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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娘養的

2018-12-10 07:06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7期
關鍵詞:娘舅田螺

人都是娘生的,不一定是娘養的,不是有“不是娘養的”“后娘養的”和“狗娘養的”三句經典國罵嗎?我呢,既不是娘養的,也不是后娘養的,而是細娘養的。

說來真是話長。

20世紀60年代某年,母親懷上第五胎,懷的是我。

年近半百的光棍娘舅,提著兩只雞婆和一籃雞蛋前來探望時,跟已經有兩個兒子的父母打了個賭:如果我是男的,就送他當養子。生下來后,果然是男的,體積跟小豬差不多,手指細得像筷頭,哭聲喑啞,類似鴨叫——不是大鴨是小鴨,有時嘴巴張得老大,明明大哭的樣子,卻聽不到聲音。娘舅當時沒敢要我,怕養不活,反客為主,委托母親把我養到一歲才移交。

這期間,娘舅每兩月進城一趟,每次都不空手,或雞或蛋或米或豆,還有各類山貨干貨,一部分被哥哥姐姐貪吃和父親分享,一部分被母親轉化為乳汁,通過世上最偉大的輸液裝置——乳房和乳頭——輸送到我嘴里。

娘舅接我那天,天氣好得出奇。奇在哪里?奇在深秋還有杜鵑綻放,奇在收割過的稻茬長出綠葉。娘舅挑著一擔冒尖的大米,翻山越嶺二十里,再乘班車進城??蛙囈惶煲惶?,擠得像雞窩??帐肿呱铰啡齻€小時,負重三個半至四個小時,乘車三個小時,加上等車的時間,進趟城至少要七個小時,路漫漫其修遠兮。

口齒不清的娘舅,和父親抽著煙喝著茶,說了大半個晚上的掏心話。母親則整夜失眠,抱著我獨自傷悲。第二天下午,我睡得正香,娘舅要動身趕車了。

娘舅說睡著正好,神不知鬼不覺,醒來就麻煩了。母親說什么不答應,非要最后喂我一次奶。醒來的我似乎預感到什么,含著母親的乳頭,怎么也不肯松口。母親試了三次不成功,只好拔牙一樣拔出乳頭。乳頭一拔出,哭聲噴泉般涌出,聲振瓦屋。經過一年的哺育,我的體質有所增強,哭起來頗為震撼。

娘舅再也等不及,左肩挑著空蕩蕩的籮筐,右手抱著我上路了。

怕我看見,母親躲閃著跟蹤追擊,一直跟到汽車站,遠遠望著娘舅抱著小手亂舞的我上了汽車。汽車開動后,披頭散發的母親,踉踉蹌蹌追著汽車。

汽車出站速度本來就慢,出站就上坡,更慢,坡不長,三百來米,母親迎著車輪揚起的灰塵,奮力追趕。濃重的灰塵立刻將她包裹。

快到坡頂時,娘舅發現母親,從車窗伸出花白的腦袋,大聲道,妹佬,平子跟著我,你一百個放心,我虧不了他,我就是吐自己的血剜自己的肉,也要把他養大,你回吧,千萬別難過,傷了身子。娘舅破鑼般的嗓音,在風中倍顯蒼涼。

說話間,汽車爬上坡頂。司機換了個擋,汽車稍作停頓,快速滑下坡去。母親干號一聲,發足沖上坡頂,鞋子掉了一只也顧不上撿,放聲疾呼我的名字,汽車很快消失在拐彎處……

淚水汗水還有奶水,洇濕母親起伏的胸脯。

回到家,母親斷斷續續哭了三天三夜,想一會兒哭一會兒,哭一會兒想一會兒,把乳房哭萎縮了,以致日后妹妹出生時滴奶未淌。

班車半路拋錨,司機搗鼓兩個多小時總算修好。我的小嘴從脫離母親乳頭那刻起,基本沒閑著,一直哭到班車拋錨,才沉沉睡去。班車快修好的時候,我又開始哭了。一個戴眼鏡、看上去有點文化的中年男子對娘舅說,你這個孩子不簡單,他不哭車就壞了,他一哭車就修好了。娘舅喜笑顏開,手忙腳亂地向他敬煙。

娘舅把我挑到他的光棍之家時,細娘已經等得不耐煩。大半個月亮爬到中天,那碗米糊已經熱了三遍,她決定最后熱一次,娘舅還不回來的話,就上床困覺,接著把前兩個晚上沒做完的夢做完。

到娘舅家三天,細娘連續兩夜做夢。前天晚上,她在夢中長大披紅掛綠做了新娘,黏在娘的懷里凄凄慘慘悲悲切切,不一會兒,鞭炮響了,嗩吶叫了,花轎來了,正要上轎,突然被娘舅踢了一腳,醒了,沒嫁出去。娘舅踢了細娘這么一腳,自己也醒了,起床趕車進城接我。

昨晚細娘接著做夢,坐上前天晚上沒來得及坐上的花轎,一路吹吹打打,優哉游哉地晃到新郎家,正當她準備掀開紅頭巾,覬覦如意郎君到底如不如意時,黑狗突然大叫起來,將她吵醒,如意郎君不見了。

迷迷糊糊的細娘,以為娘舅帶著我提前回來了,跌跌撞撞打開門,月光如洗,照得烏黑的狗毛發亮。身子緊繃的黑狗對著月亮引頸說唱,細娘輕輕踢了它一腳,罵道,死狗亂叫什么,嫦娥姐姐又不會喂你肉骨頭。黑狗嗚咽一聲,夾著尾巴垂頭喪氣地躺在門邊稻草墊上。

細娘接著睡,企圖把夢做完,可是睡到日上三竿也無夢。今天晚上,細娘說什么也要再續前夢,要看清新郎真面目。當她把那碗米糊熱了五遍之后,夢的尾聲已經構思好了,只等上床,一閉眼,就能兌現。

就在她第六次把火燒旺時,傳來黑狗的歡叫和我垂死的哭聲。細娘一個箭步沖出廚房,搶劫似的把我抱出籮筐,驚喜地看著我。我嗅到一股類似母親身上特有的味道,立即不哭了,咧嘴笑了起來。

細娘受寵若驚,不顧我臉上油畫般的涕淚,狂吻著我,吻得我全身舒坦,回報她一泡熱尿。細娘嬉笑著扒開我的小腿,在雞雞上輕描淡寫地扭了一把,然后給我喂糊。

細娘坐在一把離地半尺的小竹椅上,蹺著二郎腿,將我側放在大腿上,左胳膊挽著我的肩頸,左手掌端著那碗米糊,右手執一小竹勺,挖一勺潔白的米糊,放到嘴邊吹一吹,伸出舌頭蜻蜓點水般那么一舔,再喂到我嗷嗷待哺的嘴里。細娘一邊喂一邊哼著兒歌,不時插上一句念白,“乖崽快吃”“平子真乖”。手法之嫻熟,唱念之流暢,仿佛她已為人母多年多次。

我實在餓壞了,一口氣吃完半碗米糊,躺在細娘懷里睡著了。

細娘抱著我打了個盹,雞就叫第三遍了,迅速做完那個夢:掀開紅頭巾時,細娘大吃一驚,如意郎君居然是我!

“那個夢真是荒唐?!比蘸竺慨敿毮锵蛭覕⒄f這個夢的時候,總是用這句話總結。

細娘是娘舅親戚的女兒,家住上山院,離下山院五里地。細娘是娘舅的親戚,自然是母親的親戚,當然也是我的親戚,我和她親上加親,成了最親的親人。

細娘家孩子數量和我家相同,都是六個,但是她家品種單一,全是女的,我家比例均衡,三男三女,出生秩序為男—女—男—女—男—女,算計好似的。

生細娘時,細娘的娘劇疼,差點把命疼掉。細娘是第四胎,前面已經生了三胎,順利如母雞下蛋,做夢想不到第四胎難產。娘咬牙切齒道,又不是兒子,要是兒子,疼死也甘愿,老娘要知道是貼錢貨,肚子里就把你憋死,肚子里沒把你憋死,生你的時候,夾也要把你夾死,沒想到反倒差點被你疼死。話雖這么說,娘卻最在意細娘。做母親的往往這樣,生孩子越疼,越疼這個孩子。娘對細娘是又疼又恨,疼起來恨不得自己讓她吃了,恨起來恨不得自己吃了她。

爹則恨著每個女兒,恨不得把她們通通塞回老婆子宮,輪回轉世成兒子。吃飯的時候,爹總是抬起那雙混濁絕望的三角眼,惡狠狠地盯著她們,盯得她們心驚肉跳胃萎縮腸痙攣,從不敢放開肚皮進食,反而要抻長脖子打著夸張的飽嗝。

當娘舅透露收養我的同時還要收養一個干女兒的大好消息時,除了剛學會走路的老六和已出嫁的老大老二,剩下來的三姐妹無不歡欣鼓舞,仿佛農奴就要翻身得解放。其實在這之前,細娘爹娘多次慫恿娘舅領一個女兒去,只要不當老婆,當丫鬟哪怕當牛做馬都行。娘舅一直沒有表態,直到我誕生,才動了心思。

娘舅憑一己之力,可以養出三五成群的家禽(當時政策允許多生孩子,不準多養家禽,更不準養豬,否則他定能養出三五十成群的家禽,甚至一頭大肥豬),要把我培養成又紅又專的接班人,沒有女人不行。這個女人年歲不能太大,太大成了后母,十個后母九個壞;太小也不行,起不了作用。細娘不大不小,又是親戚,最合適。

男人堆里娘舅算不上優秀,光棍群里卻出類拔萃,何以成為光棍,以下幾條原因可供參考:一是爹媽死得早。爹媽死后,娘舅擼起袖子捋起褲管,向兩個妹妹承擔起長兄為父的責任,有時還兼濟為母之義務,被拖累了。二是嘴巴豁了口子破相了。沒爹沒媽的女兒愁嫁絕不可能嫁不出去,母親兩姐妹不好看也不難看,都及時嫁了出去,母親甚至嫁得不錯,嫁給鎮上的公家人,沒幾年跟著丈夫調到縣城,成了城里人。沒媽沒爹的兒子,找老婆就困難了,何況娘舅是個兔唇。沒媽的孩子像根青草,沒媽沒爹的孩子像根枯草,娘舅沒媽沒爹的時候,那個社會還是舊社會,那就不是枯草而是霉草了。

