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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坪的憂郁

2019-01-15 04:17譚功才
民族文學 2019年12期

譚功才

引 子

父母還在時,我卻很少回老家。早些年總對自己說,現在日子不好過,那就等將來吧。這一等,就等到了母親過世。后來這些年,日子算是稍微有所好轉,兩個孩子的相繼到來,手頭依然拮據,再說自己也沒能混出個樣子,還是再等等吧。這一等,就等到父親也離開了。人說,父母在,尚有出處,父母不在,只剩歸途。這或許就是父母不在我回去得更加勤便的說辭。事實上,父母先后入土,我都未能回去送他們最后一程,無論如何,都難以自圓其說。

我一直都喜歡拿扁擔去拗地腳枋。說白點,就是有點冒天下之大不韙挑戰“權威”?,F在,我多多少少是獲得了一些成功。這種成功在我看來,多多少少都有點墻外開花墻里香的感覺。就像家人或者親戚朋友遠香近臭,距離就是一具過濾器,可以模糊原本就難以看得見的許多東西。鄉人多以為我功成名就,用一個比較流于形式的話說,叫衣錦還鄉。事實上拿現實成功的標尺一靠,我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我慣用的自嘲,一個幾十號人的小單位,連一個小得無法再小的組長都不是,何談成功?若說一點都未成功,顯然也無法說服自己,熟知的朋友也會有意見。一個碼了20多年字的老藝人,身上披了層作家的外衣,且這手藝還不至于很差,起碼算得上師傅級別了吧。鄉下那些做木匠石匠篾匠師傅的,哪個不是被主家請到上席?

就將自己給說服了。少了心理障礙的我,也就有了晃來晃去的理由。詩人喬明杰說,回家不在老屋里住上幾夜,不在田埂上轉幾圈,實在算不上回到了故土,更無法緩解淤積在心中那種情結的疼痛。

作為一個寫作者的我,故土就是我創作不竭的源泉。這些年我寫故土的人事故土的風物,先后出版了《身后是故鄉》和《鮑坪》兩部散文集,眼下這部叫作《轉身》的散文集,也即將出版。而我的另一部散文集《鮑坪志》也在醞釀和寫作中。這幾年回去勤便如趕場,是因為我存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幻想,甚至野心。這種幻想和野心源自《鮑坪》獲得了小小的成功。我想再深入下去,盡可能挖到深埋在泥土里的寶藏,為我的出生地和養育地鮑坪樹碑立傳的同時,也讓自己早年的夢想抵達較為滿意的境界。

每一次回鮑坪,我都能獲得或大或小的收成,就像小時候去親戚家拜年,回來時總有一些小吃貨揣在褲袋里,那種興奮勁可以持續很久,在物質相當匱乏的年歲里,那種精神上的滿足可以抵御很長時間里物質上的貧乏?,F在的我,大抵也成了別人城市的入侵者,有了自己的城市戶口,有了溫暖的家庭,還有較為穩定的工作單位,按理說該知足了。而那個叫鄉愁的東西正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泛濫的。出門在外如我一般相似經歷的外省人,都不可避免而迫不及待地患上了懷鄉癥,只不過我理療的方式,不僅僅在于回到鄉下住幾天,還得訴諸筆端,用一個又一個方塊漢字的組合,來不斷梳理和釋放那急劇膨脹的鄉愁。

對于精神家園的鮑坪,歷來我都是愛恨有加。我曾經恨自己的出身,恨那塊屙屎不生蛆的土地,恨那一座座封閉得不能再封閉的大山,緊緊扼住了我命運的咽喉,使我無法動彈。而現在,我算是徹底掙扎出了鮑坪的桎梏,甚至還得意自己遠遠早于鄉人闖進了別人的城市。然而,隨著時光的流逝,在這個毫無季節變化的南方待得太久,我開始想念我的鮑坪了。就像江湖,一旦前腳跨進,后腳就不由自主地跟了進來,再也難以抽身。任流光將自己雕成一具行尸走肉的軀體,活在這了無生氣的世俗里。

而我的工作又像永不停息的呼吸,一刻也無法停得下來。即便如此,我仍會擠出一點時間,回到鄉下走走轉轉,這一走,這一轉,便有了我最新的疼痛和守望。

這是2013年的故土。

我看到了故土不得不面對的另一面,我實在無法一直為故土高唱贊歌。但這分明又是一曲撒爾嗬一般的挽歌,即便面對黑漆漆的另一個世界,我們依然會在歡快的節奏中,將死亡送上山頭,迎來又一輪明晃晃的太陽。

