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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籠鳥

2018-12-10 07:06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7期
關鍵詞:安安大頭

1

于小鳳不過是個尋常女子,多年來也無甚大志。生于小戶人家,成長得缺風少雨,自是內心敏感,拙于言語,像某種土窯出產的家常瓷器。到了婚嫁年紀,稍作幾番擇取,如同交易,錢貨兩訖,便委身于那個日后稱其為丈夫的男人。

男人叫侯連坡,在挨著縣城的鎮子上,開一家裝飾材料店面。有幾年生意好做,便誤把整個行業的高漲視為自己能力的結果。錢掙得順風順水,人被葳蕤的得意撐著,氣球似的,飄飄然。在呼朋喚友的消遣中,不自覺就熟諳了吃喝嫖賭諸般路數。每次荒唐完事,醉醺醺回來,塌方一樣倒在床上,帶著一種為家庭才喝成這個熊樣的凱旋感。她便小心下來,端茶倒水,殷勤服侍。她偶爾也會發現丈夫內衣上來路不明的精斑,或是遮遮掩掩的曖昧電話,他以為她不知道,反而將她的隱忍視作愚蠢。

如此過得幾年,她生下一個女兒。取名安然,小名安安……她覺得孩子能安安然然地過一輩子,就挺好。就像她曾經對自己的期望。

可也只是期望。

因為生育和無所事事,她身形急遽臃腫,像是某種煩亂心緒的外在堆積。生意開始不那么景氣,他在外面胡混的日子更多,對她很快失去興趣,連必要的過渡都沒有,嫌棄得如此直白,讓她目瞪口呆。比如,他會在房事中間,停下來,評價:“松得他媽晃蕩?!比缓蟛莶輿_撞幾下,下來,把她晾在原地,兀自戰栗冰涼。

生育的果實屬于雙方,而生育伴隨的副作用,卻要女人承受,甚至接受羞辱。她覺得他無恥,卻又難以啟齒。

她越來越覺得自己是婚姻的附屬品,沒有獨立的社會系統,便也只能看男人的心情,維護家庭運轉。有時候她看一些朋友圈的雞湯文章,鼓吹女人要獨立呀美好呀,她也會鈍鈍地,忽然那么一疼,反身便覺得那些話雖漂亮,卻并不實際。其實那個擁有無數擁躉的女子,終于利用自己的名聲掙入社會上層,嫁了個上流的男性,住在男人提供的房子里,享受著婚姻紅利,不斷炮制獨立、美食、性自由之類的文字,販賣給她們這些死水微瀾的女人。她不知道而已。

隨著生意越來越糟,他撒野撒得枝繁葉茂。已無法細數他有過多少次外遇,她也懶得計較,反正管不住,身體是他自己的,她想,隨他胡鬧。不是沒有歇斯底里哭鬧過,沒用,反而激起他以酒遮臉無所顧忌的憤怒。她忘了他第一次對她動手是因為什么,總歸是打了一次,之后便越發順手起來。

原先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到現在她腦海里停留的還是婚前那個溫和的男人,她總覺得現在這個面目猙獰的男人和原先不是同一人。所以還心存幻想,替他將兇殘歸咎為生意不順,她想,熬過這段時間,他總會正常。

可暴力有個慣性,一旦有了開始,他便駕輕就熟:每每喝了點酒,荒唐之后,因為先存著一份愧疚,便欲蓋彌彰地大聲詐唬,尋點事,惡言惡語,惹她回應,她甫一高聲,他便趁勢出擊,拳打腳踢。然后歷數自己為了生意的種種辛苦,為了這個家的件件不易,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句句質問:“我容易嗎我?”

所有不爭氣的混賬男人都一個套路,不努力,很敏感,沒有能力,卻又在意別人是否看得起,輕易能為自己的沒用找到借口。

他套路性的表演,還要拉她參演,她惡心不已,漸漸死心。有時候,她會想,這就是我要和他過幾十年的人嗎?做夢也從未想到會是如此,但傷痕卻日漸翻新,提醒她這不是夢。原先吵架她還會爭吵、哭鬧,但現在她一句也不想說,對于他的挑釁,她再不回應。每當他醉酒回來,她及時躲進次臥,抱著女兒,一顆心繃著,緊鑼密鼓,聽他在外面的動作。

心里懷著虔誠的殺意。

她覺得要瘋了。

可還不夠。

他開始賭,變本加厲。原來的胡混糟蹋了不少錢,可還不至于動搖根基,很快,賭了兩月,存款就已耗損大半。再賭下去,勢必要把自己的陪嫁家底也搭進去。

落日下,她在二樓陽臺澆花,就看見侯連坡從高速路口那里下了出租車,晃蕩著走回家。于小鳳想,要是此時有桿狙擊槍,自己會毫不猶豫地架上對其射擊。這個想象很解氣,于小鳳右手假裝扣動扳機,“砰!”

而三年前站在自家陽臺,同樣望著路口逐漸清晰的這個男人的身影,于小鳳心懷暖意,情不自禁地對身旁的母親說:“媽,你看他多高?!彼麄兗?,父親弟弟都矮小,自是常受些欺負。她也相親了不少,侯連坡高大健壯的身形給她和母親增加了額外的好感,她覺得這個男人能給她安全感?!皨?,嫁了他,以后誰還敢欺負咱家,他一出手,就能打倒一大片!”做母親的拍拍她的頭,流下欣慰的眼淚。

于小鳳想想就覺得可笑且心痛,這個男人,沒有為她向外打倒一大片,卻向她揮出了有力的老拳。多么諷刺。

夕陽隱入不遠的莽山后面,只剩最后一腔殘紅,涂染得天地間到處血紅,像是于小鳳被他一拳揍在腦門上再去看這世界時的場景。

這次大概是他賭贏了,言語間透著高興,過來攬著女兒又親又鬧的,可惜安安跟他不親,掙脫著,往媽媽那里逃。侯連坡很敗興,把洋娃娃摜在地上。安安見狀,哭直了腔:“媽媽,冰雪公主頭掉了,媽媽……”

于小鳳把女兒反身抱在懷里,不讓她再看地上的慘狀,一邊拍她的背,哦哦哄著,一邊怒目瞪著侯連坡,作勢讓他趕快滾走。侯連坡兇惡地嘟囔一句:“熊娘兒們,敢教唆得女兒不和我親,老子待會兒再和你算賬!”安安對著他上樓的身影還怒氣不減地踢騰呼喊:“壞爸爸,摔安安的娃娃,大壞蛋……”于小鳳眼淚嘩然而下。

哄睡了安安,于小鳳直接沖進臥室,向他攤牌?!半x婚吧?!彼f,“我過夠了?!?/p>

“嘿,過夠了你死去?!焙钸B坡拿著手機搶紅包,眼都不抬一下。

于小鳳沖上去,試圖奪他手機,被侯連坡扭身躲開,慣性之下,她跌倒在地,仍恨恨地道:“為了孩子,我鐵定了要離!”

“離你媽的?!焙钸B坡把床頭柜上的充電器向她頭部砸去,“找打是不?”說著踢了她兩腳,“你這娘兒們就是欠收拾?!?/p>

“你憑什么打我!”可侯連坡不容分說,反手又追加兩巴掌,他拽著妻子的頭發:“問你要個存折你還推三阻四的,我做生意不是為了這個家,不是為了養活你?你在家帶個孩子,天天閑得看螞蟻上樹,錢都是天上掉下來的?老子不去掙,你吃屎也趕不上熱乎的!”

他說得還有理了。每次都是這套詞,養個家像是天大的功勞,仿佛沒他頂著,天就馬上要塌了。

“嫁給誰他是個男的也得養家,別把自己說得那么偉大。帶孩子就是閑著,你帶兩天試試,安安支氣管炎三天兩頭去醫院都是你去的?洗衣做飯都是你做的?我閑著了,店是誰看的?”于小鳳越說越悲憤,拍著地板,眼珠凸起,與其對質?;楹笪沂菨u漸感覺和你親,依賴你,你卻是處處挑我的毛病。我干什么都達不到你的滿意,知道嗎,我現在可怕做事,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我都怕自己做錯,遭到你的吼叫,不分場合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我不是你的奴隸,我禁不起你這樣……”

侯連坡理屈,哪有耐心聽她講理?向她身上踹,打她的頭,如激怒的獸,卡住她的脖子往墻上撞,一下,一下……他在制服她,讓她服軟,向他求饒,他才會罷手??捎谛▲P被盛大的委屈激出強大的倔強,寧折不彎,絕不向其服軟。她喉嚨被卡住,雙眼鼓凸,猶瞪著他,怒火似乎要噴射出來。

那天,因為存折的所屬權,兩人大干一場。這一次,她沒相讓。戰況慘烈,女人為了維持這個家的運轉,展現出被逼到墻角的絕望和悍然,讓男人也為之震撼了一下。當然,他并未因此少了一拳。打完,他頂著一臉的創可貼,罵罵咧咧地出去了。

