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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色(組詩)

2018-12-18 03:19梁平
詩歌月刊 2018年10期
關鍵詞:菠蘿蜜

和父母親過年

城里已經空空蕩蕩,

父親母親在陽臺上聽稀疏的爆竹,

一聲比一聲孤零。

好清靜喲——母親自言自語,

耳背的母親說出清靜讓我驚訝,

如雷轟頂。膝下四世同堂,

熱鬧只是片刻,清靜了。

父親也一言不發,

只盯著對面的嘉陵江,向遠。

一只麻雀在眼前飛來飛去,

最后飛走了。

我知道我也要離開,

年后的清靜應該比現在更冷。

此時無聲,聽得見落葉的微響,

一盆金錢橘掛滿了金黃,

父親喃喃地說,不甜。

樹化石秘籍

準噶爾戈壁的侏羅紀,

記事在石頭上。

那株億萬年前的喬木,

硅化了,經絡刻寫的年輪,不能涂改和演變,

有鷹眼的指認,

我手里石頭的基因,

一目了然。

石頭的斑駁里,

我查看它的家譜。

一棵樹把自己的身體放倒,

與時光交媾,每個紀元都朝氣蓬勃。

上了年紀的沙漠,

守護了一滴水,一次澆筑,

那些樹皮與骨骼包了漿,

彈跳到了地表,

油浸、光滑的肌膚,堅硬如鐵。

硅化了的木,

聽得見呼吸的澎湃;

樹化了的石,

看的見生命的色彩。

它們是奇臺地道的原住民,

有自己的姓氏和名字,

我帶回的那塊石頭叫茱莉婭,

夜夜歌聲婉轉。

馬背上的哈薩克少年

躺在草坡上,

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

大到看不見牛羊、飛鳥,

只有漫無邊際的藍,與我匹配。

天上沒有云,

干干凈凈的藍,

我忘乎了所以。

幾匹快馬疾馳而來,

圍著我撒歡。

草皮在吱吱地伴奏,

我聞到陽光烘烤的草的香,

酥軟了每個骨節。

鐵青色的馬,鐵青色的臉,

馬上的哈薩克少年,

出自于天空的藍。

馬背上的年齡,

是我的幼年。

剽悍、威武的坐騎,

比旋轉的木馬還馴服。

他們要帶我去兜風,

風卷起衣衫,遮住了臉。

一束逆光打來,我從馬的胯下溜走,

沒說聲再見。

江布拉克的錯覺

小麥,小麥,

波濤如此洶涌。

姑娘的鏡頭留下我背影,

在江布拉克。

我不是那個守望者,

這里沒有田,

那望不到邊的是海。

海結晶為馕,

行走千里戈壁的馕,

因為這海的浩瀚,

懷揣了天下。

我在天山北麓的奇臺,

撞見了赫拉克利特。

古希臘老頭倒一杯水,

從坡底流向頂端,

他說“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

都是同一條路?!?/p>

我的車在這條路上空檔,

向上滑行、加速,

一朵云被我一把擄下,

在天堂與人間,做我的壓寨。

天山山脈橫臥天邊,

一條潔白的浴巾招搖,

我在山下走了三天三夜,

也沒有披掛在身。

走不完的大漠,

恍惚還在原地。

剛出浴的她,似睡非睡,

依然媚態。

天鴿襲港

此時此刻,我在。

天鴿集結在東南偏南,

北緯21.5度,東經114.6度,

時速65公里,在港西登陸。

港人老蔡說來看我,

等到一條微信————

出街危險,樹枝雜物橫飛如子彈。

我似乎已經中彈,捂住傷口,

莊嚴地告訴他,千萬別,

還不到生離死別。

他還是在槍林彈雨之前,

趕來,也算生死之交。

我的房間看不見風起云涌,

只聽見天鴿的嘶鳴。

我們在手機上看落荒的逃竄,

沉默不語。

怡東酒店正在溫馨提示:

