅頂之災,其打擊一定是致命性的。我可能會因此萬念俱灰寢食難安一蹶不振,亦有可能六神無主神魂顛倒精神失常,所以她走在我前面是萬萬不可的。

思考再三仍然左右為難,只好如實回答:“我是既不想死在你的前面也不想死在你的后面的,難道我們不能走一條中間的路嗎?”

“你說的走中間的路一定是戲文里唱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吧,兩個人到時一塊兒自尋短見,用繩子刀子毒藥之類的東西結束自己。不行不行千萬不行,這樣太殘忍,不能這樣做?!?/p>

“那就死在你的前面吧,我決定了?!?/p>

“那好,一言為定。到時我先把你送走,你在那邊等我?!?/p>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約定、協議或者承諾之類的事情。我從妻子那認真的模樣來看,她是鄭重其事的。但我沒有把它當真,認為只是說說而已,再說生死之事也由不得自己。也許這次的話題太沉重太壓抑,在之后的歲月里,誰都沒有再提及。但是這次談話的情景卻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歲月如梭,人生苦短。在匆忙和不經意之中,我們已經穿越青年和壯年步入老年。仿佛做了一場夢似得,一覺醒來已經從早晨到了黃昏時分。由于年老體弱力不從心,總覺得距離生命終點越來越近,估計那個生死約定快到兌現的時候了。

出人意料的是,我雖然體力不斷下降小痛小癢接二連三,但所幸沒有大病。而老伴的情況卻很糟,患了兩種疾病,雖經醫治但無法逆轉,病情不斷向不好的方向發展。眼看三十多年前的約定出現相反的情況,大概不是她送我而是我送她了。

她是在44歲的時候得了糖尿病。那時這種病還屬于稀有,不像現在這樣普遍。實際上她患病的時間可能更早些,只是沒有發現而已,因為之前許久她已日漸面容焦悴并感到疲乏無力。當時還以為是上班掙計件工資勞動有些過度所致,并沒有朝有病的方面想。那年的春節她偶感風寒身體發燒,考慮到大醫院節假日不門診,就到住處附近的一個小診所就醫,醫生說病人虛脫需要輸液,連續輸了五天葡萄糖。她突然變得口渴喜飲,一杯接著一杯不停地喝水,給她倒得慢一點就現出急不可耐的樣子。人也瘦了一大截,才幾天工夫竟然變成了瘦骨嶙峋的模樣。春節假期結束后趕緊送到大醫院去診治,那時她已走不動路,是背著她上了出租車到的醫院。做完檢查后被確診為糖尿病,一稱體重,只剩了68斤。不知為什么,住院一周血糖仍在20個左右居高不下,吃了那么多的降糖藥物似乎白吃了。主治醫生把我叫去商量,說現在的情況不用胰島素不行了,問我同不同意?到現在我還奇怪,那時為什么那么害怕胰島素,我竟不假思索地一口回絕了。醫生反復做我的工作,講了一大堆道理,并承諾只使用一次,把血糖降下來以后就用口服藥物去控制,我只好同意了。胰島素果然很靈驗,只注射了一針血糖就降到了正常水平。我陪她住了一個多月醫院,服侍她吃喝拉撒。沒想到她竟然十分感動和滿足,說自己的男人給自己端了屎端了尿,死了也值了。當然這種病只要得下就成了終身病,以后降糖藥必須天天服,算是和藥結下了不解之緣。出院之后因為身體沒有完全恢復,就沒有讓她再去工廠上班,按工廠領導的話來講,這是自動下崗。我說下崗就下崗吧,沒有什么可惜的。這樣她便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家庭主婦。我經常關注糖尿病知識,對降糖藥物選擇、血糖控制以及注意飲食等方面給她提供幫助。她自己很注意各方面的配合,尤其是能夠管住嘴邁開腿。對蔗糖含量較高的食物從不沾邊,看到別人食用也不嘴饞。一日三餐之后,她都要到戶外散步一小時,即使刮風下雨飄雪也從不間斷。只要我有空閑,就去作伴,在風和日麗的黃河邊或在曲徑通幽的公園里,我們手牽著手邊走邊談,別有一番韻味。但是如果天氣不好,她就不讓我去陪她。我們的住所周圍環境尚可,被美麗的花園所環繞。站在家中的涼臺上,公園大部分景色盡收眼底。不去陪伴她時,我可能會站在涼臺上用目光去尋找她,雖然距離較遠,仍然能夠捕捉到她的身影。每當看到纖細羸弱的她在或風或雨或雪中步履蹣跚前行,淚水就會模糊我的雙眼。我為她的堅韌不拔而感動,心想只要她長此以往持之以恒去鍛煉,病魔對她也是無可奈何的。有一次她因發生低血糖引起酮酸中毒上吐下瀉,不得不到醫院去診治。在治療中,醫生說口服降糖藥物對腎臟有損害,為了保護腎臟應當改用胰島素。我們考慮再三,最終采納了醫生建議,從此胰島素就成了她不可或缺的常用藥品了。我這人膽量很小,別說讓我去打針,是連看都不敢的。幸虧她婚前學過打針,現在剛好用上。她每天早晚餐前都要給自己注射胰島素,這時我就趕快躲到一邊兒去。妻子原本是一個性格外向作風潑辣能言善辯的女人,她能夠在挫折面前保持以往樂觀向上的心態我深感欣慰。那時我照常上班,她操持家務,為我和孩子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一家人倒也其樂融融,也算得上是一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吧。

有的時候一件小事的發生,也會改變人的生活習慣。當然,這件小事對人的影響有時可能是正面的,有時可能是負面的。而就發生在老伴身上的那件小事來說,對她的影響則是負面的,這或許是她生命旅途中的轉折點。

有一天我發現她沒有到戶外去鍛煉,這對于雷打不動風雨無阻堅持鍛煉長達五六年的她來說,無疑是極為反常的現象。我就問她為什么不去鍛煉了?她說我不去了,以后也不去了。我說這么多年你都過來了半途而廢多可惜呀!她說沒有出息誰都欺負。我再三追問她才說了實情。原來公園里一個員工用水管給路旁的花木澆水,她散步經過那個地方時,不知為什么把水管對準了她,突如其來地被淋了一身冷水。在這春寒料峭的季節,冷得她直打哆嗦。嚴重的是因為完全出乎意外,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受了不小的驚嚇。我認為那個員工故意倒不至于,很可能當時他正在移動水管的位置,無意之中淋濕了。在我的勸解下她雖然消除了怨氣,但是不再去鍛煉的決心我卻無力挽回,任憑我絞盡腦汁費盡唇舌動員,子女和朋友做她的工作都無濟于事。由此我從心里惱恨那個從未謀過面的公園員工,正是因為他的疏忽大意,才使妻子放棄了鍛煉身體的好習慣。從此以后,她除了操持家務,到菜市場買菜或者到超市購物,剩余的時間不是看電視就是在電腦上玩撲克游戲了。

果然,時隔不久,又一種疾病降落在她身上。

那一年的冬天我隨團去北歐考察了一個多月。在返回后的第三天,住在隔壁的小胡告訴我,老伴在半月前向他借了兩千塊錢,說是請客辦酒席用,問我知道否?我說可能是剛回來她還沒有來得及告訴我,回去問問再說。

待到問她時,她很驚訝地說:“這錢是你讓我借的呀,你不是說要在酒店辦兩桌酒席錢不夠,讓我去借兩千塊嗎?”