她從地上爬起,費了很大勁,似乎全身都被揍零散了,她醞釀了很久,要重新拼湊。洗了把臉,攏好衣服頭發,才敢打開女兒的房門。女兒睡了,側身躺著,頭枕在自己的小手掌上??蛷d的燈光斜著灑落女兒臉上,柔柔的,將她纖細的睫毛勾勒出一排陰影。她久久地看著,她能感覺女兒的每一下呼吸都和自己血脈相連。她是她最后的命。她俯下身,想吻她光潔的前額,卻怕臉上的血痕玷污了她。狠狠心,她轉身,要關門,又忽而回頭,要再看那小人兒。那一剎,她看見女兒眼角,一顆水珠撥開那一排陰影,倏然滑落。那么寂靜,近乎于無聲,卻在她心里濺起隆隆的回聲。這小人兒,心里什么都知道,卻懂事地讓她以為她已經睡著。她忍住內心的萬千號啕,放棄了尋死覓活的想法。她要好好活著。

2

第二天一早她去了縣政府。去那里也不是為了舉證什么,而是去找趙大頭。趙大頭是她初中同學,單薄的身子頂著一顆大頭在她前面晃了兩年多。趙大頭曾對她有好感。后來她才知道,可能是她那時相對平凡安靜,樣貌不算拔尖,但拉出去也還有臉面,他可能覺得有把握,趙大頭是權衡過,才喜歡她的??上У氖?,她辜負了這個小生意人之子對她的好感。

趙大頭腦子笨,高考努力了幾年,還是連個大專也考不上。那時候她已在外面打工幾年,每次回家,衣著光鮮,帶著外面大世界的光彩和氣味。有次回來,看見趙大頭在路上,遇見了她,忽然溜到河溝下走??剂藥啄甓紱]考上,見了熟人,他害臊。

后來趙大頭總算是考中了一個???,畢了業,投門找路,分在了縣政府做文職。

到了縣政府大樓跟前,問了,有人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回她:“趙科長陪領導調研去了?!?/p>

她知道在誆她?!笆裁磿r候回?”

“那不清楚了,許是后晌,許是夜里?!?/p>

她不吭,默默退出,坐在門外臺階上,等。直到黃昏,也不見趙大頭人影,惦記著女兒,要回去,又不甘心,再引頸懸望,樓上開窗,探出個熟稔的大腦袋。她想及時呼喊,轉念才覺悲哀,趙大頭肯定早就望見了,只是把她當成鄉下上訪的難纏婦女,閉門不見。于小鳳想自己都這么邋遢了么,連趙大頭都認不出?

她留了個紙條,寫道:趙廣彥,我是于小鳳,上學時坐你后排的,還記得嗎?疊好,交給門衛,然后走了。半路上,想想境況對比,百感交集,她落了淚。

正感傷間,一輛破公務車在她旁邊停下,從車窗探出個大腦袋喊她:“于小鳳,真是你??!”語氣里帶著的驚喜和著急,有一瞬讓她很滿意,這還是愛慕過她的那個羞怯男生??删o接著她就從趙大頭的目光里看到自己與他期待的落差。她愧對他的驚喜。

于小鳳轉過身,快速扯扯衣角,抹去淚痕,咬咬嘴唇,再轉過來,倉促地笑,說:“大頭,哦不,趙主任……”笑得太過用力,言語也手忙腳亂的。

“說啥呢,老同學,叫我老趙就好?!壁w大頭顯然不愿重提那局部凸顯的外號,從車上下來,原來瘦小佝僂的身形現在圓滾滾的,肚腩高昂,但很干練,“聽說你找我,這不,剛回來,急忙趕來了,有事?”

“哦,沒,沒……進城里買東西,路過你那兒,想著你在,看看老同學?!彼哂趩X。

趙大頭帶著疑惑,有誰順路看看會坐那兒干等半天的,不好說破,連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那我,回去了?這是我電話,有事叫我,改天專門找你聊聊,你說多少年沒見了,是吧?”趙大頭遞給她一張名片,又寒暄幾句,笑吟吟地上車走了。

于小鳳直看到車子成了一粒黑點,后來黑點也隱入暮靄里,沒有了。懊悔又翻涌而至,裝什么家庭美滿生活幸福呢,不就是專來找他的嗎,事到臨頭怎么又沒膽了?于小鳳一番自怨自艾。

到得家里,孩子已睡著,手里還握著玩具,趴在那兒,身體蜷縮著,小小的,寂寥的,那是她的女兒,她最親近的人。于小鳳眼淚“唰”地下來了。囫圇吃了幾口剩飯,她挨著女兒也睡下了。

迷蒙中,有人扯拽她褲子,等他生硬地杵將過來,她才驚醒,想反抗,又怕弄出動靜嚇著女兒,她咬著牙,任他爬上來,在她身上做摔盆打碗的動作,嘴里還罵罵咧咧的,“叫你不給老子存折,叫你……”楔子似的,往深處頂疼她,他在算計她陪嫁帶來的那一點錢。那錢是她在外打工幾年攢下的,原想著婚后就是給他做生意的,想得多好啊,兩個人結了婚,她帶孩子看店,閑了翻翻小說追追電視劇,他送貨掙錢,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怎么著也能過得順風順水……誰承想呢,于小鳳想笑,眼淚卻紛紛而下,滑過鬢角,漸漸冰涼。

男人給了她一巴掌,是從上往下打的,所以不僅眼前震蕩,鼻子酸,嘴也疼?!敖心憧迒?,真他媽敗興!”男人退出去,提著褲子走了,她晾在那兒,像是肇事現場。

一連幾日,都是這樣。

這天晚上,對著名片上的號碼,她給趙大頭發短信:“你那時候說的話,還算數嗎?”

上中學的時候,他給她遞過紙條,夾在她課本里:“小鳳,讓我一輩子保護你,好嗎?”那是她少女時代里收到的唯一一封情書。

趙大頭隔了很久才回復:“什么話?”

他忘了。于小鳳對著手機,迷茫且無助。發短信之前她就已想清楚,他若還記得,那就好辦了,他若裝作忘了,那就把她逼到絕路,她現在只有這一根稻草,于小鳳決定放手一搏:“你來家我告訴你?!彼莺菪?,“明天晚上哈?!?/p>

第二天晚上,算準侯連坡會出去打麻將,她早早把孩子哄睡,然后換裝打扮,對著鏡子仔細收拾了一番。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于小鳳的心里交織著瘋狂和興奮,她要像個妓女一樣努力勾引。她希望他能救她一把。于小鳳溫好酒,擺好涼菜,然后坐在寂靜中央,盛裝以待。

還好,趙大頭如約來了。

時隔多年,兩人眼界、境遇、關注點早沒什么交集,其實也扒拉不出來多少話題,只有借著酒,反復追憶舊日同學的浮光掠影,逮著一個話頭,恨不得抽絲剝繭窮盡關聯。于小鳳全身帶著一種過了頭的熱情,不停地勸酒,不停地說話,而內心紛亂,焦灼不堪。終于,趙大頭眼也迷離,手也多動,試著往她這邊挪了挪。酒像個簾子,遮了臉面,趙大頭握住她指尖:“我想起來了,那句話?!彼f,“我放在你語文課本里,你后來怎么沒回我呢?”

她想笑,那是她根本沒看見。他以為她語文好,會常翻語文課本,其實就因為她語文太好,那些課文早都爛熟于心,反而幾乎不翻課本。直到不上學了,她有天閑來翻看,才發現。

趙大頭把她此刻的微笑當成鼓勵,于是一路高歌猛進,從指尖到手、肩膀、脖子、臉,然后再往下盤旋。當進展到小腹之際,于小鳳顫抖了一下,握住了趙大頭的手。于是二人手和手開始較勁,這是一場小型拉鋸戰,一方認為是突破最后防線前的羞澀,一方卻出于隱秘不可言說。對峙也就是半分鐘的事,趙大頭喃喃說著:“你那時候一笑,真好看啊,你還記得嗎,你笑的時候,睫毛先挑一下,再笑,可愛極了……我一看你笑,一天心里都亮堂堂的……”于小鳳恍惚了,手指略一松動,趙大頭趁勢前行,如愿以償,深入腹地,很快摸到她腹部的剖宮產留痕,他一驚,掀開,一條紅褐色的扭曲蚯蚓。

他看在眼里。她也看在眼里。趙大頭要掩飾過去,倉促笑了笑,然而節奏斷了,一個晾著白花花的肚皮,一個懸著受驚的手,兩人都有些尷尬。都到這一步了,趙大頭不想錯失陣地,翻身上去,壓住他少年時愛戀的幻影。他的大頭覆蓋下來,遮住一方陰影,半推半就,胸被掏了出來,無辜地暴露在外,他咬上去,渾然不顧上面的傷痕。她以為他至少會關切地問問,他沒有,性和少年未曾得到的幻夢漲滿他的頭腦,他只想把她落實了。試了幾次,卻怎么也分不開她雙腿。他想,她還沒有認清自己的位置,以為自己繃緊的身體里藏有黃金。不在一個頻率。他笑了。剛要繼續,隔壁次臥的女兒響起嘹亮的哭啼。