娘舅是個勤儉的光棍,小有積蓄,不說完全解決溫飽,至少吃了上頓有下頓。娘舅不僅有糧,還有好脾氣,不罵人不打人,一天到晚笑瞇瞇,偶爾發火,只冒火星不起明火。到了娘舅家,等于過上好日子。娘舅兔唇是老天沒眼,打光棍是女人瞎了眼。

父母尤其母親,之所以把我送給娘舅,是出于報恩。艱難歲月里,每到青黃不接和收獲季節,娘舅便肩挑背扛送糧上門,力度之大,不亞于我國政府對亞非拉的援助。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面對如父的兄長,母親無法拒絕。別說送一個兒子,送對雙胞胎也不為過。

我出生后,娘舅動輒往上山院跑,逐一考察三姐妹,還把她們輪流接到家里住上一小段,做深入細致的考察。在娘舅家里,她們乖巧無比,爭先恐后獻殷勤,無不希望自己入選。老三老五獻殷勤的同時,大肆誹謗對方和細娘,細娘卻從不說她們壞話。

經過一年的精心考察,細娘脫穎而出,成為最終人選??疾煲婚_始,天資聰慧的細娘便志在必得,在娘的提醒和教導下,時刻關注哺乳期女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還經常幫人帶孩子,理論與實際相結合,學了個八九不離十,我一上手便得心應手。老三老五只知道討好娘舅,不知道學習業務,淘汰在所難免。

娘舅給細娘做了身新衣裳,買了新鞋,細娘煥然一新,一個箭步與落選的老三老五拉開十萬八千里。老三老五嫉妒得牙齦發炎,從此跟細娘做起了冤家,對娘舅也懷恨在心。

細娘上能孝順父母尊重姐姐,下能體恤妹妹,家務活兒樣樣能干肯干。婦女能頂半邊天,細娘能頂半個娘。山院人習慣把那種特別顧家特別能干特別懂事尚未婚嫁的姑娘稱為“細娘”,類似但有別于童養媳。都說長女為母,對“細娘”而言,不長亦能為母。我的細娘是山院唯一的“細娘”。娘舅選中細娘,細娘娘心里雖然不舍,卻不得不佩服娘舅的眼光。

娘本想留著細娘,長大好釣上門女婿。但是爹不看好細娘看好老三,不看好細娘不是不喜歡她,看好老三不是喜歡她,而是老三大細娘幾歲,已到成婚年齡,可早點把女婿招上門,早上門早出力。原因就這么簡單。也許你要疑問,既然這樣,為何不讓老大或者老二招?原因更簡單,只要沒生出兒子,只要能生,生完老大必然生老二,生完老二必然生老三,哪怕老大老二貌若天仙,人家也不會輕易上門,再生出老四老五來,名為女婿實則長工,這個賬誰都會算。

等到老六出生,娘已經五十多歲,生厭煩了,不厭煩也生不出來了,這才考慮招婿大計,人家才可能咬鉤。也許你還要疑問,讓老六招,人家不是更容易上鉤嗎?這你就幼稚了,等到老六長大成人,爹娘如果活著,已經七老八十,有??上硪蚕聿涣藥滋?。要是招不到,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讓老三招,即使招不到,可寄希望于老五,老五招不到,還可寄希望于老六,這叫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老六也招不到,那就認命,無話可說。

娘舅光棍之家這一畝三分地,算不上肥沃,但日照充足風調雨順,利于我們成長。相對于細娘,我成長慢些。細娘是那種不催肥也能長,一催肥就猛長的優良作物。

我的整個童年,一半在細娘脊背上度過。細娘背著我燒火做飯、洗衣掃地、喂雞養鴨,細娘背著我捉泥鰍、拾田螺、撿稻穗、摘野果、扯豬草……一年又一年,細娘的脊背漸漸厚實,肩頭漸漸圓潤,胸部漸漸隆起。我伏在她的脊背上,現在回想起來,有一種伏在席夢思上的感覺。我的童子尿不知多少次濕透她脊背。

細娘年紀不大,卻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長炒田螺。我最愛吃她炒的田螺,百吃不厭。田螺生長的季節,細娘每隔三兩天,就背著我去撿田螺。

山院是高寒山區,過了端午,天氣才真正轉暖,村人才開始犁田。犁過的水田,歇上個把月,養一養地氣,讓泥土充分滋潤并吸收養料,才開始耙田,然后插秧。開春時節,村人已將豬糞牛糞和草木灰堆放入水田,經過三四個月的發酵,肥力深深吃進泥里。

在這一個月里,是田螺生長的黃金季節。秧插下后,田里雖然還有田螺,但不宜下田拾撿,容易把禾苗踩倒,影響生長,稻株長密后,田螺無影無蹤,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

田螺怕光怕雨,白天和下雨時潛伏在泥里,吃泥里的微生物,夕陽西下光線暗弱之際,才拱出泥面透風乘涼,飽餐一頓浮游植物、幼嫩水生植物和青苔,所謂“太陽落山,田螺擺攤”。

太陽落山后,細娘或邀上幾個伙伴,或獨自背著我,卷起褲管挎上腰簍,奔向一丘丘散發著泥土清香的水田。田螺在水里爬行的時候,泥面留下一條寬一厘米左右的光滑軌跡,順著這條小道,田螺就駐足在小道盡頭。水田視野開闊,其實不用順著小道,田螺也一目了然??吹靡姷奶锫?,基本單獨出行,間或兩個疊加在一起,不是情侶就是母子。有的田螺喜歡窩藏在水草里,肉眼難以發現,得用手摸,有時一摸一把,偶爾摸出一條手指粗的水蛇來。水蛇沒有毒性,一般不咬人,有驚無險。

每撿一顆田螺,細娘就要彎一下腰,她每彎一下腰,我的心就堵到嗓子眼,很不好受。無論做什么,她一彎腰,背上的我就不好受。我想她也不好受。但是,就像田螺一樣,我已經成為細娘背上的殼,殼擺脫不了螺,螺擺脫不了殼,一旦擺脫,那就是生離死別,永生難受。

田螺撿回,清水里養一夜一天,吐凈泥沙、螺仔和螺屎,次日晚上便可炒食。先將田螺進鍋沸水煮一會兒撈出,剔除螺帽,把鍋底的茶籽油燒得冒煙,晾去水漬的田螺即可下鍋爆炒。

山院人煮田螺,必放霉豆腐湯和薄荷。冬季制作的霉豆腐,可貯存到春季,立夏之后,霉豆腐吃得差不多了,僅剩殘湯。殘湯過了保質期,有點變質,有點腐臭,但十分入味,可謂超級老湯,恰是炒田螺的最佳作料,香里夾著一絲調皮的臭,聞起來有點臭,吃起來非常香,薄荷錦上添花,將這種與眾不同的香揮發到極致,簡直香得沒有王法。霉豆腐的作料是粗鹽和干朝天椒,霉豆腐湯紅白相間,再佐以童話般翠綠的薄荷絲,造就了色香味俱全的炒田螺。

在娘舅家,田螺可敞開肚皮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在細娘家,吃田螺是有規矩的,一個田螺下三口飯:螺頭一口、螺尾一口、螺殼里的湯一口。如果娘發現你少下一口飯,筷子就敲到你頭上了;如果爹發現你少下一口飯,煙桿就敲到你頭上了。煙桿是竹質的,硬邦邦,煙兜更硬,煙桿敲頭只是疼,煙兜敲頭不僅疼,還要起包。

細娘爹是吃田螺的高手。田螺端上桌的時候,還放在桌子中間,女兒們下了兩次筷,爹就把它端到自己下巴頦前。這時候,除了娘,誰也不敢把筷子伸過去。爹的煙桿就放在桌子上,筷子還未伸進碗里,煙兜已敲到頭上。爹枯瘦的手指煙桿一般硬,如果煙桿忘了放在桌上,則彎曲指關節(主要是中、食指關節),叩擊你的腦袋,山院人稱其為“吃指田螺”,下手重的,吃得你眼冒金星。此外,小孩子挨揍被稱為“過八十歲”,打耳光被稱為“吃筍干”,拽耳朵被稱為“吃餅”,家暴與吃食相提并論,是山院人的一大創造。

細娘爹吃田螺的過程,簡直就是一種行為藝術:握著筷子的右手,準確地從碗里夾起一顆田螺,反轉一下,將湯倒干,左手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螺臀,送至嘴唇,氣貫長虹,猛地一吸,發出一聲哨響的同時,螺尸反彈進嘴,嚼爛,右手端起酒杯(爹吃田螺必喝酒,沒酒則以茶代酒),吱的一聲,抿一口酒吞下,螺殼卻還捏在左手,放下酒杯的右手,拿起筷子,夾住螺殼,伸進碗里,蜻蜓點水般舀起一殼湯,左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捏住螺臀,閉著眼睛,吱的一聲,吸湯進嘴,手一揚,螺殼擲地有聲,右手再端起酒杯,同樣閉著眼睛,吱的一聲,再抿一口酒。如此周而復始。那不僅是舌尖上的享受,更是舌尖上的功夫!

