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中國先鋒藝術范疇體系的建構
——評《中國先鋒藝術思想史第一卷 世界關系美學》

羅 樂

查常平博士在《中國先鋒藝術思想史第一卷 世界關系美學》中，有別于傳統藝術史的線性書寫，為當代藝術史提供了一種有效的書寫范例，通過人與世界關系因子之間七個向度的關系，“從藝術作品圖式引伸出意義的本源性，呈現意義間的內在關聯的邏輯性，從自然媒材、歷史文化、社會精神、心理意識、人文超越、藝術語言諸層面展開作品意義的深度性原則”①探尋中國先鋒藝術的思想性和觀念意義?！捌咴本唧w體現在語言、時間、自我、自然、社會、歷史和上帝七個世界構成因子之中，它們與人的相互作用、關聯關系，形成了人與語言的關系、人與時間的關系、人與自身的關系、人與物質自然的關系、人與他人的關系、人與歷史的關系、人與上帝的關系七個向度，建構起當代中國先鋒藝術的范疇體系。

而人文批評作為一種批評方法論，“就是要把這種世界圖景邏輯具體地實踐于當代藝術的評論中，以當代藝術為媒介展開其中所內含的關于人的語言性、時間性、自我性、自然性、社會性、歷史性、圣神性的獨特言述?！雹?/p>

下文中，通過語言史、時間史、自我史、自然史、社會史、文化史、靈性史的七元史觀，依次展開它們對中國先鋒藝術的分解和剖析。

一、語言史：對中國先鋒藝術中藝術語言的梳理

人與語言的關系有三種不同的含義：1、作為話語時，通過詞組語法的架構，形成人與人交流的基本手段；2、文字記錄、交流，是人類記錄知識和傳播信息的重要手段；3、近似文字的特殊符號，是文字的另一種變體。藝術語言也包含其中，藝術語言的表達是藝術家所特有的、獨立的符號語言。在語言史的梳理中，人言關系從藝術家與藝術語言的關系出發，探究個體肉身體驗與藝術語言的形成及背后的觀念支撐?？梢哉f，藝術語言的解讀就像是開啟藝術家內心世界的一把鑰匙，獨特的思考才能生發出獨一無二的藝術語言，兩者具有絕對的共通性。

另外，藝術語言的重要性源于視覺對觀者感官的刺激。藝術家在進行藝術表達時，首先面對的是用什么樣藝術語言將創作觀念表達出來。而對于觀者而言，吸引觀眾目光停留的，正是藝術作品中具有辨識度的視覺語言部分。藝術語言與創作觀念的關系就像查博士在書中提到的那樣：“藝術要表達真理，要把表達本身當作真理的內容來表達?！雹垡虼?，藝術語言是藝術家發聲的腔調，也是觀者獲取作品觀念意義的通道。論者在“梁紹基的蠶絲藝術”中詳述了藝術家梁紹基運用蠶絲作為一種獨特的藝術媒介如何展現個體的生命狀態；在“戴光郁的‘破山水’”中，藝術家割裂了山水圖像的完整敘事，通過拼貼、還原、重構將山水“編排”起來，表現了個體與歷史的關系。這些案例的列舉和分析，都是對藝術家藝術語言的肯定，也是個體藝術價值、生命價值的顯現。

二、時間史：對中國先鋒藝術中時間表達的觀照

人與時間的關系是指藝術中個體與藝術實踐產生的物理時間之間的關系以及人對藝術現象歷時的觀照。查常平博士在“人文批評的思想資源”中談到時間的瞬間性與綿延性。其中瞬間性指向了一個“此在”的概念，一個時間節點；綿延性則指一個系統以時間線索為序的歷程。

在“時間的存在性：隋建國”中，藝術家用視覺形體展現了時間的綿延性、瞬間性，這種時間感通過長時間對某一動作的重復，成為可測量、感知的對象，它可出現在分割、重構、并置的旅程時間中，也出現在移位、相遇的偶發時間中。藝術家通過個體對時間存在性的感知，用不同的物象來測度、表達時間、歷史、空間；在文章“時間的虛無性：宋冬”中，藝術家用身體去觸碰、發掘的時間，而這種體悟的時間性區別于隋建國通過物的測度所展現的時間，它表達的是時間的虛無感。