她骨碌爬起,去房間看女兒。

趙大頭泄了氣,從沙發上坐起,抽煙。于小鳳哄完了女兒,在廚房忙著給女兒燉蛋。他扔了煙,甩手走開。

3

侯連坡打她有固定的程序,先是言語攻擊,激怒于她,只要她一還嘴,就好似門被打開了縫,他便趁勢上升到暴力。

比如今天,他送貨回來,往沙發上一躺,看到茶幾果盤里的桃子,也能演繹一番,“看你買的那幾個桃兒,哪個都他媽皺巴巴的,你是照著你那臉買的嗎?”他說,“干個啥都笨笨癡癡的,要你干啥的,長得好看也就算了,長成這個德行,上面一身贅肉,下面晃蕩,做個愛跟劃槳似的……”他還在那兒嘟嘟囔囔,每一句都刻薄到無恥。結婚這幾年,他就這樣專注地做她的差評師,打擊、否定、詆毀,貶低得不值一文,從言語上壓制,壓制不住,就動武??偸沁@樣的循環往復。于小鳳的心早寒得凍住了,他說什么,她都已麻木。

可如果對方射出的兇狠,她不回應,也不行,會激起他新一輪的憤怒,總之要挑釁得她接招,他才好發揮,打得她慘叫,才算功德圓滿了。

后來她冷靜地分析過,是不是自己真做錯了什么,不合他的心意?侯連坡之前處過一個歌舞團的女孩,那女孩漂亮、風情,符合他對女人的想象,可父母不同意,才以相親名義綁架了她作為他的婚姻陪葬。他們看中的就是她的清白、善良,是理想中妻子和兒媳形象。她知道兩人沒有感情基礎,但是婚后自己一直在默默付出啊,開膛破肚生孩子,伺候男人,白天看店晚上陪睡,忍受婦科病,還有挨打、出軌。就是沒有感情,也足夠換取對方起碼的尊重,可是為何兩人就能發展到動手的地步呢?于小鳳到最后也想不明白,只好認為這是命。這個命她認了三年了,現在不打算繼續認下去了。

她也跟母親遮遮掩掩地提過,沒想到母親以很坦然的語氣跟她說:“小兩口嘛,哪有不干仗的。和你爸年輕時候,吵架急了,他也動手,這老狗日的,現在你再動手???”母親說著,一邊伺候臥床的父親喝水,一邊還親昵地罵著。是那種媳婦熬成婆,你終于落在我手里了的神色,還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年輕人,火氣旺,前幾年磨合期,難免磕磕碰碰,下次我數落他一頓就好了?!庇谛▲P自此無語,再不跟母親提及。

唯一能偶爾聊聊的是隔壁童裝城的秋朵。于小鳳常來她這兒給安安買尿不濕、爽身粉、濕巾,有時顧客少了,兩人不免聊些家長里短的。于小鳳之所以久久不和她說些貼心話,是覺得秋朵太幸福了:夫妻恩愛,兒女成雙,店里生意也好。她羨慕。有時看著他們為一點小事斗嘴,隨著他們笑鬧,于小鳳在旁邊也不禁跟著揚起嘴角,想,多么好,這才是夫妻應有的樣子啊。

那天她們一起說話,秋朵無意間問她脖子上怎么了?秋朵還開玩笑:“不會是和哪個男人鉆小樹林給親的吧?”她脖子上掛著一道瘀痕,那是前天夜里侯連坡掐的。于小鳳清楚記得被他雙手卡住喉嚨的絕望感,呼吸卡斷,淚水翻涌,眼珠凸起……他控制著力度和頻率,帶著凌虐的笑意,享受折磨她的樂趣。施暴者在她即將耗盡所有反抗力氣感覺馬上要死了之際,他會松一點空隙,給她喘口氣,然后再次卡緊。

眼淚落在手背上,于小鳳才發覺,她想,哭什么呢,早就沒了難過,只是恨??裳蹨I像是有另一套系統,想起那個場景,不由自主就落下來了。她源源不斷的落淚讓秋朵嚇了一跳,不停問她:“怎么了,怎么了?”最不該的是,秋朵還親昵地抱住她肩膀。于小鳳再也忍不住,長久積壓的情緒,一下子決了堤,撲在秋朵懷里,哭得失聲。秋朵攬著她,任她哭。

等平靜下來,于小鳳反而不好意思了,擦擦眼角,“你看我,發神經呢?!鼻锒鋼ё∷?,嘆口氣,說一聲:“傻妹妹,你怎么也不說呢?!彼f,“我讓長坤去說說他,一個大男人,怎么能欺負老婆呢?!?/p>

“別,姐?!庇谛▲P阻止她,“我沒事,你別管了?!彼?,別人規勸可能適得其反,讓侯連坡覺得家丑外揚,勸的人一轉身,他對她只會變本加厲。畢竟日夜在惡魔身邊的人是她。

自此,于小鳳和秋朵的關系近了點,心里的委屈也時而向她傾吐??珊芸焖桶l現秋朵的關切里有一種類似看客追劇的熱情,她會主動問她,他又打你了嗎?具體到某次打,秋朵還會引導她說出怎么個打法,如有性上的虐待,她也會追問細節……她問急了,于小鳳不得不說,說了,秋朵就很滿足似的,然后腦補一些當時場景,再向她求證。于小鳳就不吭聲了。有時候秋朵還要搭上一句:“我家長坤要是敢對我這樣,我……”她做了個凌厲的手勢,但是長坤是不對她那樣的。她在同情她,并且利用這份同情,窺視她的隱私。

這天,秋朵新戴一條白金項鏈,說話間隙里,有意無意地繞在手里撫摩,她的意思于小鳳懂,是讓她開口問一聲,她便主動兜售她的幸福:長坤買的,說是生日禮物,老夫老妻的過什么喲,真是,這不,讓我數落了一頓……說不清為什么,于小鳳忽而隱隱生恨,幾乎是理直氣壯地,問道:“姐,你能借我點錢嗎?”

秋朵一怔,“呃……什么,干啥用呀?”

“上次去百貨商場,看到一款皮帶,你不老勸我盡力討好他么,這不,他快生日了,打算買給他?!庇谛▲P說,“家里他管錢,這個月零花錢早給安安買奶粉用完了?!?/p>

“喲,妹妹,還給他個驚喜呢。唉,要說你對他也算上心的了,可他怎么就不上道呢,這混賬東西!”秋朵說,“你等下哈,姐去看看還剩多少私房錢?!边€沖她體己地笑。然后從屋里揣著荷包出來了,“姐忘了,上次給豆豆報才藝班,你哥他不同意,說小孩花那錢浪費,我一氣,用的自己私房錢,你看,還剩下這兩百多,你先拿著,不夠回頭我再給想辦法啊?!?/p>

于小鳳心里冷笑一聲,一時沒去接。這怠慢讓秋朵臉上不好看了,什么意思呢,嫌少?秋朵收了笑,演得用力過猛,連她自己也有點難以為繼。

她們心里都清楚,她借錢絕不是買什么皮帶。于小鳳雖然有幾萬塊錢的存款,但卡和身份證都被侯連坡扣押起來了。

她還是接了過來,雖然慢了半拍,說道:“謝謝姐了,過幾天就還你?!?/p>

立秋那天,侯連坡提議兩家一起吃火鍋。加上孩子,一桌人聚在后院里,他們吃著喝著,卻基本上是于小鳳在忙活。秋朵幾次邀她“快來吃呀”,于小鳳也脫不開身,準備著食材,還要警覺地聽著睡著的安安是否哭了。侯連坡端著酒杯,說:“不用管她,笨笨癡癡的,讓她忙去。來,咱喝一個?!?/p>

忙也沒有關系,看到大家吃得開心,她也欣慰??珊钅穷U指氣使的神氣,好像她再累也是理所應當。累不傷人,這話傷人。于小鳳聞言,心里負氣,手里一灑,不銹鋼托盤叮當兩下,磕出小規模的躁動。侯連坡對她立眼一瞪。

吃到中間,孩子們吃飽了跑到樓上去玩,侯連坡蹾下酒杯,想起來什么似的:“等著,再給你倆加道好菜,鱔段!”轉身去廚房,喊于小鳳,“傻站著干嗎,過來幫忙!”