娘舅兔唇,吸不出螺尸,基本不吃。細娘肺活量有限,也吸不出,但她有耐心,拆一根鍋刷當牙簽,將螺尸挑出,螺尾自己吃掉,螺頭留給我。并非細娘貪吃,田螺在清水里養了一天一夜,并不能完全吐凈泥沙、螺仔、螺屎,泥沙和螺仔硌嘴,螺屎有苦味,細娘怕硌著我苦了我又舍不得浪費,螺尾就自己全吃了。

牙齒沒長全的時候,細娘還要幫我嚼爛螺頭。別人包括娘舅炒的田螺,味道其實差不多,細娘的炒田螺之所以讓我情有獨鐘,是因為吃之前,細娘還要用口腔炒一遍。細娘的口水,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作料。不僅田螺,凡是吃不動的東西,細娘都要先嚼爛再喂我,我一律吃得津津有味。牙齒長全后,吃田螺的時候,偶爾我還會撒嬌,要細娘幫我把螺肉嚼爛。這時候細娘只把螺尸挑出,絕不嚼爛,我要是鬧,她就刮我鼻子笑我羞羞皮。再鬧,她就板起臉不理我,我就不敢任性了。細娘怕我生氣,我更怕她不理我。

細娘還背我去看電影。

山院從未演過電影,看電影得翻山越嶺到十里外的大隊部。大隊部一般一個月放一次電影。山院不通公路不通電,卻通有線廣播。如果放電影,大隊文書事先通過廣播向各生產隊通知,那是青少年的福音。大家早早吃過晚飯,拿著手電或者篾燈,爭先恐后,回到家已是深夜一兩點。

細娘是唯一背孩子去看電影的人。六歲之前,怕我熱著凍著嚇著,細娘不敢背我去,也背不動。來回二十里,回來還要走夜路,對細娘而言,難度不亞于長征。我和細娘形影不離,她離開我一下下,我就天塌下來一般,生怕從此失去她,免不了痛哭一場。我只認細娘的懷抱和脊背,當然也認娘舅的,但那是次要或者不得已的選擇。別人若是強行抱我背我,我就跟被綁架一樣,哭得槍炮大作。即便睡著了,別人偷偷抱著或者背著我,我也會很快驚醒。

細娘太想看電影了,好比色狼愛看美女,因為我的緣故,她不得不抑制自己。我四歲那年,憋壞了的細娘終于忍不住,在我睡著和娘舅同意的情況下,跑去看了有生以來第一場電影??吹揭话?,聽到熟悉的哭聲由遠而近,細娘從人群中沖了出來。

細娘走了不到半個時辰,我醒了,娘舅哄我細娘去菜地了,很快回來。天黑透了,細娘還沒回來,我堅信她再也回不來了,涕淚頓時如山洪暴發。娘舅好話說盡手段使盡(當然是溫柔的手段,從小到大,娘舅沒動過我一根指頭,一片指甲都沒動過),也無法止住我的哭號。娘舅牙一咬腳一跺,打著篾燈,把我背到大隊部。不見細娘不罷休,路上我還在哭,哭得山谷回聲陣陣,哭得鳥獸做鳥獸散。

細娘沖到路口,等了二十幾分鐘,背著我的娘舅才影影綽綽出現。細娘箭步沖到跟前,把我緊緊抱在懷里,輕輕哭了起來。若干年后,細娘說起這事,我說隔著幾里遠,你怎么能聽到我的哭聲。細娘說當然能聽到,用耳朵聽不到,要用心聽。其實電影一開始我就后悔了,心神不定丟了魂似的,老是想著你,想著你醒了看不見我,一定會哭得死去活來,電影演什么,根本沒看進去,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娘舅會背著你來找我。平子,娘舅可是把你當親骨肉還親骨肉地疼,可惜他死得早,享不到你的?!?/p>

細娘再沒去看電影,直到我六歲有了一定的腳力,才帶我一起去。聽到廣播通知后,細娘帶著我提前一個小時出發,我基本能走到大隊部,回來的時候,就得細娘背著了。一場電影放三部片子,兩部正片一部副片,副片是《祖國新貌》或《新聞簡播》,十五至二十分鐘。如果看的是戰斗片,兩部正片看完,我還精神抖擻,返程能走一半,細娘背一半。如果看的是非戰斗片,一部正片沒看完,我已睡著在細娘背上或者懷里,她得全程背我回家。所幸,這時候我知道心疼細娘,不像原先那么排斥別人的脊背,但懷抱還是排斥的。

四歲的時候,細娘帶我回娘家。本來當天回,但我被她娘家母狗生下的一窩小狗迷住了,不想回。半夜,我不知哪根神經出了錯亂,哭著鬧著要回家,哄了大半夜哄不住,送我一只小狗也不行。細娘娘說,這孩子太皮,不能太慣著他。細娘爹說,給他幾個巴掌,看他還哭不哭。老三和老五則輪番對細娘和我展開惡毒攻擊。

“喪門星,哭哭哭,把我家的墻都要給哭倒了?!?/p>

“他不是叫你細娘嗎?叫你娘就喂他奶啊,快用你的奶頭堵住他的嘴?!?/p>

“哭哭哭,哭個死,小心哭斷舌哭爛嘴哭掉牙?!?/p>

“……”

細娘忍無可忍,背上我,點燃篾燈,旋風般沖出門,夜奔下山院。細娘娘拉了幾把沒拉住,跺腳道,沒良心的,過上好日子就不要娘了。細娘爹良心發現,追了上來,但是細娘速度太快了,騰云駕霧一般,居然追不上,罵了一句“貼錢貨,有種你再也不要回來”,不追了……

五歲那年一天黃昏,玩耍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自認為錯不在己,在那塊絆腳石,可我奈何不了它,哭著回去找細娘申冤。

細娘不在家。

娘舅問我:“是不是摔倒了,自己摔的是不是?誰叫你不長眼睛,好啦,別哭了,去玩吧?!边呎f邊伸出樹皮般粗糙的巴掌,抺桌面似的抺去我的眼淚。

娘舅豁嘴跑風,說話含糊不清,我有時聽清有時聽不清,表揚我時聽不清,批評我時能聽清。這次我聽清了,心里更加委屈:娘舅真不講道理,明明是石頭暗算我,卻說是我自己絆倒的。

不一會兒,細娘砍柴回來,也不管她一身臭汗,萬分委屈地撲進她懷抱,聲淚俱下地控訴我的不幸遭遇。

細娘高度重視,汗顧不上擦一把,水顧不上喝一口,當即抱著我去討伐那塊石頭:“該死的石頭,瞎了眼的石頭,你怎么敢暗害我的平子?該死的,看我不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細娘一邊罵一邊使勁蹬石頭,直蹬得我破涕為笑為止。這時候,我反而覺得摔跤是一種難得的享受。要是那塊石頭小一些,細娘準會扛回家扔進茅坑,讓它遺臭萬年。

依照鄉俗,小孩子戶外摔倒,怕丟了魂,必須“拾魂”。細娘踐踏完那塊石頭,又蹲下身子輪流撫摸石頭和我的頭:“平子不怕,不怕,細娘帶你回家。平子不怕,哪里跌倒,哪里爬起……”然后一路小跑抱我回家,整個晚上把我緊緊摟在懷里。

八歲時,我真的差點把魂丟了,這次不是摔倒,而是活見鬼。

八歲的我,已是二年級學生。我的成績始終年級第一,考試的時候,老師鼓勵閉卷考,也允許開卷考,要求“做不來的時候可以看書”。我基本沒有“做不來的時候”,同學們全程開卷,也考不過全程閉卷的我,這讓細娘倍感驕傲,村里人都夸我鬼聰明。

鬼是在一個深秋傍晚看見的。夕陽無限好,深秋的夕陽最好,天空清澈如嬰兒的眼睛。放學后,我和五個伙伴到村子上邊摘野豆。這種類似豇豆但比豇豆短得多的野豆,加鹽先煮后烤,味道相當不錯,不僅有豆子的味道,還有陽光和草木的味道。摘了個把小時,太陽伸了個懶腰,落山了,大家嘻嘻哈哈滿載而歸。走著走著,我下意識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看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幾百米之外,最后一丘梯田田埂上,一個穿得像古戲里的女人一樣的女人,伸出長長的舌頭,拄著木棍走來走去。她似乎想走下田埂,走到下一丘田。稻子已經收割,田里干涸無物。她的一只腳試探腳盆里的水溫一樣,伸縮好多次,還是不敢下腳。這無疑是鬼了,鬼的膝蓋無法彎曲,只能走平路。

我大叫一聲“鬼”,伙伴們紛紛回頭,跟著我驚叫“鬼”,奮力往村子里亡命,可是雙腳不聽使喚,麻花般絞在一起,軟得像油條,怎么也跑不快。好不容易跑回村子,臉青得像青茄子,頭發全被汗濕了,溺水一般。聽罷我們結結巴巴的敘述,大人們紛紛跑到村頭看稀奇,有的什么也沒看到,有的看到了青煙——女鬼墳頭的裊裊青煙。女鬼的墳墓,在最后一丘梯田平緩山坡上一棵老松樹下。老人說女鬼開始做飯了。

女鬼不是鬼還是人的時候,我認識。她是村里鬼屋的女主人。農村幾乎每個村子都有一棟鬼屋,山院也不例外。鬼屋的形成,不外乎兩種原因,一是屋主舉家搬遷,人去屋空,鬼乘虛而入;二是屋子本來有鬼,搞得屋主不得安生,或家破人亡,或遠走他鄉。山院的鬼屋,屬于后者。鬼屋女主人長期臥病在床,得的應該是呼吸系統方面的疾病。我曾經和某個伙伴去過一趟有樂果(敵敵畏)氣味的鬼屋,看到女主人坐在床沿,用一根丫字形的木棍叉著下巴,舌頭狗一樣伸出,呼吸風箱般沉重。這是我唯一一次進鬼屋,也是唯一次看到女主人。女主人生了十幾年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進鬼屋根本看不到她,活死人一個。

大人囑咐我們別去那屋,說那屋陰氣太重,容易惹上災病。沒多久,女主人死了,死的時候,身上的壽服和我那天看到的作為鬼的她穿著的一模一樣。山院風俗,換了壽服的死人,綁在一塊一尺多寬的木板上,臉上蒙著手帕,一頭著地,一頭架在廳堂方桌上,站著一般,以供親朋祭拜。祭拜的時候,喪事主持人掀開手帕,讓人瞻仰遺容。女主人死時,舌頭未能收入口腔,吊死鬼般耷拉在下巴下,死相恐怖,除非血親,一般不掀開手帕。尸體停放的時間,視天氣而定,熱天頂多放一天,冷天放兩三天。女主人死的時候,大概五十來歲。似乎擔心陰間沒棍子,入殮的時候,男主人把她那根使用了十幾年,已經有了包漿的木棍,放進棺材。

女主人尚未滿七,男主人不知為何喝樂果死了,家里的樂果氣味越來越濃,濃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禽畜莫名其妙死亡,孩子莫名其妙患病。然后子女就不敢在家里住了,就背井離鄉了。我是在女主人死后第二年,看到成為鬼的她的。

見鬼的伙伴們沒事,我卻有事,半夜發高燒說胡話,嘴里不停叫著“鬼鬼鬼”。娘舅和村里的勞力,到幾十里外修水庫去了,征求左鄰右舍婆婆嬸嬸意見,細娘先后煮了艾水、生姜紅糖水、金線蓮水、鐵皮石斛黃豆水,喝得我肚子像懷胎三月的孕婦般腫脹,有一定效果但不明顯,胡話說得少了,燒卻沒退多少。