三、自我史：對中國先鋒藝術中“我”的回望

在藝術創作中，經常會展現人與自我的關系，主要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通過自畫像來表現自我內心的探尋，另一方面，用非具象的創作手法表現藝術家自我對繪畫材質、對手感、對筆觸的感知。

第二類，西洋對日本(千葉宣一)、日本對中/韓兩國(增田涉，伊藤虎丸)的影響研究?？煞譃殛P于作家創作的影響研究和文學研究的影響研究兩個層面。如:增田涉、伊藤虎丸、千葉宣一等。［11－15］有些日本研究者的論文被譯介發表在中國的學術雜志上。

在“廖真武的碎裂自我”中，查常平博士通過藝術家作品的分析，展現了藝術家心靈探索的努力。論者這樣寫道：“‘自畫像’更適合于人與我的合一關系的傳遞。藝術家需要在對于自己的肖像描繪中發現自己區別于日常狀態的人格特征，并將其提煉升華以獲得對于純粹自我的表達?！雹茉诹握嫖涞膭撟髦?，藝術家的自我呈現是在面對“他者”時產生的參照與分離，是自我內心的精神面貌的投射物，也是查博士提到的“我性”?！拔倚浴钡拇嬖诰哂袃蓚€方面的意義：一、是個體心靈家園獨立、本真的呈現；二、是人類共同具有精神狀態的共性。同時，從視覺呈現來看，藝術中人與自我的關系分解成了兩種可能：一種是兩者處于對立、割裂的關系，是從他者的視域對自身進行審視的表達；另一種是兩者合一的關系，是從自我內在維度生發出對外界的感觸。

在文章“‘人啊，你在哪里’：朱發東”中，藝術家朱發東在城市中尋找“人”，以一個他者的身份展開對“人”重新審視和思量。這種思考，與個體身份有關、與人的存在意義有關、與意識生命存在的自覺有關。在藝術實踐中，人與自我被理所當然地視為聯系在一起，但是，這種認知忽視了藝術中個體作為一個藝術創作者，與藝術表現對象的雙重身份問題。查常平博士將這兩種區分清理了出來，并通過案例得到了論證。

四、自然史：對中國先鋒藝術中自然物的認知

查常平博士的“物”指的是物質世界中的“物質自然體、植物界的自然生命體、動物界中的肉體生命體”以及人的肉體生命四個部分。由此，“物”攬括了以自然有機體為介質的對象，而非社會物、人造物等。千百年來，人一直處在與自然物相處、相離、相愛的關系之中，而這種“相敬如賓”的狀態被西方“人是萬物的尺度”法則改變，將兩者的關系變成了一種權力與奴役的關系。所以，藝術作品中出現了一些表現人與自然對立關系的作品案例，如文章“人與自然的對立關系：和麗斌”中，以藝術家作品案例進行的相關論證。同樣，人亦受到自然的影響和侵蝕，在“人史關系中的自然景觀：尚揚”中，展現了個體面對肉身身體受到侵害之時表現出來的狀態。

五、社會史：對中國先鋒藝術中社會景觀的歸結

人與他人的關系可以擴展為人與群體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中國先鋒藝術家對他人、社會問題的表達源于西方思想界社會學轉向的影響。藝術與社會學的關系納入后現代主義話語陣營，誕生了眾多揭示后現代文化矛盾的理論成果，如文化后殖民理論、藝術的身份政治問題等等。當代藝術作品中也涌現了很多有政治針對性、身份認同訴求的作品。

針對社會史的書寫，查常平博士細化為人與社會對立、合一等情感維度：在文章“人與人之間的對立倫理：陳文令、王慶松、王勁松”中，論者解析了個體在面對物質世界、消費景觀時的對立、反抗、異化反應，這是“把人僅僅理解為動物般的肉體生命體的結果?！雹萑说拇嬖谝呀浐喕癁槿馍淼臐M足，而這一切都在對當下物質資源的欲求中得以實現；在“人與人的合一關系：毛旭輝、唐志岡”中，作者討論了另一種人與人、社會之間的關系，即合一、偶在、相互陌生的關系狀態；在人人關系的身份維度方面，查常平博士在“從女性的藝術到女人的藝術：陳羚羊、奉家麗、何成瑤、劉虹”中探討了女性藝術創作者在面對男權及消費世界的生存體驗。

