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滋味

文/毛 雪

2018年9月3日 星期一 晴

午后，我們收起行裝，背上背囊，帶著伙食費，踏上了教學實習的征途，奔赴一支位于大山深處的通信部隊。

大巴車在盤旋的山路上行駛，道路兩旁林木蒼翠，風景如畫。離北京越來越遠了，我想起了一些往事。去年深秋，我接到文學系的通知，緊急前往一個名叫“其中口”的地方，在名為“樂在其中”、實為師兄師姐的實習告別晚會上，增加一個節目。從北京到太行山深處，氣溫越來越低，秋風吹得我瑟瑟發抖。環顧四周，峰巒疊嶂，我竟感到十分荒涼。腦海里有一個聲音對我說，這么閉塞，這么偏僻，實在是太艱苦了，真能樂在其中嗎？

記得徐貴祥主任帶領我們瞻仰后山的老營盤，他說老營盤讓他產生豐富的聯想和靈感，他深深眷戀著那一方土地，我卻并沒有理解主任的深意。

第二天中午告別的時候，徐主任在上車前，向歡送的部隊戰友們大聲說，我們還會回來的。當時我以為這是一句客套話，沒想到，今年他真的又來了，還帶來了文學、音樂、戲劇、舞蹈等4個專業的6名老師和39名同學。

當大巴車駛入營區，還離得很遠，我們就聽到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是部隊的首長和戰友們在列隊歡迎我們——來自國防大學軍事文化學院的師生們。在那一瞬間，我們都熱淚盈眶了。

2018年9月5日 星期三 晴

按照出發前布置的“五個一工程”：學會一門手藝、結識一個師傅、帶出一個徒弟、采訪一個典型、創作一個作品，我們緊鑼密鼓地展開了行動。演出計劃、創作計劃環環相扣，步履不停、構思不停、訓練不停，我們幾乎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曾經幻想中“悠閑的實習生活”，成為了泡影。

根據任務安排，我們將在9月7日的晚上，舉辦一場經典音樂作品賞析會。這場晚會，將以音樂會的形式，由各位演唱者、演奏者分別為大家介紹表演曲目，講述歌曲與樂器背后的故事，為大家帶來一場音樂盛宴。

排練過程中，我們探討了如何讓這場音樂會兼具藝術性和普及性，如何使基層部隊的戰友們聽得懂、喜歡聽。老師和同學們集思廣益，決定采用篇章的模式，分為美聲篇、民族篇、通俗篇、器樂篇；選擇曲目時，遵循“廣為傳唱”的原則，表演經典音樂作品，比如《龍船調》《鴻雁》《多情的土地》等。很榮幸，我作為文學專業的學員，能和音樂專業的同學們一同出演，主任說這是一次跨專業教學、多專業融合的實踐，也是提高任職能力、培養綜合素質的好機會。

每一個人都全心投入，“鄉村生活”似乎也沒有那么艱苦乏味，我們甚至有些喜歡上了這個小小的村落、小小的營盤。

2018年9月6日 星期四 大風

今天，老師又帶著我們去“拜訪”老營房，這一次，感受就不一樣了。

是的，拜訪。

老營房在我心里是一位老前輩，老英雄，時間越久，感情就越深。我望著綿延不絕的太行，聆聽老師的現場授課：這座山不算太高，連著萬水千山；這條路不算太寬，通向遙遠邊關；老營盤啊，你是一座不老的山，走進來我們是鐵，拔出去我們是劍；不論走向哪里，你都是我們的起點，不論走得多遠，你都是我們的家園。喜歡老營盤的老師在那一瞬間進入狀態，幾乎是出口成章地創作了一首詩。

我在群山的環抱中閉目遐想，溫熱的陽光落在我的臉上，空中有流淌的無線電波，秋風吹打樹葉，就像吹打在許多年前，那個青年有些單薄的身體上——他18歲，第一次穿上綠軍裝，來到這片營房，第一次，來到這個名叫“其中口”的地方。他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一天一夜的汽車，然后隨著驢車的細轱轆，在山路上顛簸著。他的心跳越來越快，仿佛看見了期盼已久的部隊生活，仿佛聽見了，那嘹亮的口號聲?？墒?，越往前走路越窄，越往前走溝越深，越往前走，越蒼涼。

他最終選擇留下，即便內心充滿矛盾，他也一定會留下——就像今天，我們都選擇留在這里，和太行做伴。

2018年9月8日 星期六 晴

我不會忘記，在這里，我第一次親近太行。

從小聽歌里唱，“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呂梁”。我問過媽媽，太行山是什么山？她說，不是一座山，而是山連著山組成的山脈，叫太行。歌曲在我心中縈繞了多久，我對太行就向往了多久。

