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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娘

2019-01-02 02:30周雨墨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18年8期
關鍵詞:跛子大娘縣長

周雨墨

我天生是個故事迷,不把爺爺的唾沫掏干,決不罷休?!段饔斡洝贰端疂G傳》那一套,甭想蒙我,電視里天天演著呢,他講上句,我接下句,太沒意思。我雖說沒上幼兒園,可奶奶、姥爺,還有母親,都是老師,我總能把他們肚子里的故事掏出來,裝進我的童年。

爺爺想拿書上的故事糊弄我,已經不靈了,我生長在故事圈兒里,不允許爺爺重復別人講的故事。爺爺欺負我識字不多,就拿《聊齋》里的妖魔鬼怪嚇唬我。我不怕,我媽說,書里的故事都是假的。什么畫皮、胭脂、席方平,我能倒背如流。

我要聽真的,不是書上的,好在爺爺當過校長,肚子里墨水多,道聽途說的故事也多,還喜歡研究地域歷史人物傳說,總能滿足我日益增長的好奇心,于是,我就磨爺爺,講真人真事。

這些故事,過去二十幾年了,我依然記憶猶新,每逢談起童年往事,談起曾經的故事,爺爺的印象似乎不很深了,需要我給年逾八旬的爺爺講回去。

沒想到,講回去的故事,反倒勾起了爺爺的無限回憶,爺爺再給我講回來的時候,不再是從前的樣子,而是另一種味道,如若一壇陳年老酒,醇厚悠遠而又回味綿長。

今天講的故事就發生在我的家鄉,一個名聞遐邇的古城——興城。

1

那是七八十年前的興城,城墻把小城圍得方方正正。小城只有一平方公里,城外有外城,護城河外有大河,河口城口有護兵,就是沒有居民。若是遇到兵匪年份,吊橋高起,城門緊閉,家家戶戶可以安心睡大覺。

城里戶數不多,相當于現在的一個行政村,只有一道十字大街,從空中看,是個“田”字。誰家的媳婦站在南街的頭道牌坊下喊一嗓子“小二,回家吃飯了”,北街淘氣的兒子立馬能聽到,小驢駒一樣,不消一刻鐘,就跑回他媽身邊。

城里嗓門最大的,當數金大娘,金大娘喊出一嗓子,別說是北街上淘氣的兒子,就是三里開外,也能聽到。金大娘是旗人,還是上三旗里的正黃旗,本該是高人一頭,辛亥革命一聲槍響,把金大娘頭頂上的大拉翅打落在地,淪為了普通的農婦。

不過,這不妨礙金大娘高昂著頭顱,照樣邁開大腳片子,滿大街風風火火地跑,找雞找鴨找鵝找孩子。若是皇上允許她提刀進京救駕,她馬上會跨上戰馬,揮刀進關,成為八旗軍的女將軍??上У氖?,皇上不愿意打仗了,還宣布了退位。

金大娘是全城唯一的悍婦,特立獨行,沒有男人敢惹她,可是,也沒有多少人愿意和她打交道,怕一不小心惹她翻臉,挨了罵。所以,大手大腳的金大娘,只能靠下地干活兒,摳著雞鴨鵝屁股里的蛋,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那時,城里的孩子們,流行著一個游戲:兩群孩子,面對面站成兩排,然后,手和手牽緊,讓對面孩子沖撞過來。如果撞開了,就領走一個孩子,回到自己那一伙兒。如果撞不開,就得留下來,站在人家的陣營里。

游戲是有口號的,口號里喊的,正是金大娘,金大娘是勇敢的象征。

金大娘,耍大刀,

你的兵馬隨我挑,

挑哪個,

挑當腰的小矬個兒!

喊聲一落,一個孩子勇敢地沖上來,或者大河破堤一般,沖開相牽的小手;或者被阻攔索攔住般,乖乖地成了俘虜。

每逢見到自己的孩子也在喊“金大娘,耍大刀”,金大娘總是沖上去,把自己的孩子揪出去,“啪啪”地打屁股,讓他們澆園子,撿糞,或者是回家搓繩。金大娘養了七八個孩子,挨肩生的,相差也就一兩歲,而且一個不死。

那時,家里死個孩子,比現在死個流浪貓流浪狗都容易,城里人都問金大娘,你的孩子咋養的?淌鼻涕,露肚臍,咋就一個也不生病呢?

金大娘哈哈大笑,我家里有大刀,閻王爺怕我。

接著,她對孩子們喊,接著玩,接著玩,然后拎著自己孩子的小胳膊,大踏步地往家走,弄得孩子一步一回頭,可憐兮兮地望著游戲的孩子們。

其實,金大娘養孩子,也沒有什么竅門,就是想方設法讓孩子吃得飽,至于穿得暖不暖,她不管,不經風雨的孩子,不抗病。數九寒冬,孩子們露著肚皮往外跑,跟別的孩子到大車店搶馬糞,跑到南河邊上砸冰窟窿撈魚,爬上鐘鼓樓掏鳥窩。城里城外,只要是有利可圖的地方,都能見到金大娘家的孩子。

金大娘說,吃飽了,才能百病不侵。她不像城里的許多女人家,勒牙縫兒,緊褲帶,也要把孩子打扮得人模狗樣,體面地活在城里。

金大娘的爺們兒,一點兒都不爺們兒,是個跛子,金大娘喊一嗓子,那條好腿也跛了。若是大清不亡,金大娘還能嫁給個好人家,畢竟是格格,攀龍附鳳的人多著呢,娶個母夜叉也心甘情愿,得到機會,弄個一官半職的,光宗耀祖了。實在忍受不了,還可以偷偷地在外邊養個小妾,若是官場得意,三年清知府,能養多少個小妾?

民國了,金大娘身上的金邊兒沒了,可格格的壞脾氣,卻不能跟著改朝換代。

跛子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全家的生計,全靠金大娘一雙大手。跛子最大的優點是脾氣好,金大娘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讓他喊南,他不敢說北,讓他閉嘴,他的嘴就縫上了,讓他跑過來,他便鴨子一般,把兩條腿快掄成圓了。

事后,金大娘突然想起,丈夫是跛子,快不了,于是,就“咯咯”地笑起來,笑得滿眼淚花。

跛子給城里的一個東家做豆腐,東家地多,雇工也多,啟明星還沒亮,跛子就得起來,給雇工們做豆腐吃。跛子不要工錢,東家也舍不得給工錢,就拿豆腐渣頂賬。豆腐渣喂豬喂雞,那是再好不過了,豬上膘快,雞下蛋多。青黃不接時,豆腐渣摻野菜,熬成粥,滴兩滴香油,人吃了,照樣頂餓。

金大娘從來不嫌丈夫是跛子,還稱贊跛子耕種勤快,種子顆粒飽滿從不讓她的肚子閑下來,接連讓她生了八個大小子,你們家的男人行嗎?啥是寶?金滿囤,銀滿囤,都不如滿炕的孩子值錢。日子過的是啥?金銀再多,絕戶了,只能埋棺材里,碰到心術不正的,讓人挖墳掘墓了,死了也不安生。

日子本應該就這樣平淡地過下去,誰知道,跛子也會闖禍,不小心撞了下官太太,金大娘這才橫下一條心,高低讓跛子出去當官。

誰都知道,跛子走路不穩,卻從來不拄拐杖。從外地來的一位官太太卻不知道,本地的官員陪官太太逛文廟,登鼓樓,最后是仰頭看兩道祖氏牌坊??粗粗?,突然間一只香乳被一個男人的肩膀撞了下。

官太太不干了,揪住跛子不放,扇開了嘴巴,把跛子的臉都打腫了,誰勸也不好使。跛子經常在街上撞別人,大家都習慣了,唯有官太太不習慣,大罵跛子耍流氓。

金大娘頭一回脾氣那么好,給官太太道歉,勸官太太別和一個跛子計較,他也不是故意的。

官太太不依不饒,硬是說跛子快把山撞倒了,這還不是故意的?讓陪同的官員把警察叫來,把跛子抓起來,關他十天半個月的,把他的賤皮骨給打光了,興城是什么破城,光天化日之下竟允許耍流氓。

金大娘不干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咱認了,誰讓跛子不小心揩了人家的油呢?可也不能把整個興城都給貶損了啊。金大娘亮開了她奇大無比的嗓門,臭婊子,山都是露著的,你他媽的把咂兒(乳房)也露出來,別給你臉不要臉,是不是找打?