留守兒童與空巢老人

念小學那時,我們鮑坪、楊柳坦和小溪、陰坡四個生產隊就設有小學三個年級,全公社幾乎每個大隊都有一所中學。每天上學和放學這兩個時段,熱鬧的學生簡直就要吵翻天了。我念中學的粟谷壩,夾在雷家包和大埡門中間的小盆地里,只要哪個班級有老師教學生統一朗讀課文,在關家埡巖洞門口都能聽到回音。每隔一段時間聽到學校下課的鐘聲,隨即,就像鴉鵲窩里搗了一棒子炸開了。學校的沸騰宛如生命的脈動,已然成為那個地方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正趕上收獲的季節,或者家境并不特別差,無疑就有一種活在世外桃源的滿足感。

恍惚間,這情景便成為永遠的過去完成時。如果你一直生活在此間,從沸騰的狀態中不知不覺地慢慢冷卻下來,那種反差自然不會很明顯。像我這樣常年在外省生活卻又是名義上的當地人,且懷揣了一種叫鄉愁的東西,隔個三五年甚至更長時間才回來探一次親的游子,那就有點酸酸的辣辣的澀澀的五味雜陳了。

而此時此刻的我,就正坐在粟谷壩鄰村一個叫栗子坪的學校走廊邊。我對面的老師當年教過我哥,還有和我一起同行的喜成。老師名叫裴德富,今年五十九歲,馬上就到了退休年齡。這個時候已是傍晚六點鐘的樣子,裴老師正端著個較為精致的瓷碗在吃晚飯。走廊里有十多個穿得花花綠綠的孩子,其中一個孩子邊吃邊走,一不留神摔了一跤,就將碗里的米飯給弄潑了。裴老師說,再去舀,下次小心點就是。那些吃完夜飯的孩子們飯碗一甩,就跑到球場上各自玩去了。有的在追逐,有的在玩耍,還有個孩子在玩籃球。球的氣顯然不足,難以拍起來,但這并不影響孩子的熱情。我很自然就想到自己小時的情景。不過,這個時辰,我們不在回家的路上,就一定回到了家里??纯茨窍蛲淼奶焐?,忽然就有種說不出的憂傷,蚯蚓一般從我背脊上蔓延開來。

孩子們星期一到星期五是不回家的,準確點說是有家難回。他們父母都在外面打工,一年到頭難得回來一次。雖說山里也基本修通了村與村之間的公路,每個家庭到主干道的小路卻因常年少人行走,已被茅草和荊棘藤條擠兌得人都無法落腳。老人們大多上了年紀,還得種地養豬,等兒子媳婦兒回來也好帶點煙熏臘肉去那邊幫補一下。顯而易見這些孩子們的父母在外打著一份最普通的工,若是稍稍有點能力,哪會將孩子扔在老家?這不,這個叫栗子坪村的小學(其實也就只設幼兒園和一年級)總共才十來個孩子。當年放星期假我們都會去栗子坪婆婆家玩,原本可抄近路卻常常繞道學校門口,無非也就是想湊個熱鬧?,F在人到中年漸趨安靜的我,卻也難以忍受這過分的冷清和沉寂。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這些孩子每個學期只需交納不到一千塊的費用,就包括了吃住等開支。原以為政府會有相應的補貼,在得到準確答復后的我,心里著實有些心疼。裴老師的后人也在外打工,老婆一個人賦閑在家,實在沒什么事可做,便來到學校當了孩子婆,一則給老公做個伴,二則也不至于將日子過得太清閑。操勞一輩子,老了也無法完全閑得下來。類似于此種情形的在山區非常普遍,退耕還林的政策使得許多農民不再那么辛苦了。事實上若要四手不持地養老,一來不自在,二來實在無法完全閑下來。至于錢,不再顯得像當年那么迫切。有吃有穿,略有點結余也算是對自己多少有個交代。

裴老師的教學任務就是教為數不多的幾個學生,上到二年級便全去了粟谷壩小學寄宿,同樣是周五才能回家一次。類似這種情形的,在景陽鎮幾乎每個村都存在。全鎮原來鼎盛時期有五所中學,現在全部合并成一所中學。遠者如青龍河村的學生,到鎮上的清江中學至少有四十公里,若是以前走路,都得好幾個小時。欣喜的是好幾年前小鎮到該村的水泥路全面貫通,且有了客運車輛通行,再也不用背著一個星期的糧食和小菜,爬那峭壁一般的鴉鵲山了。

我們要探的是堂哥強成的兩個娃兒。小的在栗子坪學校幼兒園寄宿,稍大點的在幾公里開外的粟谷壩小學寄宿。聽孩子爺爺講,不知什么原因這幾天讀三年級的那個大孫女一直不肯上學,爺爺早上送去,中午就自個兒逃學回來了。老爺子好說歹說了一籮筐,孩子就是不肯去,揚起來的棍子在空中停頓了好幾秒鐘,還是沒能落下去。于是,打電話給孩子爸爸強成,路隔幾千里,遠水哪里救得了近火?