今天，在太行山的臂彎中，行程25公里的徒步行軍，著實讓我體驗到了“長征”的滋味。尖刀班走在最前，我和戰友們一起走過崎嶇的山路，蹚過清冽的溪流，看腳邊雛菊綻放，遠山連綿不絕，美不勝收。

接近中午時，我們都有些走不動了，很想停下來歇歇，忽然有一個同學說，咱們這才走了多遠，當年紅軍兩萬五千里，不也是一步一步走下來的嗎？

大家都說，這一次，知道什么叫長征了，長征就是我們今天走過路程的500倍，長征經歷的苦難也是我們今天吃苦的500倍。也就是說，我們經歷了長征的500分之一。

如果我想像紅軍那樣堅強和偉大，那么前面還有499次這樣的經歷在等著我。

我行嗎？

2018年9月9日 星期日 晴

根據教學實習安排，我們計劃于9月11日晚上，在村口的大戲臺給父老鄉親們舉辦一場晚會，主題為“全迷彩教學實習文藝惠民晚會”。

我們了解到，其中口村是貧困村，這里物質條件差、精神文化匱乏，因而人民群眾十分期待我們的表演。在正式演出前兩天，村支書就開始用擴音喇叭循環播報：注意！鄉親們注意！北京來的解放軍同志要給咱們辦晚會，11號晚上6點半！11號晚上6點半！能來的都來，鄰村的也叫來，娃娃們都抱出來，注意！鄉親們注意……

這一臺晚會，我們決定展示課堂訓練，比如女子群舞《美麗的納木錯》、男子群舞《新軍靴》、小合唱《軍民魚水一家親》等等。老師和同學們都熱情高漲，面對在大戲臺上演出這樣前所未有的體驗，大家充滿期待。

由于是認識實習，我們沒有服裝、沒有道具、沒有燈光、沒有舞美，也沒有很好的音響設備，但大家都說，這一切沒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帶來了一顆學習的心，一顆報答的心。

我也堅信，這簡樸的純粹的綠色旋風，一定會在太行深處產生回響。

2008年9月11日 星期二 陰

聽說，其中口進入9月之后，一般是不下雨的，但是今天下午，突然陰云密布，到了傍晚，秋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越下越大。我們的晚會能否順利舉辦，成為了盤旋在所有人心頭的問題，我們從未像那一刻那樣專注，也從未像那一刻那樣眾志成城，我們都在心里同老天爺較勁。

后來，徐主任下了決心，對總導演梁召今老師說：“天變我不變，堅定6點半，你在臺上練，我在臺下看。哪怕沒有一位觀眾，我也會在臺下看著你們！”梁老師把同學們召集在一起，主任問大家有沒有信心，同學們異口同聲喊出一聲響亮的“有！”

說來神奇，就在晚會開始前的10分鐘，一道顏色亮麗、形態飽滿的彩虹橫空出世，出現在東方的天穹，緊接著，天就晴了。我們歡呼雀躍，熱淚盈眶，老天給我們出了天上的難題，卻被我們深深打動，給了我們天上的驚喜。大家都說，這一道彩虹是從我們的心里升起的。

很快，街坊鄰居全都出來了，小學生們也都系著紅領巾，搬著小板凳來觀看我們的表演，臺下座無虛席，還有許多父老鄉親站在后面遠遠地看，村民們都說，這是他們看過最好的演出。

或許，在未來的歲月里，我還會與不同的美景相遇，然而其中口的彩虹，注定是我一生中所見最美的彩虹。

2018年9月13日 星期四 晴

今天我在幫廚的時候，認識了李翔龍戰友。在交談中我得知，翔龍喜歡跳街舞，入伍前一直在接受專業的訓練。

我看翔龍的面相還是稚氣未脫的大男孩，最多十七八歲，就問他，“小龍，你怎么沒去上大學？”

他兩手白面，隔著熱騰騰的水汽，笑呵呵地說：“我考上大學了，但是沒有去上，我爸爸說，我要先當兵，改掉身上的壞毛病?！?/p>

我問：“你有什么壞毛病呢？”

他說：“可能就是比較貪玩吧?！?/p>

我又問：“你喜歡蒸饅頭嗎？”

翔龍說，他本來是學報務，后來去學維修線路，前兩個月炊事班缺人，沒人過來，他就來了。小龍有些不好意思，他說雖然連里好像把他忘記了，不過他現在跟著師傅學蒸饅頭，也挺好的。

在其中口，像翔龍這樣的大學生士兵——像他這樣，干一行愛一行、樂在其中的戰士還有很多，這大約就是我們能夠在雨后看到彩虹的緣故吧。其中口的彩虹，不僅是我們心靈開出的花朵，也是戰士們心靈開出的花朵。