官太太被這陣勢給鎮住了,居然沒敢繼續耍潑。

金大娘捂著跛子的臉,勸著丈夫,沒事,沒事,咱回家,等哪天,咱弄個更大的官當,讓她家爺們兒乖乖地送她過來,給你當妾,想咋摸就咋摸。

金大娘的話,不是隨便說的,大清朝雖然沒了,可旗人沒死光,有人還掌著權呢。比如,金大娘的表哥王承斌,當著直隸省長,兼著直魯豫巡閱副使,是匡武上將軍,權大著呢,北洋政府除了大總統曹錕,巡閱使吳佩孚,就是表哥了。

金大娘當了家里幾件還算值錢的東西,換成盤纏,去了北京,幾經盤桓,終于進了王承斌的家。面對表哥表嫂,金大娘痛哭流涕,高低讓表哥給她的男人弄個官當,活得太憋屈了。那時,王承斌正在打擊京城附近的不法官員和不法商人,空缺很多,給妹夫找個閑職,一句話的事??伤坏珱]答應表妹,還埋怨了幾句,妹夫沒有一技之長,形象又欠佳,縣長營長都是靠本事吃飯的,妹夫有啥本事?金大娘正言厲色地說,會做豆腐。

王承斌哭笑不得,他的部下,連長都是保定軍校畢業,衙役要會背上百條民國法律,哪兒有做豆腐的官?見表哥不答應,金大娘就在家里放賴,哭著喊著,活不下去了,鬧得表哥直撓腦袋,最后,只好答應了。

金大娘滿心歡喜,沒想到王承斌出的主意是讓表妹花錢到奉系張作霖手下買官當,這不是成心騙她嗎?王承斌耐心解釋,妹夫到直系當官,是不可能的事情,興城歸奉天管,當官也只能當奉系的官,張作霖說了算,奉系的官,花錢能買。

可錢從哪兒弄去?王承斌掏出了一百塊大洋,給了表妹,讓表妹買谷草,越多越好,把方圓幾百里的谷草都買光了。

金大娘納悶了,買草干嗎?堆到一起,還不得放爛了?

王承斌說,放不爛,明年一開春,就有人要買,而且全部買走,你可以漫天要價,也可以拿谷草直接換官。

金大娘不信,一堆亂草成金子了,還能換個官當,天下會有這么傻的人?

王承斌說,有啊,張作霖揮金如土,草再不值錢,也比土貴,用不著求他,你就等著,等著他求你。

金大娘說,在哪兒等啊,興城張作霖的別墅?

王承斌把地圖展開,指著一個地點說,張作霖不會路過興城,會過這兒,你就把谷草堆在這兒吧。

金大娘看不懂地圖,茫然地看著表哥,表哥突然明白了,直截了當地告訴表妹,就在揀金溝口的大道邊上。

其中的奧秘,金大娘不懂,也不可能弄懂,可有一條,她懂,人人敬佩的張大帥,被表哥打敗了,灰溜溜地退回到了山海關。倘若表哥窮追不舍,恐怕張作霖混得連她家跛子都不如。表哥神機妙算,不可能讓她吃虧,況且,也吃不了虧,一百塊現大洋,表哥給的,打了水漂,也用不著心疼。

分手時,表哥再次叮囑她,谷草放在揀金。

金大娘說,忘不了,等著揀金子。

聽了表哥的話,秋分之后,金大娘開始收谷草。本來,許多人家養不起牲口,把谷草當成柴燒了,這回聽說能換錢花,車推肩扛,都送來了。很快,一百塊大洋用光了,可人家大老遠地把谷草運來,又不想運回去,金大娘只好打了欠條。不過,金大娘有金大娘的心眼兒,欠條上注明,一旦遭遇火災,或者水漚爛了,分文不給。

就這樣,除了大戶人家養牲口留下一點,方圓百里的谷草,全都運來了,收得揀金溝口堆積如山。

谷草成堆,最怕火災,金大娘把家里的大刀扛來了,日夜看護,有事沒事,耍上幾趟,讓心懷不軌的人望而生畏,想著若是干了壞事,手還能摸到腦袋不?

當然,那些手里握著欠條的人,心里也不踏實,一旦谷草發生意外,他們的錢也成了猴子撈月一場空了。于是,三五成群的孩子,手持扎槍頭子,幫助金大娘日夜巡護。若是下了大雪,他們爬上谷草垛,把雪掃下去,撮得遠遠的,生怕來年春天,融化成水漚爛了谷草。

過了清明,時局突變,直奉兩大派系相互攻訐,第二次直奉大戰馬上開打,揀金溝外的大道上,成天過著張作霖的兵。金大娘喜笑顏開,表哥真是神仙,連張作霖去打山海關,繞過表哥他的家鄉,不去騷擾興城縣城都算計到了。

大兵沒日沒夜地過,戰馬踏得地動山搖,嚇得附近村子里的人跑光了,只剩下金大娘一個人看谷草垛。好幾個軍需官找金大娘,要買谷草,金大娘都沒賣,她說,我表哥告訴我,見不到張大帥,這谷草貴賤不賣。

這娘們兒,不知是啥來頭,鐵嘴鋼牙,真能咬勁兒。

奉軍還算講理,沒來硬的,真的請示到了張大帥那里。張大帥真的來了,問了句,你表哥是誰,能算得出我必經此路,還囤積了這么多谷草。表哥告訴過她,不見真佛不現身,沒想到張大帥真的為了谷草而彎腰,這才附在大帥的耳旁說出了王承斌的名字。

張大帥哈哈大笑,告訴軍需官,只要金大娘能扛得動,大洋要多少給多少,這是一場大仗,得把馬養得膘肥體壯。

金大娘哭了,她不想要大洋,她想要爭一口氣,讓自己的丈夫當官,直接給大帥當副官。金大娘當時說的是氣話,大帥的副官,官兒太大了,身經百戰的人都沒有這個福分,一個跛了腿的平頭百姓,竟敢做白日夢,大帥不可能答應。

沒想到,張大帥連問都沒問她丈夫是個啥樣,就一口答應了,孝伯(王承斌的字)的親眷留在他身邊,那是給足了他面子。

說說氣話還行,事到臨頭,金大娘反倒手足無措了,跛子是擺不上臺面的人,當了官也是天天被人踩在腳底下,何必讓丈夫出去受罪。于是,她又提出個要求,把污辱他們的那個官太太的丈夫找過來,她要拿大刀砍下那個狗官的腦袋,讓官太太一生守寡,休想再張狂。

這個要求,張大帥說啥也不答應,大帥要的是人氣,怎能讓手下的官員任人宰割。金大娘本來也不想要人家的命,在要官還是要錢面前,權衡了一下,覺得還是錢實在,裝成耍脾氣,說我才不讓丈夫給你當雞巴副官呢,拿錢,走人。

大帥被一個村婦給搶白了,心道若不是看在孝伯的面子上,皮鞭子上去,谷草拉走,給你個屁錢。

大洋拿來了兩口袋,金大娘挑不動,軍需官就從口袋里往外捧,直到金大娘把口袋擔起來,晃悠悠走出幾步為止。

就這樣,金大娘的谷草,一下子掙了四千多塊大洋。

大兵過后,揀金溝口空空蕩蕩,只剩下看谷草的棚子。金大娘只留下半面袋子大洋,剩下的都藏了起來。她放出了那么多欠條,人家相信咱,咱要加倍奉還。

見到谷草垛空了,村人們紛紛拿著欠條領大洋,金大娘還給貼上了不菲的利息,半袋子大洋發出了一多半,大家的心暖得熱乎乎的。

剩下的錢,金大娘買了輛三掛馬車,還有一大車糧食,返回了縣城。給人的感覺是,金大娘除了賺下一套馬車,一車糧食,沒剩下幾塊大洋了。其實,剩下的一口袋半大洋,金大娘混在了糧食里,不動聲色地拉回了家。

這樁買賣,金大娘始終守口如瓶,表哥告訴過她,天下就要大亂,血流成河的日子不遠了,多留幾個心眼兒,多找幾條退路,讓家里人好好地活下去。

五大三粗的金大娘,其實是心細如發,無論跛子孩子,還是街坊四鄰,都以為金大娘倒騰谷草,只賺來了一輛車、一車糧,沒人知道,金大娘還深藏著好幾千塊大洋。好多人家,奮斗一輩子,才蓋成一座房子,拴上一掛馬車,金大娘一季就有這么多收獲,已經讓人羨慕得不得了,若是知道這僅僅是一小部分,不得紅了眼,犯了搶?

車停在院門口沒幾天就賣了,金大娘不想招搖,說牲口太能吃,養不起。正好鄰家有三間房要賣,一掛馬車的錢就夠了,兩家一商量,找個中人,寫了契約。孩子們一年年地長大,不能總睡在一鋪大炕上。換來的糧食,也賣了一多半,給孩子們扯了布,做了幾身新衣服,天天在大街上走,不能讓別人當成叫花子。

街坊們說,這家人,總算活得像個人家了。

新買的房子,金大娘不讓家里人住,她要收拾收拾。這一收拾,就是好幾個月,驢棚豬圈雞架狗窩鵝舍,一樣不少。正房有兩間變成了磨坊,空著的那間,裝農具,裝雜物,墻角處還放著一口猩紅的大棺材,嚇得孩子們進了這院子就發怵,總覺得棺材里會跳出鬼來。

金大娘解釋道,老娘累了一輩子,趁著手頭不緊,下輩子睡得舒服點兒。

沒人知道,這幾個月,金大娘干了件大事,棺材的下邊,她挖了個大暗窖,大得能裝下十幾個大皮缸。皮缸底下墊著油紙,皮缸里頭用布包著黑炭。金大娘隔三岔五地買來谷子,悄悄地裝進空皮缸中,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大皮缸漸漸地裝滿了。

雖說金大娘螞蟻搬家般買谷子,大多時候能避開人的耳目,有時,也會被人看到往家背糧,人就疑惑地問,你家孩子真能吃???金大娘嘆口氣,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后來的幾年間,窖門封死,棺材苫牢,雜物間上了鎖,有淘氣的孩子捅開窗戶紙,里面落滿塵土,結了一層又一層蜘蛛網。而磨坊里,卻是干凈整潔,柴火味兒,豆腥味兒,驢汗味兒,還有人的氣息匯在一起,很溫潤,也很溫暖。

