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上的日子

2019-01-02 02:30李治邦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8期
關鍵詞:李莉老高母親

李治邦

艾飛真是太有意思了,母親生下他,起了這么一個注定他一生命運的名字。

艾飛的父親是民航學校的校長,曾經安全飛了一萬多個小時,航程三萬多公里,后來因為心臟查出了問題,艾飛的母親不讓他再飛了。艾飛的母親是航校醫護室主任,專門為飛行員做身體檢查的。因為她救過很多人的命,提早查出了會導致生命危險的各種病癥,被大家譽為第二母親。

艾飛在上小學的時候,父親就對他說過,你要過云上的日子,那是最愜意的人生。母親反對,說,你父親本來身體不錯,就是飛得太過癮才有了心臟間歇,心臟間歇幾秒鐘就能休克過去。在云上休克了,飛機上的上百號人命怎么辦?艾飛還是聽父親的話,考上南京航空學院。本來艾飛的成績能去北京航空學院,因為母親反對才屈身去了南京,原因是南京就在他家門口。艾飛父親很生氣,說,我就希望兒子能去北京航空學院,見到更新鮮的東西。艾飛母親搖頭,駁斥他,兒子最喜歡吃南京板鴨,北京有嗎?艾飛父親對此嗤之以鼻,但也沒有辦法。艾飛在南京航空學院畢業,沒有如父親所愿去當飛行員,而是到了一家航空公司的雜志當了主筆,后來當了副主編。原因很簡單,就是母親的反對,說,你文筆這么好,你隨便寫的東西都比你父親強百倍,為什么不去做你喜歡的事情?艾飛父親很生氣,兒子文筆好是我的基因,我的散文像朱自清。艾飛母親白了他一眼,悻悻地說,你的散文像豬八戒!

南京的秋天很有韻味,顏色都是好幾層的渲染。

從市內到中山陵和棲霞寺,沿路都是看不盡的風景。艾飛的家就在離棲霞寺不遠的一處樓房中,那樓房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建的。當時選擇房子的是他母親,母親的理由很簡單,離棲霞寺近能聽到悠揚的鐘聲,睡得就安穩。艾飛父親不同意,覺得上下班都很遠,坐車也不方便,聽不聽鐘聲不那么重要。結果當然是母親贏了,因為母親說,聽不到棲霞寺鐘聲我就離開你!

艾飛每天上班習慣先把電腦打開,瀏覽網上關于自家航空公司飛行沿線的消息,主要是相關的景色和地域特點。艾飛是有心的男人,職業感很強。他寫的關于布達佩斯、布拉格、維也納的介紹文章在行內圈兒引起很大反響,讀者購買這條航線的機票去東歐的明顯增多。他是去年四月飛的,回來后半個月推出了六篇文章,發表了上百張風景和人物照,特別是布拉格查理大橋的那張,很是讓人震撼。夕陽西下,蔚藍的伏爾塔瓦河緩緩流淌,一邊是老城區層層疊疊的圓頂尖頂,另一邊是小城區和城堡區高高低低的屋頂,還有數不清的美麗塔尖。

這幾天,單位人心惶惶,說是要減員一半。盡管航空雜志不愁銷路,只要坐上這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就能在你面前的椅子袋里看到這本期刊,但作為母體的航空公司不景氣,一再嚷嚷可能要讓另一家更大的公司兼并,當然就要減員。單位二十多人,顯然太臃腫。主管雜志的公司副總鄭屹已經透露,精簡后,也就到十三個人。大家都說這就是耶穌的最后晚餐,肯定里邊有一個猶大在出賣大家。原本艾飛做到執行主編這個位置沒什么懸念,因為老的執行主編要提前退休,另一個作為競爭對手的副主編老高雖然也在虎視眈眈,但畢竟不如艾飛在行內有影響。艾飛還有一份得意來自他后期曾經在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博士畢業,被航空公司視為優秀青年領導干部,唯一在各大報紙見到文章的著名專業學者。當然,他母親也一直為他努力,公司丁總為報艾飛母親當初治病的恩情已經許愿讓他走馬上任。

在單位,處處能看見電影中撤退前的場面。每個人都是焦灼的精神狀態,心不在焉地在辦公室徘徊。誰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裁減,如果裁減了能去哪兒,不裁減又會怎么樣。在等待中,有一個容貌很漂亮的女記者突然走了,據說去了另一家航空公司的雜志社,而且還當了主筆。大家見誰的面都小心提防,熟悉的也是互相小聲議論什么,旁邊又會豎起眾多的耳朵偷聽。在這般躁動的情緒中,自然就把艾飛的悠閑自在凸現出來。老高就直截了當地對他指責,你沒有必要這么顯擺,你這是跟大家示威,懂嗎?他跟艾飛從來都是唇槍舌劍,因為老高自恃比他早到單位,而且父親是這家航空公司的退休書記,眼神都是清冽冽的,一副不屑。艾飛也不示弱,反駁道,我為什么要裝???我就是我,我的本事在刊物上能看到!老高悻悻地說,你的本事就是你媽媽,你這么大了還沒斷奶。說完,老高甩手就走,他知道艾飛一定在他背后罵街。艾飛罵街很難聽,都不是大路貨,都是他自己編的罵人話,能把人罵得沒了筋骨。

其實艾飛心里明白,老高說得沒錯。自己的一切都是母親在打理,包括自己到這家航空雜志,還有主筆身份,還有后來的副主編職位。艾飛只知道母親救過丁總,后來才聽丁總說,當時查出來他有丙肝,而且肝硬化已經很厲害了,可能會轉移成肝癌。母親為了救丁總,從北京朋友所在的部隊醫院找到了干擾素,然后堅持給丁總定期注射。一個月后,丁總的丙肝開始轉陰,半年后各項指標都正常。艾飛問過母親這件事,母親不在意地說,我救他時,他就是這家航空公司的副總,常人根本看不出他有升遷的可能。他父母都是農民,沒有任何背景??晌揖湍芸闯鰜?,因為他有大志向。我為丁總花費的心思都要在你身上得到回報,這次你要當執行主編還得靠他,丁總可能要調到另一家航空公司,不抓住機會,你就死在老娘褲襠里了。艾飛都聽母親的,他甚至覺得自己就是母親時刻能抓住的魂兒。他敬佩母親的所有神機妙算,把什么事情都能看得這么通透,運作自若,樂不思疲。思想家梁漱溟在總結人生八個境界中把通透看成最高一層,母親完全做到了。后來父親悲壯地對他控訴,你母親不僅害了你,也害了我。想當初說我心臟有間歇,其實那是你母親的欺騙,她利用醫生的職權害了我?,F在又去害你,你應該享受在云上的日子,駕駛著飛機在云上飛行,看到的都是藍天和陽光。即便是在黑夜也會是清澈透頂,月亮星星都蹦在你眼前。你在云上的生活是飛得高,看得遠,俯瞰地上的日子都是一地雞毛。艾飛受父親這番話感染,找母親發過牢騷,母親生氣地說,你父親是胡說八道,他的心臟就是間歇很嚴重。我告訴你,我救了你父親,你父親還不滿意,這就是我的最大悲??!

周末,南京的路況就是堵。艾飛上班到得早,他就是怕在路上耽擱。到了單位,依舊我行我素,不管大家的心不在焉徑自在辦公室里忙碌。他在網上看到美國舊金山一家酒店的菜單,很感興趣。自己這家航空公司有一趟途經舊金山的航班,他曾去過,現在這條航線很熱,因為美國簽證延長到十年期,可惜公司的飛機太少,每個星期才一個航班。網上說的這家酒店在Macy百貨第八層的靠東邊,在這個高度上就餐,舊金山聯合廣場旁的美景就會盡收眼底。這里每天新鮮出爐的酸面包堪稱是面包界的明星,還供應蛤蜊奶油濃湯、辣味牛肉湯等舊金山市的特色美食。肥美的太平洋蟹是這里的主菜,還沒有到餐廳門口就能聞到飄出的令人垂涎的香氣。艾飛看看人均價格二十到五十美元,算起來還真不貴。艾飛覺得上次去太匆忙,就到漁人碼頭吃了頓海鮮,沒有什么特別印象。他隨手就把這個消息和圖片放到自己的文件夾里,他的文件夾已經設置了一百多個,圖片琳瑯滿目,介紹也是豐富多彩。

這時,公司副總鄭屹突然來到單位要召集中層干部開會,艾飛關掉電腦,他知道自己的電腦總被手下人偷看,然后悄悄下載搜集,最后變成自己的。

他走到會議室,居然發現中層干部都坐齊了,大家眼前都放著筆記本電腦準備記錄,規規矩矩地等著鄭屹訓話。但鄭屹還沒有到。艾飛周邊的幾個人怯怯地問,會不會公布裁減的消息???艾飛說,我也不知道。老高笑了笑,都別緊張,要裁減也是下面的人,輪不到你們。大家都對老高的話感到興奮,眼睛像是一條線齊刷刷拴在老高臉上。艾飛起來想去沏杯咖啡,走到會議室角落發現咖啡機居然沒有了,讓他吃驚,大家都習慣這時喝點兒咖啡提點兒精神。他詫異地問,咖啡機呢?老高說,還有心思喝咖啡,也太奢華了吧?艾飛哈哈笑了,說,喝杯咖啡算什么奢華,我們是航空公司的雜志社,屬于國際化的行業管理,也太小題大做了吧。老高要說什么,看見鄭屹嚴肅地走進來,大家面面相覷,頓時鴉雀無聲。

鄭屹抽出了幾張紙對艾飛說,給大家發一發。艾飛拿過來看了看笑了,然后發給大家。大家聚精會神地看著,老高發話,鄭總啊,這個名單是單位吃飽了撐的人瞎編的,沒有必要這么認真吧?大家都不說話,都知道這個名單是民間醞釀,猜測誰會第一批分流。不消幾分鐘,這個名單會迅速流傳。但誰都不曾想到,中午吃飯時,名單的打印稿已經有人獻媚般地鋪在鄭總桌前。鄭屹嚴肅地說,這個名單我看了,很可笑。誰第一批走,除了年齡因素之外,最重要的是你有沒有真才實學,在這本公司的雜志上做過多少貢獻,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大家屏住呼吸,看著鄭總的表情。鄭屹巡視了一遍,問,你們發現這些人有什么共同的特點?艾飛看看,撲哧笑出聲。鄭屹生氣地問,你笑什么?艾飛詼諧地說,我把名單分析了一下,名單上這些人共同的特點是都有過緋聞。鄭屹想了想納悶地問,我還真沒看出來。你說為什么把有緋聞的人列入第一批名單?老高咧著嘴,這不是明擺著,有緋聞就意味著作風不正派,作風不正派就意味著卷鋪蓋走人。艾飛晃著腦袋,問,我真不理解,都什么時代了,還拿緋聞做文章。名單里都是有緋聞的人,但又沒有什么真憑實據,人們就愛對這個捕風捉影。這說明我們的思維方式迂腐到極點,我看有緋聞的人才算有本事,他起碼能把別人的老婆搞到手。

鄭屹拍著桌子吼道,你放肆!