“是我當面說的還是電話里說的?”我非常詫異地問她。

“我也記不清了,反正是你說的,你要是不說我怎么會去借呢?”

我很納悶,當時正在北歐六國考察,相距十萬八千里,當面交代根本不可能。出國前也沒有辦理全球通,手機在國外就是一塊廢鐵,回國時直到北京飛機落地才打開手機,電話交代也無可能。想來想去我終于明白,她是有幻覺了!

有一天上班時接到她的電話,說老家來了一大幫人,把她忙得不可開交,讓我趕快回家。待我要問來的都是誰時,她已心急火燎地掛斷了電話。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家中,進門就看到吃飯的圓桌上擺了一圈紙杯,都倒滿了茶水,但是除了她卻沒有見到第二個人。我問人到哪里去了?她說要趕火車已經走了,茶水都沒有顧得上喝。我感到很蹊蹺,他們離開老家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找我們,怎么會屁股還沒有坐穩人也沒有見到就又走了呢?他們在無人去接的情況下是怎么找到我們家的呢?我越想疑點越多,我懷疑又是她的幻覺在作怪。

過了幾天就發生了更加不可思議的事兒。她悄悄地對我說:“家里來了一個陌生人,已經在家住了有一個星期了,讓他走死活不走,聲稱非要和我完婚,完婚后還要把我帶到很遠的地方去。我是一個有夫之婦,膝下還有兩個孩子,怎么可能會跟他走呢?他看我不同意,就欺負我,你想個辦法把他趕走吧?!?/p>

這就讓我為難了,趕走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人,我哪有這樣的本事呢?她看我無動于衷沒有任何行動,就抱怨我太軟弱,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枉為一個男人!我真是又氣又急。

有個朋友說這樣的病醫院也沒轍,建議我試一試迷信的辦法送一送,或許頂用也未可知。在朋友的幫助下幾經周折終于打聽到一個能夠降妖除怪的大師。我不辭勞苦長途跋涉去郊外的農村找到他家,向他說明了來意。大師閉目沉思掐指一算,說我家中看不見的那個陌生人是西南方向一百公里之外的一個男鬼,偶然閑游至此,和夫人在菜市場不期而遇,就悄悄跟隨她到家中踩點,知道男人沒有在家就趁虛而入。我很驚奇大師的法力,居然知道我不在家!我急忙問他如何處置?大師說這個男鬼目前處于意亂情迷之中,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雖能化解但有難度。我知道他是在賣關子,急忙從口袋里掏出人民幣遞過去。大師見錢眼開喜上眉梢,連忙說定當竭盡全力。他從抽斗里拿出一道符來用一張黃紙包好遞到我手中,如此這般地叮囑了一番。最后說你今天晚上送一送,估計就好了,如果不成我明天親自出馬。我把那道符小心翼翼的裝進自己攜帶的皮包里,向大師作別后懷著將信將疑的心情回到家中。

深夜12點過后,我取出那個黃色的符拿在手中,在居室的各個房間繞了一圈,邊走邊說:“那個西南方來的男鬼你聽著,你睜大眼睛看看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識相的趕快跟我走離開我家,不然大師親自前來興師問罪,將你捉拿到陰曹地府嚴刑拷打,讓你受盡皮肉之苦!”妻子也在那里助威,不停地喝令其快點滾蛋。我邊說著“隨我來”邊打開房門率先走出去。

當我順著樓梯從六樓到達一樓,又走出小區大門來到大街上的時候,才感到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寂靜。馬路上沒有一輛汽車,人行道上沒有一個行人,仿佛所有生命都已銷聲匿跡。天上沒有月亮,只有繁星點點。地上光線暗淡,幾盞路燈若明若暗地搖曳著鬼火似的微光。我遵照大師要走僻靜小路的囑咐,穿過地下通道來到濱河公園里。只見園內樹影婆娑陰風颯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隱約可見。走著走著,我很想回過頭去看一看那個男鬼是否跟在后面,也想知道他長得到底是慈眉善目還是青面獠牙,但是大師“不要回頭看”的警告制止了我,只好硬著頭皮朝前走。我想那個男鬼如果現在從后面撲上來掐住我的脖子,掏心挖肝吃個鮮血淋漓也許恰逢其時。突然,凄厲的尖笑聲劃破沉寂的夜空,把我嚇得差一點來個嘴啃泥。循聲望去,一只貓頭鷹從一棵樹上騰空而起直刺云霄。我摸了摸劇烈跳動的心臟,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跑出公園,又穿過馬路尋到一個僻靜處,把帶來的符和紙錢用打火機點著,邊燒邊說:“今天就把你送到這里,你就帶上錢回老家去吧,坐火車還是坐汽車你隨便,只是再不要回來了?!贝椒图堝X化為灰燼,我就沿著來時的路朝回走。路上我滿腹狐疑,一直害怕男鬼又跟著我返回來,總想回頭看一看。待我急急忙忙回到家中,妻子正在整理床鋪,見到我回來,就興奮地說:“這下可好了,他終于走了,家里總算安靜了?!闭f完她笑了,笑得很開心。自此開始,她的幻覺竟然沒有了,家中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安穩的日子過了五年,不料幻覺又找上門來。

一天中午我下班剛回到家中,妻子說她的侄女霞霞來了,已到樓下,帶來好多東西,讓我去接一下。轉身下樓去接,可是樓下不見人影,我判斷可能是正在路上還沒有到達,就耐心等待,等了半個多小時仍不見來,只好回家向她復命。我看她有點著急,就說霞霞可能是有其他事情耽擱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來了,你如果不放心就打個電話問問吧。她說剛才明明就在下面,怎么就不見了呢,真是奇了怪了!我一聽她說剛才就在下面,立刻感到有些不妙,懷疑她可能舊病復發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果然證明是幻覺不期而至。她一會兒說這個人來了,一會兒說那個人來了,無休無止地讓我到樓下去接人。我知道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兒,但又不想惹她生氣,只好走出房門到外面的過道里去吸煙,然后回來告訴她樓下無人,她總是表現出半信半疑的神態。

有一次她說兒子來了,讓我趕快去接。我說不用去接,他有鑰匙。她說兒子今天忘了帶鑰匙進不來,在樓下很著急,你快點去吧。我如法炮制,做了個樣子轉回來謊稱在樓下沒有找到兒子。她卻沒有相信,親自下樓去接,結果自然是無功而返。

這樣的事兒如果發生在白天也還罷了,讓人討厭的是經常發生在夜間。有時正在熟睡,她會像觸電一樣的猛然坐起把我叫醒,讓我到樓下去接人,我如果服從命令聽從指揮,她就很高興。但如果我違抗了她,她就會很生氣地說:“早知道你不去,給你浪費什么唾沫?求人不如求己,我去?!闭f著就要穿衣下地。這時我就急忙阻止她,趕緊起身去完成滑稽而荒唐的任務。有的時候這樣的事情一個晚上會發生數次。