子夜剛過,跛子就起來把毛驢牽上磨道,磨泡脹了的豆子,然后是濾豆漿,熬豆漿,點豆腐,壓豆腐。雞剛叫,金大娘準時醒來,挑上豆腐,滿大街吆喝,豆——腐。

金大娘的人緣還沒到臭不可聞的程度,她不摳,誰撿豆腐都寬一點兒,趕上邊兒,還白送給了人家,加上跛子的手藝確實不錯,豆腐味兒很純,幾板豆腐,天天能賣光。

這樣的溫馨日子過下去,金大娘幾乎忘了深埋的大洋,還有深藏的暗窖。然而,“九一八”一聲炮響,給小小的興城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2

日本人進城那天,正是隆冬時節,縣長于冠瀛,失去戰勝東瀛小日本的勇氣,跑了。一隊日本人進了城,另一隊日本人占了城西的火車站。除此之外,城里城外好像啥都沒發生過。

金大娘正在燒火,天太冷,灶坑里不多添幾把柴火,水缸都會抗不住凍。有人告訴她,日本人進城了,家家都要出人歡迎。她沒覺得有啥大驚小怪,平常百姓過平常日子唄,誰來又能咋樣?沒有拿起大刀奮勇反抗,和別人一樣,褪著袖子,麻木地抱著膏藥旗,站在大街上,歡迎皇軍。

倒是不久之后,火車站那兒,義勇軍打了一陣子槍,和日本人交了火。金大娘覺得,日本人就這么進城了?也太簡單了,該有人表示表示不同的態度。

站穩了腳跟,日本人開始換人了,縣長換成了錦西來的張國棟,副縣長由日本人當,叫松崗小八郎。這個小八郎,反倒管著縣長。金大娘聽說當副縣長的日本人叫小八郎,“撲哧”一聲笑了,覺得好像在叫她的老幺兒子小八子。反正日本人和咱們長得一個模樣,她不在乎城門口有日本憲兵站崗,照樣到街上賣豆腐,可著嗓門喊,豆——腐。

可是,沒幾個人出來撿豆腐,因為不知道花啥樣的錢合法。中央票子、奉天票子都作廢了,日本票子得拿好東西到日本人開的店鋪里換,弄得好多人家賣閨女一般,拿著金銀首飾換東洋票子,否則寸步難行。唯一能流通的,是袁大頭,畢竟是真金白銀,可誰會為撿一塊豆腐拿出一塊大洋?

所以,撿得起豆腐的人家,只能拿豆子,或者高粱谷子換。生意寡淡得很,有時,做一板豆腐,還剩下小半板,就得讓家里的七狼八虎,狼吞虎咽地吃下去。金大娘和跛子相對而嘆,又賠了。

賠了是小事兒,家里有底兒,金大娘心里不慌,還有更大的麻煩接踵而至。金大娘挑著豆腐攤兒,在街頭與官太太不期而遇。金大娘不知道如今官太太正是縣長張國棟的夫人,夫人帶著警察,故意找碴兒來了,稱金大娘偷稅,上去就給金大娘一個嘴巴,不等金大娘反抗,警察將金大娘按住,沒收了豆腐攤兒。

金大娘想不明白,張大帥活著的時候,別說是賣豆腐,就是種莊稼,皇糧國稅都免了。日本人來了,馬上變天了,賣塊豆腐都得上稅?

警察回應,大東亞共榮,沒有錢怎能行?

金大娘被關了整整七天,臉被打得腫成了饅頭,依然不服。

家里沒有金大娘,亂成一鍋粥了,莫說是孩子們,院子里雞飛狗跳驢亂吼。每天人畜吃啥,都是金大娘料理,忙而不亂,人畜相安。金大娘不在家,跛子六神無主,不知怎么做才好,熬過幾天,家里就斷頓了。雞飛出去了,禍害別人家,狗跑出去了,偷別人家的食,只有驢跳不出棚子,餓得“昂昂”地叫,若不是懂事的老大出去摟點草,驢也造反了。

跛子拖著一條殘腿,求到了日本憲兵隊,求人家放了他的婆娘。日本人對形象猥瑣的跛子印象不很好,可對他做的豆腐,印象卻好得不得了,跛子的豆腐,又嫰又香又不乏筯道,比他們引以為豪的日本豆腐,還要好吃。

日本人嘗到的豆腐,就是縣長夫人沒收,孝敬給日本憲兵的,嘗過了他家豆腐,日本人便上了癮,硬是把跛子留在軍營,天天給做豆腐,還允許跛子把豆腐渣帶回家,跛子一家七狼八虎才逃過了沿街乞討的厄運。

金大娘被放出來,多少有一點兒戲劇性。日本副縣長松崗小八郎親自到牢里,一見面就鞠躬,一個勁兒地道歉,懇求金大娘原諒。被人打服了,那不是金大娘,哪怕日本副縣長把腦袋鞠到地上,她連瞅都不瞅。

日本副縣長沒轍了,只好委屈縣長夫人,跪在金大娘面前,任金大娘打,任金大娘罵,只要金大娘高興,怎么污辱都行。金大娘才懶得搭理縣長夫人呢,很蔑視地看了眼日本副縣長,她才不像縣長夫人污辱她那樣,把污辱還回去。給他們賣命的縣長,日本人都能隨意污辱,還能把誰當成人?

反正牢門大敞著,自己又沒有錯,金大娘昂首挺胸,走出了大牢,家里的孩子們,一天也離不開她,她惦記著他們。還有,春播的季節到了,南河邊上,還有十幾畝地呢,跛子腿腳不好,干不了活兒,你耽誤地一春,地耽誤你一年。

金大娘片刻也不想停留。

牢里是黑的,出了獄,陽光強烈得讓金大娘的眼睛有些承受不了,眼里一切色彩全褪,只剩下耀眼的白和淺淡的黑。她瞇著眼睛,恍惚間看到一隊日本憲兵從鐘鼓樓里走出,槍尖挑著腦袋,手里拎著腦袋。不用問,日本憲兵清剿歸來,又死了一群無辜的人。

街上的人嚇得四散奔逃,金大娘也拐進了胡同,徑直回了家。

家里是另一番情景,雞鴨狗豬都闖進了屋里,和人一塊兒搶豆腐渣吃。金大娘一進屋,雞飛跑出去了,狗鉆出去了,鴨子和豬一擰一擰地溜出去了,它們各回各窩,用眼角著金大娘,唯恐金大娘拿起燒火棍子,痛擊它們不守規矩。孩子們嘴角掛著豆腐渣,呆愣愣地瞅著金大娘“,哇”地一下,放聲大哭。金大娘把孩子們都攬到懷里,想到剛才街頭遇到的那些被斬下來的腦袋,有的或許和她的孩子年齡差不了多少,孩子們平安就是最大的福分了。

安頓好孩子們,金大娘挨家挨戶地走,平時賒出去了不少賬,現在不想做豆腐了,該收回的賬,就得收回,小米高粱豆子麩糠秕花都行。沒幾天,雞安狗順,家里的生活又恢復成了從前,跛子也被金大娘喚回,不給日本人做豆腐了,家里的地需要他播種。跛子播種的技術,堪稱一絕,點葫蘆敲下去,疏密得當,既省種子,又不缺苗。

春耕大忙過后,日本副縣長松崗小八郎突然造訪,還抬來了八財大禮,比闊姑爺上老丈人家求親的禮還重。小八郎不知從哪兒探聽到的消息,知道了金大娘是王承斌的表妹,求金大娘到天津的租界去一趟,勸一勸在那里當寓公的王承斌出山。王承斌是旗人,還是宗社黨的發起人,擔任滿洲國的國防部長最恰當了。

松崗小八郎就是軍人,無論是奉系還是直系,乃至國民黨,所有的將領他了然于胸,何況王承斌是直系的副司令,又和奉系交往甚密,能籠絡一大批人馬。

金大娘本想拒絕,但一看到滿炕的孩子,話就難出口了。最大的還未滿十八歲,莫說是像殺小雞仔那樣弄死她的孩子,就是給她戴個反滿抗日的帽子,再次送進大牢,這一大家子也就完了。藏了那么多大洋,貯了那么多谷子,還有什么用?