到了廚房,剛一關門,侯連坡就照她腰上給了一拳:“老子給你臉了不是,當著人,甩個臭臉子給誰看?啊,給誰看!”說著又要送出一拳。于小鳳要拉門往外跑,被他一把摁住,反鎖上門,推了她一把,“你以為秋朵真和你是姐妹?”他笑了,陰陰的,“吃完飯再收拾你?!彼f,“把那袋子解開?!?/p>

她才看清廚房角落里的黑色袋子,也不知里面是什么,只見那袋子黑乎乎的,不懷好意地橫在那兒。于小鳳忍著痛,挪到墻角,蹲下來,剛要伸手去解,忽然袋子動了一下,一扭一扭的,嚇得她一哆嗦。侯連坡倚門站著,笑得很叵測,燈光籠罩在頭頂上方,加劇了他身上散發的威脅性?!敖庋?!”他催她。于小鳳試探著,無可奈何地拽下繩結,袋子開了,于小鳳定睛看了下,先是暈了一剎那,驚覺過來之后,騰地跳起,跳著腳,躲避著,尖叫著,往門上撞,被他一把推倒,她再嗖地彈起,繼續尖叫,聲音都劈了。侯連坡志得意滿地笑。

——袋子里爬出的是兩條蛇。

侯連坡笑著,繞過抖成一團的她,抄起菜刀,踩住蛇身,一刀一個,將蛇頭剁掉。蛇血濺到于小鳳身上、臉上,她終于癱倒在地,臉色慘白如霜,嘴里的叫喊成了失魂落魄的呢喃,身體余震一樣仍然痙攣……侯連坡將死蛇在她眼前晃動,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道:“你不是背著老子向別人借錢要跑嗎,怎么不跑了?”

4

趙大頭一打開辦公室的門,就感到于小鳳帶著一團熱氣撲了過來。進了屋子,掩上門,拉上窗簾,她就開始脫衣服,動作如此利索,有種決絕的狠勁,看樣子在心中醞釀很久了。趙大頭被震了一下,“怎么啦?”他攥住她的手,于小鳳往回抽,不脫光不肯罷休?!澳悴皇窍胍覇?,來呀?!?/p>

趙大頭退后一步,打量著她。而于小鳳已沒法禁得起他目光的推敲,肚子松了,腿粗了,魚尾紋顯山露水了,更重要的是,氣色不好,帶著一股灰敗??苫秀敝械哪硞€瞬息,她那干凈甚至有些貧瘠的身體、頭發、皮膚的氣味,帶著時光的味道,還是讓他心動。但這是上班時間,還在辦公室,他苦笑一下,她要么太溫吞,要么太急了,怎么總不在一個頻道上呢。

你愿意脫就脫吧,趙大頭轉身去倒茶,在將一次性塑料杯推到她面前的時候,他順勢抓住她的胳膊,猶豫了一下,還是在她身體上劃拉了幾把,他的喘息變得粗壯……走廊里忽而有咳嗽聲,許是隔壁的同事,他耳朵動了動,手指僵硬:“快穿上吧,這是干什么?”帶點嫌惡了。

他開了燈。

屋子白花花的。

她幾乎赤裸著,站在那兒,燈光帶著拷問的意味,她抱緊臂膊,努力縮著身子,向著內心某個想象的圓心,好像抱得再緊些,就可以讓自己溫暖起來。

這時候,趙大頭才看清她背上、胸前、胯部的一片片青紫。他才明白,她今天的目的應該不是投懷送抱,而是向他展覽。

于小鳳哭了。

這一哭,加深了某種戲劇效果,趙大頭知道,她在有意渲染自己的傷感,以引起好奇,她便傾訴,釣起他心中的同情,她的目的遂達成。他才不上這個當。他原本想著,以愛的名義,和舊時戀人重溫舊情,肉體重逢的享受之外,還帶點道德愧疚,給這庸常的無聊生活,來點恰如其分的刺激。

而現在才發現,她只是單純在利用他,還和那時一樣,對他沒有任何愛意??伤斆媛懵吨眢w,旗幟似的懸掛著遍身傷痕,不管愿不愿意,他總要問一句:“這怎么回事?”

其實不問也知。他只是沒有熱情參與到別人的夫妻生活里。他試圖大而化之地劃過去:“小兩口吵架啦,還動手啦,看來打得很火熱嘛?!?/p>

“你叫我干啥都行,你能幫我離婚嗎,趙主任?我求你了?!?/p>

“常言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夫妻誰沒個矛盾?你該去找婦聯,給你調解下,找我,我就是想幫忙,可也使不上勁哪?!壁w大頭捧著茶杯慢慢啜飲,將卷進嘴里的茶絲吐回去,動作里透著冷靜的官腔。

于小鳳身體慢慢變涼,脫下去的衣裳她又一件件穿上?!八阄仪箦e人了?!彼f,“趙大頭,當初拒絕你是對的?!币话炎ч_門,陽光兜頭射下來,刺出她滿眼細碎的淚。

走在小城的街上,如果不是心懷悲傷,這街邊的景象還是很動人的。法桐蔭涼,商家林立,到了午餐時間,糕點店、面館、大排檔人聲喧嚷,塵世生活自有其世俗的活色生香。

于小鳳對這路口已有些陌生,多久沒來城里閑逛了?她還記得剛出去打工那幾年,到了過年,帶著弟弟父母,來百花路那邊的時裝商場買衣服。一家人在洗浴中心泡了澡,換上新裝,然后去回民街就著羊肉湯吃一餐庸城著名的“雪湖煎包”,回去路上,衣著光鮮,肚腹飽滿。那是讓她有成就的時刻,因為是她出的錢。

循著記憶,走到回民街,排隊點了一份煎包,于小鳳吃了幾個,味道還是舊時的,人卻不是舊時的了,如今父親中風在床,弟弟還小,她陷在這千瘡百孔的婚姻里,獨自煎熬。于小鳳擱了筷子,吃不下。

沿著街往回走,路過一家琴行,她趴在外面的玻璃窗往里望,那些琴她只知道掛在墻上的是吉他,擺在地上的是鋼琴??磥砬傩羞€兼做培訓,幾個小孩在樓梯拐角的沙發上嘰嘰喳喳地玩,不久,來了一個女老師,帶他們到樓上練琴。大廳空曠了下來,只屏幕上放著一個金發女人在演奏大提琴的視頻。那音調她聽得很熟悉,卻又實在不知是什么曲子。那曲子如此契合她的心境,底色是哀傷的,卻很平靜,甚至坦然、無畏,像大朵的云在天空上緩緩飄移,掠過這亦悲亦喜的人間,最終不知何去……于小鳳站在那兒,聽了一遍又一遍,要過很多年,等女兒學了聲樂,她才知道那是杰奎琳·杜普蕾的《殤》。

那一刻她下定決心,這婚一定要離,即便是為了女兒不生活在這亂糟糟的家庭里。她當時只是想,原來在別的地方,還有另外一種人生,這樣優雅遼闊的生活。

5

中午在店門口正喝著酒,一抬頭,見一婦女拎個公文包踱著方步進來,開口就問:“你是侯連坡?”沒等他表態,女人的眉梢豎起,“有人多次反映你毆打虐待妻子,要求我們婦聯下來核實一下,希望你如實交代?!?/p>

侯連坡剛才手不由得抖一下,以為聚賭的事敗露,聽了是這事兒,反倒橫下心來:“反映我打老婆,誰反映的?”

“嚷嚷啥呢,打老婆還有理了是咋?”他沒看見后面還跟著一個民警,剛才在門外站著抽煙。侯連坡見狀,立馬收了氣焰,從座椅上站起,臊眉耷眼,遞上煙,笑道:“夫妻間,誰不鬧個小矛盾的,有時候急眼了,推搡兩下也是有的,哪能上綱上線說到虐待呢?眼下這行情,誰媳婦不是大幾十萬娶來的,金貴著呢,能舍得打?打壞了還不得自個兒掏錢維修,是吧?”

“說的是這個理兒,就不知道干的是不是這個事了。你媳婦呢,叫過來,一起談談?!?/p>

“我看沒這個必要,”侯連坡捧出熱茶,奉到“婦聯”跟前,“她剛帶孩子出去玩了,不定多大會兒回來呢?!?/p>

“那沒事,我們等等?!薄皨D聯”接過茶,“反映這么多次了,我們總要見下受害者?!?/p>

“看您說的,什么受害者,哪能到那個程度?沒有的事!”侯連坡說,“你別聽我媳婦瞎說,她這人呢,人懶,脾氣倔,平常說她兩句就跟你不依不饒的。估計電視劇看多了,屁大點事就愛見風是雨,演戲似的,要說起來,我才是受害者?!?/p>

“這屋子里里外外干干凈凈,桌上還插著花擺著果兒,是你收拾的?”

“那倒不是?!焙钸B坡趕忙續茶,“擦擦抹抹的,那哪是老爺們家干的?!?/p>

“院里繩上孩子那小衣服小尿布是你洗換的?”

“這也不是?!焙钤龠f煙。

“家里一天三頓飯是你做的?”

“呃……”侯反應過來,“說這些干啥么,女人帶孩子持家不都是天經地義嘛?!?/p>

“你剛不是說你媳婦懶么,不說你才是受害者么?”

侯連坡訕笑一下:“我也沒閑著啊,現在生意這么難做,掙錢多不容易呀,你看,我頭發都白了幾根了?!?/p>

“不是打麻將賭博熬夜熬的?”