后來,她竟然和幻覺中人面對面接觸,談天說地吵嘴罵仗,熱鬧非常。

本來房間里除了我和她再沒有其他人,她卻能聽到別人說話。說話的人有時是她已去世多年的父母,有時是仍然在世的親戚和朋友。她最初只是坐著或站著聚精會神的洗耳恭聽,后來就開始介入其中,和這些人對起話來。談的內容無非是家長里短或者對過去事情的回憶。對話時間或長或短,短時幾句話,長時可達數小時。當然,我只能聽到她的聲音,對方的聲音我是聽不到的。但從她的回答和話語中,我能猜測到對方說了些什么。如果她在談話時,我有事要和她商量,就不得不去打斷她。這時她可能會告訴對方,現在有別的事情,等一會兒再說。等我和她談完,她就又和別人接著前面的話茬聊起來。有的時候,如果談得正在興頭上,她就不讓我打擾她,她會用手勢示意,讓我到一邊兒等一會兒。

一次在和小時候的一個結拜姐妹聊天時,不知為什么竟然吵起來。她聲音很大,樣子很激動,吵得臉紅脖子粗,說的話也很刻薄,足足吵了有一小時才結束。事后她對我很有意見,說我當老好人,不在關鍵時候助她一臂之力。我說:“我既看不到人也聽不到說話怎么幫你?”她說:“我能聽到你難道聽不到?故意裝假沒意思。你不想幫就說不想幫,別說看不見聽不到?!蔽艺媸菃“统渣S連有苦說不出。

家里心平氣和的交談越來越少,吵架罵仗成了家常便飯。最讓人頭疼的是深夜吵架,吵得我無法入睡,用被子捂住自己的頭也無濟于事。我就勸她不要吵了,有天大的事兒等白天再說。她有時很順從,就不再吵了。但有時越勸吵得越兇,我就會說你不看他們的面也要看我的面吧,我不睡覺明天怎么去上班呢?她說不成你就到客廳的沙發上去睡吧。我告誡她也不要睡得太晚,就抱起被子到客廳去睡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去看她,她睡得正香。她是什么時候才睡的,我不得而知。

慢慢地她對自己的父母也不客氣起來,說自己是出嫁的丫頭潑出去的水,不再是你王家的人了,你們長期吃住在女兒家不合情理,再說每年的生日和忌日都燒化紙錢供奉,二十多年從未間斷,已經盡了孝道,就不該再來打擾,催促他們盡早離開,去到四個兒子家安身活命。

她和她的三哥也居然針鋒相對起來,不能不讓我驚訝不已。她的三哥曾經有恩于我們。妻子和孩子們的戶口還在老家農村時,女兒得了小兒麻痹癥,是她三哥用自行車帶著她們母女到十幾公里外的地方去就醫,一天一個來回,整整半個月,用針灸的辦法治好了孩子的病,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妻子經常給我說起這件事,每次說起都感動得熱淚盈眶。沒有想到現在竟然成了死對頭,這不是恩將仇報嗎?

所幸這是幻覺中的事情,不是真的。我最擔心的是她把幻覺和現實混淆起來,就會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一天她三哥打來電話,是我接的,我和他寒暄了幾句后,他要和他的妹妹說話,我害怕在電話里吵起來,就編了個謊話說她不在出去買東西了,算是繞了過去。但我總覺得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因為我無法保證別人在我不在家時不來電話,也不能阻止她接電話。

她有個親戚遇到了一件難事,一家三口登門求助。我正在聽他們敘述事情原委,她突然走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他們莫名其妙,急忙問為何發脾氣?她說你們罵我了。人家說怎么會呢?她說我聽到了,進門之前在過道里罵的,不要賴賬。我好說歹說,才把她勸到另一房間。親戚不便久留悻悻而去,我只好改日專程前去說明情況,才消除了一場誤會。

她的一個侄子帶著媳婦和不滿周歲的小女孩來家里探望,我因為出去辦事不在家中。她竟然說那個小女孩不是她侄子的親骨肉,是別人的孩子。她的侄子小時候是她帶大的,有母子般的感情,又知道她有病,所以并不計較。但侄媳婦卻受不了,哭得淚流滿面。他們呆了不到五分鐘就走了,可謂是高興而來敗興而去。我辦事回來走到小區門口時碰到他們,得知這個情況后我安慰侄媳婦不要生氣,說你的姑姑不是故意的,她有病,你和病人較什么真呢,把自己氣壞了可沒處找冤啊。侄媳婦倒也通情達理,聽我這么說就破涕為笑了。

我決定第二次采用迷信的辦法再給她治治病,因為我覺得不用花大把鈔票也不用打針吃藥就能消除疾患,還能得到若干年的安定,實在是吃小虧占大便宜的事兒,何樂而不為呢?

于是我風塵仆仆但卻信心滿滿地又一次來到大師家中,懇請他再施法力。大師捏著手指捻來捻去足足三分鐘,才煞有介事地說:“這次非比尋常,是一個修煉百年的蛇妖纏上了你老伴,我可能無能為力?!蔽覍W第一次的樣子把人民幣遞過去,但大師仍然眉頭緊鎖,說在下并非不愿賣力,實在是法力所限,撼它不動。我急忙求他指教。他說:“今晚你按照第一次的做法試一試,如果不行你不必再來找我,另尋高明吧?!?/p>

果然不出大師所料,按照第一次的模式重演后,她的病情依然如故,好像送與不送都是一個樣。

真是雪上加霜,她的記憶力也出現了問題。最初發現這樣的癥狀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是一種病態,還以為她是故意的。

有一次我烹飪的菜肴有點咸,吃飯時她每隔幾分鐘就說太咸了不好吃,不一會兒就說了七八次。開始時我沒有計較,我見她沒完沒了地說,一下子來了氣,就說你有完沒完?不就是咸了點嘛,說一千遍一萬遍也變不過來了,嫌咸就不要吃了!她很吃驚地望著我,眼睛撲簌簌掉下淚來,委屈地說,我不就是說了一遍嗎,還值得你發這么大脾氣?她明明說了七八次卻說只有一次,我覺得她忽然變得有點不誠實。

然而,在另外一個場合,使我明白是我錯怪了她。

春節時我們一起到兒子的岳父岳母家去拜年。我們兩家都是依河而居,只不過我家在他家的下游二十公里處。住在河邊的美妙之處,除了可以飽覽河水蜿蜒奔流的美景之外,還可以呼吸清新濕潤的空氣。她深有感觸地對親家母說,住在河邊就是好,一年四季不覺得干燥,從來不用吃金嗓子喉寶??墒窃诓坏揭恍r的時間內,她同樣的話說了三四次。趁別人不在時我提醒她,她卻只承認自己說了一次,沒有說好幾次。

我這才知道她的記憶力有了問題,上一次不該給她發脾氣,一陣愧疚感涌上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有一次我的同事因故到家中談事情,閑聊中她問他的孩子在哪個學校上學成績怎么樣?我的同事認真地回答她。不一會兒她又問同樣的問題,半個小時竟然問了五六次。我的同事雖然不厭其煩地回答她,但我感到十分的難為情。我本想制止她,又擔心她為失掉面子而難堪,只好對同事苦笑了一下作了一個無奈的表示,同事也用微笑作了一個完全理解的表情。