六、文化史：對中國先鋒藝術中歷史的表達

歷史作為一種時間性的邏輯書寫包含了多重維度。一般來說，慣常意義上的歷史是以國家政治發展時間為脈絡，如夏、商、周等，以物的歷時演變為脈絡，比如文字發展史、媒介史等也屬于歷史的范疇。在《世界關系美學》中，歷史則是指藝術表達中的文化史，查博士從中理清了人與歷史的三種關系向度：

1、兩者的對立關系，體現在文章“人與史的對立關系：張大力的‘第二歷史’”“人與史的對立關系：朱成的‘斷史建筑’”中，凸顯了對權力捆綁下歷史觀的質疑和否定，通過改造歷史來干擾“歷史事件的主觀性書寫”。⑥藝術家對歷史的質疑揭示了歷史另一個側面和真相。因此，“這些歷史事件雖然和今天中國人的個體生存無關，但在根本上正是它們鑄就了現實中的個體生命的歷史生存樣態?！雹?/p>

2、人與歷史的合一關系，體現在文章“人的歷史化：張念”“歷史的人化：高爾泰”兩篇文章中，前者通過個體經驗與歷史事件的交織，產生了“把自我經驗當作歷史經驗的一部分甚至全部”⑧的創作范式，后者則是將歷史的書寫匯集于個體經驗之中進行展現。

七、靈性史：對中國先鋒藝術中靈性世界的回應

如果問及藝術創作的原動力、人的精神內核，往往是一個無法探知的概念。因為在實證科學領域，人無法越過或者脫離自身精神的囿限，用他者的眼光審視自身。在查博士的世界圖景邏輯中，神性的力量給予個體思考的動力，指明了精神的歸屬。這就是論者對人神關系的理解，也是人與上帝的互動關系的概括。

藝術世界是神性之力展現的空間，藝術家一方面憑著內心涌動的炙熱情懷將藝術視為自身的信仰，在上帝的感召下，藝術成為個體心靈游牧的歸屬；另一方面，在神性的敬畏之下，涌現出了很多以宗教符號、宗教母題為創作觀念的作品。

查常平博士細化了人神關系的并立、合一關系，在“人神對立關系中的自我救贖：孟巖”中，人神關系的“對立”并非是割裂人與神之間的關系，而是以人的視角去觀照神、尋找神、祈求神；在“人與神的并立關系：島子、高氏兄弟、丁方”中，肯定了神與人的并立關系的同時，“承認他們的某種關聯”⑩。另一方面，人神的合一體現在“人的神化與神的人化”?。在文章“當代藝術的神圣性呈現：姬子、葉強”中，論者指出藝術家表現人神關系的另一個特征，即“以人神關系為起點尋求一種向上的超越性的表達”?。

先鋒藝術中，藝術家對人神關系的視覺表達實現了現實“人言”到精神“神言”再到視覺語言的轉變過程。然而，每一次的轉化，都是一次精神的升華，都是藝術家對神性的仰慕和尊重。

結語

查常平博士的《中國先鋒藝術思想史第一卷 世界關系美學》更新了中國當代藝術史學書寫范式，對當下復雜的藝術現場進行了細致的剖析，對當下中國藝術形態、藝術困境給予了新的闡釋可能?？梢哉f，他的史學認知已然超越了“個體”、局部、片面的認知，是對藝術本體最為整全、深邃、真誠的評判，更是將藝術批評從作品視覺現象的片面認知上升為人與世界的龐大關系之中，對于中國當代藝術批評而言是極其重要的。

注釋：

①查常平：《中國先鋒藝術思想史第一卷 世界關系美學》，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7年，前言。

②查常平：《世界圖景邏輯批評的基礎——人文批評的邏輯前設》，《都市文化研究》，2016年，第14輯，第52頁。

③查常平：《中國先鋒藝術思想史第一卷 世界關系美學》，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7年，第70頁。

④同③，第137頁。

⑤同③，第210頁。

⑥查常平：《當代藝術的人文追思——1997-2007（上卷）》，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87頁。

⑦同⑥，第185頁。

⑧查常平：《中國先鋒藝術思想史第一卷 世界關系美學》，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7年，第347頁。

⑨同⑧，第375頁。

⑩同⑧，第390頁。

?同⑧，第416頁。

?同⑧，第4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