侯不住搓手:“大姐你看你說的?!?/p>

“得,是你去叫你老婆還是我們等她呢,我們既然來做工作,總要夫妻雙方都到場,你都成受害者了,我們也要找她了解下情況?!?/p>

侯連坡臉上掛著霜,沒好氣地走到院子里,沖樓上喊一聲:“下來吧,別擱那兒探頭探腦了?!?/p>

于小鳳抱著安安踩著他兇狠的目光一級一級而下。

“你抱著她干什么?裝可憐,加重砝碼?”

她要哭、要鬧、要揭發,裝可憐,訴慘,他想,她以為攀上了婦聯這個靠山,就可以造反?侯連坡冷笑一聲,抄著手,準備看她表演。

“你以為我借錢是打算帶著安安遠走高飛?”她甩過來一張檢查單。侯連坡拾起來,看了一會兒,才開悟:“你懷孕了?”

“是個男孩?!?/p>

“是個男孩?”侯連坡驚喜地高喊,“真的?”他奔過去,搖晃她的肩,嘴里的煙臭味噴她一臉。他急切地表態:“真是男孩?你好好養胎,我以后跟你好好過,行了吧……”

于小鳳喃喃自語般:“……他是個男孩?!蓖崎_他,她眼淚便落了下來,翻出后面的手術單,遞給他。

侯連坡接過,等看明白,一個大巴掌就蓋上她的眉眼,聲音如此響亮,連坐在那里抽煙的民警都被嚇了一跳。于小鳳像被風暴摧折的柳枝,過了很久,倒垂的身子竟還不能反彈回來。她咬著牙,臉色蒼白,內心因為太洶涌的憤懣而雙唇顫抖,卻被生生噎住,發不出一言,手指高高舉著,指證罪魁禍首一樣對準侯連坡,然后,口吐白沫,身子直直出溜下去。

一時間手忙腳亂?!捌酥?!”“婦聯”喊道,“拿水來,灌她一口!”

大人忙亂,安安啼哭。

好久,于小鳳才蘇醒過來,嘴里仍然聲聲低喊著:“他是個男孩啊……是個男孩,四個月了,我的兒啊……”她迸發的哭聲帶著壓抑的悲傷,目光死死釘在侯連坡身上,“流出來就是個死胎,是你,是你打死了他!你個殺人兇手,你殺了自己的兒子……”

侯連坡一個震蕩,坐倒在地,揉搓著手里的手術單,也嗚嗚哭起來??薜揭话?,又站起來去踹于小鳳:“你他媽咋不早說你懷孕了,咋不早說?你成心讓老子絕后!”

民警實在看不下,扳著將他推開,然后用警棍隔在安全距離之外。

6

成岸來到家里的那一刻,于小鳳眼前一亮。

搭眼一看,他和侯連坡長得實在太像。

她就像一只鳥,以婚姻的名義被裝進豬籠,然后捆住翅膀,又折斷了腿腳,這幾個月來,依靠趙大頭不行,指望家里不行,向鄰居訴說不行,求援婦聯不行……在她逃離這段殘暴婚姻的每一個路口上都寫著:此路不通。

現在成岸來了。他是來監視她的。

侯連坡徹底撕開臉皮,將安安送到他父母家里,在城里和朋友合開了一家沐足店,當然,是朋友出錢,他負責經營。據說有了新的女人同居。他把在附近城關煤礦上班的表弟成岸招到家里,名義上是讓他免費吃住,實則安排他監視于小鳳。

他對她的虐待隱蔽而升級了。

每次他喝醉回家,就踢開門要她,不管時間,他撕扯她,重復性地破口大罵:“我叫你懷孕不說,我叫你把我兒子流掉!”侯連坡剝開她,硬生生捅進去,一邊動作,一邊抓、咬、擰、掐,用性作為刑罰,折磨她。

喝了酒他的蠻力更大,廢話也多,每一句都如砌磚,堵住她希望的光點?!澳悴皇菚D聯告狀嗎,嘿,那幾個小科員,還在那裝×訓老子呢,結果幾千塊錢買點禮品,就打發了……不是聽說你還認識什么政府辦的趙廣彥,挺能耐的啊,那禿頭巴腦的傻貨,見個女的就倆眼放光,前兩天來老子店里洗腳還想對服務小妞揩油,你說你同學都是些什么貨色,和你一個德行……前兩天老子路過去你家,想著丈母娘,總得看看死了沒,買了點東西一拎,你娘樂得一屁開花,倆眼珠子都糊住了,末了拉著她女婿的手說,你們怎么還不要二胎啊,要抓緊啦……”

他掐著她的脖子,貼在她耳邊說道:“老子還真找朋友問了,不說我揍你幾下那是為了讓你長記性,就算真打死了,也沒啥,又不是沒有案例,把媳婦打死了,到最后怎么著,法院最多認定個虐待罪,而非故意傷害罪,虐待罪他媽最高量刑才七年,花點錢打點下,屁事都沒,所以說老子就這么一不小心弄死你了,也不過蹲幾天牢,有啥大不了的……”隨著說,他比畫著,提住她的頭發要往墻上撞,“就這么撞一下,嘩,紅的呼嘯,白的紛飛,腦漿子和血齊出來,多他媽刺激呀!”他在她腦門上重重地烙下一個吻,“放心,老子不會讓你這么痛快去死的,老子要你再懷個兒子,你欠我的!”

發泄完了,他下樓走開。

她才明白,讓表弟住進來,看住她是一方面,還是防止她想不開,尋死。

開始侯連坡夜里折騰,她還忍著痛不喊叫,怕有外人在,讓他笑話。后來就不管了,叫得聲嘶力竭,字字泣血。樓下的成岸肯定也聽到了,可她忍不住了。有一次她聽見他躡手躡腳上樓來,甚至隔著窗戶問:“哥,那啥,嫂子沒事吧?”侯連坡騎在她身上,停頓了一下,回他:“傻小子,等你結了婚就知道啦,沒事,你嫂子吃勁,她快活著呢!”還拍拍她的臉,讓她也附和回答,“對吧?”然后繼續動作起來。

成岸就下樓了,以后她叫喊得再慘烈,他也不再上來了。

白天,成岸上班的時候會把大門從外面反鎖上,在煤礦值完班,他買好菜,拎回來,丟到廚房,咳嗽一聲,于小鳳就下樓,做飯。成岸則到隔壁電腦房打游戲。一邊是煎炸烹炒,一邊是噼里啪啦的鍵盤起伏,誰也不搭理誰。飯做好了,于小鳳端到客廳茶幾上,自己先吃,成岸估摸著她吃得差不多了,再從游戲里抽身去端碗。吃完了,碗碟一推,攏到一塊兒往廚房水池一撂,或者再打會兒游戲,或者看看電視,這一天的任務就完成了。底下就等他表哥是否過來。成岸覺得于小鳳寡廉鮮恥,是輕賤的。他不看她,帶點瞧不起的意思。

何況侯連坡是這樣央求他的,說是于小鳳“和趙大頭好上了,總想著給你哥戴綠帽,兄弟你看緊了”,表哥給他的許諾是,等于小鳳再懷了孕,她就收了心,就不用看了,然后一次性給他一萬塊錢。

免吃免住,又能幫助表哥,還有錢,多好的事兒?!安凰闵妒?,放心吧,哥?!彼f。

他確實看得很用心,像一條忠心耿耿的狗,每天上班、鎖門、買菜、吃飯,再鎖門,不放于小鳳出小院一步。并且全程冷著張臉。

這天,做好飯,端上來,他估計著于小鳳已吃完,才從隔壁房間出來,到了客廳,發現她還在那兒坐著,并沒有動筷。成岸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猶疑了片刻,還是坐下,也不看她,剛要捉筷,被于小鳳摁住了?!懊魈焓前舶采?,你讓我去見見她?!?/p>

她似在求他,卻無卑下之色,甚至帶有一種凜然,這氣勢鎮住了他??沙砂短蛱蜃齑?,還是說:“你問我哥?!?/p>

當啷。于小鳳撥掉一個菜碟,掉地上,碎了。

“讓我去?!?/p>

“我哥不讓你出門……”

當啷。又一個碟子應聲殞命,菜汁泣血一地。

成岸看看茶幾,趨身將碩果僅存的一盤菜率先護住,然后才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是去看安安還是去干啥,萬一你不回來我被你坑了我哥不得揍死我?”他忘了還有一盆湯。于小鳳反手一掌,湯就從盆里得到了解放,縱身飛了出去,不銹鋼湯盆還在歡快地彈跳著,鏗鏘作響。成岸還想去搶,結果湯沒搶住,唯一的菜盤也跌落在地。

吃個屁!