天鴿的眼壁爆發對流,

臺風眼清空,將有超強臺風。

請大家不要外出,

留店盡興享用餐飲設施。

在羅平做花的王

一頭扎進花海,在羅平,

遍地黃金甲隨意披掛,

有了王的氣概。

那些花的姑娘恭迎的架勢,

足以讓英雄束手就擒。

藍天與白云失寵,

眼里,只有窈窕與招展,

早晨宛若鄰家的少女,

中午就風姿綽約,多情妖嬈,

黃昏還在身后,一搖擺,

成了貴夫人。

難怪說女大十八變,

我在八百畝浩蕩里的陷入,

應接不暇,只鐘情于一朵。

不考慮是否能夠突圍,

不考慮是不是入贅,

做一次王,一次

奢侈的前呼后擁,

就夠了,可以山呼海嘯。

養蜂人

蜂箱里囤積的樂譜,

一張張打開,都是風暴。

油菜花地里的交響,從蜂的翅膀上,

升騰起來,與陽光互為照耀。

一個人巡走的舞臺,

一個人的千軍萬馬,

只要花開,就必須燦爛。

比游牧更孤獨的棚架,

在花海里時隱時現,

一張簡易床,一口鍋,兩只耳朵,

聽蜂的私房話,血脈債張,

身邊的那條多依河漲潮,

溫潤了所有的夢。

已經很久沒有與人交流了,

習慣了蜂的甜言蜜語,

那些激越與舒緩。

一陣風過,花瓣的雨灑落,

在他的身上,我的身上,

從來沒有謝幕。

寫首詩給花海里的山

月的羅平一幅畫,

無比奢侈的金色的油彩肆意潑灑,

沒有留白。天地之間鋪開畫布,

隨意裁剪一塊,都是極品。

行走在畫里的人如同螞蟻,

只有那些形似漓江山水的山,

從花海里長出來的山,

突兀地生長,毫無關聯地生長,

與滿目的金黃互為抬舉。

星星點點的墨綠,如同美人的痣,

鑲嵌在畫布上,與畫風匹配。

所以我得留一首詩給這里的山,

即使只是陪襯。

聽經圖

從寺廟里出來,

彌勒佛在這里打坐,

攀西一硯生靈。鳥可以飛,

草可以長,山可以拔節,

不能一眼望穿。

然后輕描淡寫,

一筆行走千年的社稷,

黑字有了白,

畫上的行云流水,

翻卷江山起伏的濤聲。

這是一尊滿腹的經綸,

阿彌陀佛了。

一硯方圓,

過眼都是云煙,

即使沒有那串佛珠數落,

照樣普度眾生。

丹江道茶

告別武當,

鄂西的山還在骨節里威武,

漢水蒸發的溫潤,

源自真武大帝修煉的內丹,

針尖那么一點,

得了道。

道場氣象浩蕩,

陰陽分割的八卦直抵太極。

上風上水的丹江,

滿山遍野的茶,

黑、白,綠、紅,

茶杯里的沉浮,

看見今生與來世。

我習慣了的竹葉青,

應該用丹江水煮。

不離不棄的峨眉雀舌,

和我上了一趟武當,

不再嘰嘰喳喳。

一壺道茶在丹江釅了,

一飲而盡。

寬窄巷

寬巷子不寬,

滿蒙的馬蹄銷聲匿跡,

沒有一種遙想可以回到從前。

游人如織,人滿不為患,

那些閑情逸致,接踵而至。

閑的奢侈在老墻根下,

一朵無名小花,孤獨而任性。

我坐在小木凳上,閉上眼,

聽憑挖耳師傅的擺弄,

滿世界的嘈雜就這樣被掏出來,

耳根清凈了。

寬巷子天天密不透風,

眼花繚亂的任何一個動靜,

都是風景。

窄巷子不窄,

裝得下天南地北的方言,

行色匆匆的腳步,慢下來。

我的黃皮膚白皮膚黑皮膚的兄弟,

我的藍眼睛、灰褐色眼睛的姊妹,

擦肩而過就能合上節拍。

下午茶可以泡軟陽光,

