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客承諾的美好總是要付出代價,國民終須為之埋單。高福利制度造成了“花別人錢”的假象,其實所有社會成本都將轉為未來的賬單——真正在“花別人錢”的只有愛麗舍宮而已
關不羽
馬克龍2016年組黨參選時,專門出版了宣傳政見的著作,題為《革命》。2017年,他入主愛麗舍宮,可是保質期只有十八個月。巴黎街頭上數萬人涌動,“我是噪音、憤怒、騷動與爆裂”。一位大叔模樣的“街頭戰士”面對鏡頭,目光迷茫、面色凝重,卻只是反復嘀咕“要抵抗、要革命”。
沒有政黨背景、沒有政治主張,也沒有組織。唯有憤怒和不滿,法蘭西風格的躁動。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增加燃油稅——折合人民幣,區區每升五毛錢。
法國人是健忘的,不久之前他們還在為“為能源轉型投入150億歐元”的雄偉計劃歡呼鼓掌。
第五共和國的政客一向慷慨,他們樂于滿足國民的一切要求。
降低失業率?120億歐元投入“失業人員和無學歷青年的職業培訓”。
安全問題的焦慮?增加警力和1.5萬監獄床位。
強化國防安全?提高國防支出。
在歐盟舞臺上和德國平起平坐?簡單,開源節流600億歐。
這張名單很長,乃至學生餐有機化的細節也不容錯過。
馬克龍的競選政策就像圣誕節的禮物清單,于是他就成了槲寄生下的寵兒。雖然“奪宮”的道路頗為曲折,但是結果完全符合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政治規則:誰能描繪最美好的夢想,并且表現得最慷慨,誰就是政壇的贏家。
在這套潛規則下,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的政治大餐如夢幻般美麗。所有美好的政治理念都會及時出現在法國人的選舉菜單上,而且永遠時髦、永遠新鮮。而且一切都由政府埋單,所有人都認為自己在花別人的錢,還有比這更好的事嗎?
“福利主義要嗎?從搖籃到墳墓”——上一打!
“一周工作35小時,少干不少拿”——聽著就很美味,一大份!
“高累進稅制,為您解決貧富不均”——必需的主菜,快上!
“歐盟締造者,我們是龍頭”——看著就很誘人,不能錯過了!
“反對碳燃料要嗎?新鮮出爐”——太時髦了,全要了……
歡樂的宴席持續了五十年,賬單終于寄來了,第五共和國走進了ICU,床頭的標簽寫著“多臟器衰竭”。
寅吃卯糧的高福利制度,政府高稅收集中大量社會資源投入到時髦但無用的事業中,逐步窒息了法國的經濟。五十年毫無節制的揮霍有多么愉快,今天面臨的困境就有多么深刻。
以失業率為例,從1970年代起,法國的高失業率已經成為問題。長達四十年的高失業率,絕非經濟波動周期的“摩擦失業”可以解釋。誰都知道高福利、高稅收的狀態下,人們的工作意愿下降是“失業瘟疫”的病根。但是,誰能改變?高福利滿足了民眾眼前的需求,高稅收既是高福利的財政來源,又是“劫富濟貧”的政治正確。
至于隱藏在“高福利社會”光鮮表面之下的“隱形失業”,更是致命的甜美,深受政客們的喜愛??s短工作時間是討好國民的利器,但是必須嚴正指出“我不是為了取悅誰,而是為了減少失業率”,其中的邏輯是:原來如一家企業需要八名員工,但是通過強制縮短工時、懲罰加班,實現了十個人的就業。企業平白多付出兩份社保,卻沒有增加任何效益。原來的八個員工增加一小時的隱形失業,而企業效益的實質下降,還會影響員工的收益。
政治家和評論家很容易找到美妙的話語去掩蓋這種經濟效益下降的損耗,但是任何詞匯都改變不了社會成本的賬單上多記一筆的事實。
那么“向富人征稅”作為解決方案,實現慷他人之慨的美好愿景,這也是法國政壇的老生常談。出身高端經濟圈的馬克龍在這一點上是明智的,他知道那只會讓情況更糟糕。
倒不是說所有富人都會像路易威登總裁、法國首富伯納德·阿諾特那樣移民而去,更常見的是創造財富的人不工作了。如果你賺取的第十個銅板將被別人拿走時,那么在第九個銅板到手時就會休假了。投資領域也是如此,既然對國民痛恨“不勞而獲的食利者”課以重稅,那么投資意愿也會下降,直至把本金也消費殆盡。然后,真的沒有貧富差距,只有普遍的貧窮和死氣沉沉的經濟。
法蘭西的經濟病就是這樣發作的。剛開始人們減少工作與投資,看上去也沒什么問題——“歲月靜好”、悠閑度日,相關的消費更為活躍,維持了表面的經濟繁榮。好像瘋狂的農民把來年的種子也端上了宴席,一時之間餐桌豐盛了很多。但是,無論這頓最后的晚餐能夠持續多長時間,逃不過曲終人散的結局。
法蘭西第五共和國用高稅收支撐的高福利盛宴在世紀之交已經接近尾聲,如今只剩下一點殘羹冷炙。時至今日,法國稅負痛苦指數世界第一,公共債務幾乎與GDP持平,政府支出占GDP比例近60%。這三個數據分別對應了:國民對稅負的忍受已經到達極限,政府財政狀況惡化,而經濟運作高度依賴政府開支。這是多么可怕的三位一體?
于是,五毛錢的燃油稅增加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政客承諾的美好總是要付出代價,國民終須為之埋單。高福利制度造成了“花別人錢”的假象,其實所有社會成本都將轉化為未來的賬單——真正在“花別人錢”的只有愛麗舍宮而已。曾經的花好月圓只是美夢一場。法蘭西,誰將為你哭泣?(作者系經濟、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