于小鳳冷冷看他,全然不把他的惱火放在眼里。不等他再言語,留下滿地狼藉,舒然離座上樓而去。

更可氣的是,成岸正大半夜的饑腸轆轆打著游戲,客廳里忽然一陣刀案繁響,然后就是五花肉聲勢浩大的油香,再之后的香氣就如登基坐穩了帝位的君王,籠罩性、持續性,然而卻不緊不慢地香。如果說前者還可以忍住一時饞蟲,后者就太陰損了,那是連續的、殷實的誘惑,客廳就和成岸睡覺的屋子挨著,他終于受不了,幾乎是氣吼吼的,奪門而出。

客廳里于小鳳在那兒姿態悠閑地小火吃著火鍋。小煤氣灶舔著鍋底,底料在水里咕嘟著,托盤里擺著肉菜,香氣就是這么源源不斷輸出的。

一雙筷子,一只碗,于小鳳在鍋里這個挑挑那個揀揀,終于涮好一片肉,就著調料,左一下,右一下,蘸得調料雨露均沾,才送到嘴里,細細咀嚼。整個過程,吃得悠然。

“要吃么?”

在成岸喉結起伏咽下第三次口水的時候,于小鳳終于抬眼看他。得了這句話,成岸幾乎是歡快地奔到廚房取了碗筷,坐下來一通撈,堆得碗里滿滿的,大嘴張圓了,剛要饕餮,于小鳳又要命地問他:“明天讓我去嗎?”

成岸幾乎是委屈的,氣急敗壞地說道:“嫂子,你能等會兒再問嗎?”

于小鳳笑了,給他夾菜。

成岸一陣甩腮撩牙,吃個痛快,抹抹嘴,抽支煙,思考半晌:“好?!彼f,“嫂子,別讓我哥知道,明兒趁安安哪會兒睡著了,我去把她抱來,讓你看看?!?/p>

“你哥你哥,你哥是個畜生,你就那么怕他?”于小鳳把勺子摔在地上,“剛才都是喂狗了!”

成岸也不惱,撓撓頭,訕訕地說:“怎么著都是我哥嘛,這礦上的工作還是他幫我找的呢?!彼€想說:“我哥說你在外面有相好的,才讓我看著你,是你有錯在先嘛?!碑斨拿?,看她那一臉厭惡和冷淡,成岸沒說出口。

睡覺前,才想起剛才于小鳳夾菜的時候似乎對他笑了的,恍恍惚惚的,嫂子笑起來還是挺好看的,他想。

7

第二天于小鳳等到黃昏,才在樓上看見成岸的身影出現,她往樓下奔,成岸剛一開門,她便拽住他的胳膊問:“安安呢?”她扯拽他,“你不是說帶安安來嗎?”

成岸垂下眼皮,囁嚅一句:“他們都串通好的,要你再懷了孕,才放你出門?!?/p>

于小鳳摳住門閂,拼盡全力,喊叫安安。卻最終還是被成岸連拉帶抱地弄到院子里。于小鳳捶打他,撕扯他,質問他:“安安呢,安安呢……”一個女人迸發的母性像是一盞電力豐稔的大燈,罩住成岸。

他說:“對不起,嫂子?!?/p>

于小鳳如瘋如癲,她現在眼里只有安安,她扯拽著成岸,把身上僅有的五百塊錢兜頭撒去:“誰給你錢你替誰做看門狗,你眼里不是就有錢嗎,拿去呀,你這不分好歹的幫兇!”

成岸額頭上凸起青色的小疙瘩。五張紙幣飄落來,如樹葉,著地時卻猩紅一片,成岸心里一個激蕩,大吼了一聲:“我就是見錢眼開,行了吧?”說著便翻出口袋,“這是鑰匙,你想去哪兒去哪兒?!?/p>

撇下于小鳳,成岸回房間打游戲去了。

鑰匙在地上,泛著殘陽的光,于小鳳撿起來,握在手里,像握住一個縹緲的希望。那瞬間她有一萬種沖動,打開門,逃離樊籠,拔足狂奔。事實上,于小鳳只跑到了街上,她兩手空空,錢包、銀行卡、手機、身份證都被扣著,僅有的幾張紙幣一半還是上次問秋朵借的……殘陽落盡,黃昏消隱,暮色壓陣,茫然一片,似乎無數的路從四面八方向她敞開,卻又沒有一條是屬于她的。于小鳳愴然欲淚。

她恨不得一步跑到公婆家門口,一腳將門踹開,抱起安安,就此插翅高飛??伤?,公婆不會給她開門,鬧起來,除了會以婚外戀的托詞向她潑污水,還會教唆安安說她是臟的。

于小鳳去超市買了酒菜,原路返回。

成岸正蹲在走廊下,不時地探著門外,見她進來,有些意外:“你咋不走?”

“怕你打電話給你好大哥,然后一起追蹤我?!?/p>

“我,我是那樣的人?”成岸覺得受到了侮辱,大聲疾呼。

成岸在身后捶胸頓足、百口莫辯的樣子,于小鳳不管,翩然轉身去做飯。做好了,才喊他:“還愣著干嗎,端碗啊,還讓我喂到嘴里?”

成岸還在氣鼓鼓的,杵著一張黑臉。

“你不吃我吃,多傻呀,跟肚子過不去?!庇谛▲P盛好飯,擺在面前,“你看你多能耐,拿著錢,看管著囚犯,這囚犯還得伺候你吃?!?/p>

“我沒給我哥打電話!”成岸愣愣的,還在堅持。

于小鳳不搭他這茬,兀自取了酒杯,旋開瓶蓋,自斟自飲:“老見你們男的喝酒,醉了就回家找女人發酒瘋,今兒我也喝一回,看會不會醉?!?/p>

“我沒給他打電話!”

于小鳳還是沒理他。

成岸發起狂來,手機戳到她跟前:“你檢查!我沒那么不是東西,我說讓你走就是讓你走!”

于小鳳盯著他粗壯的胳膊看了一會兒,抬起臉,淚水滑落,她卻笑了,說:“姐信你,吃飯吧,陪我喝幾杯,好嗎?”一邊說一邊不經意地用小指將眼淚彈開。

在成岸看來,這個姿勢美極了,有一種破碎和絕望中的無所謂。成岸魂魄似被攫住,看她從自己煙盒里拔出一支煙,點燃,抽出一分日薄西山的荒涼感。他忍不住,喊一聲:“姐,你不生我氣了……”

“我信你,你信我嗎?”于小鳳總是出其不意,不順著話茬搭話。

成岸不由得點頭:“信你,姐?!?/p>

“你真覺得我在外面有相好的,像你哥說的那樣?”

成岸撓撓頭,還是說了:“原先還將信將疑,后來就不信了?!?/p>

“為什么?姐長得不好,別的男的看不上嗎?”于小鳳喝了一杯,嗆住了,一陣咳嗽,她還說笑。

“不是,姐,”他說,“我哥是啥人我還是知道的?!?/p>

“那你還替他看著我?!?/p>

“我不來看,他那脾氣,會饒了你?”成岸也喝杯酒,“姐,你還記得那年冬天不,就你剛結婚那年,我不想上學,跟家里鬧翻了,沒地方去,來你家,大半夜的,你起來給我煮面、炒菜……從那時我就覺得姐不是壞人?!彼f,“可我就不明白,他為啥老打你呢?”他很疑惑?!澳憧赡懿恢?,他現在在城里又和一個超市的售貨員好上了,兩個人常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沒見他動過手,還有,你沒嫁過來之前,他還和一個劇團里的女人鬧過戀愛,好得恨不得頭割了給她,我都見過的?!?/p>

“你的意思是,就我和他八字不合,我活該?”于小鳳說著便氣憤起來,撩開袖子讓成岸檢閱,一道一道的舊傷新傷累積,青一塊紅一塊交錯,“這都是我活該落的?”

成岸只知道打她,沒估計到打的嚴重性,望著那些傷疤,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窘迫和義憤交織,喉頭被噎著,目光灼灼,喊一聲:“姐……”

“如果我有錯也只是錯在沒有預判出這個男人的下限,而非什么八字不合、運氣不好、智商不夠,一個男人婚后犯了錯,為何要歸結為女人的運氣?他就是個渾蛋!不能把對方的渾蛋算作自己的錯誤。難道我為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付出青春和真心,也是錯的?”