修水庫的娘舅,七八天回來一趟,見鬼前兩天,剛回來過,這幾天不可能回來,也沒辦法通知他。他不是醫生,回來也不頂用。村里倒是有個男赤腳醫生,水平低得令人心悸,數次把針頭折斷在患者屁股里,藥箱錢箱一樣空。他也濫竽充數修水庫去了,我連死馬當活馬醫的機會都沒有。修水庫雖然辛苦,對山里人來說卻是一項美差,因為是義務工,伙食較好,工地上吃公家的飯,生產隊工分照記,一天十個工分。不光米飯,還能吃到稀罕的饅頭、包子、面條,節日還發豬肉,大家都搶著去。

第三天,細娘起了大早,背著我去鎮上看病。上學后,細娘很少背我,不怎么背得動了。在娘舅節衣縮食和細娘的精心喂養下,我成了村里難得的小胖子。二十多里山路,中途短暫休息了兩次,抵達衛生院的時候,細娘頭發和眉毛都濕了,我的前胸她的后背汪洋一片。

醫生摸我額頭,一點不燙。細娘不信,手掌摸額頭臉頰貼額頭,對醫生說,還是燙啊。醫生說,你一身大汗全身發熱,這時就是讓你摸冰塊,也是熱的,過一會兒摸,就不燙了。過了一會兒,細娘還說燙,催促醫生給我打針。醫生不耐煩了,將體溫計粗暴地伸進我嘴里,瞪了一眼細娘,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細娘不吭聲了,可憐巴巴地望著醫生。

三十六點八度,果然沒燒。我恢復了精神,叫嚷著吃這吃那,就是不吃細娘帶來的地瓜。細娘一點不生氣,漫山遍野親著我的臉蛋,然后牽著我的手,在盲腸般短的小街上轉了兩圈。不是集日,小街冷清似宵禁。細娘本打算帶我去唯一一家飯店吃面(在山院,除了豬肉,最難吃到的就是饅頭包子和面條),慶賀我退燒,可是早上出門匆忙忘了帶糧票。沒有糧票,什么也吃不到。

娘舅家是山院糧票最多和僅有全國糧票的人家,糧票是父母給的,每進一次城,他們都會給娘舅幾張糧票。除了留幾張地方糧票備用,本省和全國糧票,都被娘舅換了布票糖票(肉票難以換到),主要消費在我身上。

好在沒忘帶錢,也沒忘帶地瓜。地瓜是山院人可以敞開肚皮吃的糧食,地瓜收獲的季節,整個村莊彌漫著烤地瓜、煮地瓜、蒸地瓜的味道,開始挺有味道,很快就不是滋味了,吃得你初孕般反胃惡心。細娘帶的是昨天煮的冷地瓜,除非饑不擇食,我是不吃冷地瓜的,有一種吃屎的感覺,且極容易噎住。

細娘帶著我,到供銷社買了一包餅干和二兩水果糖,向一戶人家要了一碗開水,我狼吞虎咽起來,嘴里同時嚼著餅干吸溜著水果糖。細娘吃了兩塊餅干和一粒水果糖就不吃了,說是吃不飽,啃起了冷地瓜。細娘此言此舉,正中我下懷,我吃了個肚兒圓。相對于豬肉、饅頭、包子和面條,吃到餅干和水果糖的可能性和次數多些,但敞開吃一年難得一回。

細娘不放心,待了一夜才回,回也沒有體力,還要走夜路。鎮上沒有旅館,我們在衛生院走廊長椅上對付了一夜。衛生院外墻是磚頭砌的,內墻是竹子編的,兩面糊上黃泥再抹上石灰,走廊暗如隧道,雖然有醫生值班,卻感覺不到什么人間氣息。我頭枕著細娘大腿,躺在椅子上,有餅干和水果糖的熱量,一點不覺得冷,何況身上還蓋著細娘的外衣。細娘則穿著單衣摟著胳膊,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一夜無事,一早往回趕,在細娘的表揚和誘惑(回去燉冰糖雞蛋給我吃)下,我走完全程。

一回家,又病懨懨起來,不發燒也不說胡話,就是厭食乏力,什么都不想吃,小便時掏雞雞的力氣都沒有。左鄰右舍婆婆嬸嬸說我鬼上身,得請神漢巫婆做法事驅鬼。正好有人從工地回來,次日返回,細娘托口信讓娘舅馬上回來。娘舅到家時,天已黑透,呼吸重似正在耕田的老黃牛,豁口吐出的風力高達四五級。

法事做了,沒多大起色。娘舅對細娘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好好帶平子,我先回工地,請假隊里要扣工分呢。平子要是有胃口了,殺只雞給他吃,吃了還想吃,把雞殺光都沒關系。娘舅走出幾步,又踅回對細娘說,家里還有幾斤糧票,過兩天是集,你托趕集的人到糧站買面條,平子想吃,你天天煮給他吃。細娘說,叔,你放心去吧,平子有我呢。

雞也殺了,面條也煮了,還是提不起食欲,一只小母雞吃了三天,一碗面條吃了一天,還要細娘幫忙。細娘急得嘴角冒泡,請教左鄰右舍婆婆嬸嬸。年紀最大,只剩兩顆牙的婆婆告訴細娘,我身上的鬼還沒有驅干凈,要臟一下。細娘問怎么臟。婆婆說,你挑一擔大糞,潑到火秀(女鬼)墳上,就臟住她了,再也出不來了,附在平子身上的魂也回不去,就煙消云散了。

細娘連夜挑著兩只糞桶,滿身大汗來到女鬼墳前,將糞便一勺一勺潑到墳頭。女鬼子女雖已背井離鄉,大白天向她墳頭潑糞,那也是缺德冒險的,村人看見難免說三道四,輾轉傳到她子女耳里,那就麻煩了。都說急中生智,細娘是急中生膽,明知墳有鬼偏向墳上行,可謂膽大包天。事后娘舅得知,對細娘贊不絕口,說換了他都沒這個膽。

細娘的膽子沒有白費,次日我食欲大增,一口氣吃了一海碗面條。從此吃嘛嘛香,冷地瓜也吃得津津有味,再未生過病。

修水庫的娘舅不?;丶?,節日的晚上總是要回來的。每次回來,都要想方設法帶點吃的。娘舅雖然有點家底,但平添兩張嘴,很快坐吃山空,去修水庫一是為了賺工分,二是為了節省口糧。娘舅送了兩斤紅菇賄賂工地上的食務長,這樣每次回來好歹能弄點好吃的給我打打牙祭。

估算娘舅要回來,我的心情就好得像過年。夕陽西下,細娘或牽或背著我,到村頭那座小山包等待娘舅。等待過程中,細娘一邊給我講故事,一邊納著鞋墊。有則故事我記得最牢,離開山院后,我多次讀這則名為《母親的心》的民間故事。細娘都知道《母親的心》,可見該故事流傳之廣影響之深。雖然她也是聽來的,當時的我卻固執地認為是她的原創。

說在山澗深處,住著母子二人,孤苦寂寞,相依為命,但兒子卻聰慧勤快,母親愛子如命。隨著歲月的伸展,兒子早已到了婚娶的年齡,這樣在母親的焦急之中,忽然有一天,皇帝的女兒突然向天下人公開招婿,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哪一個小伙可以把他母親的心挖出來,當成碩紅的鉆石獻給公主,那他就是皇帝家的乘龍快婿了。

兒子在聽到并看到這一告示后,迅速回去把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聽后無言,依舊如常地給兒子做飯洗衣。然而就在這天黃昏時,兒子上山砍柴回來,他把柴火放在院角,叫了兩聲母親沒有聽到回應,走進屋里,看見飯桌上一如往日擺著菜盤,菜盤上又扣了一個防止炒菜放冷的碗。于是,兒子順手把那扣碗揭了起來——原來,那碗里扣的不是一盤炒菜,而是還掛著水痕、冒著熱氣的他母親的桃似的一顆血淋淋的心。

兒子愕然地站在那顆心前。

從哪兒傳來了母親的聲音:“兒啊,你趕快捧著娘的心,趕在落日之前去獻給公主吧?!?/p>

如此,兒子就用雙手捧著母親那滾燙、柔暖的心往山外皇宮跑去,希望能在落日之前趕到宮殿,趁那心還是熱的暖的,獻給漂亮、富有、受人尊敬的公主??墒怯捎谒谏铰飞吓艿锰^著急,猛地跌倒在了地上,他手里的心便落到山坡上,滾出了很遠很遠。這時,兒子渾身一緊,生怕那心被弄臟摔破了公主不要,一如擔心一顆鉆石滾落地上破了、丟了一般,他慌忙從地上爬起,四處找那滾落在石縫、枝葉間的母親的心。也就在他四處尋著、找著時,他又聽到了母親的心在一蓬枝葉間開口說道:“兒啊,快起來。你摔疼了嗎?如果哪兒破了前面河邊就有止血草?!?/p>

結果,兒子在黃昏落日之前,把母親還溫暖的心趁熱獻給了公主。三天后,他就走出森林,做了皇帝家的駙馬。

故事講完,細娘問我,平子,你要是做了皇帝家的駙馬,還會記著細娘嗎?我說,我才不做皇帝家的駙馬呢,我哪兒都不去,我要永遠跟細娘在一起,白頭偕老。細娘撲哧一下笑了,笑個不停,笑紅了臉,笑出了眼淚,把我的臉蛋擰得像眼鏡蛇脖頸般撐開。

鄉下女孩子,過了十歲開始學習女紅,納鞋墊是基本功。那年細娘剛啟蒙,一雙鞋墊納了一個月還沒竣工,線頭雜亂無章,像炸窩的螞蟻。但是細娘進步神速,不到五年,一躍成為山院女紅界后起之秀,獨領風騷十幾年。

許多后生做夢都想獲得細娘納的一雙鞋墊。山院那一帶,姑娘家送鞋墊給后生,說明她喜歡上了他。

我特別愛看細娘穿針引線的姿勢和神態:一根棉線,一下子就能穿入針孔,百發百中,然后拇指和無名指牽引著棉線優雅地繞一個圈,一下子就能在線的盡頭處打上一個結子,然后扯直了線在雪白的米牙上畢剝兩聲,針尖在頭發上擦抹兩下,三下五除二縫好一個扣子,一頓飯工夫補好一塊補丁。從穿針到引線,整個過程中,細娘的蘭花指始終蹺著,像驕傲的孔雀……美不勝收。