像這樣的例子,我幺幺算是另一類典型。幺幺三個孩子都在外面打散工,幾乎每年元宵一過完就出門,年前又回家。如若受到老板生意的影響,這節奏便被打亂。出門像趕場,回來像取火種。從前那種安靜的生活消失了,他們根本就沒有要找尋回來的意思?;蛟S,這就是他們一直想要的生活。幾年前在老屋坎下開山放炮整平了屋場,將一幢一明兩暗的石墻屋立了起來。再過一年半載,又籌齊了裝修錢,白花花的墻壁格外耀眼。電視電話摩托車以及太陽能甚至冰箱都擁有了,最近又在謀劃著買小車。這在二十年前哪里敢想象?

我幺幺每餐飯都要暈二兩苞谷酒的,鮑坪好過的人家都是這個范本,來人來客一落座,先來一茶杯這樣的冷開水,就算是最好的親熱和問候了。農閑時,幺幺還和人斗點小地主,當然要帶點水。不帶水,現在農村里沒人跟你玩了。那日子相比二十年前簡直就是徹底翻了個身??墒?,幺幺一樣有他的煩心事,言語上沒表現出來。我敢肯定他一定藏了起來,有些疼是不能輕易用言語表達出來的,只能悶在自己肚子里發霉直至爛掉。

幺幺膝下有兩個兒子一個姑娘,小兒子在鄰村做了上門女婿,摩托車十來分鐘的路程。姑娘在武漢打工,就在那邊找了男家。原本嫁到城市是一件高興還來不及的事,哪知沒過幾年就鬧離婚,打了脫離。便將剛斷奶的娃兒帶回娘家交給幺幺和么嬸服侍,自己又跑出去打工。幺幺家儼然就是個小幼兒園,幺嬸成了全職保姆。每天清早就得送最小的孫子去好幾里山路開外的粟谷壩幼兒園,下午再去接回來。每周五得去粟谷壩接另外兩個大點的孫子回來,周日下午再送回學校。表面看來,做爺爺奶奶的呵護孫子孫女,是件幸??鞓返氖虑?,實際上相當煩瑣,特別是幾個娃兒不聽話的時候,比自己當年上娃娃灘那陣還鬧心。好的是有一點,這些年不再擔心吃的問題,少卻了一大坨心病。

類似幺幺家這種境況,我知道的親戚就有好幾家。他們有一個極為驚人相似的特征:但凡在外面找了夫婿的姑娘,大多沒過幾年便打了脫離,倒是夫家都是跟前塊頭的則極少出現這種情況。我所在的這座沿海城市也存在著同樣的情況。文化背景往往在婚姻中扮演著蒙面殺手的角色,且毫無刀光劍影,差異一旦被放大到一定程度,便自動出現粉碎性破裂。就像放在老家的孩子們少有父愛母愛一樣,她們在寂寞而又艱辛的打工歲月里,非常容易接受那份突如其來且目的性極強的愛走進婚姻殿堂,而又非常容易支離破碎,很難經得起那些生活中無處不在的波折和考驗。這又有點像打工本身,毫無根基,四處游蕩,安全系數極低。一對毫無安全感的夫妻,他們婚姻的幸福指數極低完全正常,離婚率超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這讓我想起早些年異?;馃岬目鐕橐?,兩者間共同存在的本質問題,想必就是文化背景了。

我們這一代人雖說小時候在物質上極度匱乏,精神上至少不會空洞。我們不僅缺吃少穿,而且沒有計算機、手機、電視等現代化的信息工具,但我們掃過地灰,吃過雞屎,玩過泥巴,干過許多飛得上天的所謂的壞事。我們至少長期生活在父母身邊,無論我們高興了失望了餓了冷了熱了甚至身上長了虱子生了瘡,我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喊“媽”喊“爸爸”??扇缃駤屧谀睦??爸爸又在哪里?爸媽在天遙地遠的他鄉,爸媽在永不停息的流水線上,爸媽在烈日暴曬的工地里,爸媽在來回顛簸的長途車上。爸媽距離孩子最近也在電話那端,可聲音又是那么真切而陌生啊。

我身邊有位朋友,他外出打工近二十年卻很少回家,雖然疏于管教的兒子最后還是考上了重點大學,可回憶起當年回老家兒子喊他爺爺“家里來了客人”的時候,依然非常痛心淚流滿面。后悔之后呢?依然還是選擇繼續在外打工。相對于父愛和母愛,眼下更為重要的是掙錢,讓孩子們首先成長起來,給他們的將來一個相對較好的環境。這便是60后70后家長普遍的心態和最真實的愿景。殊不知,我們這代打工人最悲哀的事情,就是莫過于將自己的下一代培養成了富二代。