在親朋好友和熟人面前,誰都會從愛護的角度體諒寬容她,但是和外界交往時就不同了,她的病態表現往往會引起別人的誤會。

最令人尷尬的是有一次去理發店理發,本來進門后就問好了價錢,可是在理發過程中她又反復問,理發師每次回答后她都說太貴了,當問第五次的時候理發師生氣地說:“一開始就說好了價錢,嫌貴你可以不理,已經理上了沒完沒了地說貴,你這人真是少有!”我急忙走過去把理發師拉到一邊兒,告訴他她有病不必計較,理發師明白原因后急忙說對不起請原諒。但在眾多顧客面前發生這樣的事情,確實難堪。

除了重復同樣的話或者多次詢問別人同樣的問題,她做事也開始丟三落四。買了菜不拿菜、上完衛生間不關燈、炒菜不放鹽或放幾次鹽之類的事兒接連不斷的發生。我只好對她說,以后你只把食材準備好就行了,烹飪的事兒由我來做。她高興地答應了,從此做飯便成了我一項經常性的工作。

她因為在菜市場買菜時一百多元錢被小偷偷了去,回家后氣得團團亂轉,說以后再不去買菜了。我說以后我陪你一起去,她卻執意不再去,這樣買菜的任務也落在我身上。

從此她就很少外出了,她把自己的活動空間限制在了六十多平方米的范圍內,基本上成為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

不幸的是她的智力也開始下降,反應明顯遲鈍,大腦開始糊涂起來。

我首先發現她用鑰匙開門的速度越來越慢。她的鑰匙鏈上只有三把鑰匙,但哪把鑰匙開哪把鎖她已經沒有印象,開門時就用鑰匙輪番試,有時費好大勁兒終于打開了,有時把鑰匙換過來換過去硬是打不開,不得不喊我去幫忙。

過去飯后清洗鍋碗瓢盆等器具,她動作很麻利,最多用十幾分鐘就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可是現在她要用半小時甚至一小時才能做完。一次我覺得時間太長,就到廚房去查看,只見她反反復復地把筷子放進竹筒又取出來、再放進去再取出來,我說你放進去就行了,再不要動了。她卻說這樣行嗎?我總覺得不合適。

以往我下班回到家中,她已經把食材準備就緒,我可以立即進行烹飪。后來經常延誤時間,往往我到了家中她還沒有開始準備。她蒸饅頭和蒸米飯的技術本來很過硬,現在也把握不住了,蒸出的饅頭不是苦就是酸,做的米飯不是軟就是硬,已經難以下咽了。

她喜歡在電腦上玩蜘蛛紙牌游戲,幾乎玩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很少有打不開的時候。但是隨著腦子越來越不夠用,打不開的次數不斷增多,直到很少能打開。慢慢地電腦也不會關了,已經不知道用鼠標關機,而是用開關鍵強行關閉,有時甚至用拔掉電源插頭的辦法關機。電視機遙控器也不再會使用,就亂按一氣,圖像都找不見了。很快打開電腦和電視機也不會了,就干脆不玩游戲也不看電視了。

慢慢的,她不會做的事情越來越多,最終失去了料理家務的能力,我不得不把所有家務承擔起來,真正變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

我覺得妻子的病已非迷信的辦法能治愈,打算用科學的方法試一試,就上網查找腦科醫院,搜尋到本市一家私立醫院采用注射神經生長因子技術,能夠修復受損腦細胞恢復大腦功能,并聲稱已使眾多患者擺脫了疾病的折磨和痛苦。我喜不自勝,就和孩子一起把她送進了這家醫院。

到了醫院才知道,醫院本身沒有這種藥物,是從北京空運過來,因為藥物是活性物質,必須隨到隨用,不能耽擱。這種藥非常昂貴,注射一針一萬元,要注射三針,三天注射一次,需要住院十天,共計交費四萬兩千元。但是要到六個月以后才能見效,八個月之內能夠痊愈。醫院的醫生在口頭上說的神乎其神,承諾錢絕對不會白花,還說如果沒有效果誰敢這樣明目張膽宣傳?但是與患者家屬簽字的協議上的文字卻大相徑庭,竟然明文寫著注射該種藥物純屬患者自愿,如果注射過程中發生危險或者療效不明顯醫院不負責任,這使我對藥物療效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在我看來,協議無非是醫院事后推卸責任的證據,所以我決定立即出院。但是醫院的醫生輪番做我的工作,說簽字只是一個例行手續,發生危險和沒有療效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三,你錯過治療機會一定會后悔的。還把已經簽字的患者名單拿給我看,我終于禁不住他們的蠱惑,咬了咬牙把字簽了。

不知為什么,藥物總是在深夜兩點時分才能到達。我們十幾個病人的家屬都像打了興奮劑,沒有絲毫睡意,都聚集在醫院走廊里,望眼欲穿地等待救命稻草的到來。直到護士發出話來,說藥物馬上就到快去做好準備,人們才一哄而散。

在醫院的十天熬到了頭,三針終于打完。出院回到家里,耐心等待奇跡的發生。半年期滿后,每天都感到第二天早晨她就會脫胎換骨煥然一新,但是一天天過去,奇跡卻沒有發生,而且她的記憶力和智力還有不斷下降的趨勢。等到八個月結束,心中的期望完全被失望所代替。我明白自己干了一件蠢事,用四萬多元買了一顆石子扔到河里打了一個水漂。

她忽然有了藏東西的毛病,這讓我嘗到不少苦頭。

糖尿病人吃得多餓得快,我就時常買一些降糖餅干或苦蕎沙琪瑪等食品放在家中,以備不時之需。有一次她突然說這些東西少了,問我是否動用過?當我否認后她深感困惑,說昨天還有十塊兒怎么今天只有五塊兒了,是誰這么不要臉偷吃我的東西?當然,我知道她不是在罵我,她罵的是幻覺中人。這也成為她和幻覺中人罵仗的一個理由,她經常指名道姓地指責某人偷東摸西,諷刺挖苦他們恬不知恥,她一面不辭辛苦不知疲倦地向他們追討丟失的食物,一面積極做好防盜工作,把食物找地方藏起來。她一會兒放到盒子里,一會兒鎖到抽斗里,甚至放在一個角落里用衣服或者被子蓋起來??傊巡辉倏紤]如何使食品保鮮,而是如何不被小偷發現偷了去。但是往往是她自己忘記了存放的地方而使食品過期。我幾次因為找別的東西發現她藏的食品,但都已發霉變質不能食用了。后來食品丟失的范圍又擴展到油鹽醬醋米面蛋,她經常說這些東西昨天剛買來今天怎么就剩這么一點兒了?所以把這些東西也開始藏來藏去,往往用的時候到處去找,給生活平添了不少麻煩。我有時給她解釋,不是東西少了,而是你忘記了,你以后把東西什么時候買的和每次用的數量用紙記下來,你就知道東西沒有少了。但是她不但不采納我的建議,還固執地一口咬定東西就是少了。我如果繼續和她爭論,她就會說:“我知道你為什么袒護他們了,原來是你在當內奸,胳膊肘朝外撇,和他們串通一氣把家里的東西鼓搗出去了?!泵康竭@時,我就閉嘴,不再和她爭執。因為我覺得她有病,和她是爭不出是非曲直的,如果把她氣壞了加重病情,歸根到底是在給自己找麻煩。沒想到她藏東西的習慣愈演愈烈,幾乎把所有日常用品也囊括其中,使我經常洗臉時找不到香皂,刷牙時找不到牙膏,刮胡子時找不到剃須刀。最煩心的是她經常藏起我的手機,她藏了以后立刻就忘了。如果你問她見到手機沒有?她一定會說沒有見到。你如果說我就放這兒了,你沒有動怎么會不見了呢?她一定會說沒人動你的手機,你放哪兒就到哪兒去找吧。這個家雖然不大,但要找個東西還真不容易,個把小時能找見屬于僥幸。有一次我把家里的東西翻了個底朝天,硬是沒有找到手機。我忽然想了一個妙招,用家里的固定電話撥打我的手機,哪里響就到哪里去找,最后終于在一只鞋子里取出來。從此我不得不采取以藏制藏的辦法,把自己常用的物品藏起來,免得她拿去給我藏起來到用時找不見。