我一邊看著細娘穿針引線,一邊催問娘舅怎么還不回來。細娘不時抬起頭,說快了快了,目光卻是幽怨的,仿佛照進水里的陽光。

一天晚上,娘舅意外撞開門回來,手里用網袋拎著一個海碗和半斤面條,那是民工吃剩的面湯。

那天晚上,細娘就用這碗面湯給我煮面條吃。水開了,細娘左手緊握那把面,好像彈藥不足的戰士,一次只慎重地抽出幾根下在鍋里,抽了三下就不肯抽了。出鍋之前,細娘撒了一把蔥花,打撈在瓦碗里,碗黑面白蔥綠,那個好看那個好吃,至今無法用言語表達。日后漂泊北京期間,我去過蘭州、西安、太原、成都、重慶,吃過五花八門的面條,皆無法和那碗面條媲美。

中秋節的傍晚,娘舅拎回一包東西,打開一看,是兩個饅頭,冰冷堅硬,還有一小坨肉,肥多于瘦,這正是我喜歡的。那時的孩子沒幾個愛吃瘦肉,就像現在的孩子沒幾個愛吃肥肉一樣。

細娘閂好門,涮好鍋切好肉,水開了,細娘把肉小心翼翼地掀進鍋里。我站在灶邊踮著腳,目不轉睛地看著鍋里的水珠一個個消失,騰起一股東倒西歪的香氣,吸奶般呼吸著,盡量不讓空氣占便宜。

娘舅望著我,不時用手背擦著眼睛。

吃完肉,整個晚上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肉味,全身上下癢癢的,那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癢,不用搔,非常受用。那時我便想,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是能吃飽肉的人。我還想,要是娘舅永遠留在工地修水庫就好了,這樣我就能在過年以外的日子吃上幾回肉了。

上學之前,我和細娘形影不離,有如貼在她身上的虎皮膏藥,汗水和雨水也無法消解我的黏性?;锇閭優槲液图毮锛w創作了兩首歌謠。

一首是:小兩口,一前一后回家來;你做飯,我抱柴,你睡覺,我鋪床。

他們總是猝然從山溝里或小山坡上冒出來對著我們起哄。這時細娘總是把頭勾到胸前,臉紅脖子粗,步伐隨之加快。我則一邊追隨,一邊回過頭來扮鬼相。

另一首更通俗:天上下雨地下流,夫妻打架不記仇;白天同吃一鍋飯,晚上同睡一枕頭。

家里只有一張床,我們三人不得不同床共濟。娘舅睡一頭,我和細娘睡一頭。我經常尿床,床上一年四季水災不斷,有時還有百年不遇的大水。娘舅氣憤不過,伸長腿張牙舞爪懲罰我的作案工具,但命中率不高,倒鉗得細娘驚叫起來。

娘舅一雙大腳除了喜歡調戲我的雞雞,還喜歡狂轟濫炸,前面提到細娘的那個美夢,就是被他炸得支離破碎的。娘舅的鼾聲也別具一格,頭一沾枕頭就響亮起來,一直打到天亮,時而點射時而連射,有時還要扔幾顆手榴彈和炸彈,彈藥充足得很,房間好似戰場,硝煙四起。有時又像手持拖拉機爬坡,油門拉到底,感覺發動機隨時要爆炸,床鋪變成車廂,劇烈顛簸著。

為了報復娘舅,細娘悄悄在我們這頭床腳墊了兩塊磚頭,每當水災發生,娘舅那頭便淪為重災區。災情一重娘舅就睡不好,睡不好就不打呼嚕也不狂轟濫炸了。

我倆早想和娘舅分居,只是沒有條件。

我九歲那年,細娘創造了分居條件。

這年深秋,娘舅又去修水庫,我們照樣到小山坡上等待他。其中一次等待過程中,細娘迎來她人生的輝煌篇章。

那天下午,我估計娘舅要回來,纏著細娘陪我去等娘舅。因為是星期天,時間充裕,吃過午飯不久便去了。此前,細娘心緒很不安寧,毛手毛腳的,一會兒攆雞一會兒打狗,煮的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有一碗根本沒放鹽,洗碗時又打破了一個海碗,心疼得自責老半天。細娘被我纏得暈頭轉向,匆忙收拾停當,帶上一雙尚未完工的鞋墊去了小山坡。

天空一絲不掛,藍得像死海,陽光好似綢緞裹在身上,舒服死了??諝庵酗h逸著草莓和蜂蜜的味道。遠山近嶺仿佛一個卸了濃妝的半老徐娘,一下清瘦樸素許多,卻別有一番風韻。草葉尚未完全枯萎,頑固的枝頭甚至綻放著鮮花,成群結隊色彩斑斕的蝴蝶,圍繞著花朵翩翩起舞,不知疲倦地賣弄著風騷。一只老鷹在頭頂盤旋,一會兒上升一會兒下降,似乎把我和細娘當成可口的母雞和小雞,隨時要俯沖下來。

細娘兩頰紅暈似漆。

細娘像一個春情繾綣的少婦,有氣無力地納著鞋墊,不時微微嘆一口氣或是喘一口氣,很煩很累很憂傷的樣子。

以我那時的年齡,還不知道察言觀色,也不知道欣賞景色,現在回想起來,真是遺憾,越是遺憾越覺得那一天的風景妙不可言,美得讓人揪心。唉,人生最美的風景,都遺失在童年的漫不經心之中了。

我真切體會到的,就是西斜的太陽好圓好紅。

老鷹認出我和細娘是人類而非禽類,失望地飛走了。我頭枕在細娘豐滿芬芳的大腿上,瞇著眼注視了一陣那顆在我看來有些不正常的太陽,在它的關懷下我睡著了,連續做了兩個白日夢。第一個夢里我實現理想當上屠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嘴里填著火柴盒大的紅燒肉,嘴巴鼓似拳頭,嘴角的肥油像傷口的血流個不停。紅燒肉是細娘煮的,味道那個好,豬若泉下有知,定然死而無憾。第二個夢是我娶了細娘,正當我們一拜天地二拜娘舅夫妻相拜進入洞房之際,細娘大腿根部一陣潮濕一陣戰栗,緊接著一股復雜陌生的甜腥味魚游進我的鼻孔,同時聽到細娘漫長的驚叫。

以我的經驗,細娘只有看到蛇的時候,才會發出這么驚心動魄的驚叫。

我當機立斷斷了美夢,一骨碌爬起來,老天爺啊佛祖菩薩??!只見細娘腳踝蜿蜒著一條鼻涕似的血河。我以為細娘褲襠有蛇或者螞蟥,毛手毛腳掏她的褲襠。細娘果斷阻止了我,捂著臉哭了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我想既然不是蛇或者螞蟥,那肯定是比蛇和螞蟥還厲害的東西,也跟著哭起來。

在哭聲的伴奏下,血像瓦溝里的雨水洶涌而下,束手無策的細娘慌忙用鞋墊去揩,把一雙鞋墊染紅了,也無濟于事。于是,細娘把鞋墊掖進懷里,拉著我朝娘家絕塵而去。

一鼓作氣跑到上山院,整個上下山院在我眼里已經被細娘的鮮血染紅,終生難忘。

細娘一頭扎進正在剁豬草的娘懷里如泣如訴,不一會兒,被娘舅淘汰的老三老五,聞訊抄近路飛奔而回看風景,像一群餓昏的烏鴉聒噪不休,冷嘲熱諷。

“出了血還到處亂跑,丟人現眼?!?/p>

“我出血的時候,誰也不讓知道,誰也不知道?!?/p>

“又不是生孩子,大呼小叫的?!?/p>

“人家還以為你挨了刀?!?/p>

娘卻向細娘表示祝賀:“贏娣,你長大了?!?/p>

“怎么,肚子里流血就算長大,那我什么時候才流這樣的血呢?”

“傻孩子,你是男的,男人是不會流這種臟血的?!?/p>

于是我明白一個道理:男孩和女孩最明顯的區別,除了男孩站著尿女孩蹲著尿和男孩頭發短女孩頭發長之外,還有女孩長到一定年齡下身還會出血,而男孩不會,永遠不會。

細娘的娘留我們過夜,細娘怕娘舅回家找不到我們擔心,天黑之前,我們踏著細娘的血跡回到下山院。

上次因為我哭鬧不止,細娘連夜背著我撤離娘家,之后再未回娘家。有幾回,已經沿著上山院方向走了一半里程,卻像突然醒悟的迷途羔羊,轉身返回。流血事件一下縮短了細娘和娘的距離,消融了細娘與娘的芥蒂。

工地趕工期,娘舅第三天傍晚才回來。吃飯時細娘對娘舅說,我娘叫你去一趟,有大事商量。娘舅問什么事?細娘說不知道,我娘說你一回來就去,千萬莫拖延,我娘很著急的樣子。娘舅說,你娘能有什么大事?天又沒塌下來。話雖這么說,娘舅擱下飯碗便走了,很遲才回來,沒有上床,在長板凳上將就了一夜。次日一早娘舅對細娘說,下次回來我們就不一起睡了,你和平子睡,我另外搭張床。

娘舅一走,細娘拿掉了床腳的磚頭。

萬萬想不到,娘舅這一走竟成永別。三天后,娘舅和三位民工死于一場爆破引起的山體大滑坡,政府給了一筆撫恤金。娘舅用命換來的撫恤金,讓我和細娘度過艱難歲月。

娘舅這棵大樹一倒,我和細娘面臨散伙危險,細娘爹娘有意讓她回歸,我則物歸原主。老三遲遲釣不到金龜婿,老五無人問津,老六尚未成年,爹娘把希望轉寄到細娘身上??墒俏矣屑译y回,娘舅去世不久,小哥因流氓罪入獄,差點被槍斃,后改判無期。小哥是父母最疼愛的孩子,母親大病一場,從此以藥為副食,父親一夜白頭,無暇顧及我。