會后,鄭屹按老習慣到了艾飛辦公室,同時叫來了老高。鄭屹是公司的主管副總,他管轄的六個直屬單位都沒有他的辦公室,哪次來都會到艾飛的辦公室處理一些問題。老高就不樂意,說你應該輪流去吧,我的辦公室就這么不招你喜歡?鄭屹和老高是南京航空大學的同窗,兩個人說話很隨便。鄭屹說,你的辦公室沒有意思,艾飛的辦公室有我喜歡的東西,比如攝影和他的電腦文件夾,那就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庫。鄭屹坐在艾飛辦公椅上,艾飛和老高坐在對面沙發上,很有上級和下屬談話的味道。鄭屹對艾飛說,你是領導了,以后公開場合說話不能這么隨便,懂嗎?容易讓人抓住你的辮子,對你的舉報信就很多。老高趁機說,我說過他多少次,他根本就不聽。鄭屹瞥了一眼老高,你的舉報信比他多。老高生氣地說,放屁你們也聽啊,是不是都是匿名舉報???鄭屹沒說話。老高說,現在就是舉報者的天下,有的沒有的都發泄,反正也不查他們的真偽。鄭屹敲敲桌子,都什么時候還發牢騷,我們這些當老總的有情緒跟誰說?說點兒高興的,丁總同意艾飛的建議,你們刊物明年起更名為《云上的日子》,很有情調啊。

老高站起來擰著眉毛,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艾飛說,那是我個人意見,我跟你說,你有八個理由不同意。鄭屹說,還有公司宣布由老高擔任臨時執行主編,你們也知道,我的主編就是虛名。艾飛一愣但沒說話,老高氣哼哼地說,什么叫臨時執行主編啊,在刊物上這么標不是罵我嗎?鄭屹皺著眉頭說,讓你負責你還有意見,真是見鬼了。以后,刊物的業務艾飛管,行政和廣告老高管,這也是公司明確的。老高笑了,那我還不跟以前一樣?我要求終審簽字。鄭屹說,廢話,你當然終審簽字了,你還讓我給你擔責任嗎?老高運著氣,對鄭屹說,我既然負責了,那我就當著你的面給艾飛提個醒,他有什么事都要跟我匯報,不能私自做主,他愛這樣的。艾飛說,你具體說什么事情跟你匯報吧?老高說,你自己明白,還有你的私生活要講究,你前天去奢侈,做足療了吧?是不是花了四百多塊錢,肯定還有別人對嗎?艾飛點點頭,去了,我和我老婆。老高又笑了,不可能,你不是那樣的人!誰不知道你和你老婆打冷戰,你能帶她去嗎?再說,你老婆是區民政局的局長,她會跟你小子做足療嗎?鄭屹看著艾飛,艾飛拿起來了手機打電話,打通了就說了一句,田小靜,你跟鄭總說一句,你前天是不是跟我做足療了?說完,他把手機遞給了鄭屹,然后坦然自若。鄭屹疑惑地接過電話,聽了幾句就忙站起來,說,我沒有那意思,我知道你現在是副區長的后備人選,我沒有任何要你好看,都是老高在疑神疑鬼。說完寒暄了幾句。老高氣色又變,但沒有任何慌亂。艾飛不冷不熱地說,老高啊,你大前天去希爾頓四十四層自助餐了吧?四個人花了一千六百八十,最后是你結的賬,還開了票。老高黑了臉色,誰告訴你的?艾飛說,有人跟你舉報我,也會有人跟我舉報你!

老高怔住了。

鄭屹拿出來一份名單先讓老高看,再讓艾飛看,說,這是公司的一個初步意見,你們倆說說看法。老高激動地說,小隋是廣告營銷的主管,他怎么能裁減呢?鄭屹說,他負責廣告營銷三年,收入直線下滑,你沒有看見嗎?還有,他在外邊跟幾個同學弄了一家公司,把你們的廣告客戶拉走了好幾個,你不知道嗎?老高疑惑地說,真不知道,可他一年弄來幾十萬的廣告已經很不錯了,現在廣告不好做是眼睜睜的事實啊。艾飛說,李莉是環球主筆,文字還不錯,怎么也走呢?鄭屹說,李莉調公司了,咱們公司在國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肯定是要被兼并的,但公司還保留哦。艾飛說,調她到公司,我們怎么辦?能寫的就這么幾個。鄭屹笑了笑,你呀,你以后不能總當官啊,你得多寫呀。你還可以找你的朋友寫啊,反正稿費給高點兒就是了。不能總養著一批人在單位,說話是精英,辦事是廢物。

艾飛不說話了,他知道鄭屹說得很有道理。

中午,在單位食堂吃飯,吃的是餃子,三鮮餡兒的。還有幾個涼菜,拌海帶絲、麻辣肚片是大家最歡迎的。幾個人圍在了艾飛桌子跟前,他們都是他的???,一吃飯就湊在一起。艾飛拿他們也沒有辦法,為此老高還吃味兒。小隋算一個,都知道他是老高的人,但他總愛湊在艾飛跟前,有人密報艾飛,他就是無間道。小隋說,透透口風,鄭總跟你們開出走的條件究竟是什么?艾飛瞪大眼睛,信口開河地說,誰在外面沒有女人,誰就不走。大家陡地愣住了,說,你胡說什么!艾飛喪氣地說,你們說我長得怎么樣?馬上有人附和,好哇,大高個兒,白凈子臉,標準的小生瀟灑形象。艾飛說,你們沒有聽過哪個女人和我艾飛好???又有人及時贊嘆道,你太清白了,只有你能跟你老婆在馬路上手拉手地散步,全單位也就是你能啊。艾飛幽默地說,這說明我是廢物啊。大家面面相覷,有個膽大的問,你把底牌給我們亮出來好嗎?艾飛說,我只和我老婆好,也是男人的恥辱。不像各位,都有一個兩個紅粉知己能偷偷地約會,在一起互訴衷腸。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說,偷情最能產生一種人生的快感,私生子要比正常家庭出生的孩子聰明。大家見艾飛云山霧罩的,套不出話來都訕訕離去。艾飛掌握一個原則,是父親教給他的,那就是越是嚴肅的問題,越不能嚴肅地去說。艾飛覺得父親說得有道理,過于一本正經地做事,你肯定做不好它。

小隋端著飯碗留在最后,悄聲地問,聽說鄭總剛才拿出來一份名單,有我嗎?艾飛看了看,遠處的老高正瞥著他,他湊過去對小隋說,你問老高啊,他對你不錯啊。小隋說,你對我也不錯啊,怎么就成了他對我不錯了。艾飛說,我沒有聽說過鄭總拿出來一份名單,你要是聽了那就是謠傳。記住了謠傳止于真,所有的謠傳都是為了利益。小隋咬著后槽牙說,現在說我在外邊有一個公司,那就是害我,可以查證啊。艾飛逼問,誰說你有公司?小隋說,你現在還瞞著我,剛才鄭總跟我透露了,還要把我裁減走。我辛辛苦苦給單位掙的錢就這么付之東流了,我不服氣??!

小隋氣呼呼地走了,艾飛看見老高的桌子已經空了。

艾飛洗碗的時候看見窗外下起了雨,這場雨下了十幾天。每天就這么淅淅瀝瀝地下,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的,像是女人不正常的例假。他有半個多月沒有跟田小靜做愛了,有一多半是他的原因就是沒有了“性”趣。他去過荷蘭的阿姆斯特丹,那里就總是下雨,得抑郁癥的人很多,其中紅燈區那么多,是因為大家都缺少在家中做愛的欲望。當然,田小靜自從有了做副區長的呼聲就變得深不可測,總是說話陰陽怪氣的,時不時還端出領導的姿勢。艾飛最不習慣她這樣,就說,你在外邊是什么跟我無關,我是你丈夫,你是我老婆。田小靜笑了,有一天我要是不愛你,離開你呢?艾飛怔了怔說,那就沒有關系了,你是副區長,我是雜志的副主編,咱們的孩子只是管你喊媽媽,朝我叫爸爸。他知道田小靜不是隨口說的,外邊一直傳言她和誰誰大領導不錯,老高都提醒過他,別這么自戀,你也會被人家甩了。這時,老高走過來,兩個人端著洗完的碗朝各自辦公室走。這段走廊很長,其中七拐八拐,凡是拐彎的地方都有一個小桌子,能透過碩大的玻璃看到城市的繁華。

老高走到一個拐彎處坐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艾飛也坐下,他對老高說,我得喝咖啡啊,你在會議室盡快再裝上,錢不夠,我來花啊。老高不悅地說,我聽著你的語氣,你是我的領導啊。艾飛笑了,別把領導這么當回事,現在領導是高危崗位,你等著每年查你幾次賬,調你的存款,看你的支出。凡是舉報我的人都會轉向舉報你,你就是海瑞就是包公也能查出你的種種劣跡。老高嘆口氣,那也得朝上走啊,知道路不好也不想退回來。我告訴你,我們之間說歸說,做歸做。我父親和你父母都不錯,我不想得罪你。我也知道這本雜志沒有你就完蛋了,可你千萬別要挾我,我就這個脾氣。你剛才在那兒胡說八道,周圍人都知道了。你小子神經啊,什么時候還敢放這種狗屁話!田小靜若能真的當上副區長,那是你小子福分,你說話辦事都要為她著想。我老婆在航院,她要晉升教授。學院對她爭議很大,你還得跟田小靜說說。艾飛撇了撇嘴,這跟田小靜有什么關系?老高轉著眼珠子說道,你傻???她將來分管教育衛生文化和民政,她一句話就解決了我老婆的問題?,F在我老婆成了我的病人,天天就叨叨這段,我都要瘋了!