于小鳳氣急又道:“他和那些女的只是戀愛,圖的是那股熱乎勁兒,他怎么會把不是東西的那一面展現出來呢?有本事和他油鹽醬醋地過日子試試,要不了多久他就原形畢露!”于小鳳心里已失望至極,想起委屈種種,心中不覺一慟,眼淚鼓脹?!安徽f這了,來喝酒?!?/p>

他們就喝酒。

喝多了,話也密了:“最近我老是做噩夢,昨晚夢到在墳地里看死人下葬,又夢到有人要殺我……其實我都無數次夢見那墳地了,是我上小學時學校前的一塊墳地,總是夢見自己在里面走不出來,很害怕?!彼f,“我小時候晚上睡覺一閉眼都是墳墓,那時候怕得不行,后來慢慢大了才沒有了,最近又開始做噩夢。老夢見他要殺我……”

“姐,告訴你一個詭異的事,小時候我夜里去看西瓜,村子相連的地方你知道都是田地,有一條路兩邊都是密密麻麻的墳,那天夜里我從那經過,為了給自己壯膽,還唱著歌,經過那片墳地的時候,有熒熒的火點,就在那墳頭跟前,我心里知道,是鬼火,我定在那里,看著它,那鬼火一跳一跳的,像個懸空的鬼眼,我回過神,猛跑,那鬼火也跟著跑,跑了好幾米,才被我甩掉了……跑了很遠,一回頭,那鬼火還在墳間閃……我就是覺得很詭異,它怎么會跟著我,但是并不害怕,因為我知道,死人才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彼€在開導她,“下次你就不會怕了,是一個心癥,說開了就好了?!?/p>

她靠近他:“嗯,你說得對,可怕的是活人?!彼f,“成岸,我只有你可以說點心里話了,姐有個事,要你幫我,好嗎?”她看著他,“你要不幫,姐可能真的就被他殺了……”

她的眼里滿是淚水,像是被命運注滿的酒杯,眼淚顫巍巍的,似溢非溢??此潜瘋制届o的樣子,他抽了一支煙,極小心地俯身,為她倒一杯酒,隔著酒杯,成岸看她許久,終于說:“好,姐,你說出來,讓我想想?!?/p>

8

他們的計劃第一步就落了空。

侯連坡回家兩次,折磨了她兩回,第一次趁他睡著,她翻找他錢包,他沒帶身份證,第二次帶了,于小鳳剛要拿出來,卻一轉身,不經意中瞥了一眼,他正坐起盯著她,終于抓了她現行似的,還笑著。于小鳳心里“咯噔”一下,但聽侯連坡暴喝一聲,他以為她在翻查他手機。

身份證掉在地上,于小鳳醒轉過來,慌忙去撿。整個人卻被對方一腳踢開,“你想干啥,他媽敢動老子東西!”然后循例的,是一陣拳腳。于小鳳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時常納悶,怎么這人打起她來,她常有一種被圍毆的感覺,這個人,能有多大的仇恨,竟然拳腳并用,身手勇猛,一下子仿佛好幾個人附體,打得如此密集。暴力成了他對她慣性的表達方式。

于小鳳嘴角流著血,卻笑了。像是寒冬里,貼著寒冷地面掙出的一朵野花。這笑重新觸發他的盛怒,侯連坡挫敗地發現,他始終征服不了她。就像那風也好雪也好,始終摧折不了那堅韌的野花。

那只有繼續打,甚至成了一種變態的無奈。

他打的每一下,成岸在樓下都聽到了。當天晚上,于小鳳頂著一身新傷,就像頂著皇冠的女王,從容寂靜地做飯收拾屋子,每個動作里都透著豐盛的悲壯。她現在的每一處傷,都只會加重成岸心里同情的砝碼,她想,自己這樣是否也是另一種無恥呢,可此外她又有什么辦法?終于是成岸忍不住,咀嚼著飯菜,試探著,小心地問:“姐,你沒事吧?”

她把雙耳瓶里的干花擇出去,笑笑:“沒事,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p>

成岸喉結“咕咚”一聲,這個剛長成人的少年,忽然“哇”的一聲哭了。

這卻完全出乎她的預料,于小鳳不再冷靜,慌了一瞬,剛回過神來,成岸就一把抱住她,喊她:“姐,你命太苦了……我……”他結結巴巴,抱得她那樣緊,仿佛該受到安慰的是他。于小鳳站在那兒,任他攔腰抱著,風吹過來,頭發亂了,心也亂了。

她想,可能壞了,這個傻小子啊,她只是想方設法利用他的同情,現在卻發現,他不單是同情了。于小鳳要笑,卻落了淚,她想想自己,想想安安,咬咬牙,心說,弟弟,對不住了。

侯連坡的身份證還是被她弄到手了。

他和侯連坡眉眼那么像,于小鳳讓他穿著侯的衣裳,臉上搽了點古銅色粉底,顯得老成些,然后讓他去派出所戶籍科,說自己的身份證丟了,加急補辦一張。一個月后,一張侯連坡的新身份證就下來了。

隔了幾天,故技重演,于小鳳稍后也拿到了自己的新身份證。第一時間拿著身份證去銀行掛失了銀行卡,按照要求,七天后拿著掛失單重新補卡重置密碼,工作人員告知了錢數,六萬,一分沒少,可于小鳳還是把新卡插在ATM機上,清楚讀取了上面的數字,才吁一口氣。這些錢是她在南方打工掙下的,現在卻成了她通向自由的堅實保證。

她取了三萬八,剩下的兩萬多,要留作她自由之后找到工作之前的生活開支。所有的事情她都謀慮好了,就看成岸是否愿意成全。

于小鳳買了手機,預定好去廣州的車票,還和以前打工時最好的姐妹聯系上了,姐妹嫁到東莞一個鎮子上,答應她可以先到她那里落腳。一切計劃好了,于小鳳買了酒肉,回家。酒肉是買給成岸酬報他的。

她剛一打開門,卻發現,壞了!——侯連坡正坐在院子中喝著茶抽著煙。那一刻,她腦子里閃過無數念頭,成岸告密了?還是侯連坡發現了什么?他到底知道多少?于小鳳一下子頭都大了,看來侯連坡暗中請秋朵監視她是真的,于小鳳恨恨的,卻只好佯裝鎮定,抱著一兜子肉菜,只顧走路,不看他。

侯連坡坐在那兒,歪著頭,瞇著眼,斜視著于小鳳:“挺有能耐的??!”

于小鳳不吭,暫時還摸不清他底下是什么內容。

“來說說,你是怎么忽悠了成岸這傻小子的?”他明顯帶著點醉意,“鑰匙是偷的還是他給你的?”

于小鳳心里吁一口氣,還好還好,看來他并不知她的計劃。

“我跟他睡了,騙了門上的鑰匙,你信嗎?”于小鳳回擊,“要不要我幫你嚷嚷出去,讓街上的人都知道?”

“嘿,找抽是吧?”侯連坡要站起來落實行動,卻晃晃悠悠的,又坐下了,“也不照鏡子看看你那樣,長得松肩塌胯的,哪個男的會看上你?”

“看不上我那就不過啊,有本事離了去娶好的,誰他媽連個離婚都不敢提,能不能像個站著尿尿的?”

“離婚?想瞎眼你,老子沒那么便宜了你?!?/p>

于小鳳把肉菜拋擲過去:“那就閉上你那臭嘴,我不該被你說一句,你沒有權利!你憑啥看不上我,要真有出息你跟外面世界爭去,告訴你,你也就是能打個女人,也就他媽這點兒出息,呸!”

于小鳳說完進了廚房,再出來手里多了把刀:“來吧,不是要打我嗎,來呀,大不了都不活了!”

吼出來了,于小鳳反而徹底放松了,覺得真痛快啊。刀鋒上的光芒一跳一跳的,逼近了,侯連坡眼神開始慌亂,身子也往后退,卻局限于躺椅里,頭向后勾著,虛張聲勢地喝道:“你想干什么,你反了天了!”卻舌頭哆嗦。

于小鳳覺得真可笑,就是這樣一個腌臜的男人,利用這世界的男性權利,利用固有的婚姻制度,一次次占有她、壓榨她、打擊她、侮辱她……甩一點錢養家,就以為做了很大貢獻,還覺得自己是她的“天”!

于小鳳剛被他打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做得不好,還在手機上查過,數據顯示:全國2.7億個家庭中,有30%的已婚婦女曾遭受家暴,16%的女性承認被家暴,每年多起致死事件……那時候還安慰自己,看呀,那么多女人,各種職業,不單我一個,不都是這樣忍著、熬著、過著嗎?現在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真覺得荒謬,荒謬到想笑。

他們正爭吵膠著中,門被推開,成岸下班了。

“你鑰匙呢?”侯連坡越過于小鳳,既是向成岸發難,也是和他聯盟。

成岸顯然應付不來這種局面,結結巴巴地說:“我,我……鑰匙丟了,嗯,丟了,哥……”

“丟了你這手上是什么?”

成岸對視著手上的鑰匙,就又愣住了,不知怎么圓說。

“到這時候,還替她說話?”

成岸回頭看看她,于小鳳眼睛不經意眨了下,似在提示什么,成岸吞吞吐吐地說:“嫂子那天做了一桌子菜,一個勁勸我喝酒,后來就把我灌醉了,我在這沙發上一歪睡了過去,可能她就趁那會兒偷了鑰匙,另配了一把……”

于小鳳故作懊喪頓足,打斷成岸:“你好沒良心,是誰要酒要菜的?最后一點錢都讓你糟蹋了,早知道不如喂狗……”

“閉嘴!”侯連坡從椅子里拔出來一直在后退,退到走廊盡頭,摸著堆在那里的建筑鋼管,隔著于小鳳扔給成岸,忽然斷喝:“兄弟,給我打,照死里打,出了事哥擔著!”

成岸沒接住,鋼管落在水泥地上,滾落一地聲響。侯連坡很不滿:“動手啊,還愣著干什么?”

成岸摸起地上的鋼管,眼神很是躲閃,于小鳳卻搶先一步,轉身揮刀朝成岸砍去,那一刀卻是虛的,成岸本能以鋼管去擋,二人交接之際,只聽得于小鳳迅速低語一句:“弟,求你了,打我呀!”

