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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5 01:45亞明
民族文學 2019年1期
關鍵詞:紅霞村寨

亞明

1

我開著車,沿著一條繞山公路一直往山上緩慢爬行。這條山路太窄了,只容一輛汽車穿行,而且幾米就一個急拐彎。雖然鋪了水泥,但誰敢在這樣的繞山公路上開快車呢?我此行的目的地,是翻過此山后位于山窩里的一個村寨,叫鹿鳴村。

這是春節過后的一天,陽光和暖,大地寧靜而安詳。這樣的日子,許多人都忙著擠高速公路回城里去了,但我沒有一點回城的心思。妻子李雯正和我上演著離婚的鬧劇。要不是在兒子的撫養權問題上糾纏不休,我們早就力、了離婚手續了。佛山的那套三房一廳的房子歸帶著兒子的李雯住,我回去算是無家可歸了。也好,我正好趁此機會四處散散心。到鹿鳴村,是來探望徐松的。

我與徐松十多年不見了。二十多年前,我們在佛山一起打拼過,后來他離開了佛山去了深圳,種種因由,我們斷了聯系。但關于他的消息我還是時不時地聽聞,說他當了大老板,在深圳單房子就有好幾套。

徐松回鹿鳴村的消息是同學天鎮在飯桌上告訴我的。天鎮原來也在佛山打拼過,那時他跟我、徐松三人經常聚在一起。徐松去深圳不久,天鎮就回了三江鎮做了,個村主任,后來又考了公務員,如今是三江鎮的副鎮長。

今年春節回家,鬧離婚的我心情抑郁,羞于跟親友們見面,躲在垴坳寨子里我弟弟家小樓二層房間里讀書寫作,手機_直處于關機狀態。我有個習慣,每每心情抑郁時就會沉浸在寫作中去。當一篇小說完成時,我的情緒也發泄得差不多了_誰曾想到,天鎮竟開著他那輛黑色東風日產直闖我家,將我揪了出來。

徐松回來了知道嗎?跟我碰杯時天鎮問。

哦,你怎么沒叫他來聚一聚?我淡然道。

叫了他,沒來。天鎮說。

也是,他現在那么大的老板,你哪能輕易請得動。我嘲弄道。

哪里,他現在租住在鹿鳴村里。天鎮答道。

我嚇了一跳,租住鹿鳴村?他深圳的生意不做了?

鬼知道。他沒說,也不跟我們這些老友來往,神神秘秘的。整天呆在鹿鳴村里除了種種菜養養雞鴨,什么也沒做。

我頗為震驚。在深圳當大老板的徐松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公司破產了?還是?……

不清楚。我去拜訪過他,但他老婆史紅霞好像不很歡迎我們去。誰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么事呢?阿明,以前你跟他關系那么好,你去看看他吧。他那樣子,像是患上什么病了…一

就這樣,我決定到鹿鳴村來看看徐松。鹿鳴村距鎮圩近二十公里,坐落在一個四面環山的山窩子里。寨子的人都移民到鎮圩附近的移民村住了,村寨成了一個沒人居住的空心村。也正因如此,鹿鳴村完全保留了原貌。這是我們壯鄉三江鎮少有的幾座還保存著原貌的壯族村寨。

發現鹿鳴村還保持著老村寨的模樣,是幾年前的事。那年春節,幾個愛好攝影的朋友來我老家玩,我帶他們到處走走。鹿鳴村所在的這個山窩子里有個沒多少人知曉的野溫泉。帶朋友們泡野溫泉時經過鹿鳴村,我們驚喜地發現,鹿鳴村還保持著老村子的原始風貌。

跟我一樣,朋友們都喜歡上這個村寨。它的景致的確不錯,后面有一片高大的楓樹林,秋冬之際,楓葉黃紅,前面是一片梯田,層層疊疊往山溝下延伸。到秋天,稻谷黃時,整個村寨前就像鋪著一塊塊金色的地毯,蔚為壯觀。燦爛至極,映襯著整個村子,就像在童話中一樣。

幾年來,朋友們一隨我回鄉下,都要我帶他們到鹿鳴村。只是最近兩年,因跟李雯的關系緊張,我沒心思帶朋友回來,再也沒到過鹿鳴村了。我的記憶中,鹿鳴村的巷道里長滿了野草,許多老房子已是瓦漏墻塌,只有不到一半的老房子,因主人回來耕種需要臨時居住,還保持著完好的模樣。徐松怎么會選擇這個沒有人影的村寨租住呢?

2

汽車慢悠悠地往山上爬,我猜測著徐松到鹿鳴村居住的各種原因,思緒不知不覺中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時,我在佛山一個叫大瀝的地方教書,比我大幾歲的徐松,在附近的一個音響廠里打工,做倉管。他原本和同在一院校畢業的湖南籍妻子史紅霞在鄉下做民辦教師的,但民辦教師工資實在太低,轉正又無望,便南下打工了。那時候,住得近的老鄉們每個月都會聚在一起吃頓飯,聯絡一下感情。我和徐松住得更近,來往就更勤了。一到周末,徐松跟史紅霞就買上菜到我學校宿舍來做飯吃。他們住的宿舍里不允許私自做飯。