我離不開細娘就像魚兒離不開水,細娘離開我這條魚,會變成一潭死水。

細娘毅然做出決定:她就是累死,也要把我撫養成人。

次年夏天,山院發生稻瘟病,噴灑大量石灰和六六粉,石灰和六六粉消滅稻瘟的同時,株連蜉蝣田螺青蛙等水生動物九族,最悲慘的要數泥鰍,尸橫遍田。這個夏天是我最快樂也是最悲慘的夏天,快樂是因為撿(捉)泥鰍。有首《捉泥鰍》的歌謠:“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稀泥里的活泥鰍相當難捉,浮在水里的死泥鰍根本不用捉,撿稻穗一樣撿起即可。撿泥鰍固然快樂,捉泥鰍更刺激——當然不是活泥鰍,而是半死不活的。有些泥鰍浮在水面一動不動,其實是假死,手指觸到它時,被電擊似的,突然躥出一兩米,又浮在水面一動不動,這一躥是回光返照,用盡最后力氣,真死了。少數命大的泥鰍,躥上兩三次才死,躥得拐彎抹角拖泥帶水。不管躥一次還是兩三次,每躥一次,它必然停下歇口氣。未受石灰和六六粉侵害的活泥鰍,一旦受驚,導彈般直線躥出六七米甚至十幾米,轉眼不見蹤影,根本捉不到。刺激就在這一躥之中,引發我宜將剩勇追窮寇的豪邁。盡管細娘三令五申,我還是禁不住誘惑,偷跑下田大顯身手,樂不思歸。層層梯田阻礙視線,加之禾苗長至一尺多高,往下一蹲,便沒身綠叢,細娘根本發現不了我。

盡管褲管沒有卷起,石灰和六六粉還是灼傷了我的雙腿,沒幾天便發炎鼓膿潰爛,尤其兩個腿肚子,爛得像開裂的石榴,痛得我鬼哭狼嚎,整個村莊都能聽到。要不是細娘背著我,尋找真理般走村串戶找到最好的草醫,我這雙腿肯定保不住。每敷完一帖草藥,腿肚子排經般排膿,排得并不順暢,又脹又痛,比胃脹胃痛難受十倍。為減輕我的痛苦,細娘吸奶一樣,將惡臭撲鼻的膿水一口口吸出,每次能吸出一小碗來……

三年后,農村實行聯產承包,細娘壓力更大了,一個人忙里忙外,入春要插秧,入夏要鋤草,入秋要收割,入冬要翻地,還飼養著成群結隊的雞鴨和一頭豬,忙得天花亂墜,還好姐妹們輪流幫忙,才不至于累垮。娘舅一死,老三主動與細娘重歸于好好上加好,不僅自己來,還帶著丈夫來。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于招到一個質量尚可的夫婿。老五也說上了婆家,男方是復員軍人,在海南島當過兵,是方圓三十里唯一在海島上生活過的人,吹起牛來海洋般無邊無際。老五很有成就感,動輒用海南島造句,好像她隨軍到過海南島似的。不過,胸圍不大的老五心胸似乎開闊了些,也主動向細娘伸出橄欖枝。

我心疼細娘,表示要輟學回家種田,從未動過我一根指頭的細娘,狠狠打了我一掌——不是打在臉上而是打在背上,卻比打在臉上還難受。盡管細娘什么也沒說,我卻從她滿臉的淚水中讀出這一掌的內涵,再不敢提“輟學”二字,一撇一捺都不敢提。

細娘像她娘所言“長大”之后,漸漸和我拉開距離,絕不允許我趴在她身上,洗澡時也避著我。細娘好像有了重重心事,經常望著我發呆,一看老半天,看得我對她有點陌生了。每隔一個周期,細娘對我莫名其妙發一通火,我問她怎么了,她反問我怎么了。床上也不允許我跟她睡一頭,分頭睡。

一年后,細娘平整的胸部鼓起兩個敏感的肉蛋,一不小心觸到,她就不分青紅皂白在我臉上狠掐一把,然后轉過身去。肉蛋長成肉包時,我們也分居了。

那年我考上中學,中學畢業考上高中,鎮中學高中部剛撤銷,上高中要到縣城。山院地處兩縣交界,距本縣反比鄰縣遠,我便到鄰縣念高中,也不是很近,六十里,三十里山道三十里馬路。

報到那天,細娘起了個大早,給我煮了一碗香菇雞蛋辣椒面。天剛亮,我們就出發了。三十里山路,早出才不至于晚歸。我和黃狗(黑狗已老死,黃狗正當壯年)走在前面,細娘挑著行李走在后面。

走完山路,再乘汽車。等車的時候,細娘塞給我一副鞋墊,平子,這是細娘做得最好的一副鞋墊,你要是想我就拿出來瞭瞭,千萬莫搞丟弄臟了,搞丟弄臟了我可不依你,啊……說著說著,細娘淚眼盈盈。

我一眼認出,是那雙浸染著細娘鮮血的鞋墊。我接過鞋墊,用力點點頭,潸然淚下。隱隱傳來馬達聲,細娘抹了一把眼淚,車來了。

細娘沒上車,鄰縣班車一天一趟,如果送到學校,住一夜才能回來。送到學校沒問題,住宿是個大問題,住旅館沒證明,住學校沒床位,舉目無親只能露宿街頭。我堅決不讓細娘送到學校。

車廂擁擠不堪,我無法伸出胳膊和腦袋,向細娘道別。汽車拐了幾個彎,駛出老遠,依然能感受到細娘綿長柔韌的視線,猶如春風中飄蕩的發梢,拂拭著我的臉頰,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和憂傷蜿蜒心頭。

之前,在鎮中學讀了三年初中,因為有伴,走的雖是山路,卻并不孤單害怕,況且每周可回家一次。初二那年,集市由每月一次增加到三次,細娘至少趕一次,趁機到學??次?。她趕的那個集,在周一至周五之間(周三是最佳選擇),我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這兩天如果逢集,她是不會去的,在家給我做好吃的。學校條件艱苦,食堂只給寄宿生蒸飯,莫說熱菜,開水都不供應,冬天冷菜夏天餿菜,吃得我青面獠牙苦大仇深?;氐郊依?,吃上熱菜和新鮮蔬菜,就是改善生活。如果吃上魚肉雞蛋,相當于過小年。細娘做不到每周讓我過小年,至少做到每月一次。

初二下學期一伙伴輟學,中考另一伙伴落第,我成為山院首個高中生。之所以去鄰縣就讀,除了路近,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鄰縣教學質量和大學考取率遠高于本縣。少數成績不太好家境較好的同學,甚至舍近求遠到鄰縣就讀。鄰縣高中肯收我,是因為我的成績。收我的并非一中而是二中,而我考取的是本縣一中。本縣一中我是錐子生,到了鄰縣二中就是尖子生,校方自然歡迎。如果父母健康健在,我或許會去本縣就讀,可母親已經去世,父親風燭殘年,那個家不能向我提供任何庇護,沒這個必要。

初中三年,也想細娘,那是淺想,畢竟每周能見一面甚至兩面。高中三年,更想細娘,那是深想,畢竟每月只能見一次面。路遠加上學習緊張,且學校條件較好,食堂向寄宿生提供開水和熱菜,我每月回家一次。

開始幾天,老想細娘,想她的笑,想她身上的味道,想她一切的一切。我把紅鞋墊壓在枕頭下,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睡著,夢里還是細娘。

一個月終于煎熬過去。

周六上午上完第一節課,急匆匆離校,班車九點半出發。班主任對我甚是關照,準許我每月最后一個周六上午空三節課,以便回家。我是全校離家最遠的寄宿生。

上回說好,細娘到山路的半路上接我。

一下車,黃狗便撲向我,尾巴搖得像狂風中的稻穗。我以為細娘“食言”,到馬路上接我,左看右瞧不見人影,又以為她在山路路口等我,拐上山路還是不見人影。我略感失望,卻不擔心,黃狗歡天喜地的樣子,說明細娘平安無事,派它先來迎接我。走著走著,發現黃狗脖子上綁著一個手指粗的紙圈,解開一看,上面畫著一條路,一個扎著辮子的女人站在路中間,手搭涼棚向一頭張望。我興奮得毛孔張開汗毛倒豎,大叫一聲細娘,發足狂奔,爬坡如履平地。黃狗一會兒跟在我后面,一會兒沖在我前面。

不知走了多久,山頂埡口出現一抹熟悉身影,是細娘!細娘穿著嶄新的花衣裳,褲子和鞋子是半新的,油光發亮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束在腦后綰成一個髻,髻上插著一朵嬌艷的野花。埡口樹木稀疏,正午的陽光穿過枝葉,毛茸茸地照在細娘身上。我突然覺得細娘陌生了,一下漂亮了一百倍,漂亮得讓我不敢認了。

我深深吸口氣,吶喊著沖向細娘,眼看要沖進懷抱,她卻猛一轉身,輕輕搖晃著身子。緊急剎車失靈,我一把摟住她的肩膀。細娘反手突襲我腰,我最怕癢,她一撓,立即松手。

細娘轉身,問我餓了沒有。我翕動著鼻翼,細娘,你身上怎么有一股雞蛋味道。細娘從褲子左右口袋分別掏出一個雞蛋,遞給我,說狗鼻子,真靈。

至少一個月沒吃雞蛋。我接過雞蛋,迅速剝開一個,先小咬一口,再大咬一口,呼吸和空氣都是香的。雞蛋微熱,沾著細娘親切的體溫,撫慰我的五臟六腑。

我剝開第二個雞蛋,遞給細娘,細娘,你也吃,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我嘴里塞著雞蛋,語氣含糊不清,說出的話卻是香噴噴的。細娘推開我的手,我在家里吃過了,你吃,今天是吃雞蛋的日子。

若干年后,一起回憶這段往事的時候,細娘告訴我,那天是她的生日。

我第一次遺精,是在高一下學期一個春夜。學校住宿條件不好,三十多人擠在一個五十多平方米的大通間,熄燈后,鋪上鋪下,鋪前鋪后,鼾聲、磨牙聲、嘟囔聲、夢囈聲、匆忙上廁所弄出的穿鞋聲開門聲此起彼伏,神經衰弱的我很難睡個好覺。