讓我掃興的是,她連電話都不會接了。

在上班比較清閑的時候,我會打電話到家里,隨便和她聊一會兒,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免得她太寂寞,這個做法成了我的一個習慣做法。開始時都很正常,慢慢地她接電話變得不及時,我撥通很長時間甚至撥幾次才接電話,有的時候她拿起電話卻不講話,個別時候還直接掛斷電話。有一天我連續撥了一小時她都沒有接,我以為她出了什么事情,就趕回家去一探究竟,回到家中看見她正在收拾臥房床頭柜里的東西,我就問她為什么不接電話?她說沒有人來電話。我以為電話有故障,就用手機撥了家中電話號碼,結果電話鈴聲很正常。我就躲到一個角落里觀察她如何反應。電話響了一會兒,她站起來聽著,似乎是在辨別響聲來自何處,當她想清楚了,就從臥房走到了電話機前,知道是電話機在響但不知如何處置,站在那里發呆。她幾次把手伸向電話機卻又縮回來,等到她終于把話筒拿起來,卻不知道用耳朵去聽也不知道對著話筒說話,就把話筒放回了原處。此時電話鈴聲沒有了,她就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任務,如釋重負般的離開了電話機旁。然而我又打了一次電話,鈴聲響起來。這次她很快回到電話機前拿起了話筒,但仍然沒有接聽和說話,而是把話筒放到了茶幾上,就轉身離開了。在她看來,只要鈴聲不再響,自己就輕松了。

所以,在以后的日子和她電話聯系時,我不怕她掛斷電話或者拿起電話不講話,最害怕的倒是電話里面一直是“你撥打的電話無應答”。

再后來,她基本上連動都不動電話了,任憑鈴聲響多長時間,她都似乎沒聽見。

令我感到可怕的是,她大腦退化的速度開始加快,不斷向完全失憶發展,由此引發的問題日益嚴重起來。

雖然記憶力差在一般情況下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是如果因此做出影響生存的事情,問題可就大了。妻子患有糖尿病,每天必須注射兩次胰島素,不打或多打都會產生可怕的后果。她卻在這關乎生命的大事上喪失了管控能力,出現好幾次明明沒有打她卻說打了、明明打了她卻說沒有打還要打第二次的情況,我糾正她時,她還認為自己是對的,我只好讓她采用測試血糖的方法來檢驗,她才信以為真。為了保證她的安全,我決定把注射胰島素的任務接過來,和她商量時,她自然很樂意。生平第一次打針,我是硬著頭皮操作的,盡管很害怕,手也緊張得發抖,但總算順利完成了,打了幾次后,也就得心應手了。

她記憶上的障礙日趨嚴重,生活中各種事情,在她的大腦里留存的時間越來越短。開始時是以天為單位來計算,她能夠回憶起數天之內所發生的事情。不久就變成了以小時為單位來計算,她只能夠回憶起數小時之內發生的事情。再后來就變成了以分鐘為單位,最后竟然變成了以秒為單位,就是說發生的事情剛結束她就已經忘記了。如果吃過飯你去問她吃的什么飯,她不是回答不上來就是胡謅一氣。有時吃罷飯我問她好吃不好吃,她筷子還沒有放下甚至最后一口飯還沒有咽下,張口就說我吃什么了?什么也沒有吃呀?;蛘邥f我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說著說著眼淚也流了下來。有的時候,她剛剛說過的話掉頭就不認賬,說自己沒有說過。所以她說過的話你可以不必當真,如果覺得欠妥可以不去照辦,因為她吩咐的事情她自己很快就忘記了,你辦沒辦她再也不會去過問。

雖然她對眼前的事情缺乏記憶,但對遙遠的往事尤其是童年的故事卻記憶猶新。所以我經常和她一塊兒回憶過去,努力爭取把她的記憶找回來,但是事與愿違,病魔不斷吞并她記憶的領地,她就要完全失守了。

糟糕的是她竟然把自己有糖尿病也給忘記了,不再承認自己有糖尿病。當然,她雖然忘記了自己是糖尿病人,但是由于多年來注射胰島素已經形成了習慣,在習慣的作用下,她還沒有完全拒絕注射胰島素。但有的時候,她以自己沒有糖尿病為理由堅決拒絕注射胰島素,這種情況每隔兩三天就會出現一次。這時我就會說你不是沒有糖尿病,而是你忘記了自己有糖尿病。她卻不認賬,指責我謊稱她有糖尿病,故意編造欺負她的理由。不管我怎樣苦口婆心地進行勸說,她就是不讓注射胰島素。打針雖然很簡單,但是她不讓打你真的沒辦法。無奈之下,我只得把女兒和兒子叫來勸她。有的時候女兒和兒子的話比我起作用,終于說服了她,但她會提出一個附加條件: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時大家會異口同聲地說,對對對,這是最后一次。每次遇到這種情況,都要搭上二三個小時的時間。等到給她打完針,伺候她吃完飯,雖然了卻了心頭一件大事,但也有一種焦頭爛額精疲力盡的感覺。也有女兒和兒子說話不起作用的時候,任憑大家磨破嘴皮她也毫不動心,我們只好作罷。因為沒有注射胰島素,我只好選用含糖量較低的蔬菜如冬瓜青筍豆腐蘑菇等,炒熟之后適量分餐給她食用,以控制血糖不要升高。

她忘記自己有糖尿病之后,再沒有了控制血糖的意識,飲食變得無所顧忌,只要餓了就在廚房和冰箱里找食物,抓著什么吃什么,使血糖上躥下跳忽高忽低,有一次我發現她眼角的毛細血管有點充血,就給她測了個血糖,竟然高達18個,我懷疑她吃了糖,就在垃圾簍里翻找,果然撿出五塊糖紙。她干什么事情也變得漫無目的,有時會無緣無故地打開水龍頭或者氣閥,甚至拔掉電冰箱或者電視機的電源插頭。我感到她的安全成了一個突出問題,不得不把藥品、食品和容易誤服的一些東西都放到儲藏室保管,把電冰箱從客廳搬進廚房,然后把廚房和儲藏室的門鎖起來。然而這樣做卻惹惱了她,她說這個家不是你一個人的,你想鎖就鎖想開就開,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所以她發現我鎖門時會立刻撲上來搶奪鑰匙,如果搶不到手她會哭得很傷心。但是為了她的健康和安全,我不得不狠下心來,寧可讓她恨我,也不能讓她面臨危險。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很奇怪,久而久之,她竟然習慣了我的做法,有時我忘記了鎖門,她反而提醒我門還沒有鎖。