成岸看看侯連坡通紅的雙眼,想想于小鳳的計劃,一咬牙,跳起來,拎起鋼管,劃出一道風聲,砸在于小鳳后腰上。

于小鳳應聲倒地,然后,侯連坡也圍攻過來,以求合擊。成岸又高高舉起鋼管,大干一番的樣子,阻止了侯連坡:“哥,你一邊歇著,讓我來替你出氣,叫你偷我鑰匙,還偷不偷了……”成岸一下下打在她身上,于小鳳破口大罵,甚至在絕望中,把手里的刀子向成岸擲去。

侯連坡終于滿意,擺擺手,說:“就得這樣,讓她長長記性?!迸呐某砂兜募绨?,“以后鑰匙收好嘍?!笔疽馑延谛▲P弄到樓上。于小鳳還罵罵咧咧的,成岸于是像是拎一堆破爛似的拽著于小鳳往樓上去。

到了樓上,甫一關門,兩人便不約而同地擁抱對方,得勝的激動、隱秘的戰栗、安慰和歉意,哭了,又笑。每個動作都無聲,卻很茂盛。耳聽得侯連坡腳步聲歪歪斜斜地往樓上來了,他要在性上展開新一輪的攻擊。

于小鳳推他:“快走?!?/p>

“不行,姐,他還要來折磨你?!?/p>

“你走,姐不怕他?!?/p>

“可我心疼……”

于小鳳心中怦然一動。他拋出了一根同情之繩,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快速抓住,并且利用:“你愿意答應姐嗎?”為了給自己一個臺階下,她只好附加一句:“沒事,你再想想也行,畢竟是違法的……”但她接著就從內衣里掏出一沓錢,遞給他,“姐就這些家底,都是婚前存下的,你答不答應后邊再說,這些錢你先拿去花,我看你手機都壞了……”

錢是三萬五,厚厚的一摞,在她手掌上顫顫巍巍的,成岸直直地看著。他要打游戲,要抽煙,要玩,煤礦保衛處的工資只有兩千……侯連坡上樓來了,于小鳳推他一把,往外攆他,同時把錢塞過去,終于,看他把錢鼓鼓囊囊裝進懷里,下樓去了。于小鳳松一口氣,心說,也好,這樣對他總算不那么虧欠了。

9

侯連坡推開門,抽下皮帶,甩了一下,啪,像凌空炸開的煙花??伤麆傄獟噙^去,燈被她摁亮了,她躺在床上,一絲不掛。

于小鳳裸身迎向他,她指著自己的肚子,冷冷地看他:“有本事朝這兒打?!备共吭跁烖S的燈光下,微微凸起,像保衛的最后一塊高地。

侯連坡擦擦眼,她肚子上除了剖宮產留下的疤痕之外也別無他物?!坝纸o老子演哪出?”

于小鳳裸著身子,掛著一絲冷笑。侯連坡再看看她肚子,似有所悟:“懷啦?”

于小鳳不吭。從枕邊甩給他一個東西,是一盒驗孕棒,用過的那根上面兩道紅線,侯連坡趴在一邊對著盒子上的說明圖對比半天,然后再疑惑地看看她?!皠e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常避著老子偷吃避孕藥,這他媽怎么懷的?”

于小鳳霍然起身,取個紙杯,去臥室衛生間方便,排尿聲嘩嘩然,而后端著半杯尿液,蹾在他跟前,撕開一支驗孕棒,插進去,慢慢兩道紅色浮現?!斑@是早上測的,剛我為什么出門買肉買菜,知道了吧?”她說,“這回信了?”

早上測的最準,可即便剛才不是清晨第一次尿液,也是兩道紅,這下確定是懷孕了。他再比對了一番,終于確信。但嘴上還不饒?。骸澳拇味际沁@樣,自己憋著,咋不早說!”

“你問了嗎?”

“還犟嘴?!彼麚P起巴掌,虛張聲勢,手掌最后撫摸在她肚皮上,嘿嘿笑了。于小鳳推開他,他也不惱了?!笆裁磿r候去醫院做下孕檢?”

“再過半個月?!彼f,“現在還小,檢查不出什么?!?/p>

“別啰唆,老子說了算,后天我開車接你去?!?/p>

“這你想讓醫生看見?”她指著身上青紅的瘀血和瘢痕,都是拳腳下的作品。侯連坡不吭聲了。

于小鳳背著他睡下。侯連坡知道她又在那兒哭,煩死了,他晃著身子下樓去了。

他哪兒知道,她蒙著頭在被子底下笑。

那杯用來驗孕的尿液不是她的。

在她的邀約下,前幾天新婚懷孕的弟妹來家里找她玩,她招待得周到至極,一直到下午,還不放弟媳回去,拉著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還不停地讓她喝茶吃水果。中間弟妹去了一次衛生間,剛進去沒多久,她就在外面喊:“唉,忘了告訴你了妹妹,水管壞了,回來讓你哥修,沒事,不用沖了,都是自家人,別見外?!?/p>

她早把水管閥門關掉,在蹲便池排污孔下面埋進去一個小塑料瓶。

10

時近年關,大街小巷洋溢著逐日高漲的喜慶氣氛。

利用成岸陪她去孕檢的那天,她得以大大方方出門,秋朵還從店門口急忙跑過來招呼她呢:“小鳳,去哪兒呀?”

“孕檢?!彼f得不動聲色。

“喲,又懷上啦,啥時候的事,真是恭喜妹妹……”她還在身后說個不停,于小鳳撇開她,跨上摩托車離開。

他們要去民政部門辦離婚。

同樣的紅色小本,同樣的一式兩份,三年前結婚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三年后無非是“結婚證”替換成了“離婚證”。于小鳳想把這三年多當成一個噩夢,可現實里每一天都那么煎熬,夢醒了,青春老去,疼痛長存。

在填寫《離婚協議書》時,經辦人還問她:“你確定只要孩子,其他任何財產都不要嗎?”于小鳳肯定地點點頭,看看身邊冒充丈夫的成岸,一時百感交集,幾欲涕泣。經辦員說:“你想好了,離了婚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生活可沒那么好過?!?/p>

“至少沒人再打我,”她說,“過得安心?!?/p>

出了門,已是黃昏,于小鳳問成岸:“你會后悔嗎?”

成岸很久沒吭聲,最后才說:“姐,那我以后就見不到你了,是嗎?”夕陽落在他眼睛里,紅紅的。

于小鳳替他捏掉羽絨服上的絨毛:“放心,姐再掙了錢,攢著,幫弟弟娶媳婦……”

話未說完,成岸便打斷:“我眼里就認錢?”說著,眼更紅了。

于小鳳敷衍不成,看著成岸,心中一慟,她和他,白雪和烈火,不能交匯,沒有結果。她發現她說出什么都不如緘默,她本想著離了婚,她不再是侯家的女人,她可以用身體報償他的用心,可她此時真覺得無恥,她終究什么也不能給他……長街向晚,北風浩漫,于小鳳膝頭一彎,向成岸跪下,她說出這輩子最悲哀的語言:“謝謝你,成岸,對不起……”

成岸轉過臉,不接受她的感謝和致歉,吼道:“你去取票,在車站等我?!比缓罂缟夏ν熊?,頭也不回,絕塵而去。

取好票,于小鳳買了杯熱豆漿,蜷縮著,靠在商家門前的角落,然后給幸福的秋朵發短信:問問你男人上月去沐足城干啥去了?然后把過年時從侯連坡手機里看到的約秋朵男人一起去喝花酒的信息拍照圖片發給她。這是她替侯連坡做眼線監視她告密的代價。她要她知道,誰也不敢確定自己一直能站在好運氣的樹蔭下,太陽在移動,也許一轉身,就被烈日灼傷。

發完短信,于小鳳摳出手機卡,折斷扔了。她想,以后這個地方,她應該不會和誰聯系了吧。

喝完豆漿,暖和了一些,她坐到火車站廣場離路口最近的地方,等成岸。這時候,她想安安肯定睡著了,不知道成岸的謊言能否將安安爺爺奶奶騙住,他會說城里今兒在廣場上放煙花,我哥叫我來帶安安去看呢。安安睡著的樣子浮現在她眼前:長長的睫毛,籠起淡淡的眼簾,小鼻子嘟嘟著,拉著細小的鼾……忽然,轟的一下,市政廣場那邊放起了煙花,那樣集中而浩大的煙花,讓她驀地想起那天趴在琴行跟前聽見的琴聲,不同的是,這琴聲太過繁華。于小鳳也隨著人們仰臉觀看,似乎這全部的煙花都是放給她一個人的。她想,成岸你要快來。她要抱著安安也看看。

煙花將盡,她轉身去看,依稀有摩托車轟鳴著來了,隨著車越來越近,于小鳳心口咚咚跳著,她抱緊包裹,好像隨時拔腿要逃,他們倆是那么相像,稀薄的夜幕下,她一時分不清開車趕來的是成岸還是侯連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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