不過,金大娘還是講究氣節的,八財禮收下,不收,那是打松崗小八郎的臉??陕焚M錢,金大娘說啥也沒要,說是自己去探親,不必勞煩官家,其實是不想摸東洋票子。還有,她要帶上老大做伴,女人家出門,需要有個男人依仗。

這些條件,不算作條件,只是因為出山海關就算出國門,需要日本人開手續。臨出發前,金大娘把家里的雞鴨鵝還有毛驢黑豬全變賣了,只剩下看家護院的狗。這個狗東西也真有福氣,金大娘把松崗小八郎送她的禮物全弄碎了,喂給了家禽家畜,看家狗吃得最多,肚子都吃橫了。

最后的事情,交代跛子怎樣安排家里一個月的日子,把跛子的手拉在菜板上,教他怎么干活兒。趁著跛子不注意,金大娘揚起菜刀,手起刀落,將跛子的小拇指砍下一截。開始的時候,跛子抱著手,愣愣地看金大娘,后來,血滴答滴答往下淌,他便疼得滿地畫圓兒。

金大娘含著眼淚拉過跛子的手,把受傷的手指吮在嘴中,一口接一口咽下跛子的血,然后才給跛子箍上早已經備好的創傷藥。金大娘哭了,對跛子說,死也不能再去憲兵隊做豆腐了。

就這樣,金大娘坐上火車,踏上去往關里的路途。

在山海關過關,排了漫長的隊,每過一個人,過鬼門關一般難,不時有人被揪出來,或者被趕回去,或者干脆關起來。城墻之上,長長的鐵絲,穿著耳朵掛著一大串人頭,他們被懷疑是反滿抗日分子。

一步一挪,耐心地往前蹭,望著城樓上“天下第一關”的牌匾,金大娘的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

到了天津,找到了王承斌的寓所,金大娘才知道,勸表哥當滿洲國國防部長,日本人為啥沒跟著她一塊兒來。表哥的寓所,周圍都是眼睛,日本人的勢力完全徹底地滲透進了天津租界,沒必要非得跟著她。

表哥對著長大了的外甥說,別回去了,舅舅給你安排個地方。

金大娘說,帶他來,就這個意思,孩子長大了,留在老家不安全,不是被日本人拉去當兵,就是被帶走服苦役。

表哥給金大娘寫了個條子,讓外甥投奔張學良,漢卿集國仇家恨于一身,在他身邊,總歸是條正路。

當然,金大娘不會勸表哥當所謂的國防部長,即使勸了,他也不會聽她的。表哥見她,說得最多的話,都是交代后事,國破山河在,無論如何也要葬到老家,等待王師北定。至于王師是誰,表哥很困惑,說不清楚。

表哥才五十多歲,離風燭殘年還遠著呢,怎會這么早地安排后事?

面對疑問,表哥給出答案,天津的這些寓公,天天有笑面虎拜訪,隔不了多久,就有人離奇死亡,日本人都是以最高的禮節出席葬禮,溢美之詞,讓人肉麻,真是殺人不見血呀。

自然而然,金大娘這一趟,沒有任何收效,反倒讓她感受到了表哥已經擺出了寧死不屈的架勢。出了天津衛,拐到北平,金大娘直接把大兒子交到張學良的手中。七狼八虎,跑出一個算一個,憋在家里,朝夕不保啊。

孤身一人回到興城,松崗小八郎再也不謙恭地對待金大娘了,知道金大娘賴以生存的只有那十幾畝地,找個借口,強征過去,被日本開拓團變成了水田,置換出來的地,是離城十幾里的棗山,那里是荊棘滿地的一片荒山,根本不是耕地。

軍人身份的松崗小八郎,給日本開拓團換取水田時,是絕對的鐵腕,不惜殺人滅戶。

開拓團毀掉秧苗,引南河水插秧種稻時,金大娘遠遠地站著,淚水一對一雙地往下掉。日本人說,有水源的地方,必須種稻子。種稻子是日本開拓團的特權,滿洲人沒有資格擁有水田。有了稻子,就有了大米,滿洲人奸懶饞滑屁,管不住嘴,吃了大米,就是經濟犯,要坐大牢的。保護滿洲人,不讓他們坐大牢,最好的辦法就是土地置換,把水澆地換到山上種旱田。

金大娘打掉牙往肚里咽,認了,莫說是日本人,就是見到縣長夫人,她也會噤若寒蟬,趕快退避三舍。送走了一只虎,還剩下七條餓狼呢,日本人貌似禮貌,其實最不講理,不能因為自己一時逞強,讓孩子們丟了性命。等到他們長大,再一個接一個地送給張學良。

就這樣,金大娘帶著孩子們,夏頂烈日,一鎬一鎬地挖走礫石,冬冒風雪,一筐一筐地送糞上山,汗珠子掉下來摔八瓣,苦干了三整年,才開墾出了幾畝耕地。從杏花開了開始備耕,到秋葉落凈,把柴火拉回家,打出了幾百斤糧食,全家人都挺知足了。

鋤地或間苗的時候,金大娘直起腰身,四下觀看,日出的地方,姜女河玉帶一般繞過,背后的山,龍椅一般庇護著他們的土地。每逢這時,金大娘就大聲對二兒子說,我的棺材早就備好了,這是風水寶地,到我那天,就把娘埋在這兒,娘要天天看你們下地干活兒。

有個風水先生轉悠到這里,拿著羅盤,東瞅瞅西望望,聽到金大娘對孩子們喊,死了就埋在這里,打了個哆嗦。風水先生湊上前問,你咋知道這是風水寶地?

金大娘胡謅一句,沒看出來吧,我是薩滿。

風水先生以為是同行,連忙作揖,埋在這里的人,該是封侯之命,敢問尊夫人,家里是否有人朝中為官?

金大娘說,瞪著眼睛說瞎話,你看我們娘兒幾個,守著這樣的薄地過日子,家里像是有當官的嗎?

風水先生說,地脈太硬,怕是你們家壓不住,還是賣了吧,擔保你能換良田百畝。

金大娘爽朗地笑了,讓風水先生省省心吧,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她還有挺多的活兒沒干完,沒工夫閑磨牙。

轉過年,到了正月,金大娘自己都沒有想到,這塊被她養成了厚土的地,被風水先生一語說中。天津傳來了壞消息,才五十九歲的表哥王承斌死了,要送回老家安葬??蓧瀴L地落哪兒,一時卻沒有了著落。

金大娘突然想起了風水先生的話,這是封侯之地,表哥坐的是北洋政府的第三把交椅,封侯那不是綽綽有余嗎?想到表哥一個主意就讓她發了大財,她沒有理由不把這片地讓給表哥,表哥是匡武上將軍,墓立在自己家的地里,那就是他們全家的守護神。

三個表嫂扶著靈柩,哭哭啼啼歸來,沒有了丈夫,她們同時失去了靠山。當然,哭里還有另一種悲傷,表哥行伍出身,身體非常好,根本沒有病,卻是一夜暴亡。原來,表哥又被日本人“請”走了,關在極為潮冷的小屋,逼迫表態,當滿洲國國防部長。小屋僅有幾平方米,沒有椅子凳子,更沒有床,空無一物,地上還被潑了一層水,表哥想坐下歇歇都不成。

表哥苦戰沙場多年,兵敗如山倒時,都沒遇到過這么惡劣的環境。

日本人就等在外邊,等表哥說句軟話,哪怕仍住在天津,當個掛名的國防部長,他們也認可,溥儀皇帝都認可大日本帝國了,幫你們復辟被民國奪走的江山,怎么還這樣死腦瓜骨。

死腦瓜骨的表哥,以軍人的站姿,整整立了一晚,到了早晨,嚴酷的寒風仍在從窗戶灌入,表哥實在承受不了,身體直挺挺地倚在墻角,瞪大眼睛,離開了人世。

也就是說,表哥是站著死的。日本人將尸體拉到醫院,謊稱心臟病突發。

天津衛的寓公們慷慨解囊,給表哥買了最貴的金絲楠木的棺材,給他口中銜了慈禧太后才銜得起的夜明珠。

講到這里,爺爺插了一句,“文化大革命”時,紅衛兵破“四舊”,把王承斌的尸體從棺材中挖出。過了幾十年,王承斌的尸體居然宛如生前。

爺爺說,這件事不是道聽途說,老人家追過去,阻止他的學生去做這種蠢事時親眼看見的,只是去晚了一步,上將軍服風化了,尸斑也開始彌散。隨即趕到的解放軍醫院的醫生們,馬上進行防腐處理,拉回醫院,進行研究。

只是那顆夜明珠至今下落不明。

表哥的靈柩回來了,在哪兒舉行葬禮,卻犯了難。日本副縣長執意要搞公祭,地點自然選在縣府門前。金大娘執意要在王家的故居,王家又沒絕戶,表哥同父異母的弟弟還住在南二街的王家大院里,院子大得能跑馬,支個靈棚算什么。

金大娘又一次和日本人犟上了,表哥是被日本人害死的,這和他們到大帥府吊唁張大帥有啥區別?才不像少帥那樣沒有骨氣呢,王家不需要日本人的虛情假意,萬一祭奠時喊出滿洲國國防部長的名銜,辱了表哥一世英名。她不允許王家抽大煙的表弟向日本人妥協,表弟若是敢不依她,她就回家取大刀。

猩紅的大棺材擺在大街上,堵住了半個大街,太瘆人了,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錦州省的省長王瑞華來了,跟隨王瑞華后邊的是隱居士紳郜汝廉,兩個人都曾是表哥的部下,都曾受到過表哥的雨露滋潤,尤其是郜汝廉,被表哥一直提攜到中將師長,投奔奉系沒幾年,就趕上大帥死了,干脆解甲歸田,回到興城老家,住進南一街的深宅中,皇上來叫也不開門,若不是聽說王承斌的靈柩回來了,說什么也不會出山請省長王瑞華回來。

到底是王瑞華聰明,沒有接受日本副縣長公祭的要求,更沒有答應把靈柩拉進王宅家祭的打算。他拄著文明棍進了文廟,拿文明棍用力地戳著地面,罵著眾人,你們都瞎了嗎?孝伯孝伯,以孝為先,讀書人何為最孝,那就是拜孔圣人,孝伯生前斥巨資重修孔廟,對孔圣人感情最深,為什么不在這里祭奠孝伯?