十幾年前我們還在為一個職位許多人爭搶而犯愁,如今卻是許多廠家為找不到工人而犯愁、犯難。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中國尚且難以招到工人,那還有一兩百個國家和地區情何以堪啊。最近,我聽說許多當初輸出勞動力最為富裕的省份,也擠進來打起了勞動力爭奪戰。一方面,這說明我們國家的發展漸趨平衡,中西部地區正在崛起,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我們政府對于勞動力的安置還缺乏相關的對策。

類似于鄂西這樣的地方原本就談不上什么競爭力,而面對老弱病殘的現實,一些地方為了爭奪勞動力,甚至打出了這樣的口號:“出門打工妻離子散,回家打工一家團圓”。說老實話,當我看到這些血淋淋的標語時,我的心在隱隱作痛。

相對于留守兒童問題,我們在對待空巢老人的問題上同樣顯得捉襟見肘。我表弟喜成一家有五姊妹,除了一個嫁出去和一個招了上門女婿的兩姊妹外,還有三個都在外面打工。家里就剩下一個年近八旬的老爸了。喜成曾試圖將父親接到廣東一起生活,無奈老人家過不慣城市生活,只短短半個月時間就硬要回家不肯再出來。雖然這次我們見到的老人家看起來還較為健康,事實上老人家長期患有哮喘,萬一哪天出現什么問題,按我們鄉下所說的送終的人都沒有,何談平時病倒在床連倒杯熱水的人也沒有啊。養兒不是為了防老嗎?其實,這個問題早已不單是勞動力大量輸出地區的一大社會問題,即便在珠三角許多用人的大中城市,空巢老人同樣也是一個非常棘手的社會問題。曾經就有老人死在家中腐爛多時直到臭氣熏到他人才被發現。好在珠三角的養老機制較為健全,此種現象并未蔓延開來。

那么,那些子女不曾外出打工的老人們又是怎樣一種情形?還是以我姑母來作為典型來描述吧。姑母育有五子四女,四個女兒先后出嫁,五個兒子也先后成家立業。按理說姑母應該有一個很好的晚年可以安度,實際上兩個大點的兒子做了上門女婿,中間還有一個中年夭折。能夠承擔養老的就只有兩個兒子了,而這兩個兒子平時在鄉村游走做手藝,按說姑母完全有能力享受晚年的幸福,事實上我的姑母晚年的情景可用“慘淡”一詞來概括。一個育有九個子女的母親,病倒在床上,卻很難得到兒子媳婦兒的一杯熱水,年近八十還在地里刨食。

幾年前我回老家曾見過姑母,那時,她還在撐著拐棍背著背簍到處找豬草,每走幾步就要踹幾口氣歇息一陣。這次回老家去看姑母時,她再次躺在了病床上,聽說獨自一人出去割豬草摔斷了大腿。因為行程緊,我在姑母病床前只坐了十多分鐘,臨走時硬揣給了她幾百塊錢。像我這樣的人,現在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個了,而且僅僅是個精神上的安慰。如果我有足夠的錢,也許再過幾天老家給我的消息就不是姑母撒手人寰的噩耗了。

公路變奏曲

說到公路,我一下就回到了小時候讀書時的情景。公社到鎮上只有一條碗口石和黃泥巴混合鋪成的公路,而公社到各個大隊完全就沒有公路這個概念。最早那條通往官店的公路大約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修建的。八十年代好不容易才修通了到青龍河,以及到栗子坪村、謝家灣村的公路。說是公路,其實就是毛坯公路,錯披了公路名字的皮而已。那些碗口石鋒利如刀口,再鋪撒一些砂石和黃泥,算是為當時的老百姓辦了一件實事——實際上最多也就在冬春兩季運送幾趟化肥而已,主要還是出于轉運公糧的目的。晴天尚好,一到雨天車輪就打滑,常常要找人在車屁股后面幫忙推,一股股黑煙直冒,直熏得推車的人滿臉黑煙,他們看上去很樂意——這柴油味聞起來香香的舒服著哩。

公社到鎮上的公路始建于什么年代我不太清楚,反正自我讀小學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就有了。那時常有手扶拖拉機在公路上跑運輸,拉一些諸如化肥種子農藥等農用物資,也有東方紅拖拉機,偶爾還有大汽車,許多人都說那是140的,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清楚140究竟代表著什么意思。有一種拖拉機叫25的,我也沒弄明白,是不是表示載重2.5噸。每種東西都有其自身的密碼,無論有生命的還是無生命的,就像我們自身,有時候直到生命結束時都無法破譯出來。如果一旦破譯出來,我們便能輕松進入其內核,獲得我們需要的各種數據。但處于物質尋覓過程中的我們,對于生活往往只能無奈地消極對抗。