神經衰弱并非先天,是巨大的學習壓力造成的,我有點偏科。按理說,偏科要么偏文要么偏理,我偏文也偏理,這不是廢話嗎?負負得正,偏文又偏理,說明不偏。是這樣的,文科百分之百偏,理科百分之四十偏,理化成績不差,主要是數學不好,拖了我后腿,到鄰縣二中不久,由“尖子生”降為“錐子生”。于是在數學上狠下功夫,沒想到用功過度,損傷了神經。

據身邊睡友反映,有時我睡得好好的,突然坐起來伸腰、揉眼、刮耳、摸臉、捶胸,嘴里刷牙似的嘰里咕嚕,不知嘮叨些什么,眼睛卻是閉著的,忙活一陣復又躺下無聲無息。我看不見自己的丑態,對睡友的反映半信半疑。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醒著的時候我十有八九在解析數學難題,就像棋手在腦子里下盲棋。

那天晚上,照例睡不著,鍥而不舍解析一道立體幾何,緊繃的神經和腦筋嘎吱直響,快要斷裂之際,丹田突然蠕動著一陣前所未有的快感。我以為遺尿,伸手往褲襠一摸,摸著一把蛋清般黏稠的潮濕,放到鼻子下一嗅,不是尿味是甜腥味——熟悉而陌生的甜腥味。說熟悉,是類似細娘流血那天發出的那種味道;說陌生,是它比那種味道更深邃狂野。

我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興奮異常,正要往被子上蹭,又下意識停住,摸出枕頭底下的紅鞋墊,小心翼翼擦干手指和褲襠。

我這么做,絕非意淫細娘,主要是怕宿舍長。宿舍長人高馬大,滿臉青春痘指甲摳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家伙變態,定期檢查室友被子,查到誰被子上有精痕,誰就得買煙孝敬他,或者義務給他洗一禮拜飯盒,否則他就將丑聞傳出去。而他自己被子上的精痕,比世界地圖還遼闊。

宿舍長成績不好威風不小,體育老師也怵他三分,據說他有武功,單挑全校沒對手,不服不行,我等病夫,三個都不是他對手。只有他能服眾,熄燈后哪個制造噪音,一聲叱咤立即鴉雀無聲。

為保護隱私,每次遺精,我一律用紅鞋墊擦拭,起床時鎖進木箱(寄宿生都有一個存放米菜和物品的自備箱)。不料一只好色貪吃的耗子咬破木箱,把精痕累累的紅鞋墊啃得支離破碎。我又痛又恨,從此血恨耗子,見則喊打。我苦思冥想,借鑒黛玉葬花之手法,將紅鞋墊碎末埋在校園后山一棵青松下,隔幾天到樹下悼念懺悔。只有這樣,心里才好受些。

每次回家返家,細娘都接送至半路。我心疼細娘,接送了兩次,就堅決不讓細娘再接送了。細娘說,你一個人走山路,不怕嗎?我說,有黃狗陪伴,怕什么?沒有黃狗我也不怕。細娘說,平子,你長大了。我說,我在你面前永遠長不大。細娘說,平子,你真的長大了,那我就不送了。細娘又說,你長大了,我就老了。我說,胡說,你怎么會老,你只是比我長得更大一點。細娘說,平子,你確實長大了,呼啦一下就長大了……

話雖這么說,細娘依然風雨無阻接我送我,只是把地點轉移到村頭那座小山坡上——當年我們迎接娘舅的那座小山坡。每次接我,細娘口袋都裝著特意為我采摘的時令野果。

農歷五月,楊梅成熟了。這一年楊梅大年,樹枝承受不住果實重量競相折斷。細娘跑到深山老林,為我采來“楊梅王”?!皸蠲吠酢辈皇羌t的是白的,少數白里夾著一抹紅,有如細娘臉上的紅暈。山院紅楊梅很多白楊梅稀少,紅楊梅屋后田頭附近山上到處都是,白楊梅卻長在深山老林。白楊梅荔枝般體白個大,極少數乒乓球大,果肉細膩果核細小,入口即化。

每次接我,細娘總要打扮一番,不是涂脂抹粉——山院的女人從不涂脂抹粉,頂多涂點雪花膏抹點花露水——只是把自己收拾得清爽些,換上干凈衣裳或者新衣裳,頭發梳齊整,婀娜多姿地在山坡上,一邊納著鞋墊一邊等我回來。

次年,班車始發時間由九點半改為十點半,上完兩節課還能趕上車。太陽向西邊轉身時,風塵仆仆的我由遠而近,細娘揚著捏著針線的手,揮舞著胳膊,然后將鞋墊放進挎在左手臂上的小竹籃里。我伸出右手,叉開五指,耕了耕頭發,加快步伐。到了身旁,細娘從竹籃里拈起一顆“楊梅王”塞進我嘴里。吐掉楊梅核,第二顆“楊梅王”又遞到嘴邊。吃罷第三顆,瞅瞅四周無人,頭一歪,猛地親了細娘一口。細娘毫無準備,罵了句“沒正經的”轉身往回跑。我愣了一會兒,看夕陽無限好,看細娘精彩紛呈的背影,吐出一句甜甜酸酸的、親親腥腥的“I love you”。

親吻細娘的念頭,是在看了一部電影后冒出來的。那是部愛情片,片名已經忘了,第一次看到接吻鏡頭。

看完電影,同學們激動得睡不著覺,宿舍長躥上躥下,每個同學的被子都被他掀開一次。我不僅睡不著,還遺精——當然是在半夜宿舍長消停后遺的,懷著罪惡與美妙,揪心揪肺思念細娘。天亮之前,終于構思好親吻細娘的宏偉計劃。

細娘如果不往我嘴里塞楊梅,而是像往常那樣塞進手里,我肯定怯場?;丶衣飞?,我發現計劃漏洞百出:細娘不讓怎么辦?細娘惱了怎么辦?旁邊有人怎么辦?可是那顆——不,是三顆——楊梅引誘了我,我把它當成一種信號,此時不動口更待何時?

從此,我一發不可收拾,在空曠的山野中,在幽靜的月光下,在偏僻無人的角落,一逮著機會就吻細娘,細娘那充滿著雞蛋和草莓氣息的小嘴,給予我無窮慰藉。

細娘總是半推半就,細娘總是熱淚盈眶。

我是個貪污犯,不僅揮霍了細娘的青春年華,也貪污了她純潔的吻。

十一

轉眼高中畢業,我發揮失常,以三分之差落榜,心里陰雨綿綿,偶爾還有強對流天氣。細娘的芳唇也激不起我的興趣。

我不死心,想去補習一年,還考不上那就認命,認了命,和細娘結婚未嘗不可。女大三抱金磚,細娘大我十歲,至少抱三塊金磚。

補習必須得到細娘支持,細娘不供我,我也沒辦法,娘舅那點撫恤金,早已用光。細娘不僅支持我復讀,還迅速把自己嫁了出去。細娘年過三十,這個年齡才結婚的女子,山院絕無僅有。細娘絕非嫁不出去,明里暗里喜歡她、為她睡不著覺的大有人在。

細娘擇婿條件不高:第一,男方無條件上女方家倒插門;第二,男方無條件支持我補習,考上大學繼續支持。

這哪里是做細娘夫婿,簡直是給我扛長工,那些人頓時偃旗息鼓。最后一個兄弟過剩、家貧如洗的光棍癩蛤蟆吃上天鵝肉,成了我的細爹。細爹大細娘八歲矮細娘半尺,長得還算周正,不愛洗澡,從不刷牙,牙齒像銹跡斑斑的鐵釘。

細爹一心只耕一畝三分地,兩耳不聞家中事,大小事務皆由細娘做主。細爹不愛說話,除了吃飯喝水,嘴巴基本閉著,發火的時候也不動嘴,動手或者動腳,破壞性極大,曾一腳把雞蛋踢出母雞肛門,一棍子打得黃狗臥地三日。好在他從不對細娘施暴,莫名其妙的怒氣冰雹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怒氣一過,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并主動討好細娘。

不愛動嘴的細爹,有效降低了不刷牙造成的空氣污染。不洗澡就沒辦法了,衣服裹得再嚴實,也阻隔不了那股子醬油般濃烈的汗臭。細爹早出晚歸,每天勤勞出一身大汗,洗澡頻率取決于氣溫高低。氣溫高洗得勤,三伏天天天洗;氣溫低洗得少,三九天一月甚至一個半月洗一次。

三九天山院滴水成冰,在沒有任何供暖設施、四面漏風的木屋(一般在廚房洗,取水方便,但是廚房更漏風)洗澡,仿佛置身冰箱。澡盆淺,放滿熱水,一屁股坐下頂多淹至肚臍,裸露在空氣中的皮肉,掛滿冰冷刺骨的雞皮疙瘩,咬不緊的牙關馬蹄般咔嗒作響。到了冬天,除了細娘兩三天洗一次,少數人一周洗一次,山院多數人十天半月洗一次。一月洗一次的,除了細爹,絕無僅有。

如果不刮風出大太陽,小時候冬天細娘一周給我洗一次澡,正午太陽最強烈的時候洗,就在太陽底下洗。十天半月不天晴,十天半月不洗澡,但細娘會給我擦身洗頭換衣。擦身之前,細娘先用裝著滾水的銅水壺把被窩焐熱,再將我脫光塞進被窩,拿著熱毛巾伸進被窩擦,擦完給我穿上被窩里焐熱的干凈衣褲,再洗頭。山院人尤其孩子冬天不愛洗澡,除了不講衛生怕冷,主要是怕感冒。細娘心細如發,我雖然感過冒,卻從未因洗澡感冒。

細娘愛干凈,容不得我骯臟,卻不得不容忍細爹的齷齪。但是她沒有長期忍受下去,女兒出生不久,就與細爹分居了。

我終于考上大學。

報到那天,細娘堅持把我送到埡口。

一路無話。我不知道細娘想什么,心里一片空虛。分手時,細娘站到我面前,我這才發現她哭了,眼睛哭腫了,說明昨晚她就開始哭了。

細娘很激動,張口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從籃子里取出一個小布包塞給我,再取出一封兩千響的鞭炮點燃扔在我腳下。我跳腳躲閃著,一塊炮屑濺進眼睛,頓時淚眼模糊酸楚不已,忙不迭揉著,待睜開眼睛,炮息煙散,細娘不見了。我號叫一聲,朝前路奮命跑去。