最讓我想不通和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不認識我了。

那一天早晨六點鐘,我從睡夢中醒來,像往常一樣穿衣下地拉開窗簾,朝陽的光輝照射進來,室內頓時一片明亮。待要呼喚她起床時,我看到她已經醒了,正在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說:“你醒了就起床吧?!?/p>

“你是誰,你怎么會在我的房間?”她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用驚懼的口氣問我。

“我是你的老伴啊,你忘了嗎?”她居然連自己的男人都不認識了,我的心立刻涼了。

“你這是什么話,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你不就是樓下那個收電費的嗎?我是女人還沒有起床,你一個大老爺們跑到我房間里來,不知道男女有別嗎?你從哪里來趕快回哪里去吧?!彼f話就像連珠炮似的,把我從房間攆出來。

從此,我不能再和她同居一室。她經常給我下達逐客令,我說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她說你胡說八道,明明是我的家怎么是你的家呢?我說這個房子的主人是我,有房本作證,你說房子是你的,你有證明嗎?她說你的房本不是真的是假的。我說你不叫我在家呆讓我去睡馬路嗎?她說你到哪里我不管,只要不在我家就行。在她趕我的時候,有時我就會躲到臥房里,她就會不停地敲門甚至用腳踹門,折騰累了也只好罷休。有時我也采取躲出去的辦法,每當我跨出家門的那一刻,她就會大聲說你最好走得遠遠的,永遠別再登我的門邊。等到在外面閑逛半小時回來用鑰匙打開門鎖時,她早已聽見動靜提前用肩膀頂住了房門不讓我進去,如果這時我用力推門,她是百分之百頂不住的,但是我害怕撞傷了她,只好再次離開家。有時需要反復兩三次才能回到家中。

從不認識我那一天起,她就對我產生了提防之心,密切注意我的一舉一動,無論我到哪個房間她都尾隨其后,生怕我偷了她的東西。

一天早晨我要去上班時,發現外面正在下雨,就拿了一把雨傘。剛要出門時,她在背后沖了上來,從我手中奪走了雨傘。她說這是我的,你不能拿走。我說外面下雨,不打傘會淋壞的。她說那我不管,淋壞不淋壞是你的事,與我沒有關系。面對冷若冰霜的她,我沒有再說什么,心灰意冷地離開了家,在樓下的小賣部里買了一把雨傘。在路上,兩只腳和我的心情一樣地沉重,是怎么走到辦公室的茫然無知,滿腦盡是恐懼和絕望。

坐在辦公室里,我沒有心思處理公務,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發呆。忽然,我的眼前一陣發亮,一件往事就像視頻般在腦海里顯現出來。那是數年前的一個夏日,突然陰云密布下起了大雨,下班時間已到,雨卻越下越大,正愁沒有雨具回家,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她拿著雨傘走進來,雖然她的上衣沒有著雨,但膝蓋以下的褲腿和鞋子卻是濕漉漉的??吹剿坝昵皝硭蛡?,那一瞬間似有一股暖流通達我的全身。當我們共用一傘互相攙扶著在大雨中跋涉的時候,心情只能用甜蜜和幸福來形容。

美好的回憶是一劑靈丹妙藥,很快抹平了我心靈的創傷。她不是故意的,她的本性仍然是善良的。是病改變了她,病魔才是所有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我如果恨她,對她來說那是不公平的。

說起來讓人難以置信,她也不總是表現出殘酷的一面,而是一陣一陣的,有時則比較溫順,甚至還會作出疼愛你體貼你的一些舉動。所以我覺得她變得很像傳說中的兩面人或者多面人。

我覺得她的病已非同小可,就把子女叫來動員她到醫院去看病。她聲稱自己好好的什么病也沒有,堅決不到醫院去。我們生拉硬拽地把她拖到車上拉到醫院,經過檢查和測試,確定她患的是癡呆癥,就住進了醫院。主治醫生告訴我,這種病的治愈率只有百分之二,不知你老伴有沒有這個運氣。

她在醫院里的表現,實在讓人難堪。

住在同一病房的有五個病人,加上陪員超過了十人。夜間因為上衛生間的人頻繁走動和開門關門,她一直睡不踏實。她看到暗淡的燈光下人影幢幢,不時坐起來觀察動靜,我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勸她躺下。我從她的動作中感覺到,她對其他人很反感。果然,當一個病人起床要出門時,她突然坐起來大喊了一聲站住,厲聲問她到那里去。女人嚇了一跳,戰兢兢地說去廁所。她說,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人為什么跑到我家來?吃了我家的喝了我家的還要睡在我家,我家不是自由市場,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辦不到!原來她是把醫院當成了自己的家,而把自己真正的家忘記了。我趕緊告訴她這里不是家是醫院,人家要做什么你無權干涉。她卻認準醫院就是自己的家,其他人都是擅闖民宅,必須盡快離開。整個病房的人都被吵醒了,對她的表現很不滿,只不過有的人沒有好意思當面說,還有的人可能出于心理上的膽怯不敢發作。我趕緊找來值班醫生,醫生費了好大勁兒,讓她服了一片安眠藥,她才慢慢地安靜下來。第二天,其他病員和陪員找到院方領導,反映她太吵影響大家休息,要求調換到別的房間去。

她是個閑不住的人,現在雖然有病但保留了這一特點,盡管她的勞動成了癡呆的表現。她總是不停地整理床鋪,把被子反反復復地折疊來折疊去,用手不斷的撫平床單上的皺褶,很少安安靜靜地坐著休息。有的時候她還會整理從家中帶來的物品,把它們一會兒放到這兒一會兒放到那兒。每逢她專心做這樣的事情,我都可以暫時離開她片刻,去到外面的走廊里散散步或者吸支煙。有一次當我在外面吸完煙回來,我卻被她的行為驚呆了。她把其他病人床底下的物品統統拿過來放到了自己的床底下,已經塞得滿滿的。我告訴她不要動別人的東西,趕快把東西放到原處去。她堅決不同意,說東西是自己的,誰也別想占便宜!其實她即便同意放回去,她也早已不知道哪件物品應當放歸何處了,我只好暫時默不作聲。等到其他人回到病房,我向他們說明了情況并且表示歉意,讓他們趁她去衛生間的機會,把自己的物品拿回去,大家雖然有些不快但都表示體諒。

有一次她去了衛生間,我就坐在她的床鋪上看手機微信。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隔壁病房吵起架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這是我的床位,怎么會是你的呢?你看我的收音機還在床鋪上放著呢,你該不會說收音機也是你的吧?這個地方就是我的,收音機也是我的!我聽出這是她的聲音,立刻趕了過去。我看見一個身高馬大的男人已經用左手抓住了她的衣領,右手揮舞著拳頭,嘴里喊著你再說一遍是你的,你再說一遍我就揍死你!我趕快上去把那個男人推開,我把老伴拉回自己病房。