艾飛站起來,我后天去四川的西昌,公司開了一條新航線。老高也站起來不滿地說,我為我老婆求你的話跟放屁一樣啊。艾飛揮揮手,說,她現在還不是呢,是了,我肯定要管,但她聽不聽是她的事。老高惱火地說,你是她的丈夫!艾飛笑笑說,現在在家里,誰官大聽誰的,你還不知道嗎?

艾飛訂好了飛機票,他需要先飛到重慶的江北機場,然后轉機到西昌的青山機場,候機時間兩個小時。別人不喜歡候機時間長久,可艾飛的職業習慣卻讓他喜歡待在機場,捧著一本書在落地窗前閱讀,不時看看飛機飛上飛下,看云彩在機場上空翻滾,看機場人員忙忙碌碌。艾飛到了重慶的江北機場,飛機因為大霧原因遲遲不能起飛。于是,他就在候機室里等,因為就是一個人,艾飛突然覺得很寂寞,因為廣播里傳出來需要等四個小時的消息。平常時間忙碌慣了,從早晨起來睜開眼一直到晚上鋪床睡覺,好像每一分鐘都有很多工作需要處理。即便睡著了,白天惦記著的或者轉天要辦的事情都會在夢里再現。他那天回來,發現母親在家里給他張羅著做杭州小餛飩,這是他最愛吃的。清湯寡水,小餛飩如小白兔般的在湯里徘徊著,湯面上撒些小魚兒般的嫩蔥,味道很是鮮美。母親坐在那兒看著他吃,說,田小靜是不是就永遠不回來吃飯了?艾飛點點頭。母親說,是不是把孩子放在我那兒,她就永遠不去看了?艾飛說,我管不了她,她現在就是一門心思熱衷仕途,跟抽大煙一樣,戒不了。母親掉淚了,叨叨著,怨我,當初是我撮合你們的,我看出你不樂意,但我知道你聽我的話不會反駁我。當時田小靜父親是省委組織部的副部長,我就覺得你需要這么一個背景。艾飛吃著杭州小餛飩很入口,滑膩膩的,香噴噴的。母親說,現在她要當副區長了,你說,就她那點兒本事行嗎?艾飛說,在官場是不需要什么本事的。母親搖頭,你父親當校長時候就是自己干上來的,那是真才實學呀。艾飛不緊不慢地說,您也為他使了很多勁兒啊。母親瞪著兒子,你這是侮辱你父親,也是侮辱我。艾飛忙道歉,我就這么一說。

母親問,那你怎么當上的副主編呢,是靠我嗎?艾飛點頭說,是。母親憤怒地說,你就是侮辱你自己!

艾飛在江北候機廳里的書店轉悠,他喜歡在這樣的環境中放松一下自己。無意間他看到了日本著名作家渡邊淳一的舊書《浮休》。艾飛以前記得李莉曾經提過這本書,覺得這個名字怪怪的,于是拿起來簡單看看,書里的題跋對浮休有個解釋,陡然吸引了他。浮休:謂人生短暫或世情無常。語出自《莊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卑拙右渍f:“何必待衰老,然后悟浮休?!卑状笤娙擞终f:“人為天地客,處世若浮休?!睘榱烁谜f明浮休的含義,作者又通俗地詮釋,說,一切都會稍縱即逝,所以要抓緊當下好好生活。艾飛找個清閑之處,捧著這本《浮休》閱讀,大體上讀完了,就聽到飛機即將起飛的廣播消息。說實話,渡邊淳一這本舊書并沒有打動艾飛什么,充其量也就是作者的老套路。男主人公久我和女主人公阿梓曾是一對戀人,但錯過了。各自成家多年后,又相逢相戀。然而正當兩人沉浸于中年重新煥發的情愛中,阿梓患上了重病。面對世俗觀念的壓力,以及所謂的家庭的責任,是離開,還是不再錯失,該如何選擇?結尾并不出乎艾飛的預料,當然是符合小說的題目浮休了。

坐在飛機上,艾飛看著窗外的云彩在想,自己能有多少時間該為自己生活,讓躁動的心靈安靜一會兒。云層很厚,飛機終于沖開云層到了上面,陽光燦爛。艾飛想起父親那句話,在云上的日子是最愜意的。在單位他的辦公室外有個公共陽臺,站在那兒就可以看見一棵參天大樹,枝繁葉茂。他總是聽到喜鵲在外邊叫,但又總是忙得沒時間出來看看。前幾天,李莉進來驚喜地對他說,你看,外邊有兩只喜鵲在枝頭叫你呢。艾飛當時看到了李莉那張滿是朝氣的臉還有那無邪的眼神。李莉這次意外地被調到公司,艾飛提前一點兒都不知道。平常時間,李莉有什么事情都會跟他訴說。李莉跟男朋友馬拉松戀愛十年了,男朋友是公司駐阿姆斯特丹的客服人員,多少次回來都沒有跟李莉成婚。李莉就每年飛過去兩次聚會,每次回來李莉都憂郁許久。艾飛是從來不問李莉和她男朋友之間的事的,但李莉那雙眼睛總是能告訴他一切。他和田小靜關系這幾年越來越冷,但他有個原則就是不會越界。老高曾經對他說,你和李莉有問題。他問,有什么問題?老高說,你們倆眼神都不對。他奇怪了,問,哪不對呢?老高說,你需要我解釋嗎?李莉喜歡你已經是全單位的共識,你就別裝傻了!

艾飛到西昌出差前,李莉給他送來一組照片和一個特稿,那組照片拍的是阿姆斯特丹的斯波倫堡-博尼奧蛇形橋,畫面很震撼。他覺得李莉的攝影技巧突飛猛進,他問過李莉,誰給你指導???李莉說,攝影就是一種悟性,我悟出來就有了現在。艾飛問,你悟出什么呢?李莉笑著說,風景是一種文化,你對文化有了感悟,風景就在你的文化里彰顯出來。艾飛就跟著哈哈笑,說,我聽說你男朋友的攝影技術很高,是不是他幫助你拍攝的?李莉變臉了,那是她第一次和艾飛變臉。艾飛想起來就從挎包里拿出李莉的那組照片和特稿,飛機在顛簸,他等了一會兒,待飛行平穩了就細細看了起來。李莉寫道:世界上的橋梁千千萬萬,一個人一輩子不知道要走過多少座橋,以至中國人有“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要多”這樣的說法。但是,在走過的橋之中,給你印象深刻的橋能有多少呢?有人稱,這座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斯波倫堡-博尼奧蛇形橋是世界上最美的大橋,你覺得呢?艾飛去過阿姆斯特丹幾次,但都沒有看見過這座世界聞名的橋,看了李莉的照片覺得有了沖動,真應該去看看。他要在《云上的日子》首期發這些稿件,讓人看了就想去,當然要乘坐自家的航班了。想著,他情不自禁撲哧笑了,再看一張照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背靠著背站在橋上,一輪夕陽在云彩里裹著,云彩被染得一片赤黃。李莉在旁邊寫道:你們兩人,不過是熟悉的陌生人。他看到的你不是真的你,他看到的愛只是他自己的愛。艾飛的內心一動,他覺得李莉在發泄著什么,他接著看到李莉的另外一句話:我們是否處在一個人的社會里,感覺你周邊那么熟悉,但又那么陌生。這句話他曾經對田小靜說過,那天田小靜破例回家,兩個人面對面吃著飯,艾飛煮的面條。田小靜說,很難吃,我竟然吃了這么多年。艾飛說,你是不是覺得見了我有些陌生?田小靜說,沒有,我沒看出你有什么變化。艾飛說,我覺得你有變化。田小靜不高興地說,我什么也沒有變,我在外邊是什么跟你沒有關系,我進了家就是你的妻子。

那次,他是和李莉做的足療,他就是想放松放松。下班了他就跟李莉說,吃個飯,做一次足療吧。李莉說,吃飯可以,我沒有做過足療,怕不合適吧。他笑了,說,很舒服的,那又不是色情的地方,你緊張什么。結果兩個人吃了一次南京的臺灣菜,做了一次足療。兩個人在一個房間,都是男人做的。李莉不喜歡,承受力弱,足療時候她總是在喊,聽著跟做愛的喊叫差不多。艾飛回去跟田小靜當笑話說,田小靜說,你去的地方影響不好。艾飛說,是對你的影響不好吧?田小靜說,對誰都不好,你這些日子能不能安穩安穩,就算為了我。艾飛不動聲色地說,怎么算安穩?田小靜戳著他說,你就什么也別干,在社會上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艾飛爆發了,喊著,憑什么,我憑什么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為什么因為你的仕途而改變我的生活??!田小靜哭了,說,你就忍耐一年半載的不行嗎?你知道我為了這一步付出了多少?患難夫妻,你就不能為我做點兒什么嗎?艾飛不說話了,想了想說,如果有人問我這次足療的事,就說你和我去的。田小靜不干了,說,我一個堂堂的民政局局長跟你去做足療,成何體統啊。艾飛摔了一個茶杯子,這是他第一次動怒,我說了,你就說和我去了,你是我老婆怎么不能去做足療啊,那又不是壞地方。他記得母親也對父親這么說過,你為了你兒子,能不能不要說別的廢話,跟我保持一致??!