2018年9月21日 星期五 晴

中秋節要到了，秋寒也愈加濃重了，其中口風大，風力強時幾乎可以把體重輕的女同學卷起來，偏胖的同志則不必擔心，每次說到這件事，大家都會捧腹大笑。

今天，徐主任從北京給大家帶來了一大箱蛋黃蓮蓉月餅，是他的老伴兒起了個大早，專程去稻香村買的。午飯后，我們領到圓圓大大的月餅，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同學們都說，這是主任和老伴兒送給我們的小月亮。

23日就要舉辦中秋聯歡晚會了，這一次的主題擬定為“月圓其中戰友聯歡晚會”，由四營的戰友和我們的學員共同參演。雖然很多同學和戰友們是第一次認識，但其實我們并不陌生，自從三年前，徐主任帶著第一支教學實習小分隊來到了這里，“其中口”就成為了學員們心中耳熟能詳的名字。其實不論在其中口官兵的心里，還是在軍事文化學院學員的心里，我們早已似曾相識。

奇妙的是，我們的每一次相逢都是金秋時節，每一次團聚都在月圓時刻。雖然身處大山略感寂寥，但能守望著同一輪明月，任思緒飛向海島邊關、雪原戈壁、遙遠故鄉，就像是和關東塞北、川西江南的戰友們共度佳節，便覺得意義非凡。

2018年9月22日 星期六 晴

今早出操后，徐主任讓大家“給自己一個定位”，說說誰是寫字最多的人，誰是做事最多的人，誰是從不缺席的人，誰又是心系大家的人，等等。

很榮幸，大家都說我是寫字最多的人，我也深信，在其中口的一個月，足以影響我的一生。在這里，我還記錄下同學們的故事。

陳厚方是我們公認做事最多的人，他來自廣東佛山，話音中濃濃的粵語味道，令人著迷。還記得徒步行軍的途中，幾位老班長聊起經典粵語歌曲，厚方說：“班長你說，只要你聽過的粵語老歌，我都會唱?！?/p>

“好，我愛聽《光輝歲月》！”

厚方手里拿著一把薄荷草當話筒，閉目進入情境，而后——“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迎接光輝歲月，風雨中抱緊自由；一生經過彷徨的掙扎，自信可改變未來，問誰又能做到！”

于是，掌聲雷動，感謝我們的粵語王子，歌神厚方！

厚方不僅能唱，而且能寫，他在老營房前寫，在拉練中寫，在彩虹下寫，他時常拿著一個很小的便箋，夾一支筆，若有所思地寫著。

然而這不是全部，厚方還擔任了音響設備的負責人，剪輯音樂、調試話筒，忙前忙后，沒有半點空閑。同學們問他，“累嗎Fangson，你就像一頭耕地的老黃牛?！?/p>

厚方總是笑得陽光明媚：“不累，這有什么累，我覺得很有意義，說真的，我很喜歡這里?！?/p>

是啊，我們都很喜歡這里，這個充滿歡笑和友愛的地方。

2018年9月25日 星期二 晴

一個月的實習生活就要接近尾聲了，離分別的時刻越近，我們心中的不舍就越多。這段時間以來，每個專業的同學都在認真體驗、努力創作，希望能在27日的實習總結晚會上，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

在其中口的一點一滴都是珍貴的體驗，我們看到高大的白楊樹，聯想到堅守崗位的哨兵；我們看到戰士整潔的內務，聯想到軍人的家國天下情懷，還有令我們難忘的彩虹、電波、老營盤、夫妻哨，都已經成為了進入我們心靈，揮之不去的美好意象。每一幅畫面、每一個故事都是一粒種子，播撒在我們的心田，落地生根。

從前，在影視作品中，只要看到有關秘密電臺、收發電報的場景，我都會心潮澎湃，直到來到其中口部隊，才第一次接觸到報務人員，了解報務人員，知道了發電報是摩爾斯密碼跳躍指尖的舞蹈，是一場速度和精度的較量；看不見的電波就在空中流淌，就在這里交匯，是通信戰友們守衛著永不消逝的電波，傳遞著忠誠和信仰。

根據這些素材，我們原創了合唱《實習之歌》，舞蹈《彩虹從這里升起》《夫妻哨》《永不消逝的電波》，情景劇《老營盤往事》，人聲樂團《老營盤》，歌曲《軍營的彩虹》《戰士的家》等，每一個作品都有真情實感。

回看來時制定的計劃“五個一工程”，我們已經超量完成了任務。我不知道，在未來，這里還會發生什么，但我相信，一定會有更多的驚喜在等著我們。

我相信，我們還會回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