其實,從粟谷壩到清江小鎮的距離一直都是恒定的,就是因為我們難以或者懶得破譯其中的密碼,一直都在這條路上做一些表面文章。每當它經受雨季帶來泥流的沖擊后,鄉親們便帶上鋤頭等農具就地取材,挖一些黃泥拋撒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石子大者宛如秤砣,小者可用在學校課余活動時玩抓石子的游戲。盡管這條路一直斷斷續續在修修補補,總是少有一截能讓那些車舒服的地方。雨天打滑,少車行走。晴天便加倍熱鬧起來,一旦有車路過必是灰塵四起,猶如千軍萬馬馳騁而過后揚起的塵煙。特別是粟谷壩那段少見的平路,每逢少雨的秋冬兩季,公路邊的紅苕藤或是青菜葉子上面總會落滿一層厚厚的泥塵。

轉眼間就撤社并區了。那些肝膽俱全的小單位全合并到小鎮,僅僅留下部分駐點機構,往日的喧鬧戛然而止,粟谷壩就變成一具空殼,任由日曬雨淋寒來暑往的銷蝕。而通往小鎮的公路從此就少有人維修了。雨季一過,路邊的水溝全被山洪沖壞,整個路段不是這里低洼就是那里凸起,猙獰的碗口石,露出青面獠牙,讓人擔心這載重車怎么能過。偶有拖拉機打上面走過,便跳起怪異的舞蹈。司機每分每秒都得盯緊路況,不斷或左或右打著方向盤,極力避開那些頑固的石頭和溝壑。車上仍有三、五減輕行走之苦的鄉親,或左或右搖擺不止,及至抵達粟谷壩,整個身子幾乎抖散架,還得一個勁感謝好心的司機。后來全縣大力發展白肋煙種植,一到冬季終于能看到稀奇的140了。大汽車在粟谷壩人看來的確是個稀奇東西,好多老人一輩子都沒見到過。有個笑話是這樣講的,說有個婆娘到粟谷壩供銷社買鹽,即將要從小路插入公路時,山洼里來了輛大汽車,見前面有人,直鳴喇叭:“逼—逼—”婆娘第一次見到如此龐然大物橫沖而來,嚇得連忙往巖石縫里躲避。不曾想,這怪物又鳴了一次喇叭:“逼—逼—”婆娘忽然想起自己穿著襤褸漏洞百出,忙用雙手遮住下體:“格雜種的還看得到?”

這個笑話笑過一次后,我再也無法輕松起來。土家人就這樣作踐自己。他們往往這樣給自己支梯下樓:“我是小溪口的,我是不怕丑的!我是粟谷壩的,我是丑不怕的!”不怕丑,丑不怕,并不是說粟谷壩人就不向往新生活。其實,我的鄉親們非??释篮蒙?,可現實實在看不到一絲希望,于是他們便退而求其次,打理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吃飽穿暖此生算是足以。

當灰暗穿越時光隧道來到二十一世紀之初,那條承載著粟谷壩人通往幸福和光明的毛坯公路,居然蛻變成了水泥路面??此贫潭桃荒陼r間,翹首的歲月屈指一算便是三十多年的光陰啊。我心智漸趨成熟的高中時代,曾在這條路上往復丈量過多次,每走一次就增加一次疼痛,以至最終淤積成滯留于身體里無處不在的痛。偶有的幾次從沿?;剜l,更是每回一次就愈加失望一次,那淤積多年的疼痛便再次被誘發,漸漸擴散。就在我徹底灰心之際,故土總算將我在瀕臨垂危的邊沿拽了回來。我對故土那份偏執的掛念,幾乎是一夜間再度泛濫,最終的結果,便直接兌換成我手中那張昂貴得近于離譜,卻又承載太多負重的車票。不僅如此,我還力邀身邊的作家、詩人來小鎮觀光旅游,講課教學,甚至鼓動文學藝術界的領導組織批量的文學藝術家前來采風寫生,感受這個封閉了幾千年且有著神秘巫文化背景的清江流域盛景。當然,我在極力推銷故土的同時,實際上也成就了我的散文集《鮑坪》,讓更多人認識故土鮑坪的同時,也讓他們看到了一個游子的赤誠之心。

讓我更興奮的是,粟谷壩到官店的水泥路面也基本全面貫通。坐在舒適的車內,那些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風景,那些記憶深處的符號全然被一片綠色遮蔽。是山長高了嗎?是水更長了嗎?是故土變老了嗎?我始終在一種隱隱的失落和太息中,難以找到最能體貼自己的答案。