艾飛拎著行李箱走出西昌的青山機場,滿天的陽光灑在他頭上身上,渾身暖融融的。南京半個多月的陰雨,讓他郁悶。其實到西昌不是他公司航班的延伸線,是他就想在這里享受陽光。接他的是公司在西昌的客服人員叫曲木,一個彝族小伙子。他恭敬地捧著一杯酒遞給了艾飛,艾飛看見曲木黑黝黝的,臉上好像抹了一層油彩。他對曲木客氣地說,我不喝酒。曲木說,這是我們彝族對貴賓敬上的桿桿酒,喝了能給我們帶來幸福的。艾飛喝了一口酒,覺得酸酸甜甜的。他喜歡上這個彝族小伙子,出機場上了曲木開的一輛越野車。艾飛告訴曲木直接去邛海,曲木說,我給你安排到邛海旁邊的一家旅店,還是洗洗塵吧。

艾飛在邛海轉了兩天,舉著照相機,曲木在后邊給他拎著沉重的設備包。艾飛沒有想到邛海這么吸引他,山光云影,一碧千頃,而且水質清澈透明。艾飛不知不覺拍了幾百張他滿意的片子,曲木告訴艾飛,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馬可·波羅在他的《馬可·波羅游記》中寫過這里,說是碧水秀色,草茂魚豐,珍珠碩大,美不勝收,其氣候與恬靜遠勝過地中海,真是東方之珠啊。艾飛發現曲木很細心,知道自己拍累了就會在邛海景區里邊找一個茶社,茶社里邊都是躺椅可以靠上去休息,陽光從濃密的葉子縫隙間瀉過來打在臉上很舒服。艾飛知道曲木川大畢業后為了照顧出車禍的父親就回到了西昌,父親半年前去世了。曲木羞澀地告訴他,自己沒有坐過飛機,就報考了公司在西昌的客服。艾飛很愕然,問,你沒有坐過飛機?曲木點點頭,說,家里窮,真的坐不起,哪次去成都都是坐長途汽車。曲木問他,在飛機上是什么感覺呢?艾飛說,你可以看到你在云上的日子,云彩像是一朵朵的大棉花圍繞在你周圍。曲木問,晚上看見月亮是不是比陸地上大呀?艾飛笑了,說,都一樣,但更清澈,就像是一個玉盤。曲木低著頭,說,公司的客服是不能上天的。艾飛看見曲木那渴望的樣子心一動,說,我給你買到南京的往返機票,你看看云上的日子。曲木居然流淚了,他沒有去抹,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只是問,你真為我這么做嗎?艾飛說,真可以,你是我知道的公司員工中沒有坐過飛機的第一人,我愿意為你做。在公司,沒有坐過飛機怎么能算是公司的員工呢?曲木握住艾飛的手,握得艾飛的手像是一只雞爪子。

中午,陽光暖暖的。曲木帶著艾飛去了西昌彝族博物館,他說,你一定要看看,現在人們對我們彝族了解得太少了。艾飛和曲木在博物館走著,他發現曲木一直和那個穿著彝族服裝的女講解員說說笑笑,說的都是彝族話,也不知道說了什么,但兩個人清純的眼神里都溢出一種快樂的情感。曲木帶他走出博物館,站在院中的平臺上能鳥瞰整個邛海。艾飛噼里啪啦地拍攝著風景,他覺得自己好像撲進了邛海的碧水里。拍完了,回頭看見曲木在給他打著陽傘。陽傘比較小,曲目的身子都在傘外邊。艾飛不好意思地說,你這是干什么?曲木突然羞澀地說,那個女孩子叫阿嘎莫,她家是貴族。艾飛問曲木,你家呢?曲木靦腆著說,我家比她家要低。艾飛問,這個對你們有影響嗎?曲木說,我要在公司干出業績,她家里就會對我好一點兒。中午吃飯,曲木找了一個小廳,里邊有好幾個公司的地服,其中也有那個講解員阿嘎莫。大家在一起呷酒,然后唱歌跳舞,無拘無束。曲木興奮地對艾飛說,我和阿嘎莫給你唱首《情深意長》吧。說著就拉著阿嘎莫在酒桌邊的空地來了一段歌伴舞?!拔宀试葡伎罩酗h,天上飛來金絲鳥,紅軍就是咱的親兄弟,索瑪花兒一朵朵……”艾飛在情感上仿佛經歷了一場洗禮,他覺得以前的自己是那么齷齪不堪。

最后要走的那天夕陽很美,在濕地的多個小島上和周邊樹林里,艾飛看見了數以千計的白鷺、牛背鷺、夜鷺等野生鳥禽,它們有的棲息,有的上下翻飛,仿佛是邛海的精靈。艾飛有些心醉,他站在船中拍攝一下子沒有站穩,要不是曲木拉扯他一把就會栽進邛海里。黃昏,曲木在一個島上和艾飛吃著醉蝦,艾飛看見周圍都開滿了花兒,五彩繽紛,姹紫嫣紅,鳥蟲兒在花間飛來舞去鳴叫不已。他給一個同窗好友岳三成發過去,這是他倆的契約,凡是艾飛拍攝的好片都必須給他看。岳三成在另一家航空公司做常務副總,每次艾飛發片子都警告他,我要是發現你們公司用我的片子,咱倆就徹底斷交。岳三成也把自己拍攝的片子給他看,哪次都遭到艾飛的一番嘲弄,說他的手實在太臭了。很快,岳三成就回復他,邛海這么美嗎?我一定要去的!艾飛回復他,你需要帶著一顆寧靜的心,一雙不急不慌的腿,一對具有觀察能力的眼,輕輕地、悠閑地漫步在陽光照耀下的邛海,才能發現這里的美。你天天急功近利,每天都想著當總經理,拍出來的片子也是虛虛糊糊。岳三成回復,你他媽的渾蛋,屁股是指揮腦袋的,我每天不玩命兒,誰給我發年薪呀。兩個人總是這么折騰,好像都在發泄著什么或者尋找著什么,再不然就是急于補充著什么。岳三成總愛說,只有你這么戲弄我,也只有你能跟我有什么說什么,從來不會隱瞞和撒謊。我看你的片子就是找美,我拍片子也是為了找美,我太需要美在我身邊支撐著我了。艾飛回復,你這是人話。

曲木送艾飛到青山機場,分別時曲木緊緊抱住他說,我等你讓我坐上飛機,我要看看云上的景色。我一直相信釋迦牟尼說的一句話,無論你遇見誰,他都是你生命中該出現的人,絕非偶然,他一定會教會你一些什么。所以我也相信,無論我走到哪里那兒都是我該去的地方,經歷一些我該經歷的事,遇見我該遇見的人。艾飛有些吃驚,問,你信佛嗎?曲木說,我父親很虔誠,他每次都給我講這些句子。在機場,艾飛收到了老高的微信,說你發來的照片和文章都很好,你是不是應該去趟發射衛星的地方,再拍些片子。艾飛回復他,我已經在機場,那個地方距離這里很遠,我就想專門拍邛海,因為西昌發射基地不是旅游的熱點。老高立即回復,我說的話你怎么總是擰著呢,現在我是你領導。艾飛回復,那你過來拍。老高說,我不會,但你會,你不要威脅我。艾飛很委屈,他覺得老高太把執行主編當回事了,就不再理會他。坐在飛機上,老高回復跟了進來,你是不是覺得單位離了你就不行了?艾飛也不含糊,我從來沒這么認為,那是你的認為。老高頂了進來,現在社會能人太多太爛了,管能人的人就越發重要。艾飛給了他一個鬼臉就關了手機,其實兩個人以前一直在斗嘴,但都彼此相安無事。怎么一當官就變臉了呢,當官會改變人嗎?艾飛捉摸不透,本來挺好的心情沒有了。

飛機在顛簸,艾飛覺得一直在云里穿行。

從南京祿口機場出來,艾飛給田小靜發個短信,告訴她回來了,回家一起吃飯。艾飛跟田小靜聯系只能用短信,打電話都會是等待的回復。田小靜的手機只有三種人能接通:一是她的主管區領導,隨時能接通。二是她的局班子成員,她能接,班子成員的電話也必須她打就能通。三是田小靜的父母,因為歲數大了需要照顧。艾飛不在這些特殊身份里,田小靜時刻告訴他,你必須要接受,因為我為了工作。艾飛從來都沒有表示怨恨,就是沒有表情。田小靜說,你可以跟我喊,跟我鬧,我不允許你對我冷漠。一些朋友和親戚要通過艾飛找田小靜,艾飛都回答,你打不通她的電話,我跟你一樣。后來老高有急事要找田小靜,艾飛也這么說,老高抄起他的手機就打,果然是同一個回復請等待。按慣例,艾飛也給父母打了電話,說,回來了。母親告訴他,我和你父親就在你家呢,你家就跟豬窩一樣。艾飛家的鑰匙也給父母配一把,經常他走了田小靜也走了,家就顯得跟倉庫一樣。父母帶著孩子到家里住幾天,母親說,我們不能讓你的孩子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兒!

艾飛一進家,看見父親正在擦淋浴房,母親正在給他熨襯衣。艾飛受到刺激,連忙讓父親停下手,自己去擦。母親說,你找個保姆吧,我和你父親都老了,真的干不動了。你父親心臟最近又不好,你沒看見擦幾下就喘嗎?父親說,誰說我心臟有問題了,現在讓我飛照樣能飛上千個小時。這時,田小靜也走進來,見到這個場面她也不說話,就坐在沙發上。母親說,飯給你們做好了,有你父親買的南京板鴨,還有炒什錦菜,我燒了一條鰱魚。說著就到廚房去端,田小靜忙站起來替母親把菜端上,笑了笑就吃起來。

艾飛知道田小靜最近幾年跟父母越走越遠,其實跟自己也是隔著一層窗戶紙,捅破了就什么都看見了。家里人吃著,田小靜對艾飛父親說,您到醫院檢查檢查,我跟第一醫院的王院長說完了。父親笑了笑說,不用,我家門口就有社區醫院。田小靜說,那不行,第一醫院檢查得細致。兩個人說著說著沒有話了,吃飯很沉悶。母親突然對艾飛說,你現在喜歡瞞著我了,這次是不是讓老高當執行主編了?父親插話說,不當也好,現在當官也難,是個受罪的差事。母親反駁,受罪的活兒怎么都搶著當啊,那就是權力,懂嗎?田小靜也問,你沒有當上怎么也不告訴我呀?艾飛不耐煩地說,不當就不當了,人家老高背后有人唄。母親皺著眉頭問,丁總呢,丁總就沒有替你說話?艾飛不好說,也沒法說。父親對母親說,你別總覺得丁總怎么樣,你對丁總有救命之恩,現在他健康了,就忘記了他要死的時候。母親悻悻地說,他不是那種人,他親口跟我說過艾飛的事情。父親不樂意了,說,親口說過怎么現在成了老高呢?兒子為這本雜志下了多大力,他老高下了多大力?母親呵斥著父親,你跟我說這個有什么用,這里肯定出了什么問題。田小靜問,您說出了什么問題呢?母親擲地有聲,我一定要調查清楚!