祭孔和孝伯的葬禮在正月里的同一天一并進行,幾百年來,興城的孔廟里從沒這么熱鬧過。

3

幾百年不遇的大事情接著發生,那就是大饑荒。

不是地里不打糧,遼西走廊是塊寶地,澇不存水,旱有水澆,再不好的年景,只要勤快,也能落下一多半的收成,再貧困的人家,也不至于餓死。全面抗戰爆發,縣城里餓死的人越來越多了,多得棺材不夠用了,即便有些家底,也被耗空,席子一卷,一埋了之。

罪魁禍首就是“出荷糧”。

莊戶人家一多半的收成,都要交出去,支持“圣戰”,而且都按最高畝產算。面對著表哥有模有樣的墓地,金大娘總覺得表哥就站在她身邊,是她的靠山,給她鼓勁兒,開荒開到了十幾畝??墒?,表哥并沒有保佑他們,出荷糧不分土地是否貧瘠,一律按肥地加碼。若是全額上繳了,一年的勞作,就是顆粒不剩。

金大娘看著表哥的墓,氣得想把表哥踢出來,當過那么大的官兒,不帶兵反抗,連自個兒的命都沒保住,怎能保佑她?省長王瑞華來墳前拜祭孝伯,金大娘抱著他的腿,放聲大哭,七個狼崽子,越來越能吃,這日子得怎么過呀。

王瑞華到縣里,過問此事,日本副縣長“哈依哈依”地答應,給交納出荷糧的人家,補貼糧食。沒多久,補貼的糧食下來,每畝地每月一面袋子。人們歡欣鼓舞,還是省長有面子,總算讓日本人慷慨一回,歡天喜地背到家里貼餅子??墒?,這面既不是苞米面,也不是小麥面,更不是高粱面,吃起來澀舌頭,還有點兒苦,干巴巴的難以下咽。

什么面?大家都沒吃過,好歹能喂飽肚子,難吃也得吃,總比餓死強。有人做窩頭,有人烙餅,也有人做疙瘩湯,想著法子把面做得好吃點兒,讓全家人飽餐一頓。

飽飽地吃下去,這下子可壞了,中醫店里排滿了人。

做出來的面食,確實抗餓,抗得過了頭兒,貔貅一般,屙不出屎來,肚子脹得鼓鼓的,肛門都憋出了血,卻連一粒羊糞蛋都擠不出來。貪吃的,沒等進診所就憋死了。喝了老中醫的瀉藥,本來年輕體壯的人,一下子瀉脫了人形。

直至此時,人們相互詢問,才弄明白,日本人救濟給人們的,是連牲畜都不愛吃的橡子面。

省長王瑞華聽說給他家鄉的人吃橡子面,怒發沖冠,急匆匆從錦州趕來。那時,松崗小八郎早已重披戎裝,文官藤原藤吉接替他當了日本副縣長。王省長當著藤吉的面,逼迫他吃掉橡子面窩頭。藤吉拒絕了,他天天吃的是南河水澆灌出的大米,別說是吃橡子面的窩頭,就是聞一下,也覺得是牲畜了。

見藤吉不吃,王瑞華火冒三丈,“啪啪”地扇藤吉的嘴巴,直至藤吉咽下去一小口,才罷休。王省長不怕得罪日本人,當了這個省長,就等于抹了自己一身屎,頂天再多一個王孝伯,何況,茍活了好幾年,死又何妨,再也不低眉順眼了,省長管縣長,天經地義。

省長下達最后的命令,不許給興城人發橡子面,要發糧食,真正的糧食。

第二天,橡子面停發,興城人過了一個月連橡子面都吃不著的日子,直到王瑞華再三催促,新的糧食總算發下來了,是苞米面,但烙出的餑餑,蒸出的窩頭,都粗糙而又干硬,像啃木頭。原來,日本人連苞米芯一塊粉碎了,當成苞米面,分發下來。

不管怎么說,這也算是糧食了,能讓人活命。

到了小年,興城四街還是靜悄悄的,沒有殺豬的聲音,人都活不起呢,哪家喂得起豬?鞭炮聲也絕了,家家都有死人,誰家那么心大,歡天喜地迎大年?除非是日本人,或者是給日本人賣命的縣長家。

縣城里最大的奇跡,是金大娘家,七只餓狼,居然一個沒餓死。還有瘦得掉毛的看家狗,居然也活著。有人問金大娘,吃啥活下來的?金大娘苦笑,老天爺還餓不死瞎家雀呢,樹葉草根河藻青苔,啥不能吃?送到磨里磨成面,能養活牲畜,也能養活人,人是懶死的,不是餓死的。

有人效仿金大娘去弄這些東西,吃下去,綠苦膽都吐出來了,沒法咽,照樣往城外拉死人。人們便恨恨地說,跛子家的孩子,根本不是人,就是一群豬。還有他們家的狗,人都沒吃的了,狗咋餓不死?

金大娘說,狗逮耗子。這本是雙關語,卻有人真的盯著金大娘家的狗。狗也真長臉,逮耗子吃的時候,偏偏讓鄰家看到了。

別人說什么,金大娘都不在乎,只要孩子們能活下來。其中的秘密,只有金大娘自己知道,跛子都被蒙在鼓里。每天夜里,金大娘都要去磨坊磨草根樹葉。進了屋子,她把門插得死死的,還用頂門杠頂上,看家狗守在門外,有一點風吹草動,它就叫喚,提醒金大娘,別輕舉妄動。

真真假假地忙到半夜,金大娘偷偷地鉆進棺材里,抽出棺材底下的活板,打開藏在棺材下的機關,鉆進地窖,從大皮缸里舀出谷子,裝進陪嫁過來的撣瓶里。每天抓出幾把,在磨里磨成面,混進草根樹皮磨成的面里。天天給孩子們打疙瘩湯喝,雖說孩子們天天吵吵吃不飽,卻沒餓病一個。

大的孩子,從疙瘩湯里喝出了糧食味兒,心領神會,抿著嘴不說。小八子,太小,說走了嘴,有股小米味兒。金大娘的眼睛瞪圓了,捂住小八子的嘴,使勁掐他的臉,直到把臉掐得青紫連片。小八子也學會了閉嘴,和哥哥們一樣,只顧“呼嚕呼?!钡睾戎?。

這樣的日子,從冬到春,一天一天地熬過來了。春風吹綠柳梢時,金大娘帶著孩子們,把兩個院子的土翻得暄暄的,耕出高高的壟臺,種上了土豆。挨著墻邊又種了一圈兒苞米,除了留一尺寬走人的甬道,連鍋臺大的地方都沒放過,就差種房頂上了。

院子里的菜園不繳出荷糧,多種一顆是一顆。

棗山的那十幾畝地呢,也不能荒著,白種也得種,要不出荷糧從哪兒出?金大娘望著表哥的墓,抹著眼淚,多虧表哥了,要不,咋能藏出十幾皮缸的糧食,七狼八虎能剩下幾個?可是,表哥入土為安了,再也不管她了。

看著表哥的墓,金大娘的眼淚一對一雙地掉,日子還長著呢,地窖里的谷子,早晚有缸干糧盡的時候,將來可咋活呢?

透過淚眼,金大娘似乎看到表哥從墓里站起來了,披著滿身的青藤,沖她笑呢。揉一揉眼睛,表哥突然間沒了,墓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半米高的院墻,圍出一分多地的院套。這一分多地,是厚土之地呀。

金大娘固執地認為,剛才,肯定是表哥顯靈了,表哥一身青藤是啥意思?她恍然大悟,表哥是在告訴她,在墓地里種地瓜。天無絕人之路,表哥死了還在保佑她。墓地是陰宅,陽宅的房前屋后不繳出荷糧,陰宅的墓地當然也不能收出荷糧。

隔天,她把孩崽子們都帶到表哥的墓前,讓他們給大舅上香磕頭。然后,帶著孩子們,把墓園里的地給翻了,栽上了地瓜秧。

恰好趕上風調雨順,地瓜秧瘋了似的長,沒多久就爬滿了表哥的墳。金大娘更加相信,表哥在陰間庇護他們呢,盡管舍不得花錢,還是給表哥買了酒,灑在墓前,心里默默地說,表哥,原諒我吧,就當給你遮陰涼了,你的外甥們要活下去,地瓜和秧子都是好吃食。

金大娘一家的安然無恙,引起了縣長的警惕,懷疑金大娘帶著孩子們偷糧食,尤其懷疑是偷南河的稻田。吃大米是經濟犯,若是偷開拓團的稻子,必死無疑??h長夫人受過金大娘的辱,不斷地慫恿縣長,無論跛子和孩子,把他們一家人都抓起來,吊起來打,不信他們不招,不偷,他們是咋活過來的?

縣長張國棟倒不像夫人那么飛揚跋扈,有日本副縣長藤吉管著他,裝也得裝成謙謙君子。更何況,省長王瑞華不是省油的燈,一直都在想報王承斌的知遇之恩,收拾王承斌家的親戚,就等于打省長的臉,不把證據抓足,不會饒了他這個縣長。

用不著假公濟私,公事公辦,照樣能折騰金大娘一家。張縣長第一件公事,就是派出暗哨,盯著金大娘一家人,連狗都不放過。盯了一個節氣,啥都沒盯出來,結論和街坊們說得一樣,餓不死野豬,就餓不死金大娘一家人。

一招不靈,接著下猛藥,追查老大的下落,日本人不會放過任何失蹤人口,尤其是青壯年,管出一個“良民”,和放走一個反滿抗日分子,孰輕孰重,日本人清醒著呢。

互不干擾時,金大娘還算安靜,張縣長一追查,金大娘突然來了勁兒,倒打一耙,老娘我替日本人招降王孝伯,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大小伙子,半路上丟了,你們不幫我找回來,還追問我老大去了哪兒,我還沒找你們要人呢。

金大娘撒了潑,拿著大刀,到縣府去鬧。翻譯是個留日的文人,愿意息事寧人,告訴日本副縣長藤吉金大娘鬧騰的原因,順便講了跛子撞香乳的故事。藤吉聽后哈哈大笑,反倒覺得金大娘有理了,沒有深追失蹤人口的事情。

藤吉來得晚,對興城地面上的人不熟,所以,不希望縣長有多高的威信,甚至希望有人跟縣長對著干??h長欺負人,滿城人都不吱聲了,還不得讓縣長一手遮天?