小車在故土每一條格外耀眼的水泥路上飄然滑翔,如同撫摸母親滄桑經年的脈絡,聽得到母親那節奏感強烈的心跳。每當我們的車經過那些劣質路段而被顛簸不堪,總會有一種疙瘩郁結在胸口難以釋懷。聽說是新搗好的路面因為冰凍導致起了一層層夾皮,久而久之就有了坑坑洼洼。從小鎮到縣城的縣道也經過了好幾次不同程度的修繕,仍然不夠理想。沿途好多地方正在鋪設瀝青路面,那些過窄的路段以及拐彎處都拓寬了不少,據說政府這次下了大力氣全面改善,為清江旅游區營造一流的硬件設施。

應該說最近這些年隨著成渝高速公路的貫通,以及萬枝鐵路的運營,一下子就帶動了恩施地區的旅游經濟?;叵肫鹎靶┠昊厝サ哪菐状?,每次不是這條在修就是那條在補。反反復復的補丁,猶如行將愈合的傷口一塊一塊地撕裂開來,復又貼上止痛膏片一般。其實,那些被泥土纏得綿實的父老鄉親,與我們這些常年生活在別人城市的外省人,何嘗不存有相同癥狀的疼痛?這條維系我們之間情感的不二通道,反復地被一種異物阻塞,無論之于哪頭,總覺得過于孱弱而經不起任何折騰。雖然這是一個距離銳化的時代,除了有形的路,還有無形的電波和網絡,我們也許能夠貌似保持著常態上的聯絡,實際上彼此的心從來就沒有像往常那樣貼得更瓷實。傳統的團圓于我們而言,更多時變成了一種奢求和渴望。為了收獲一種更為理想的生活狀態,我們一直奔走輾轉在故土與他鄉的路上。一如我的這些年,當父母先后變為一抔黃土之后,我這才幡然醒悟。我與故土的背道而馳,就只有在來來回回的顛沛中,枉然地找尋著曾經擁有的一切。

望著這些年的巨大變化,我用充分的樂觀確信,眼下這些曾經飽經滄桑的經脈,終有一日會變得順暢無比。不知道那時候身體能否允許我,或許,我所經歷的這些,到那時候早已變成美好的回憶了。

精神與香火

有人說中國當代民族最缺乏的就是信仰,而我說不是缺乏,簡直就是嚴重散失。

改革開放將近四十年,我們的物質生活的確發生了不可想象的變化。作為兩只腳走路的鮑坪,卻在追尋物質生活的過程中,與精神信仰漸行漸遠,最終落下跛腳后遺癥。

許多年前我們的理想簡單得就是吃飽兩餐,剛剛改革開放初期,或者就是擁有一部單車?,F在呢?我們不僅吃飽穿暖,還擁有了小車和房子,可我們并沒有太大的興奮,總覺得心里空蕩,好像遺失了什么而茫然不知所措。究其實質,人們眼里成功的標志,簡單粗暴得只剩下錢權二字,哪里還容得下精神領域的一席之地。

縱觀中國歷史,我們雖有遵從儒釋道的信仰,與佛教、基督教、天主教比較起來,急功近利的成分顯然盤踞在我們的頭腦中。我們祭奠祖先,尚知根源。我們尊敬父母,尚有歸途。我們愛惜后代,尚存將來。在那場曠日持久的運動中,一切被清洗,就連授我們學業的老師都被打成“臭老九”。從此,我們就變得毫無顧忌為所欲為了。從此,我們就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記得1970年代,我們鮑坪一帶香火臺上偶見“天地君親師”牌位,無疑有恍若隔世之感。而見到“某某堂上”那種追根溯源式的牌位,則是1990年代初期在另一小鎮所見。我非常奇怪這家人如此重視自己的淵源,當時倒也未去深究,直至若干年過后我才明白,這是一過去曾在運動中挨過整的人家。那些年,地富反壞右的帽子滿天飛,這家人也因為出身不好被冠以大地主的帽子,一直到1980年代才得以平反。與他人不一樣的是,這家人幾十年來一直保持著一顆虔誠的敬畏之心,很好地將老輩傳承下來的家風延續下去。

而在鮑坪這個我出生的土地上,幾十年過去后的今天,香火臺上的內容依舊毫無變化,一如從前那般單調,只是制作水平更加華麗而已。這讓我十分驚訝,可以想見,有些東西一旦被摧毀,想要重建,何其難也。更何況,我從未聽說過鮑坪這個地方要重塑信仰。他們從來就沒有覺著有這個必要。