父母走了,田小靜去洗澡,艾飛看電視。田小靜洗澡并不意味著要跟他發生什么,艾飛看法國巴黎的時裝秀。田小靜濕漉漉地走出來,不停地用吹風機吹著頭發。艾飛敏銳地感覺到田小靜的香水味道換了,什么牌子不知道,但要比以前的好。田小靜坐在他身邊,問艾飛,你說男人性感在哪呢?兩個人平常就這么閑言碎語的,都不說正經事。艾飛隨便說,下巴,男人的下巴一定要有棱角,那男人就顯得自信,有一種駕馭感。田小靜還在吹著自己的頭發,很自戀的樣子。她問,你真的不在乎執行主編嗎?艾飛笑著說,我在乎,可我在乎又能怎么樣呢?田小靜說,老高肯定背后有人了,丁總可能出問題了。艾飛很吃驚,你怎么知道丁總有問題了呢?田小靜說,通過你,說明丁總的事兒。按說你母親為你跑丁總那兒那么多次,丁總這個面子是應該給的,何況你在這個圈內很有影響,就是順水推舟的事。艾飛驟然有所悟,鄭屹那天詭秘的樣子就有問題。而且老高現在這么赤裸裸地開始施展權力,一點兒也不在乎艾飛的面子。他覺得田小靜在官場已經駕輕就熟,簡單的幾句話就破局。他有些不悅,他不喜歡官場的那套你爭我斗,爾虞我詐。他覺得從西昌邛?;貋?,人好像被什么洗了一下,也干凈純潔了許多。

屏幕上,女人們搖曳著萬種風情,美麗無比。田小靜告訴艾飛,灰褐色和藍色的搭配,最完美。你的服裝要改變一下,別總是那種青色。艾飛說,別說了,我穿牛仔褲都要匯報給鄭屹,說我不符合機關領導的形象。田小靜把修長的腿伸到沙發上,仰在厚厚的靠枕上說,跟你說實話,外邊傳我升遷副區長的消息不可能,但我從來不辟謠。艾飛說,為什么?田小靜說,我喜歡這種傳聞。艾飛不解地問,你神經呀?田小靜說,還說我跟誰誰好,靠著誰誰升遷,更是滑稽。我跟誰誰就是認識,有時候大家在一起開玩笑,說我們很搭配。艾飛問,你也喜歡這種傳聞?田小靜說,不以我喜歡不喜歡論定,我這個局長當到頂了,其實我上來就是憑借著自己的能力,跟你一樣,但能力只能到這個位置上了。艾飛說,你有很多面,每一面都不一樣的。田小靜饒有興趣地問,你什么時候感覺到這一點的?艾飛覺得田小靜穿的內衣很別致,乳房顯得很豐滿。田小靜的乳房很小,像沒有發酵起來的饅頭。他突然朝內衣摸去,乳房有了彈性。田小靜躲閃著,你別瞎摸,我乳罩里面有水,你捏破了,三百多塊就白花了。艾飛覺得很驚奇,非要田小靜把乳罩解下來看看。田小靜磨不過他解下了。艾飛看著裸著上身的田小靜,才想到有很久沒有和她做愛了。田小靜乳房依舊那么小,軟軟的像個不成熟的澀柿子。田小靜說,你這么傻乎乎看我干什么?艾飛動情地說,我們很久沒有親熱了。田小靜打個哈欠,慢悠悠地說,值得慶賀的是你還能注意到這點兒,我多少次洗澡暗示你,我發現你都無動于衷。艾飛抱住田小靜,然后放在床上反復叮囑著,做愛時別像以前那么喊,跟殺人似的。

艾飛沒有想到跟田小靜做愛居然如此安靜,感到很恐怖。

艾飛上班,按照慣例要開這期的編前會,一般都是他主持??蛇@次開會發現老高坐在主持人的位置上,煞有介事。艾飛沒有說話,老高提出了這期的主題,說要下兩條,再上一條很關鍵的。下的這兩條都是艾飛組織來的,是關于桂林山水和新加坡美食的。上的這條是老高讓小隋約來的稿子,寫韓國濟州島的。艾飛很奇怪,小隋是負責廣告營銷的不管稿子,怎么能讓他組織約稿呢?大家面面相覷。老高說,這期的廣告收入韓國方面有了增加,是小隋的功勞。他還主動約稿。今后刊物人少了,就得大家一起做事。誰都沒有說話,誰的眼神都一勁兒瞟著艾飛。老高最后客氣地問了問艾飛,你是副主編,你有什么要說的。艾飛笑了笑,問,高主編,這期的主題是什么呢?老高也笑了,主題不是你定的嗎,還問我。艾飛說,我定主題了嗎?老高不高興了,你沒定主題那就是你的失職啊。艾飛說,我應該在編前會上就說,可你都說完了,我沒法張口。老高說,你現在說也來得及呀。沒人吭聲,艾飛對大家說,公司明確了老高全面負責,以后編前會的主題由老高宣布。老高站起來說,那好,這期的主題就是沿著公司新開辟的航線做宣傳,公司讓飛機飛到哪兒,我們的宣傳就跟到哪兒。散會。艾飛一個人留下。

大家走了,會議室只有兩個人這么坐著。老高遞給艾飛一張紙條,說,我兒子初戀,結果人家給我兒子寫了一張紙條,你看看。艾飛接過來看,上面寫著:你是水,我是魚兒,離開你我無法生存,可你卻不是屬于我的那潭池水。艾飛笑了,老高也笑了,把身子朝艾飛跟前湊湊,低聲地說,丁總被雙規了。艾飛很驚訝,他覺得昨晚田小靜判斷那么神。老高愜意地說,你的靠山倒了,鄭屹現在主持公司工作。艾飛問,什么時候的事情?老高慢悠悠地說,三天前。艾飛問,丁總怎么會成為我的靠山呢?老高嘴角抻了抻,說,誰不知道啊,你母親救過丁總的命,而且總是朝丁總那兒為你跑。艾飛說,跑的結果,我不還是副主編嗎?老高愜意地說,你可能就是跟我當下屬的命,你不愿意也沒有辦法。你愿意跟著我,就聽我的。不愿意跟著我,你可以另謀高就。艾飛說,你是想把我轟走?老高說,我是實話實說,要不然你待著別扭,我待著也不自在。艾飛低下頭看著手機微信,是李莉發來的,問他晚上能不能吃飯。艾飛回復,還是到鼓樓吃臺灣菜。老高不悅地說,你能不能認真聽我的?艾飛嘆口氣,我找不到地方走,只能跟你在這兒起膩。老高呵斥著,那你就得聽我的,你不要在下面跟我對著干,我知道你小子很有人緣。艾飛氣憤地說,你以前胸懷不那么小啊,現在怎么跟耗子洞一樣了。老高生氣地拍著桌子,對,我當一把手,就是這個一把手讓我變小了,我容不得誰跟我過不去!你當,你也轟我走,甚至比我還他媽的小呢!艾飛說,那是你的思維,真是我當了,不會像你這樣小肚雞腸的。老高突然笑了,說,回家問問田小靜,我侄女在民政局,她回來告訴我。她上衛生間,田小靜過來攔住她霸道地說,先讓我上,我憋不住了。我侄女哭著問我,為什么她這么霸道,我告訴她,當一把手的都這么霸道!

艾飛一天沒有怎么說話,而是專注地看排上的稿子。小隋過來悄聲對他說,真的不是我針對你,我就是想要口飯吃。艾飛看著一臉無辜的小隋,覺得眼前的小隋跟演戲似的,讓他心寒。想當初小隋進來還是他推薦的,那么一個向上的熱血男兒。

他心里很亂,不是為了小隋,而是老高無意透露出來田小靜的那句話。他真沒有意識到田小靜這么幾年會變化成這樣,他和田小靜結婚,不是因為雙方父母的撮合,是他真心喜歡她。結婚那天晚上,艾飛和田小靜聽了父親那句話,你們到玄武門走走,算是新婚的一種有意義的紀念。父親說,玄武門是南京的一處古城門,它是在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時開始修筑的,到現在都很堅固。你們也發誓,讓你們的婚姻跟城墻一樣長久矗立。那晚,月亮如一輪玉盤,艾飛和田小靜一邊走一邊撫摸著城墻,都覺得手指被一種粗礪的歷史滋潤著。艾飛對田小靜說,我從小就這么撫摸,二十多年過去了它依舊這么堅固。父親告訴我,玄武門的城磚是用優質黏土和白瓷土燒成,以糯米漿拌石灰作黏合劑。雖經年月的風吹雨打,至今沒有變化。田小靜依偎在他懷里,說,讓玄武門作證,我和你一輩子永不分手。站在城墻上面,兩個人看著月光下的玄武湖,覺得像是一面大鏡子,照著他們,給他們身上撒了無數銀粉。結婚這么多年,田小靜一步步在升遷,不知道觸動了哪根官運。她確實變得很陌生,老高那句“先讓我上,我憋不住了”,艾飛相信是田小靜說的。有天晚上,田小靜回來很疲憊,艾飛給她按摩了幾下,田小靜對他下意識發著脾氣,就這么幾下完了,你怎么總是應付我,就不能好好伺候我呀!艾飛沒有因為她這句話發脾氣,真的為她按摩了許久,一直到田小靜睡著。

艾飛跟李莉定的晚上去鼓樓吃臺灣菜,他給田小靜打了電話。田小靜說,晚上要到拆遷后的貧困戶去走訪,我也會很晚回來。另外告訴你,丁總被雙規了,因為什么不知道,你有個準備。艾飛很奇怪地問,丁總就跟我有這么千絲萬縷的關系?田小靜毫不隱晦地說,不是你,是你母親總為你糾纏在里邊,結果一事無成。說完,她就把電話撂下,從來都是田小靜主動掛斷電話。艾飛曾經問過,你總是到困難戶和殘疾戶去走訪,能解決多少實際問題?田小靜回答得干脆,走訪比解決問題更為重要。艾飛就開玩笑說,這就是你的面子。田小靜笑著說,面子就是大家能看到的,你總去做誰也看不到的事情就等于浪費你的工作。艾飛聽完很別扭,他和田小靜結婚這么幾年,很少去見過岳父,他知道田小靜是不愿意他去,他岳父是省管干部,雖然退下來影響依舊很大。田小靜說得很實際,我父親只管我,不管你,你的事情你自己解決。艾飛說,他是我岳父,我看他是女婿的職責。田小靜總能笑出來,反駁他,凡是看他的都會有目的,你也如此。艾飛無奈,他跟父親說過這件事,父親抱怨,都是你母親搞的,所有的親情都在你母親那被異化了。