從此就寸步不離她左右,再不敢馬虎和松懈。她說我又不認識你,你整天在我身旁晃來晃去干什么?我只好編謊話說,我是你兒子雇來專門伺候你的,你兒子給我開工資。她信以為真,也就不再趕了。有一天她忽然說我穿的衣服是她兒子的,問我為什么連衣服也不舍得買。我說我很窮買不起衣服,你兒子可憐我,把衣服送我了。她說那不行,你穿他的衣服他穿什么?你快點脫下來,他來了好給他。我說不能脫,這衣服是你兒子的,不是你的,你兒子讓我脫我才脫。她不由分說,一只手上來就抓住我的衣領,另一只手強行解開紐扣,我本想掙脫她,又怕扯壞了衣服,只好由她把上衣扒下來。她把衣服折疊整齊放到了床頭柜里,我以為就沒事兒了,誰知道她又把手伸過來扒我的褲子,病房里有不少男男女女的外人,如果原形畢露情何以堪?驚慌之下我急忙掰開她的手奪路而逃,在病房外面聽到她失聲痛哭起來,嘴里不停地說這下完了,讓他跑了,褲子再也要不回來了。

過了一會兒,我又回到病房去,大概她早已忘記幾分鐘之前自己的所作所為,暫時相安無事了,但是我很擔心她會隨時想起來并重演強行脫衣那一幕。

因為醫院離家不算太遠,都是在家把飯做好送到醫院里,而做飯這段時間是由女兒或者兒子接替我看護她。在一般情況下,我都是在家吃完飯再送飯,有一次我看時間晚了,為了不耽誤她按時吃飯,就把飯都提到了醫院,打算到醫院和她一塊兒吃。她看到飯菜后說,這么多的飯菜一頓吃不了,留下來我下頓再吃。女兒說,爸在家一定沒有吃,就趁熱一塊兒吃吧。她對女兒說,剛才你叫他什么了,爸也是能夠胡叫的?真是傻孩子。女兒說,我們都叫了幾十年了,你現在不讓叫爸了,我們叫他啥呢?她說叫什么也不能叫爸啊,以后再不要這樣叫了,這飯你吃可以,他吃不行。女兒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別說是我爸,就是外人這樣辛辛苦苦地伺候你,吃一頓飯都是應該的,媽,我說的對不對?她說,那就看你的面子讓他吃點兒吧。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有點像乞丐。

住院半個月,由于給她使用了抗精神病藥物,幻覺基本上控制住了,但其他癥狀沒有改善。

出院后,仍然按照住院時的劑量繼續服藥。大概服了半年的時候,她的頸項出現了僵直,左右活動受限,走路時兩條腿也抬不起來,腳底總是擦地。后來發生腿部水腫,用手指一摁即刻出現一個深窩,很是嚇人。我急忙到醫院咨詢,醫生說是藥物副作用所致,但是不能停藥,就開了一些利尿消腫的藥物配合治療。

她的智力每況愈下,很快發展到連生活也不能自理了。就是早上起床穿衣,也必須在她身邊照看指導,否則她會把外衣穿在里邊而把內衣套在外面,褲子也會前后穿反。有一次她正在穿襪子時,我去廚房看了一下鍋是否開了,不到一分鐘就又回到她身邊,她只穿好一只襪子,另一只襪子卻找不見了,問她時她說那一只不知道哪里去了。我很納悶,明明在她跟前放了兩只襪子,怎么會在瞬間變成了一只?如果藏起來她連時間也沒有啊。突然,我把腦門一拍,恍然大悟地檢查了一下她穿襪子的那只腳,果然,她把兩只襪子竟然都套在了一只腳上。

每隔幾天,她總有一天出奇的糊涂,做出的事情讓人不可理喻。她會把還沒有晾干的衣服收起來,或者把花盆里君子蘭的葉子一片一片地扯下來,或者把茶幾掀翻將玻璃摔個稀巴爛,甚至不知道上衛生間,隨地大小便。我每次出門回到自家門口時,心臟都會砰砰亂跳,不知道一開門會發現她又做出了什么讓人吃驚的事情。但是我有一個發自內心的愿望,就是無論她毀壞了何物,只要她人身是安全的就好。

她幾乎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不知道也不關心現在處于四季中的哪個季節,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是白天還是晚上,是上午還是下午。她也不再看鐘表,即使你問她現在幾點了,讓她去看一下表,她也會說你自己去看吧。其實她就是去看,也不能分辨時針分針和秒針了。有時已到深夜,她仍不去睡覺,催促她時,她都以時間還早而拒絕,每當這時,我就十分害怕,擔心她會出現夜里不睡白天不醒的情況,就不得不采取硬辦法強制她躺下睡覺。

她對冷熱饑飽的感覺已經不敏感,如果飯菜剛出鍋還很燙,盡管你提醒她吃慢些注意不要燙著,她的口舌仍會被燙得出現血泡。還經常發生剛剛吃過飯她就感覺餓了的情況,跟在你的屁股后面不停地索要食物,考慮到血糖的原因,我只好對她施以緩兵之計。

有一次吃飯時她被噎著差點喪命,把我嚇了個半死。我切了幾片肘子肉放在她面前讓她吃,就回到廚房繼續做飯。正在炒菜時,感覺肩頭被點了幾下,回頭一看,是她站在背后提示我。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唔唔地說不出話來。我意識到她被噎住了,立刻用手掌拍打她的背部,大聲喊讓她快點吐出來,但她使勁吐了幾次都沒有湊效。我看到她的臉被憋得通紅,嘴唇已經發紫,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我緊張到了極點,繼續拍打她的背部,歇斯底里地喊叫她使勁朝外吐,她雖然拼命使勁還是沒有吐出來,忽然她身體一軟癱坐在地上,我受到驚嚇,猛拍了一下她的背部。她“噗”的一聲吐了出來,一團東西掉落在地上。我感覺壓在我心頭的那塊巨石也隨之落地,立刻四腳朝天躺在了地板上,待心情逐漸平復下來,我才站起來!事后我對她說,以后吃東西要注意,不要大口大口地吃,一定要小口小口地吃,你看剛才把你噎成這樣,差點命都沒了!而她卻說你胡說八道什么,誰噎著了,誰差點命都沒了?你就胡編亂造吧,沒影子的事兒說得跟真的似的!你看,我還在驚魂未定之中,她卻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十一

在滿六十周歲的那年,我退休回到家中,正式開始了老年人的休養生活。我打算在妻子的身體方面多用一些心思和時間,爭取使她的疾病有一個好的起色。

我首先考慮到的是,她經常足不出戶與世隔絕于身體有百害而無一益,必須讓她走出家門融入世界之中,疾病或有轉機的可能。于是我試探著鼓動她到外面去散步。但不知為什么,一說到要出門她就很驚恐,兩條腿立刻會發軟,晃晃悠悠的站立不住,好像外面的世界非??膳?,只要走出家門就會遇到洪水猛獸,我只好對她說別害怕,不去了。

看來,直接帶她出去散步顯然不可行,必須尋找能夠讓她樂意出門的理由。我想到了愛美是女人的天性,以買衣服為幌子可能會讓她動心。我就對她說快要過年了,咱們出去給你買件新衣服吧。她一聽非常高興,急忙問我到哪里去買?我說就到華聯購物中心吧,那里離我們近些。她說行。我趁熱打鐵,立刻領她走出家門。到了門外,她已經把買衣服的事兒忘了,我也不再提起,就領她到公園去散步。有生第一次使用騙術取得成功,我不禁沾沾自喜,于是天天故伎重演樂此不疲。但是忽然有一天此招開始失靈,她說沒有錢不去了。我說你沒有錢我有錢,你看我口袋里裝著五百元呢。說著我把錢掏出來讓她看了看。然而她卻說,你有錢是你的,與我沒有關系。我說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你想買什么就買什么。她說這是什么話,你是你我是我,我從不沾別人的光。說來說去她堅決不出門,也只好作罷。