不知跑了多遠,跑不動了,我才坐在地上,打開布包一看,是兩百塊錢和六副構圖新穎巧奪天工的鞋墊,有方格套的,有環套的,有蓮花的、菊花的、梅花的。在山院,有定親送鞋墊的風俗,當初細娘把那雙沾滿圣血的紅鞋墊送給我時,就把她的心交給了我,我卻把它糟蹋了……

細娘其實是詩人,她一針一線寫成的詩,墊在我腳下,發表在漫漫人生路上。

我能夠順利讀完大學,有細爹的汗馬功勞。他沒什么嗜好,就喜歡抽幾口喝幾杯。探親時,我必帶上幾條好煙幾瓶好酒,和他一起吞云吐霧推杯換盞。每次回去,細爹都出去干活兒了,傍晚汗流浹背回來,我連忙上前,遞上一支煙,“細爹,你回來了?”他接過煙,點點頭,“你來了?!毕葞臀尹c上,然后自己點上,不再說話。我深深吸了口煙,“細爹,飯快好了,趕緊洗個澡,我們好好喝幾杯?!奔毜膊豢月?,抽完煙趕緊洗澡去了。

正在炒菜的細娘對我說,還是你的話管用,我舌頭說腫了也沒用。

幾杯酒下肚,細爹話多起來,不知是自覺還是討好,說的全是細娘的好話,怎么勤儉持家,如何相夫教子。還說細娘怎么惦記我,三句話離不開我,做夢叫我的名字。細娘笑瞇瞇地說,都說酒不是好東西,到你嘴里倒成好東西了,狗嘴吐出象牙了。平子,你這酒沒白送。細爹就說,對頭,我是狗嘴吐象牙,你是金口玉牙。

有一回,趁細娘不在,細爹壓低嗓音對我說,平子,你記得嗎?那年冬天下大雪,雪好大啊,雞鴨屋外站個小半天,身上就積了棺材板厚一層雪,趴在地上站不起來。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那么大的雪,椽子和房梁嘎吱響。怕房子被雪壓塌,大家都爬上屋頂鏟雪。天好冷,烤著火還是冷,放屁不響也不臭,被凍住了嘛。你細娘倒好,那幾天一到天黑,反倒脫掉棉衣,手里捏著一炷香,站在門口向你學校方向張望,說是要和你一起挨凍。你說她這個人,有時候神神怪怪的,腦子是不是有毛病……

我大慟,淚水冰雹般滴在杯子里砸在桌面上,砰然有聲……

十二

細娘育有一男一女,都沒讀出書,但是運氣不錯,女兒嫁了個好人家,兒子娶了個好人家。女兒住在鎮上,兒子住在縣城。兒子在外打工多年后落戶縣城,買房子的時候,首付和裝修款是我贊助的。

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我,分配到本省一家文學雜志社當編輯,三年后辭職下海。雜志社每況愈下,好歹能發出工資,干勁雖然不大,編輯們還裝模作樣混著。我的辭職,在編輯部引起震動,從門衛到主編,都沒想到第一個吃螃蟹的是我,我自己也沒想到。

其貌不揚加上內向靦腆,我在大家心目中,幾乎沒什么印象。哪位編輯辭職下海,都能理解和接受,唯獨我例外。別人下海,或許劈波斬浪,可能嗆個半死,我嘛,還沒觸海,恐怕就被海浪拍死在沙灘上。出于深刻的同情和憐憫,同事們極力勸阻,平時正眼不瞧我一眼的主編,親自找我談話,神情肅穆,好像我走上了絕路。主編說,你必須明白,我這不是挽留你,而是挽救你。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了句讓主編瞠目結舌的話:“舒婷有一句耳熟能詳的詩,您一定知道,‘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膀上痛哭一晚’,我想改一改,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縱身一躍來個痛快?!敝骶幊聊S久才開口:“看來你不值得我挽救!”我本想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話到嘴邊咽了回去,改為“謝謝”。

辭職并非受到打擊和刺激,亦非心血來潮,大學室友早我兩年下海做書商。那是書商的黃金時代,加之室友有家庭背景和經濟基礎,人又活絡,很快風生水起,由三道販子升級為二道販子。野心勃勃的他,想再上一層樓,做一道販子,亟需招兵買馬,七位室友成為首選對象。

我并非首選,連遭六位室友拒絕,最后他才想到循規蹈矩的我。原以為我會一口拒絕,或者找一大堆借口,沒想到我一口應承,讓他大為意外和感動,想起我的許多好來,比如經常幫他打開水和查閱資料。就這樣,我穿著墊有細娘鞋墊的劣質皮鞋,踉踉蹌蹌來到北京,一度把細娘一針一線寫成的詩,發表在長城和長安街上。

我們一連策劃了幾套圖書,賣得不錯,室友待我也不錯,他吃大肉我啃排骨,他日進斗金我月領高薪??上Ш镁安婚L,隨著互聯網的興起和風向的轉變,書商生存日益艱難。室友轉行,我則懷揣存款回省城自由寫作,爾后成家。

經歷一次慘敗的婚姻和一次痛苦的戀情,我對婚姻和戀愛嚴重過敏,除了旅行和喝酒,所有精力投入到創作上?;橐龊蛻賽垡粩⊥康?,寫作卻頗有收獲,兩部長篇小說的影視改編權先后成交,其中一部寫的是我和細娘的故事。贊助細娘兒子房子的首付和裝修款,就來自這部小說的改編費。

細娘當著兒子和我的面說,這筆錢一定要還。兒子說,還,等我有了錢一定還。我說,你能還清我的錢,我卻還不清你媽的恩情,人活一世,有些錢不用還,有些情還不了。兒子說,舅舅,我聽不懂你的話。我說,你到我這個年齡就懂了,你對你娘好,我就連本帶息賺大了。

細娘說,平子,看你這話說的。我說,這是我的心里話。

兒子對細娘好,兒媳對細娘也好,細娘卻不愿和他們一起生活,媳婦坐月子,才不得不住了一個月,月子一過,迫不及待回山院。交通越來越方便,山院人口卻越來越少,都到鎮上城里去了,留下老弱病殘,細娘細爹算是健壯的。山院90年代中期開通的機耕道,前兩年硬化,騎摩托車到縣城僅一個半小時。想孫子外孫的時候,細娘就讓細爹騎上摩托車,到兒子或女兒家住上兩天。兒子女兒忙,逢年過節才到山院看望父母。

縣城高速開通,省城開車到山院也只需五個小時,我每年至少回山院四趟,一季度回一趟,每次住上三五天,看望細娘,感受四季,呼吸新鮮空氣,饕餮土雞土鴨土蛋土茶土果土青菜??上皆捍蟛糠洲r田撂荒,尚在耕種的也被化肥農藥污染,田螺已絕跡,不然還能吃到細娘的炒田螺,甚至卷起褲腿和她一起撿田螺。

我和細爹迅速成為酒友,竟然談得來,當然與文學無關,都是農村的古舊話題。省城幾乎找不到這類共同語言。細娘也會斟上一杯酒,基本不喝,主要聽我們說話,偶爾插上幾句。

有一回,細爹突然問細娘,你心里只有平子吧?不等細娘開口,又問我,你心里一直放不下細娘吧?我和細娘猝不及防,無言以對,老臉發紅。細娘沒喝酒紅得明顯,喝酒從不臉紅的我紅到頭發根。

反應過來的細娘,抓起酒杯擲向細爹,你個臭不要臉的,瞎說什么。酒杯正中細爹臉上,他猛一拍桌子,你們才不要臉,頭發花白還眉來眼去,以為我不知道?細爹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踢開凳子,箭步沖到廳堂,跨上摩托車,油門一腳踩到底,轟然而去。

細爹再未回來,半路翻車跌下山崖身亡。

順便說一句,細爹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沒一根白發。

十三

如果細爹騎車回山院,不管有沒有喝酒,他的死都跟我沒有關系??伤峭液染坪篁T車離開山院的,我就撇不開關系了。盡管我和細娘達成默契,沒有向任何人(包括警察)透露細爹酒桌上最后說的那兩句話,以及細娘杯擲細爹的細節,但從眼神中不難看出,村人和細娘的兒子女兒懷疑我們。只不過村人懷疑的是我倆,細娘兒子女兒懷疑的是我,但沒有發難發作,畢竟沒有真憑實據。拿人手短(細娘女兒出嫁,我給了萬元大紅包),況且細爹的喪葬費用全部我出,他們也許背地說我心虧,臉卻是不好翻的。

細爹入土第三天,兒子先走了。細爹過了頭七,女兒后走了。細爹過了二七,我才離開。我努力了半個月,沒做通細娘的思想工作——到省城住一段時間。細娘說,我連縣城都住不慣,省城哪里住得慣。我說,那不一定,要看跟誰一起住。細娘愣了一下,“你還年輕,再找個女人好好過日子?!蔽矣夷_摩擦著地面,“我現在老想著小時候跟你在一起的日子,那才是我最好的日子,跟我走吧,我們一起過好日子?!奔毮锷钌顕@口氣,“那些日子都過去了,永遠過去了?!蔽叶辶艘幌履_,“是過去了,但是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我向前一步,伸手去捉細娘的手,細娘手縮得比舌頭還快,踉蹌著后退幾步,“要死啊你,別人看見要說閑話的,我這也是為了你好?!蔽彝铝丝谔?,“嘴巴長在別人身上,要說就說嘛,誰人背后無人說,誰人面前不說人。我們從小不就被人說閑話嗎?你大半輩子為了我好,為了細爹好,為了兒女好,就不能為自己好一回嗎?”細娘擺了擺手,“你快走吧,再不走我要生氣了?!蔽疑钌钗丝跉?,“細娘,你還記得你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嗎?”

“哪個故事?”

“就是《母親的心》那個故事?!?/p>

“我還沒老糊涂,當然記得?!?/p>

“那你還記得我聽完故事對你說的話嗎?”

“什么話?”

“我說,我才不做皇帝的駙馬,我要做細娘的駙馬,永遠跟你在一起?!?/p>

“你那時是小孩子,不懂事說胡話,不能當真?!?/p>

“難道我現在還不懂事嗎?”

“你看你,又說胡話了,回吧,路上開慢點?!?/p>

細娘說罷,回房將門反鎖,不再理我。

我站在那里,抽了一支煙,又抽了一支煙,仿佛站了一輩子。然后我上車,發動車子駛離山院,越開越快,往事紛至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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