膽小的跛子,怕把事情鬧大,若是金大娘下了大牢,家里的七頭狼怎么辦?還不得餓死,忙著把金大娘勸回了家。

金大娘見好就收了。至于老大去了哪兒,誰都不知道,只有金大娘心里最清楚,有人捎來口信兒,老大改名換姓了,跟了呂正操,當了游擊隊隊長,在關里和日本人藏貓貓,逮著肥肉就咬一口,弄得日本人挺沒轍。

老大的主意沒打成,縣長不會善罷甘休,金大娘家老二也老大不小了,都在為大東亞共榮效力,他們一大家子人,只交糧,不交人,這怎么能行。張縣長親自到金大娘家,要帶走老二,到烏奴爾出勞工,是國民必盡的職責。

縣城里去烏奴爾的人多了,見到誰回來了?金大娘不可能讓老二白白送死,可硬扛著也不行,扛起大刀,更不行,這是偽滿洲國的“國策”,對抗了,視為反對“圣戰”,反對天皇。但金大娘還是嘗試著講價錢,說老大就是為日滿親善,弄得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就算頂替出勞工了。

張縣長不同意,這是兩碼事,況且,兩丁抽一,老三也快成年了,躲是躲不掉的。金大娘想不同意也不行了,死扛到底的結果,老二肯定被當場抓走。金大娘只好答應,說讓老二準備準備。

說是準備,其實就是花錢找人替。明知出勞工有去無回,窮得揭不開鍋的人家,也得把大小伙子舍出去,帶走一張嘴不說,還能賺下幾百塊大洋,救下全家人的命。幾百塊大洋,金大娘不缺,她藏得很深,以備不時之需。

有人頂替了老二,就不能讓老二待在家里了,街坊四鄰,低頭不見抬頭見,萬一被誰告了密,冒名頂替的事就漏了,老二依然逃脫不掉烏奴爾那條不歸路。假老二登上悶罐車的當天,金大娘帶上真老二去了錦州,找到省長王瑞華,和老大一樣,更名改姓,批上一張通行證,坐上火車,去了關里,投奔老大去了。

4

老三和老四一天天地長大,驢駒子一般壯,眼瞅著夠出勞工的個頭兒了。金大娘的擔憂與日俱增,得給老三老四找個穩妥的差事了,哪一天,被張縣長盯上,那就麻煩了。找啥差事才能避開當勞工的風險呢?

除了給日本人當差,滿縣城沒有保險的地方??煽h府里只有一個日本人,有一個翻譯就夠了,開拓團不用滿洲人,幾家日本商戶,雇傭的人早已登記造冊,不許接納任何人。

金大娘沒轍了,不由自主地走向城隍廟,求城隍老爺給出個主意,倆孩子再苦再累都不怕,千萬千萬別離開她的眼光,讓人當勞工給抓走。走到城隍廟門口,金大娘怔了下,突然想起,城隍不住城隍廟里了,日本人把它改成天照大神廟了,供奉的是長著白臉,男不男女不女的日本神。

城隍廟沒了,香火就淡了,城里人不懂得天照大神到底是咋回事,除了張縣長把人驅趕來,陪同日本副縣長藤吉祭拜,平日里,過堂風是???,樹上的落葉是叩拜者。

金大娘轉身想離開,和進來準備給天照大神擦洗塵埃的翻譯撞了個滿懷。翻譯問金大娘,你也信天照大神???金大娘不能說邁錯了門檻拜錯了佛,順嘴說了句,我家的雞跑進去了。

翻譯問,日本縣長在里邊嗎?

金大娘說,我還沒進廟呢,我家雞知道。

翻譯把金大娘拉了進來,找了一圈兒,沒見到日本縣長,更沒有雞的影子。他知道金大娘說謊了,不過,沒關系,他把金大娘留下了,幫助他一塊兒擦洗那張不男不女的大白臉。日本縣長給翻譯下了死命令,天照大神每天都要一塵不染,摸到一絲塵土,打腫他的臉。

所以,哪怕忙得要死,翻譯都得跑來,當一回清潔工。

不管翻譯咋勤快,沒有人氣的天照大神廟,就是清冷,甚至顯現出凋敝,哪兒有從前城隍廟時那般香火旺盛。

擦著擦著,金大娘的手停下了,目光盯在忙得渾身是汗的翻譯身上,不動了,她的腦袋突然靈光一現。老三老四的事,有著落了,就來到這廟里干活兒,日本的廟,縣長膽子再大,也不敢到這里抓勞工。

金大娘怕別人也冒出這個想法,急不可待地跟翻譯說,把家里老三老四派到這里來吧,不要工錢,能頂替出勞工就行。

翻譯說,伺候天照大神,是要和大神說話的,你兒子會日語?

金大娘說,你會,他們不就會了嗎?

翻譯也跑煩了,金大娘的建議正中他的下懷。從那天起,金大娘的兩個兒子拜翻譯為師,專門學祭祀天照大神的日語。金大娘特意買了一對金耳墜,孝敬師母。翻譯教老三老四背日語時,金大娘就陪在身邊兒,誰背不來,她就像私塾里的先生一樣,給誰的手心打竹板。

沒幾天,老三老四出徒了,住進了原來的城隍廟,待在天照大神廟里,勤快地掃院子,擦大神,擺祭品,誦贊詞。除了回家吃飯,他倆基本不離開廟里。

藤吉高興了,有人打理天照大神廟了,就得讓它火起來,經常讓學校、商會、村公所等組織人,前來祭祀天照大神。盡管老三老四不知道自己天天叨咕的是什么,卻煞有其事地充當神官,頻繁地說下去。

城里人看著老三老四,像看個怪物,每次祭拜天照大神,他倆都要舉著一根扎著麻繩和紙條的“幣帛”,在前來祭拜的人群面前舞動,替大神凈化人心,然后,打開大殿的門,扯開嗓子尖叫一聲,喚請諸神降臨,享用供品。

當老三老四祈禱時,參拜者按照各自的身份,依次鞠躬行禮,在圣樹枝上垂掛上白紙條,最后,哥兒倆又尖叫一聲,送回眾神,關閉大殿的門。

金大娘聽到,看熱鬧的人們呸了一口,罵了句,啥妖魔鬼怪都出來了。她聽而不聞,反正老三老四安全了。

回到家中,金大娘心里安定了,一心一意地給孩子們做飯。她從撣瓶里往外抓谷子的時候,被小八子看到了,問她,為啥那里的谷子總也抓不盡?

金大娘告訴小八子,那是寶瓶,抓出去多少,里邊就長出多少。

小八子說,多抓幾把不行嗎?我想吃小米飯。

金大娘鼻子一酸,孩子十歲出頭了,六七年沒正經地吃一頓糧食,就點頭答應了,還告訴兒子,人不能貪心,就這一頓,抓多了,寶瓶就不靈了。

小八子扒著金大娘的耳朵說,這個秘密,我誰也不告訴。

金大娘親著小八子的腮幫,寶貝長大了,懂事了。

那天晚上,金大娘把撣瓶里的谷子倒出了一小半兒,全家人用手心搓,搓掉谷子皮兒,搓成了小米,熬出黏稠的粥,全家人“呼嚕呼?!钡睾攘藗€飽。

關里那邊來人了,捎來個口信,老二平安了,和老大一樣,也是八路,金大娘心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地了。八路就是游擊,啥叫游擊,就是能跑唄,這哥兒倆,經常去首山,追山兔抓野雞,跑得比狗還快,日本人能攆得過他們?

歡喜的日子沒過幾天,假老二那邊兒,出了大事,假老二是個替人出勞工的老油子,不但會磨洋工,還修出一條暗道,帶跑了一群人。

這是個大事件,滿洲國只有萬人坑,沒有哪兒的勞工敢集體逃跑,烏奴爾的日本工頭不遠千里追到金大娘家,搜查老二。搜查搜得驚天動地,不但翻箱倒柜,就連棺材蓋也掀開了,幸好沒發現棺材底兒是活的,否則地窖的秘密就昭告天下了。

最讓人心疼的是,隨金大娘陪嫁來的撣瓶被人弄翻在地,摔成八瓣,谷子濺了一地。不過,金大娘忍住了,沒去操刀,她知道,人平安了,啥事都是小事。

小八子不干了,在他的腦海中,撣瓶不是普通的瓶,是寶瓶,全家人都指著它出倉盈,生谷子,長救命糧呢,就這樣被他摔了?小八子狼崽子一般撲上去,要和人家拼命。

日本的工頭,那是功夫高手,況且小八子還沒長成呢,一個照面被人家拎起來,舉過了頭頂。金大娘算得上身高體壯,只是個頭矮一點兒,她死死地抓住小八子的衣服,防備被激怒的日本工頭下黑手,狠命地往地下摔。有這股勁兒拽著,摔也是摔到她的身上,好歹也能吃住勁兒。小八子可是她的心肝,不能死。

看到兩個人在空中爭扯小八子,跛子急得像折了翅膀的鴿子,仄歪著膀子旋過來,跪在地上求饒,他愿意頂替老二出勞工。日本工頭看著跛子的瘸腿,露出不屑一顧的樣子。跛子忙說,我和老二一塊兒當勞工。老二去了哪兒,跛子不知道,可找人頂替的事,他清楚,反正也找不到老二,就舍得自己一身剮吧。

盡管跛子腿瘸,好歹能頂個人數兒,況且還有機會釣出老二,日本工頭放下了小八子。

金大娘喊,你瘋了!