啤酒可以,點燃黑夜,

伸手摘一顆天上的星星,

這里就是浩瀚的星河。

我在涅瓦河畔坐守過的白夜,

復制在這個巷子里多年了,

有一個叫詩歌的美女,

風韻猶存。

海壽島上

西江淡水喂養的島,

海一樣高壽。我從水上走來,

這樣唯一可能觸摸到她的年輪。

擺渡的甲板上,沒有鰓的呼吸有水的蕩漾,

珠江與南海都一飲而盡。

我在島上就是一尾魚,

游曳在綠蔭之中。另一群魚在島上,

妄議有一種藍叫海之藍,

聽懂這些魚的謎語,一劍封喉,

再年輕的海,也不敢繼續藍了。

島上的水文刻度就是海的生辰,

海在隔壁。島上種一棵樹種幾行詩給海,

不虛此行。我最后一行結尾在路邊,

那個滿頭灰白的老太太,

臉上溝壑交錯,一看就在深水區。

樹上的菠蘿蜜

菠蘿蜜的蜜,一種看不見的香,

擠進風的身體,風過,嘴上生津。

不敢節外生枝的菠蘿蜜,在樹的主干上,

長成龐然大物。

島上有同名同姓的我,

和另一個梁平在樹下合影,

兩顆巨大的菠蘿蜜,

在我們頭頂像商家的標記,

模樣有喜感,我可能就是這里的

原住民。

惠山泥人屋

惠山古鎮的泥人屋,

比左鄰右舍的門簾與招牌都低調。

麻雀在臺階上蹓達,

被我和我本家的曉明兄弟打擾,飛了。

店家在給泥人描紅,一個江南少女,

含情脈脈,呼之欲出。

我在屋里轉了一圈,清冷里,

想象當年老佛爺五十大壽上的八仙,

帶給惠山東北坡山腳下,

那些黑泥的榮耀。

年代久遠,已經回不到過去,

那些胖乎乎的家伙一點沒有減肥,

觀音、彌陀食了人間煙火,

和我一樣可以妙趣橫生。

滿屋子手捏的戲文,京劇、昆劇,

以及地方戲的一個折子,

我聽得見滿堂喝彩。

我知道這僅僅是我和我兄弟的澎湃,

有一條秘密通道直達。

店家還埋頭在那里,

他手里的老漁翁正在收線收桿,

我是被他釣起的那條魚。

借一雙眼睛給阿炳

阿炳的眼睛瞎了,

太湖水沖洗不掉太多的陰霾。

一身道骨被仙風輕描淡寫,

二胡流落街頭,行弓的滯意與頓挫,

把江南的風聲、雨聲繞指成斷腸。

我每一次在他的塑像前,

為自己的一雙大眼深深自責,

我想把我的眼睛借給阿炳,

讓他看見滿世界綻放的鮮花,

滿世界對他的仰望。

惠山腳下,二泉映照的月亮,

銀輝書寫江山,氣貫天涯。

阿炳什么都看不見了,

看不見小澤征爾翻飛的指揮棒,

看不見大師一低頭的淚涌,

看不見那個日本式跪拜的定格。

這所有看不見的震撼,

在阿炳兩根弦的中國琴上,

汪洋向遠、向無邊的遼闊,蕩漾。

做夢的盧生

那個盧生,

就不該碰上呂洞賓。

愛情潦倒就潦倒,

偏要一枕黃粱,

洞房花燭,金榜題名,

得意而忘形。

那個磁枕就是神仙的套,

浮生一世,

半碗小米下鍋,

還原的真相,

比淘米剩下的水更混濁。

粥還沒熬熟,

夢醒了,落下笑柄。

床榻上的盧生,

假寐在那里,

我真想上前拉他起來,

給兩巴掌,打臉上。

然后,滅了那些非份,

喝自己的小米粥,

過自己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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