我想兵不厭詐,就又編造了一個理由誘她出門,說女兒帶著小外孫在下面的公園里等我們,我們趕緊去吧。她一聽小外孫在下面,很是高興,就迫不及待地跟著我出門了。當然,出門后她很快忘記了見小外孫的事兒,跟著我在公園里轉圈子。

但是有一次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使我對帶她出門總是提心吊膽。

有一天散完步帶她回家,她突然說不再朝前走了,我要回家。說完就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我說我們就是在回家,你朝回走離家就越來越遠了。但是她一定要向相反的方向走,我只好拽住她,她索性坐在地上哭了起來,過往的行人都駐足觀看,以為我們是在吵架。幾個熱心的老太太上前問明情況后,勸說她跟我回家。不知是她沒有聽還是聽不進去,只是哭哭啼啼不說話。已經過去兩小時,她仍然不動身,我不得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連拉帶拽地把她弄到家中,我在心里發誓,再不帶她出去散步了??墒堑搅说诙?,我就把誓言忘記了,仍然一如既往帶她到戶外去鍛煉。

令我十分感動的是,盡管她早已不認識我,病情也越來越重,但是她對我的手機號碼卻刻骨銘心般的保存在記憶里。我曾經問她,你的男人為什么不來看你?她說我的男人工作很忙,抽不出時間來看我。我說他總不來看你,你難道不恨他嗎?她說我的男人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我為什么要恨他呢?我說你能告訴我你男人的手機號碼嗎?她不假思索的一口說出了我的手機號碼,那一刻我被感動得一塌糊涂。

有一天我突發奇想,想試一試她單獨行動的能力,就把她帶到了蔬菜超市里。趁她東張西望的時候,我離開她的身邊到一個攤位去挑選蔬菜,但是我一直在用眼睛的余光注意著她,不讓她脫離我的視線。我看到她懷著好奇的心情這里瞅瞅那里瞧瞧,嘴巴一張一合的自言自語著什么,高興時還手舞足蹈起來。大概過了十分鐘左右,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開始用眼睛前后左右的望來望去,當沒有發現自己要尋找的目標時,她竟然臉色突變嚎啕大哭起來。我趕緊扔下手中的蔬菜三步并作兩步地趕到她身邊,叫著她的名字告訴她我來了。她看到我以后,臉上立刻雨過天晴,就像失蹤的小孩見到了媽媽那樣喜出望外。

有些事情按照一般的道理是解釋不通的,按說她既然不認識我,那么我在她眼里應該是個陌生人,但是并非如此,如果我們步行在大街上,她會緊緊地跟在我后面。在人多擁擠的地方,她還會主動拉住我的手生怕被丟失。我想如果有哪個生人想把她領走一定是不能的。這究竟為什么,我始終沒有想明白。

盡管做出努力不斷加強她的體能鍛煉,但是病情還是不斷惡化,我眼睜睜地瞅著卻束手無策。她此時已經對家鄉的模樣和遙遠的往事完全失去了印象,子女的名字也已淡忘,甚至有時她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她雖然不停的收拾東西,但是越收拾越亂。她還把一些應當作為垃圾扔掉的碎紙片當寶貝一樣的收集起來,口袋里鼓鼓囊囊地裝滿了諸如塑料袋爛布片瓶子蓋之類的東西,說話也開始問東答西答非所問起來。

我十分清楚,癡呆癥這種病一般愈后都不妙,很難逃脫大小便失禁、癱瘓并最終變成植物人的厄運。每當想到這個結局,我就悲觀至極。為了阻止這一天的到來,我決定把治療癡呆癥的西藥全部試用一下,看哪一種最有效,以后就長期服用。通過搜尋得到十幾種,我就統統買來,二十天試用一種,結果很掃興,都不能遏制日益惡化的病情,所以我對西藥失去了信心。隨后又決定采取中醫治療,就選擇了一位醫術高超的老中醫就診,但是效果很不好。

十二

正當“山窮水盡疑無路”之際,有了意外的發現,把我引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天在網上隨意瀏覽奇聞趣事的時候,無意中看見了“癔癥”,就“百度”了一下,感覺妻子的病情與癔病的癥狀在某些方面很相似。網上說癔病除了會有幻覺之外,也會發生癡呆,但稱癔病性癡呆為假癡呆,這種癡呆是由意識模糊所造成,不同于真癡呆的大腦細胞受損,而且多數癔病愈后較好。我急忙在網上找到治療癔病的中藥驗方打印下來拿到藥店,讓坐堂的老中醫幫助選擇了一個用甘麥大棗湯加減的方子,取了五付試用。此藥方的主要功效是鎮靜安神開胃醒脾補氣養血。為了考證療效,在服藥期間除了胰島素,暫停了其他藥物的使用。試用后感覺效果不錯,比較明顯的是幻覺再沒有發生,智力有所提升。繼續服用一個月之后,情況大為好轉,糊涂透頂的行為消失,說話也變得基本正常,有時還能把一件事記住幾分鐘。到百日之后,就面目一新讓人刮目相看了。由于該藥側重強化脾胃的運化吸收功能,她的體重在慢慢增加,晦暗枯燥的面容也變得白皙潤澤起來。

不久,她就能夠在無人照看的情況下自己起床了。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時我正在做飯,等我發現時她已穿好衣服鞋襪疊完被子正用抹布擦拭家具。我當時吃驚的目瞪口呆,以為發生了日出西山黃河倒流的事情。她看到我后邊擦邊說,我昨天剛擦過,不知道為什么今天就臟成這樣了。她說的雖然不切合實際,但我仍然符和著她說,大概是昨晚外面風大,把土都刮進屋了吧。

有一天她竟然認識我了,就像她不認識我時那樣突然。當時我正在另一房間忙活,她在客廳喊我的名字讓我過去。我聽到后欣喜若狂,快速來到她面前緊緊攥住了她的雙手。我問她是你在叫我嗎,你認識我了嗎?她說你說的是什么話?好像我不認識你似的!聽她的話音,好像不認識我的事情壓根兒就沒有發生過。她說我叫你的意思是讓你去買一棵大白菜一斤豬肉餡兩根蔥來,咱們包餃子過大年。

雖然現在離過年還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但我不想糾正她,就高高興興地一一照辦了。東西買回來后,我看著她切菜拌餡和面搟皮,動作是那樣的敏捷和嫻熟,我的心里簡直樂開了花,趕緊搬來一個凳子坐在她旁邊包起餃子來。我們一邊兒說說笑笑一邊兒干活兒,仿佛又回到了十幾年前的甜蜜歲月,不一會兒餃子就包完了。

餃子煮熟后,我破天荒地就著餃子喝了三兩白酒。

我問她,三十多年前的生死約定是否還記得?

她說你指的就是誰先死誰后死吧?沒忘沒忘,不是說好我先把你送走讓你在那邊等我嗎?

我說沒錯,只是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她說怎么會呢,我說話還是很準的。

“但愿如此,千萬不要再來個第二次反復了!”我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就算是自己對自己說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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