在鼓樓的一家臺灣菜館,里邊的客人很多,李莉訂了在大廳拐彎處的一個臺子,隔著窗戶能看到外面的車水馬龍,但又顯得很靜謐。李莉點了幾個菜,問艾飛行嗎。艾飛說,我不太喜歡吃臺灣菜,可能南京的菜對我的胃口根基太牢了。李莉笑著說,你就戀家。兩個人吃著聊著。艾飛總是在自己很煩悶的時候找李莉吃飯,李莉對艾飛說,我就是你的發泄器。停了一會兒,李莉又對艾飛說,我下個禮拜就去公司報到了。

菜端上來,上湯竹蓀西蘭花做得都很好吃,艾飛覺得到嘴里就爛了,香香的。李莉說,我在公司的市場部,主要是做市場調查。艾飛問,你到公司怎么沒跟我打個招呼呀?李莉說,我是去準備結婚的。艾飛詫異,你跟誰呀?李莉不說話,停下筷子看著窗外的流光溢彩。艾飛問,你跟你男朋友又好了?艾飛說,你這個人想象力太差,我跟我男朋友分手,你還不是在旁邊坐著看了滿眼。艾飛說,那跟誰呢?李莉說,誰調我到公司去的呢?艾飛頓時吁了一口氣,突然他看見有個高個兒在眼前走了幾次,總是朝他撇著眼神。他沒有見過這個人,但覺得這個人一直看著他。艾飛說,你是跟鄭總嗎?李莉說,他跟我談了兩年了,你就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嗎?你就是這么一個麻木的人。你眼里就是你云上的日子,你想過沒想過云上的日子很短呀?為什么老高那么早就知道我和鄭總的事,然后去討鄭總的喜歡?艾飛想了想,鄭總的老婆因為乳腺癌去世兩年了,他這兩年敢情一直在跟李莉忙碌著。艾飛笑著說,真是啊,男人和女人,解不開的謎。鄭總是你喜歡的男人嗎?我怎么覺得你們之間一點兒聯系都沒有。李莉說,你是我喜歡的男人,你不是跟我一點兒聯系也沒有嗎?艾飛不解地問,你跟他結婚圖什么呢?李莉說,很簡單,他給我喜歡過的日子,我給他喜歡的身體。艾飛想吐,覺得剛才吃的上湯竹蓀西蘭花好像是人的腦子。李莉說,你會覺得我很現實,覺得我是一個物質女人對嗎?艾飛說,我沒那么說。李莉說,我知道你不喜歡田小靜,我剛知道田小靜在外邊跟另外一個男人好。艾飛愕然,這種傳說很久了,他覺得就是一個傳說。李莉說,你是不是問我怎么知道的?是鄭總告訴我的,他在一個隱蔽的場合親眼看到那個男人攥住田小靜的手,周圍人看了裝作沒看見。我當時問鄭總,怎么會這樣呢?鄭總回答我,很正常,這并不說明什么,攥攥手就怎么樣???我對鄭總說,這就是宣示著什么呀。鄭總對我說,人家就是想說什么呀,不能說出來就用動作表示出來。艾飛憤怒地說,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李莉率直地說,我不想你當個傻子蒙在鼓里,你是男人。艾飛望著窗外閃過的一串串車燈,感覺被李莉說得無地自容。

吃完飯,艾飛沒有動地方還呆呆地坐著。李莉說,南京又下雨了,這個天還下雨真是煩人。艾飛看見玻璃窗有了雨痕,像是一滴滴的淚水滑下來。李莉說,單位的人都知道我喜歡你,鄭總慫恿我繼續這么喜歡你,這樣就沒有人知道我們的事情。艾飛笑了笑。李莉說,我真的喜歡你,我不是為跟他打煙幕彈。我曾經許諾自己,知道你不會離婚,就這么默默地喜歡你一輩子。艾飛驚詫地望著李莉,這位秀氣的女人,長得像景德鎮的白瓷瓶,身上彌漫著一股輕盈的水汽。艾飛有些被動,不知道說什么好。李莉歉意地說,讓你背黑鍋了,所以我今晚必須告訴你。盡管鄭總對我說,等到結婚那天才公布出來。服務員遞上結賬單,李莉要買單,艾飛搶先拿過來。接著,服務員上了兩杯臺灣的高山茶,輕聲說,外邊下雨了,喝完茶估計雨就停了好走。李莉撫摸著艾飛的手,說,你的手很涼,我知道你難受了。艾飛什么也喝不下,原本愛喝水靈靈嫩綠綠的高山茶,突然也變得混沌起來。李莉說,知道你承受力弱,但還要告訴你另外一件事,你就全都擔下來吧。丁總的案子牽扯你母親,可能你母親行賄丁總一些東西,其中有吳昌碩的畫。艾飛蒙了,他知道吳昌碩的那幅畫是父親的,是爺爺給父親的傳家寶。

艾飛去前臺結賬,突然那個高個兒過來拽住了他。艾飛正要準備給田小靜打電話,高個兒對他低聲說,我有事跟你說。艾飛按住了手機的一個鍵子,那高個兒說,我知道你是誰,跟你吃飯的那個女人是誰。艾飛問,你想干什么?高個兒笑了笑,那女人不是你老婆對吧?艾飛不屑地說,這跟你有關系嗎?高個兒說,這樣,我們幾個弟兄在旁邊吃飯,麻煩你把我們那桌菜給結賬,估計兩千多。艾飛說,我不認識你,為什么要給你結賬???高個兒說,很簡單,我已經拍下了你和那女人吃飯的照片,還有那女人攥住你的手的近景,很親密。我在網上馬上發出來,你不會介意吧?艾飛的血在朝腦門上躥,他知道父親培養自己就是做一個有血性的男人,可這幾年男人的自尊在退化。自己的文化信仰也在一點點兒被什么侵蝕著,好像是一個稻草人風一吹就會倒下來。他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曲木那張青春的臉。他拿出手機給這個高個兒連續拍了幾張,高個兒躲著,但隨著咔咔的聲音,高個兒變了臉。高個兒說,你是想拍我嗎?我就是一個無賴,我怕什么,你是什么人???艾飛說,我給你放一段錄音,你聽聽嗎?艾飛放手機的錄音,剛才那高個兒的話都錄了下來。艾飛說,你不怕,我怕什么?你就在網上放,我現在立馬就在網上放你的了,我網上的力量你應該知道,我就是干這個的。你是無賴,我也讓網上人知道你的無賴。你不是也要面子嗎?你不是也有父母嗎?你也有女人吧?你也有朋友圈兒吧?看看你這無賴也挺有意思!說完艾飛就走,高個兒央求著,我收回還不行嗎?艾飛扭頭厲聲道,你他媽的晚了!是不是有人告訴你要緊盯著我???你回去告訴那個人,你是無賴,他是流氓!艾飛突然看見李莉在那兒站著,一束燈光打在她的臉上,看到那眼眶里充滿了淚水,像是剛才喝的高山茶一樣清澈見底。

艾飛開車從鼓樓回家,路上一直在堵。艾飛記得小時候在這里走很寬敞,兩旁的樹木遮擋出一種城市的浪漫。李莉今晚說的這些話在他心里發酵著,喜歡田小靜這個誰誰,艾飛聽岳三成說過,這個誰誰的老婆孩子都在美國的舊金山,老婆是陪孩子在斯坦福大學讀書的。前年,他老婆和孩子有了綠卡,為了誰誰的裸官,老婆和他離婚了。至于是真離還是假離,只有誰誰和他的老婆知道了。艾飛曾經對岳三成說過,為了仕途可以不要家庭嗎?岳三成笑著告訴他,這是我們幾千年官場傳統的一個基因吧。田小靜打來電話,問他到哪了。艾飛說,還在路上堵著呢。田小靜說,我回家了,等你呢。艾飛嗯了嗯,他不知道等你呢是什么意思。艾飛繼續亂想,母親給丁總行賄為了自己,母親為什么這么執著呢?那幅吳昌碩的畫是父親的心肝寶貝,總是拿出來欣賞自嘆。父親知道嗎?如果父親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又會怎么樣呢?艾飛越想越亂,看見前面總是紅燈在閃爍。

終于到了家,在走廊里聽到田小靜正在洗澡。電視開著,還是巴黎時裝周的回放千姿百態。艾飛想給母親打個電話,猶豫了幾次都沒有撥成。田小靜濕漉漉地走出來,南京的深秋雖不太冷,但家里的溫度也不高。田小靜早早就開了空調,屋里溫暖如春。田小靜一屁股坐在他身邊問,跟李莉談得怎么樣???艾飛反問,談什么怎么樣?田小靜說,你緊張干什么,男女之間聊聊天吃吃飯,我覺得很好啊。如果你再懂得怎么樣勾引女人,這真是你人生的一大進步。艾飛撲哧笑了,說,真不像一個女領導說的話。田小靜抻著臉,你以后別說女領導干部這個詞兒,我覺得在家里不適宜,很難聽。艾飛經常會遇到田小靜這樣,他覺得田小靜在單位可能就這樣喜怒無常。他曾經跟田小靜說過結婚的那段時間,兩個人去玄武湖散步,有時到秦淮河復古,到中山陵拜謁。那時電影還不像現在這么火爆,兩個人就到電影院看通宵電影,然后一起早上吃干絲和牛肉湯。每周都要堅持做兩次愛,每次做愛田小靜都喊得天崩地裂。那時田小靜總是跟他說,你是一個新鮮的男人,你總給我激情。后來田小靜也說過,你現在是臘肉了,只能使勁兒嚼著吃啦。

窗外能聽到雨滴聲,是敲打著玻璃。田小靜不耐煩地說,總是下雨,我就幾乎沒有見過晴天。艾飛說,李莉要跟鄭屹結婚,你聽著感覺怎么樣?田小靜看著艾飛,很正常啊,孤男寡女,而且李莉正是好年齡,足能對鄭屹有一個長時間的誘惑。艾飛眨巴著眼睛,田小靜頑皮地問,是不是有點兒酸酸的感覺?艾飛說,當領導的男人要是單身了,是不是總想著吃嫩草呀?田小靜說,廢話,那是必然。田小靜說完警惕地看著艾飛,你什么意思?艾飛起來換了一個頻道,說,沒有意思。田小靜說,我看你就沒有意思,你不要聽外邊的胡說八道。艾飛問,我沒有說你。田小靜喊著,我父親是當過省里大領導的,我不是平民出身,我懂得怎么做,我沒有把仕途當成多大一回事。我就是想讓所有人知道,我田小靜不是靠著父親成長的,我是有能力的女人!