我問幺幺整個鮑坪的香火臺供奉情況,他的回答,與我的想象毫無任何意外的驚人一致。在鮑坪人的精神世界里,與整個中國的情況并無二致。出門打工掙錢養家糊口,再將家里的老房子推倒重建,并力圖跟上外面的節奏。原來頗具民族特色的吊腳樓,再也難以覓其芳蹤,大多只能在書本或是影像文件中讀到了。當你的雙目極力逡巡的最后結果,全是白石灰粉飾一新的石墻平房建筑,閃現在叢林中。它們無一例外地在彼此的攀比中,炫耀這些年養兒育女取得的驕人效果。與拼爹的官二代不同的是,他們比拼的是自己的兒女。

房子比拼完畢,緊接著又開始比拼小車。早幾年還是各種型號功能不一的摩托車,近兩年每到年根歲畢則成了小車聚會。什么牌子的車,多大功率,多少錢,可以如數家珍。至于那個僅為擺設裝裝樣子的香火臺,則一如既往地被冷落一旁,只是在過年的那晚煞有介事地敷衍一下早已作古的先人。點兩盞油燈,或兩支蠟燭,燃起一種象征性的光芒而已。

而我在另一個鎮上則見到了欣喜的一幕,猶如山村暗夜里一抹微弱的光亮,讓我對鄉村未來精神的回歸看到了希望的晨曦。

那天,距縣城幾公里的汪家寨正在舉行譚氏宗親大會。來自周邊鎮區和外縣市的譚氏宗親一眾,聚在古色古香的汪家寨度假村,商議續譜事宜。而我這個冠以譚姓的不速之客,被作為特別邀約對象,旁聽了他們的會議。

像我這樣的身份,在鮑坪和鮑坪以外的很多地方,并不在少數。土家人傳統中包容著開放,男主外女主內,在政治地位上幾乎就是完全平等的。婦女當家的也是隨處可見。十年內亂幾乎將所有的傳統禮法洗劫得一干二凈,僅存的無非是那些符號化了的東西。如男方入贅,頭胎隨女方姓,二胎則跟男方姓,曰回宗,僅此而已。比如我,無論是跟隨父親還是跟隨母親,從來都未曾清楚過自己的源頭。如我一般,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將要走向哪里去,稀里糊涂就過完了一生。一個連活都沒活明白的人,在社會上能有多大的擔當,就可想而知了。

在汪家寨,我聽他們講家族的歷史,像聽天書一般云里霧里,最后總算了解了個大概。有一點我卻記得清楚。說前幾年譚氏家族去巴東清太坪祭祖的場面尤為壯觀,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繁華的一次了。據說小鎮清太坪一下子涌進幾百臺私家小車,導致幾個小時的嚴重堵塞。對于土家族非常古老的一個姓氏,這種情況實屬正常。這說明人們的物質生活上到了一個層面,必然會向精神層面傾斜。馬斯洛將人的需求劃分為五個層次,當生理的需要和安全的需要滿足后,緊接著便是愛與歸屬的需要。歸屬從何而來?只有追尋到源頭,順著生命的長河一路梳理下來,我們才能融入這條奔騰不息的河流中,找到自己的歸宿。

不可否認,現在的鄉村已開始萌發出一種尋根問祖的新動向了。只是在這種錢權至上的世俗社會里,估計更多的還是僅僅停留在一種符號上,或者是一種變相的表演而已。要想從根本上扭轉局面,恐怕得經過一個比較漫長的階段。

“國有史,地有志,家則有譜”,原本就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常識,在鮑坪近幾十年的這一頁歷史中,幾乎就是一片空白。即便國有史,地有志,如果沒有家譜這個最基本的元素,就像一滴水之于大海,看起來似乎可有可無,實則至關重要。因為“國有史,則可以以史為鑒。家有譜,且常續不輟,則可以使族人世系不紊。長次輩分有序宗絡承繼相屬分明,族間賢能者之功德業績昭彰不泯,不以世代久遠而忘記?!编l村秩序的重建,無疑是一件迫在眉睫之千秋大業了。

人情似紙張張薄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頗講人情世故的國度。最簡單的是你送我幾個雞蛋,我送你一包掛面,彼此間的感情就在這種禮尚往來中建立起來了。人們并不十分在意你送我的多還是我送你的少,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也。那么,深層次的人情呢?則不屬于本文的范疇,留待以后另文討論吧。