跛子有氣無力地說,孩子們都交給你了,要不,我也是個廢物。

就這樣,跛子被日本工頭帶走了,等待下一批勞工一起去烏奴爾。

金大娘從來不把跛子當廢物,跛子是她活著的支柱,千方百計要把跛子弄出來。她把家里的房子賣了,孩子們搬進磨坊,自己住進了放棺材的那間屋子。賣房子的錢,換成了金鎦子,她捧著金鎦子到了縣長的家,懇求縣長夫人,放了他們家跛子,這個腿腳出勞工,能挺幾天,還不得被折磨死。

縣長夫人毫不客氣,收下金鎦子,不但沒感謝,反倒罵起金大娘竟敢污蔑皇軍折磨勞工,簡直就是反滿抗日分子。

金大娘忙打自己的嘴巴,罵自己該死,把兒子都送去伺候天照大神了,她對天皇的忠心天地可鑒。

縣長夫人嘴角露出冷笑,金大娘看得出來,這么多年過去了,縣長夫人還沒跨過撞乳事件這個坎兒。房子賣了,可換來的金鎦子,根本沒打動縣長夫人。

果然,縣長夫人借機報復了,她讓金大娘趴在地上,給她舔鞋。金大娘含著眼淚,承受了污辱。和跛子的命相比,舔鞋算什么?縣長夫人見金大娘逆來順受了,污辱得更加起勁兒了,嗔金大娘沒舔干凈,抬起腳,猛踹金大娘的臉。

張縣長看不過眼了,隔開兩個女人,扶起金大娘,對金大娘還算說了句人話,人是日本人抓的,想放人,得日本人發話。

金鎦子不但沒有換回人,連最起碼的尊嚴都丟了,金大娘邊往家走,邊號啕大哭。

悶罐車馬上就出發了,錦州那么遠,想找王省長說句話,時間不夠了。金大娘去求翻譯,想見見日本副縣長藤原藤吉,看在兩個兒子天天照看天照大神的面子上,饒過跛子。

求人辦事,哪能空手見人,金大娘問翻譯,日本副縣長喜歡啥?翻譯說,藤吉是文官,喜歡中國的文物,尤其是皇家收藏的文物。金大娘突然想起了自己家里的大刀,那柄大刀,是康熙爺賞賜給金家祖先的,因為她年少時愛耍大刀,父親就當陪嫁,一并送給她了?;噬系馁n物,做工精良,花紋秀美,有一行小字,還是康熙爺的御批。兩百多年過去了,大刀沒生銹,依然熠熠生輝,不是寶貝,還是什么?

送刀,就意味著把祖宗送出去了,意味著自己徹底向日本人投降了??墒?,不這么做,她又能怎樣?這又不是她一個人的戰爭,抗爭徒勞無益,況且,一柄大刀,不過是個象征而已,能對抗得過槍炮嗎?還是保住跛子要緊。

藤吉果然對大刀愛不釋手,不斷稱贊,好刀,好刀。

翻譯把日本話翻給金大娘時,金大娘的臉上露出了誠惶誠恐的微笑,她以為藤吉能馬上答應把跛子放回來,畢竟,她家有兩個人侍候天照大神呢。

可是,藤吉的注意力都在刀上,他的祖上是武士,對各種刀,有著天然的熱愛,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滿洲國都是日本的,一把刀算什么,早晚應該孝敬出來。藤吉邊擦拭刀上的塵土,邊吩咐翻譯,告訴金大娘,會和日本工頭打招呼,特殊照顧一下,不要難為跛子。

一股透骨的涼襲進金大娘的心,在人家的眼里,所有的滿洲人都是行尸走肉,所有的寶貝,都是廢銅爛鐵。再央求下去,藤吉便笑了,搖著頭說,在日本,為天皇效勞,那是恩賜,沒人能逃避勞役。

藤吉沒有把金大娘的請求當回事兒,一味地欣賞大刀。

房子沒了,刀沒了,金大娘啥也沒換回來,只得到一個信息,明早六點半,悶罐車準時出發。

所有的招兒都想了,甚至想過帶著孩子們攔火車,可那是怎樣的妄想啊,日本人會指揮火車,毫不猶豫地從他們身上碾過去。金大娘哭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太陽是灰的,她帶著老三老四直至小八子,從大到小站成一排,到車站給跛子送行。

悶罐車是密封的,看不到里邊,里邊的人趴著門縫,瞅得見外邊,只聽一個聲音從悶罐車里傳出,跛子歇斯底里地喊,照顧好孩子們。

悶罐車冒著蒸汽,“呼哧哧”地開走了,金大娘把孩子們攬在懷里,淚落如雨,她說,你們沒爹了。

5

熬過了艱難的十三年,“八一五”光復前幾天,各種小道消息傳過來了,小日本就要敗了。這些小道消息,對于金大娘來說,卻是大道消息,因為老大老二帶著一隊人,悄悄地潛伏回來。半夜敲門時,金大娘嚇了一跳,這么多年過去了,哥兒八個第一次團聚,在炕上揉成了一座小山,相互地給擦著眼淚。

趁著孩子們相親相聚,金大娘悄悄地潛進地窖,往面袋子里裝進了十幾斤谷子?;氐胶⒆觽冎虚g,變戲法一般,變出了谷子,她讓孩子們安靜下來,用掌心搓谷子,搓出谷糠,搓成小米,然后,給孩子們熬了滿滿一鍋粥。

已經長大了的小八子,歪著腦袋瞅母親,他弄不明白了,明明寶瓶碎了,倉盈沒了,轉眼之間,母親又從哪兒弄出了谷子?難道倉盈是假的,活著的母親,才是真正的倉盈?

小八子相信了自己的判斷,母親金大娘,才是全家真正的寶貝。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是全家第二次聚在一起吃像樣的糧食,第一次,缺老大老二,這一次,缺的卻是他們的父親跛子。吃飽粥,洗凈了碗,八個大小伙子擠在金大娘的身旁,金大娘流淚了,她說,你們沒爹了。

老大擺出了一副長兄如父的樣子,這筆血債,小鬼子馬上就要償還了。

那天夜里,老大給老三老四布置了活兒,燒了天照大神的像,去釣魚臺漁碼頭,等一個叫林夢舒的八路。

天不亮,老大老二走了,去錦州,找王瑞華,光復那天到來時,讓他下令,全省的偽警必須向八路軍繳械。

哥兒倆前腳走,老三老四后腳也跟著出發了,他們到廟里,拆下了天照大神的像,把丟棄了十年的城隍塑像找出來,抬了上去。天一亮,哥兒倆滿街敲鑼,說城隍顯靈了,自己跑上了神位,把天照大神打跑了。

一時間,城隍廟人聲鼎沸,連鄉下人都跑來了,敬香祈禱。做小買賣的,趁機占據了城隍廟的兩側,叫賣聲響徹滿城。僅僅幾天,城隍廟就火得不得了,又恢復了人間煙火。

誰也沒想到,日本人居然沒干預天照大神的失蹤,還默許了城隍自己長了腿,跑了回來,忍受了有人把天照大神像拆了,當成柴燒。一切征兆,都在告訴人們,小日本真的不行了。

日本天皇剛剛宣布投降,金大娘沒像別人那樣,在街上載歌載舞,她像一頭母獅子,穿過大街,沖出城門,一頭撞進日本副縣長藤原藤吉的家。小八子緊隨其后,撒開腳跑,卻始終沒追上他媽。

藤吉沒住在城里,而是住在城東五里外的溫泉那兒,那一片是日本人的居住區。

藤吉住在一幢尖頂別墅里,全家人亂成了沒頭的蒼蠅,孩子號,女人叫,東西扔得七零八落。翻譯也在他們家,不知所措。家里的亂象,藤吉聽而不聞,跪在天皇像前,拿著戰刀,準備剖腹。翻譯苦苦相勸,都沒改變日本副縣長自殺的念頭。

金大娘的突然闖入,中斷了藤吉的自殺行動。不用問,金大娘取刀來了,這么多年過去了,跛子杳無音信,不用猜,肯定是骨頭都快化成了灰。藤吉欠下金大娘家一條命了,人命不還,刀還不還嗎?

大刀確實還不了了,戰況不好,藤吉怕失去這柄大刀,居然把大刀運去了日本,收藏進個人博物館。金大娘知道日本人像保護生命一樣保護戰刀,趁著藤吉不備,劈手奪藤吉準備剖腹的戰刀。

翻譯說,這把刀是日本天皇賜予的,你不能拿。

金大娘喝道,我的刀,還是康熙爺賜予的呢,小鬼子都投降了,還提狗屁天皇,想要刀,拿我的大刀來換。

拎著藤吉的戰刀,金大娘風風火火地往城里跑,跑向了張縣長的家,她怕縣長夫人跑了,她們之間的恩怨還沒算呢。

縣長張國棟早就不是興城的縣長了,被日本人調到關內,當更大的官兒,縣長夫人不肯隨去,是怕關里抗日戰爭風起云涌,丟了性命,更舍棄不掉興城的好宅子。宅子不是張家的,他們攆跑了王承斌的弟弟,侵占了王承斌的故居。王宅一大溜房子粗梁抱柱,雕磚畫廊,院內假山花園,一步一景。雖然不像郜家那么氣派,卻也是溫馨自然。這么好的大院,誰不惦記?