熒屏上一位歌手在演唱《挪威森林》?!靶闹惺欠裼形椅丛竭^的地方,那里湖面總是澄清,那里空氣充滿寧靜,雪白明月照在大地,藏著你不愿提起的回憶,你說真心總是可以從頭,真愛總是可以長久,為何你的眼神還有孤獨時的落寞,是否我只是你的一種寄托,填滿你感情的缺口……”這首伍佰唱的歌是他們過去的所愛。這時,田小靜過去把電視機關上,屋里頓時一片沉寂。田小靜蜷縮在沙發上喃喃著,我買了一個喜歡的挎包,這你是知道的,是我去香港出差買的。不貴。后來就有人說這是誰誰給我買的,還有人神秘地問我,我說,是不是吃錯藥了?我吃飽了撐的讓誰誰給我買挎包干什么?她們見我不承認,就認真地對我說,有人在某某商場看見你們,手牽手,像情侶似的。另外,誰誰也承認了,說是給你買的挎包。這人證物證都有,你還狡辯什么!我們這是對你負責,你現在不同以前,以后會是前途無量的區領導了。我很生氣,但沒有與她們解釋,而是沉悶了許久。艾飛問,誰誰說了這些話了嗎?田小靜流著淚,說,你真幼稚,你當不了領導,誰誰會說這給自己潑臟水的話嗎?是有人給他造謠了,他都不知道。艾飛再問,那你跟誰誰去過商場嗎?田小靜坐起來,你是想審訊我嗎?你他媽的是誰!艾飛瘋了,我是你丈夫,我問問算行了吧?田小靜看著艾飛扭曲的表情沉默了。雨繼續在玻璃上滑行著,一行接著一行。田小靜說,你這是第一次和我喊,我們在玄武門上說過,你不許和我喊,只能讓我跟你發泄。我和誰誰去英國倫敦出差,確實在一家商場走過,就我們倆。他問我喜歡什么,我說,喜歡挎包。說完他就趁著我不注意,給我買了一個挎包,魚皮的,很精致,估計得英鎊一千多呢。那時的兌換是一比十五。我沒有要,他很生氣。后來他把那個挎包給了他老婆。我對他說,這就對了。他對我生氣地說,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活得太累。

母親打來電話,斷斷續續地說,你父親心臟病犯了,在第一中心醫院急救室。艾飛和田小靜急急忙忙奔到醫院的急救室,隔著玻璃看見父親插滿了管子。艾飛急切地問母親,怎么樣了?母親低下頭說,怨我,都是我讓他遭罪的。他要是因為我死了,我就跟著他去死。田小靜對艾飛說了一句,我去找王院長。田小靜急匆匆地走了,剩下艾飛和母親。艾飛問母親,您就給丁總一幅吳昌碩的畫嗎?母親嘆著氣,還有你父親喜歡的紫砂壺,那是大師胡耀庭制作的。艾飛問,還有嗎?母親生氣地說,還有什么?你父親就這兩樣好東西,我都給了他,他什么也沒有給你辦成。當初我真不該救他,我應該讓他去死!艾飛掛心地問,還能拿回來嗎?母親說,不管他們怎么批評我和處罰我,我是要拿回來的。我要給你父親一個交代,我不能讓他這么生不如死。艾飛緊緊抱住了母親,他覺得母親的身子骨很單薄,摸到的都是一塊塊硬硬的骨頭。他記得以前母親不是這樣的,那么豐碩,艾飛問,你為我至于這樣嗎?母親說,我想讓你不輸給田小靜,你父親就這樣了,你就該超過他。艾飛不解,就為了這個?

這時,田小靜領來王院長到了急救室,從玻璃窗看到王院長跟大夫和護士布置著什么,然后又檢查著父親。過一會兒,王院長走出來對田小靜說,一個小時后,我會把您的公公轉移到單間,現在病情穩定,就是嚴重心悸,還沒有出現全面堵塞。說完,王院長客氣地跟艾飛和他母親握握手,以后有事情直接找我,田局長的事情,我會全力去辦的。

后半夜,艾飛和母親走進了單間病房,田小靜已經走了。父親睜開眼睛努力辨認著艾飛,對他說,我要和你母親離婚。艾飛說,母親也是為我好。父親搖頭,她總是想讓自己沒有實現的讓你去實現,我們斗爭了這么多年,她就是癡心不改。母親哭了,父親怔了怔,他好像沒有想到老伴兒會哭,而且哭得那么傷心,于是下意識去抹母親的淚水,沒有想到越抹淚水越多。父親問艾飛,你母親會不會犯行賄罪呀?艾飛說,不會吧。父親紫青著臉,那是你的想法,你母親要是進去了,我就陪著她進去,只要關在一個牢里就行。艾飛忙說,您別這么瞎說。父親喘著氣,看著天花板叨叨著,天空這么大,我知道自己不能飛了,再也看不到在云上的風景。那是最美的,最讓我陶醉的。說完,父親也哭起來,母親再抹父親的眼淚。艾飛實在看不下去,他默默走出病室在走廊里站著,好像雨停了,他在天窗上看見了云彩被風剝離開,露出了月色。他在去西藏昌都的飛機上看見的月亮是最亮的,甚至晃他的眼睛。云彩都在月亮下面飛翔,月亮指引著它們翻滾,像是一個導師。

轉天上班比較晚,艾飛在家里睡了一會兒。他到了單位,覺得應該看最后的校對稿,于是他喊來文秘送過來。文秘有些遲疑,但還是送過來。他翻了翻,突然發現在里面的環球旅游版塊兒里出現了嚴重的錯別字,環球成了壞球。他立即用紅筆改過來,一共改了六七處。他又細致地看看,發現自己寫的那個西昌青山機場,變成了青云機場。他看了看有四處之多,于是又拿紅筆劃掉。自己拍攝的六幅照片只剩下四幅,最喜歡那幅碧水綻花沒了。他喊來文秘問,怎么沒了呢?文秘支吾著,最后說是高主編刪掉了。艾飛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朝外走,文秘提醒他,你看的已經被高主編看完了,而且簽發印刷廠了。艾飛拿起來看,果然看見老高的字體,簽發。他突然明白從這期起,自己將不再有簽發權。他還是拿著校對稿走進老高辦公室,老高抬頭看看他,不客氣地問,你怎么不敲門呢?艾飛隨意地說,你到我辦公室也沒有敲門啊。老高板著臉,我是你的上司啊,你進門怎么也該敲敲門吧?艾飛過來把校對稿遞給了老高,老高看了看,問,我簽發了,你怎么還要看呢?艾飛也不含糊,我忘記了從這期由你簽發。老高說,出現了幾個錯別字有什么,新華社還經常出錯呢。艾飛說,為什么不能減少出錯呢?老高笑了,我提醒你,你即便改了,也還有錯別字,比如你寫的邛海,現在你看看是不是瓊海呀?艾飛拿過來看,果然是瓊海。讓他汗顏,忙用紅筆再改過來,問老高,你既然看出來為什么不改呢?老高說,我想告訴大家,還有你的擁躉者,你也會出錯的。還有,我刪掉了你的兩幅作品,你覺得是最好的,可我覺得并不怎么樣。還有,我看見另外一家航空公司的網站有你的邛海照片,我希望你尊重你的單位。艾飛很吃驚,回來在網上看了看果然有幾張,他給岳三成打了電話詢問,岳三成承認,這是我的錯,我把你的照片發在我的朋友圈里,結果我的人就以為是我拍的,放到了網站。我們的線路也有西昌,我是才知道的。艾飛說,這就成了我在單位被人整治的把柄。岳三成笑了,知道你一直受氣,到我這里來吧。

三天后,艾飛的父親出院了。

南京的天氣好起來,天際之間出現燦爛的陽光,云彩也在涌動,像是配合陽光在跳舞和唱歌。艾飛想出去一趟,他要去附近的莫干山。秋天的莫干山會是很有層次感的,他要私人開車去。他不會放過好風景,有的是給雜志用,有的給岳三成。老高打來電話,說,明天鄭屹老總要過來宣布裁減人員名單,還有別的事。艾飛問,什么是別的事?老高笑著說,你來了就知道了。

還是在會議室,這次鄭屹來了沒有去艾飛的房間,而是在老高的辦公室等著。開會時鄭屹宣布了裁減八個人去各地的客服,不愿意干的可以提出辭職,條件優厚。沒有小隋的名字在里邊,這八人有七個選擇服從,只有一個辭職,就是那個文秘。記得那天文秘曾經跟艾飛說過一句話,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只能辭職,我要等著和他們談條件。鄭屹說,他在網上看到一則消息,說有一個單位精簡,領導桌上天天都有匿名的告狀信,互相揭發問題,什么亂搞男女關系,跑到歌舞廳泡小姐,到洗浴中心異性按摩,還有受賄,細致到下面基層給每個人送茶送大米送香煙。領導借機掌握大量情況,逐個立案審查,頓時機關殺氣騰騰。不知道你們是不是也這樣。沒有人說話。等了一會兒,鄭屹說,公司決定老高任主編,我不再兼任這個職務了,執行主編是小隋。大家愣住了,像是在空氣里點燃了什么。所有人都看著面不改色的艾飛,鄭屹說,有些事情,小隋也要多向艾飛副主編學習。小隋站起來朝艾飛鞠躬,謙恭地說,艾飛是我的老師。一切來得那么突然,好像又很自然。這時候有個人站起來說,我愿意去客服,可銀川太遠了,我的父親高血壓需要照顧。鄭屹說,你可以不去。那個人不吭聲了,誰都不吭聲了。鄭屹說,地方的客服是每年都調整,那就看你們的表現了。

散會后,鄭屹在老高辦公室坐著,只有艾飛一個人。鄭屹說,抱歉了,你母親由于行賄牽扯到你,你只能這樣委屈。說著,鄭屹微笑了一下,我和李莉定好了,明年結婚,你來湊熱鬧。艾飛問鄭屹,你覺得這個雜志這么辦下去會怎么樣???鄭屹咧咧嘴,有你呢,我擔心什么。艾飛說,那就是說我干活兒,老高和小隋坐享其成,還要不斷給我加碼子。鄭屹安慰著說,你要忍受這一段,只能怨你母親這么急功近利,給你帶來負影響。艾飛說,我要是不干了呢?鄭屹給艾飛遞過一杯茶,說,這是我從云南帶來的普洱,熟的,價格不菲呢。艾飛繼續固執地問,我要是不干呢?鄭屹說,考慮到你這點兒,你可以走。艾飛說,那你的雜志呢?鄭屹安穩地說,雜志還會辦下去,辦得好不好不是關鍵。艾飛問,那關鍵是什么呢?鄭屹說,關鍵是誰辦,跟我是不是一條心,是不是在一艘船上。艾飛說,那我調動,只要你放我走就行了。鄭屹饒有興趣,問,你能去哪呢?艾飛慢聲細語地說,你的公司馬上就要被另一個公司兼并了,另一個公司成為你的東家,那么這個東家的新老板叫岳三成,是我最好的同學和朋友。我要去你的總公司雜志社當主編。你不要驚奇,因為我拒絕這個位置許久了,我熱愛咱這個雜志,它是我的母體。鄭屹站起來,你說什么,岳三成是你的最好的同學,你怎么不早說呢!艾飛笑了笑,我對當什么不感興趣,是你們拋棄了我,我只能遠走上海了。說完,艾飛站起來朝外走了,后邊鄭屹跟了幾步在說,你一定要在岳總面前說我的好話啊。艾飛回頭說了一句,晚了,我想怎么說就怎么說,我要說我掌握好的一切。鄭屹緊跟過來,拽住艾飛胳膊,你不會這么做的。

艾飛惡狠狠地說,我會!