事實上,能做到君子這個級別的還真不多。在我生活過的鮑坪,那里的人們也同國人一樣,過著簡單而稍顯復雜的生活。在交通頗不便利的那個時代,人們的社交圈子大多就是四周鄰里,再遠也遠不過小鎮那條清江。一般情況下,結婚嫁娶老人辦喪,或者小孩打喜大人過壽誕,又或立屋搬家等等,都會接客整酒。人們在一種和諧的氛圍里彼此分享著喜慶和快樂。而一般性的擺酒,并不需要接客,該到的時候客人便根據自家實際情況帶上禮物來了。大都是名副其實的禮物——苞谷酒啊掛面啊黃豆啊。那些身價較高的糧食或者糧食加工品,就是禮尚往來的媒介。人們常掛在嘴邊的“多走動啊”,就是指這些特別日子里的你來我往,走動得一多,疏的也親了。

這里面有一個關于人情的細節。但凡擺酒的人家,都有一個記賬先生。無論你拿來什么,拿來多少,“賬本本”記得清清楚楚,此乃禮尚往來最原始的憑證。你若本次來兩包掛面,下次我便會在此基礎上增加點,不可原封不動地還人情,否則是要被人說閑話的。此間的人情交往里用了一個“還”字,別人拿來了人情,自然是要“還”的,來而不往非禮也。同時又表明這是個人情債,不僅要還,還不得小于或等于原始人情。在此原則下,結果是人情越還越大,如若雙方本不在同一生活水平線上,壓力的天平便倒向一方。當然,這種情況極為少見,所謂門當戶對是也。

少年時曾多次見證過父母為了還人情債而苦惱的情景。欠了別人的其他債尚可往后推,至多給人說多幾句好話而已。唯獨這人情說初一便絕無可能推到初二,有天大的難處也得準時只多不少地奉還。人活兩張臉樹活一層皮,否則哪有顏面茍活于世,就發出諸多感慨。但感慨后還得老老實實該怎么做就怎么做,這就是做人。

大約是十多年前,我舉家將戶口遷到了數千里外的南海之濱,這就意味著,從此,我與那塊土地上的人共人情的機會幾乎沒有多大可能了??墒?,一個遠房親戚過喜會,父親還是為我上了一份不小的人情。我自然理解父親那一輩人那種淳樸的感情——無論自己兒子脫下了鄉下那層皮穿上了什么樣的外衣,始終還是那塊土地的人,還是農民的兒子。我也深知,也只有那塊土地才能最終給予我靈魂上的安妥和皈依。

后來,我母親和父親相繼離開這個世界,我就更少回到那片土地上了。這些年故土發生了一系列變化,鐵路通了,高速公路也通了,物價飛也似的上漲。昔日的鮑坪與外面一下子拉近了距離。他們不僅趕上了外面的新潮流,甚至還有了驚人的原創意識。比如這人情往來,近幾年簡直就是瞎胡鬧。

最近我得到老家的信息是,人情的遽然貶值居然可以讓我用目瞪口呆來形容了。據說某縣已然到了母豬下一窩仔也要宴客整酒,而那些所謂的這喜酒那喜酒,早在其面前相形見絀。冠以各種名頭的整酒風大行其道,愈演愈烈,原本屬于道德范疇的人情世故,最后居然要動用當地政府出面才能收拾局面了,不可謂不悲觀。政府出面干預的結果究竟何如,也只能報以良好愿望的期盼了。

更有甚者,在得知政府的相關政策即將出臺之前,大搞突擊性整酒。原來是因為送出去的太多,若政策一旦出臺,豈不打水漂了?于是,未滿六十的提前整花甲酒;兒子原本考了個什么普通職高,也不怕丟臉整學酒;起房子的基腳剛動工,便提前擺酒,或者先上梁樹擺了酒再來慢慢建;生了小孩的,先整滿月酒,接著又整娃周酒。就像前文提到的,甚至母豬下了仔也大張旗鼓地擺酒。目的只有一個,盡快收回送出去的人情,將損失減少到最低限度。

據說某市擺酒更為離譜,擺酒者一手拿著登記本,挨家挨戶派發請帖,現場收取人情,再返還十五塊錢,作為“喜酒錢”。酒宴都不擺了,何為擺酒?曾幾何時,我們的人情往來是那么單純,人際關系是那么厚道,而現在不僅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禮”了,全異化成一張張赤裸裸的人民幣,且是如此不堪一擊。

其實,圣人們很早就預料到一定會發展到如此的結局,有《增廣賢文》“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的警言為證。只是他們沒有料到,居然會在高科技日新月異的今天,才驗證幾百年前的預言。不得不說,對我們這個時代絕對是一個莫大的譏諷。

我們今天很多人都在大談特談我們的經濟總量達到了多少多少,我們的這啊那啊在世界上又占據了何種位置。但是,我們存在的很多問題,其實完全被一些高大上的東西遮蔽掉了。如果一味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遲早都會為這些看起來太小的事情埋單的。

責任編輯 陳 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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