當然,張縣長臨走時,也不想帶走夫人,因為他有了好幾房姨太太。

趁著大家還沒來得及找縣長夫人算賬,金大娘要先算自己的賬。一見金大娘拿著刀進來了,后邊還跟著個大小伙子,沒準后邊還有七狼八虎呢,縣長夫人先尿湯了,哆哆嗦嗦拿出首飾盒,里面的金銀翡翠讓金大娘隨便挑。

金大娘才不會隨便挑呢,只找出了屬于自己的金鎦子,那是她拿房子換的,孩子們大了,都要娶妻生子,還要買房子呢。

街上的人見到金大娘往縣長夫人家跑,突然明白,找縣長夫人算賬的日子到了,不再等待新政府前來接收,一股腦沖進了縣長的家。金大娘本想以牙還牙,踩住縣長夫人的腦袋,讓她舔自己的腳,可她被擁進來的人流擠到了一邊,他們已經把縣長夫人踩在了地上,替金大娘找回了尊嚴。

最后的事情,金大娘跑到了表哥的墳上,哭了一場,告訴表哥,光復了,今天就是王師北定的日子,接收的人,就是她的兒子。

老三老四果然接到了從海上趕來接收興城的山東八路林夢舒,只是林夢舒沒想到曾克林部跑得比他們還快,雙方誤會了,相互開槍,打了一仗,幸虧老三老四知情,喊了幾嗓子,雙方的誤會才解除,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開拓團被遣送走了,八路軍把日本人霸占的土地歸還給了原有的人家。金大娘坐在南河畔上的十幾畝水田里,撫著抽穗的稻子,哭一陣兒,笑一陣兒,最后,撲在水里,抱著稻秧,又親又咬。一年接一年地看日本人在自己家的地里收稻子,卻從不知道,大米是啥滋味。

小八子將母親從泥水里撈出來,帶母親走向南河,讓清澈的河水把母親洗凈。

好日子剛剛過了兩個月,沒等稻子成熟,全家人坐在一起吃頓大米飯,中央軍就打了過來,老三老四跟著林夢舒撤走了。老大派來人,把老五老六也接走了,同時帶走的,還有八路軍接收過來的偽滿興城警察和保安大隊,老五老六熟悉他們,直接當了他們的頭兒。

一家人就這樣四散分離了,金大娘身邊只剩下小七小八。

秋收大忙的季節接踵而來,從前只有棗山的十幾畝薄地,家里的小伙子多,一撒歡兒就干完了,現在,多了十幾畝水田,幫金大娘干活兒的人只剩下哥兒倆了,平時慣著的小八子,全家人當姑娘養,春種秋收夏耪地,都是讓小八子看家,冷不丁干重活兒,他自己都受不了。

好在金大娘情緒好,干多少活兒也不嫌累,長這么大,頭一次自己打的糧食自己留下,政府不征一粒糧食。

國民政府的接收大員沒幾個人,吃的是美國的精面粉,用的是敵偽資產,每天拷問漢奸,沒收逆產,已經肥得流油了,還沒開始向老百姓征糧。金大娘唯一擔心的是,追究老三老四給日本天照大神當過神官。好在翻譯在承認自己罪行時,加了一句威逼金大娘家的老三老四給日本人護廟。人們想起了老三老四敲著鑼喊城隍回來了,沒把老三老四當成漢奸追究,或者想追究也追究不著了,人跟著八路跑了。

頭一次滿屋是收獲的糧食,擠得人都沒地方睡了,成天可勁兒地吃大米飯,小七小八覺得過的是神仙的日子。金大娘可不這么想,國共兩黨翻臉是早晚的事,八個孩子,六個跟了八路,一旦政府追究起來,還是個事。

瞅著國民政府追繳偽產追到耗子洞都不放過的程度,縣長夫人自殺三回,都沒死成,苦膽都給打出來了,最終承受不住了,交代了埋在假山石下的金銀財產。夫人被從王承斌的老宅掃地出門的時候,快要衣不遮體了,活得沒有著落,求老鴇子收留,老鴇子都不肯,她太老了,沒有人對她的“香乳”感興趣。

流落街頭時,倒是金大娘可憐她,脫掉她被打爛的衣服,給傷口涂了藥,換上平常人家的衣服,烙足了干糧,給了盤纏,讓她進關內找丈夫或者兒子去。

縣長夫人扇著自己的耳光,罵自己不是人。金大娘才不愿意聽這些屁話呢,送瘟神一般,把縣長夫人推到車站,送上火車。

金大娘不是同情縣長夫人,風風霜霜幾十年,她看慣了人間的反復無常,還是家中有糧,心里不慌,況且,接收之時,官員們都露出了貪財的本色。金大娘趁著家里糧多,貯藏的貯藏,賣走的賣走,馬上恢復簡樸的日子。

一夜之間,金大娘將稻子裝進地窖逐漸空了的大皮缸里。早晨醒來,小七小八睜眼一看,老媽屋里裝稻子的麻袋空了,困惑極了,咱們家有漏斗啊,這么多稻子,轉眼之間,咋就沒了呢?

金大娘說,賣了。

小八子急眼了,我還想吃大米呢。

金大娘說,以后的日子還長著,誰家能天天吃大米?

小七說,昨晚我沒睡實,總聽到有動靜,沒覺得外邊有大馬車呀?

金大娘對小七說,你累了一秋了,媽心疼你,買糧的人腳步輕,怕攪了你們的夢。

當娘的百般遮掩,就是不想讓孩子們知道,他們家藏有地窖。

果然,金大娘有先見之明,兩年之后,先是實行金銀管制,全部兌換成中央票子。沒多久,中央票子突然毛了,糧價一天漲三次,漲得裝滿一升票子,換不來一升大米。而金大娘一家呢,依然平靜地喝著大米粥。

小八子說,我說過,咱媽就是倉盈,搓搓身上的皴,都能搓出大米粒兒。

金大娘說,去你媽的。

解放興城那天,是中秋節,守在興城的國民黨五十四軍的工兵團,把全城都當成了人質。槍炮無眼,才不管你是誰,掉到誰身上,誰倒霉,就算老大老二親自操炮,也難免把自己的家炸了。

小城就這么大,往哪兒躲?

金大娘的秘密再也藏不住了,她讓小七小八先把棺材挪走,摳開了地窖的暗門。把兩個兒子送了下去,隨后,她又去召喚街坊鄰居,炕沿底下不安全,還是到她家的地窖里去吧。于是,四五十人,都擠進了金大娘家的地窖。

直至此時,人們才明白,原來金大娘把谷子和稻子都藏到了這里,難怪持續多年的災荒和人禍,金大娘一家都能平安度過。

地窖里,不僅能藏身,還有金大娘早就熬好的大米粥,仗不知要打多少天,不能讓鄉鄰們餓著。

沒想到,外邊的仗打得特別痛快,天剛亮,炮就不響了。東野四縱的炮彈長了眼睛一般,幾乎都落在了四門和鼓樓上,萬炮齊轟,卻沒有幾炮落到居民區里,最后,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了城東南角的魁星樓下的城墻上,接著是一群人一鼓作氣地沖了上來。

有個國民黨兵躲進了金大娘家,鴕鳥一般,腦袋扎進灶坑里,身子都露在外邊。老五老六帶著攻城的隊伍進來了,黑夜之中,炮彈打得如此之準,都是他們哥兒倆的貢獻。收拾殘局的時候,哥兒倆就搜到了自己的家,費了好大勁兒,才把灶坑里國民黨兵的腦袋拔出來,那張比包公還黑的臉,蹭出了一道道血。

站在自己家里,沒看到自己的媽,老五老六急得直喊。

金大娘在地窖里聽到了,答應著??墒?,老五老六聽得卻像是在遙遠的天外,忙到外邊找,可越找越找不到人,聲音還是來自于屋里。

直到金大娘推開地窖的暗門,哥兒倆才知道,他們的母親瞞著他們,做了這么大一件事。

興城解放了,哥兒八個都回到了家,圍在母親身邊。

金大娘瞅著個個身強體壯的兒子,驕傲得眼角沁滿淚花,她可以告慰表哥,告慰跛子了。幾千人去了烏奴爾,活著回來的沒幾個,若不是跛子的特征顯著,有人看見他消失了,金大娘或許連跛子是死是活的信兒都得不道。

趁著孩子們都在,給跛子補辦個葬禮吧。棺材是現成的,可以把跛子穿過的衣服裝里頭,做個衣冠冢??墒?,跛子活著的時候,照張相都舍不得,沒有遺體,沒有照片,拿啥來祭奠?

老大革命多年,在部隊里有影響,找來了畫家,聽著哥兒幾個你一言我一語地描述父親,畫家畫出來的跛子,簡直活了一樣。

葬禮上,金大娘哭得昏天黑地,摟著孩子們說,你們沒爹了。

跛子的墓埋在了離王承斌不遠的地方,表哥不再寂寞了,孩子們祭奠父親時,從來沒忘了祭奠一番表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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