十一

五月,正是上海的梅雨季節,卻總是沒有雨落下。

艾飛記住了對曲木的承諾,讓曲木乘飛機到了上海。艾飛陪著曲木去了外灘。曲木對艾飛說,看見這么多高樓擠在一起,我有些恐懼。艾飛問曲木,坐飛機是什么感覺?曲木興奮地說,記住你說的云上的日子,我看見我在云上面。曲木只住了一夜就走了,他堅持坐火車回西昌,他說,還是坐火車踏實,不擔心在飛機上掉下來。我只有看見土地才知道自己的真實存在,在云上的日子太縹緲了。

岳三成聽了艾飛的建議,把總公司的雜志定名為《云上的日子》。艾飛對岳三成說,要把雜志做成全球航空公司最好的,才能對得起總公司。岳三成的這家總公司在黃埔外灘的一角,能看見黃浦江緩緩流淌,還能聽到長長的汽笛聲。艾飛經常跟岳三成吃飯聊天,不少次在岳三成的辦公室,聽他講解他的全球飛行構想。他在辦公室墻上掛了一幅碩大的世界飛行地圖,密密麻麻的小紅旗插在上邊,標志著公司的布局。他多少次說,我要讓飛機飛到阿根廷、巴西、秘魯,還有古巴。但他從來不提鄭屹。只是有次岳三成發狠心說,鄭屹這個人不行,我要換掉他。艾飛也不接茬兒,岳三成疑惑地問,你就不說話,他們整治你這樣?艾飛搖頭說,他們習慣整治什么,你不讓他們整治什么會難受的。你就別跟他們一樣這么折騰了。岳三成搖頭說,我也喜歡這樣,我要把不聽話的人調走。艾飛不再說話,因為他覺得岳三成和鄭屹說話的語氣差不多。岳三成笑著對他說,你知道嗎,鄭屹托了很多人找我,希望能讓我關照。他越這樣,我就越看不起他。艾飛只是哼哼了一句,只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針。岳三成笑了,你少這么污染我,我這個人就六親不認。你看看你以前的那個公司,飛機增添那么少,都是老飛機,而且服務質量越來越差,現在是全國正點率最低的幾家之一。你什么時候去南京,把那本雜志捋順捋順,現在還能看嗎!知道嗎,就是擺在乘客跟前也不愿意翻。一家廣告公司老總跟我說,這是捧著金飯碗要飯,沒人會給你吃的。我已經通知底下人,說你去的事。你說狠點兒,實在不行就調整!腦子換不了,我就換人!

一個有了雨的日子,艾飛開車回到南京。

艾飛接到了李莉打的電話,聲音綿綿的,今晚你有空嗎?我在臺灣菜館等你。艾飛想了想說,可能夠嗆,但我一定找個時間彌補上。李莉說,我理解你,你現在是總公司的人,我聽著說話語氣都不一樣了,懂得慎重了,沒想到我這個邀請弄得你很難為情。我沒事,我就是想見你,我不準備跟鄭屹結婚了。艾飛吃驚地問,怎么會呢?李莉哽咽著,他還有別的女人,我就是一個備胎。艾飛說,你開玩笑呢,鄭屹親口給我說,和你的事。李莉笑了,他那是讓你告訴我,你做到了。我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被他扔在了撒哈拉沙漠,周圍一丁點兒的綠色也沒有,他隱藏得很深。

艾飛回到家,天色很晚了,田小靜不知道他回來。他躺在床上聽喜歡的歌曲,把音量放得很低很低,那首著名的《牧羊人之月》讓他有些虛幻?;秀敝?,他猛地聽到房門突然被擰響了,田小靜和一個男人談笑風生地走進來。田小靜說,艾飛不在,你別這么緊張兮兮的。男人說,你的副區長差不多了。田小靜問,喝點什么?那男人說,咖啡吧,你燒的咖啡香。兩個人坐在那兒喝咖啡,濃香的咖啡味道鉆到了艾飛的鼻孔里。田小靜問,你離婚最后手續辦完了嗎?男人說,還沒有辦完,也是一個累贅,給了不少錢,還在討價還價。等了一會兒,那男人問,你呢?田小靜說,我不會離婚,我早就跟你說了。那男人說,為什么呢?田小靜說,我還愛他。還有,我也沒有辦法跟我父親交代,他最恨的就是背叛。那男人笑了,背叛也不是壞事。田小靜嬌氣地說,你幫我把皮鞋脫下來,我走累了。男人低聲說,我最喜歡的是脫你的內衣。田小靜突然厲聲道,我跟你說過,我的身體有些地方你不能碰的!男人也很生氣地說,為什么?田小靜說,那是他的。男人惱怒地說,你連你的臥室也不讓進,今天我就進給你看看。田小靜喝住了,然后放松口吻,艾飛要是有你這點不正經,我就心滿意足了。那男人說,你誤解了,男人越正經越不正經,越不正經越正經。

那男人突然走進屋里,看見艾飛坐在床上。

轉天上午,艾飛坐在老單位的會議室里,看到這熟悉的地方有些心酸。老高和小隋拿著筆記本準備記什么,都是他熟悉的規定動作。艾飛從挎包里拿出來一本雜志,然后對大家認真地說,都翻翻。大家傳閱著,看見上面都是艾飛用紅筆畫出來的錯別字,甚至更為嚴重的問題。艾飛說,誰的錯?老高說,我的錯。艾飛又拿出來一張表,然后說,再傳閱這個。大家看著,上面是每期廣告收入的情況,大家看到艾飛畫了一條直降的線路。艾飛說,這個由誰負責呢?老高說,還是我的問題。艾飛用力敲了敲桌子說,大家把心思都用在刊物上,小隋啊你看看廣告,沒有好照片,沒有好文章,誰給你登啊。小隋紅著臉,吭哧吭哧說不出話來就低下頭。艾飛覺得自己敲桌子的動作很恐懼,太像鄭屹了。他突然有些羞澀地說,散會吧。

艾飛坐在老高的辦公室,老高笑著說,鄭總要過來看看你,我替你婉拒了。艾飛沒有說話。老高蹺著二郎腿說,過癮了吧,覺得訓斥下面很幸福吧?看著我們這些低眉順眼的人很舒服。艾飛說,你多久沒坐飛機了?老高說,半年了。艾飛說,你坐坐飛機吧,體會一下云上的感覺。老高說,我沒覺得有什么感覺。艾飛說,我把拍攝的莫干山的照片發給你,你看看。我那是在莫干山云上拍攝的,看著氣流翻卷,很有味道。老高說,我給你發在雜志上,你舍得?艾飛說,在這里我生活了很多年,我就是割舍不掉。說著,艾飛突然有了哽咽,老高以為他在開玩笑,再看下去竟然見到艾飛滿眼是淚水,老高的心里突然觸動了一下。

昨晚,艾飛對田小靜心平氣和地說,湊合過吧,過不下去就分手。田小靜絲毫不內疚地說,這話應該我對你說才對,我能說愛你,你說過你愛我嗎?

深夜了,艾飛開著車拉著田小靜去了玄武門,還有人在那里散步。艾飛和田小靜站在玄武門下,聽到了雞鳴寺的鐘聲。田小靜說,你看看夜色。艾飛看見夜色無月,一片湛藍。田小靜說,你不是愿意過云上的日子嗎?沒有云,你還有日子嗎?艾飛笑了,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艾飛說,你的副區長沒有希望了。田小靜說,都讓你攪的。說完,她就咯咯地笑,像是銀鈴在空中搖響。艾飛說,我今天開了一個會,就看見老高和這些熟悉的人拿著筆記本看著我,我就想笑。田小靜說,你覺得很愜意。艾飛說,我覺得我很難堪,我那么懷念以前在單位的日子。我推門就能進到老高屋里說笑,他饞了就跑到我屋里打牙祭。我們可以互相到下面的房間,中午大家吃飯喝酒,說葷笑話,然后你拍著我,我捶著你。單位像是一個大家庭,每個人都是家庭成員?,F在變成了這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點兒也不覺得快活。我不喜歡鉤心斗角,不喜歡被人算計,不喜歡虛假的感情。我喜歡簡單的人,做事的人。我喜歡幾個真心的朋友,圍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

艾飛和田小靜站在玄武門的一段城墻上,又一次面對著靜如月亮的玄武湖。艾飛突然想起在西昌,曲木教給他唱的那首彝族民歌《情深意長》。他張嘴唱著,很是粗獷,唱著唱著眼睛被什么東西封凍了,睜不開?!拔宀试葡伎罩酗h,天上飛來金絲鳥,紅軍就是咱的親兄弟,索瑪花兒一朵朵……”田小靜從后邊章魚般地抱住他,牢牢箍住了他,跟他一起唱著。歌聲在玄武湖上飄蕩著,竟然在湖面上凝聚著沒有馬上散去。

猜你喜歡
李莉老高母親
我喝酒了
李莉作品(一)
李莉作品(二)
油香
Non-Markovianity Measure Based on Brukner–Zeilinger Invariant Information for Unital Quantum Dynamical Maps?
給母親的信
誤會
快速致富有絕招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