史紅霞和我們印象中的湖南妹子一點也不同。她性格溫婉文靜,長得很秀氣,身上沒有丁點湖南妹子的潑辣、干練。就一個典型的居家女人。

徐松絲毫沒有隱藏他對史紅霞那份情感,常常當著我們面,給她夾菜,剝蝦皮,剔魚骨頭……我們幾個沒結婚的,常常向他們抗議,說他們的恩愛不能秀得這樣露骨。

徐松笑道,你們嫉妒了是不是?誰嫉妒了,趕緊找個妹子回來。

就這樣,我們在一頓又一頓飯中,建立了深厚的情誼。有一個周末,徐松來吃飯時跟我說,他要開店,但店還在裝修中,要借用我的宿舍臨時放—下他的音箱配件。

我的宿舍在是學校教工宿舍樓里,徐松運來音箱配件,肯定會引起其他人注意,我有點猶豫了。徐松道,阿明,這是我第一次出來做生意,你怎么也得幫幫忙。

話說到這份上了,況且我的宿舍大廳里空著也空著,便答應了,只是貨車白天進出教師宿舍樓的小院過于扎眼,我讓他晚上才運東西進出。那天晚上,徐松將貨搬來后我才知道,他是跟他們廠里的一個銷售員,將做音箱的配件買回來后在我的宿舍里偷偷進行組裝,然后再賣出去。

此后,徐松他們白天上班,晚上就來我房間里偷偷組裝音箱,每天都忙到晚上十點多。直到兩個月后,他們才搬走了。

徐松去深圳是開店一年以后的事。他跟那個銷售員的拍檔鬧矛盾,合作不下去了,他便拿了屬于他的那份錢跑到深圳那邊開了個新店。他解釋說,深圳那邊的人有錢,在那里開音響店會更有前途。

徐松臨去深圳那天晚上,請我去吃宵夜。幾瓶啤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他說,阿明啊,你是我在佛山最好的老鄉兼老友,這么久以來,多虧你關照了?,F在離開了,還真舍不得呢。

我開玩笑道,松哥,你這是發財去,我可不能拖你的后腿。

徐松笑道,那是,男兒志在四方,等我發財了'肯定回來看你。

可別忘了,我也一直想出來做生意的。到時可要拉我一把啊。

那肯定,我誰都可以不幫,但你這兄弟,幫定了。

如今每每想起那時的情形,我的內心還充滿著歡欣和柔軟。

3

汽車爬上了山頂,繼而往山下轉,又行走了十來分鐘,我終于來到了山腳下的鹿嗚村。兩年時間沒來,我不知道鹿鳴村變成怎樣了c兩年時間,足夠改變一個人,何況一個村子?當我出現在它面前時它沒令我失望,整個村寨還保存著原來的模樣。

我的心中,這才是我們壯鄉村寨應有的模樣。我那離三江鎮五公里位于山腰上的垴坳山寨,原本也是這模樣的,可最近十多年村寨里建了不少小洋樓,遠遠看去,像豎立著的一個個火柴盒似的。這些用紅磚砌成的火柴盒丑陋無比,跟老房子格格不入,完全失去壯鄉村寨原有的風味。我多次呼吁村寨人不要拆老房子建新樓房,但誰肯聽呢?連我家老屋,也被留守于鄉下的弟弟拆了建起了二層小磚房。弟弟的理由很簡單,若是不建樓房,他怎么娶親?這是很現實的問題,本來留在鄉下的女孩就少。家沒有座水泥樓,誰會嫁過來呢?

如今,每次回垴坳寨子,見它如此不倫不類,我便找不到丁點的歸屬感。

汽車到了鹿鳴村,向右拐上一個斜坡,就來到了村前的地坪。雜草被清理得一干二凈,上面多建了兩個防腐木做成的小亭子,一個亭子里擺著一張飯桌,一個亭子里擺著茶幾。在地坪的西北角,停著一輛白色越野車。地坪四周,種上了花樹:有楊梅、無花果、桂樹、羅漢松、竹子、玫瑰、山菊、指甲花……顯然,是經過主人精心設計的,整個地坪就像一個小花園一樣。在暖陽的照耀下中,這些花花樹樹,安詳如落戶的村民。

村寨最前面那個院落大門緊鎖著,四周也沒有人聲。難道徐松不住前面?我沿著小巷走進村里去。小巷里的雜草也被清除干凈了,只是那些老房子,倒塌的已經倒塌,沒倒塌的,殘垣漏瓦已被補上。我走遍了整個村寨,也沒見到徐松的影子。他去哪兒了?他的汽車還在,地坪上的花草剛淋過不久。我判斷,他應該出去散步或者辦什么事去了。

我便在前面那個端放茶幾的木亭子里坐下。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忽然傳來一陣“汪汪汪”的犬吠聲,一條小黃狗爬上了村前的斜坡,向我躥來。接著,只見徐松和史紅霞牽著手,緩緩地走上斜坡來。

小黃,不許亂吠。史紅霞喝道,見是我,驚訝道,怎么是你,阿明?你怎么找來了?

我怎么就不能來?你們躲回鹿鳴村來,也不告訴我一聲?我站起來,笑著分別跟史紅霞和徐松握了手。我發覺,跟我握手的徐松并沒有我預想的親密。他明顯地縮了一下手,嘴巴微微動了一下,支吾了一聲,你來了。

我打量了一番徐松,他發福了,頭發稀疏了不少,額前的發際線也往頭頂上退。要不是前面的幾綹略帶斑白的頭發遮蓋,額前的那一塊頭皮就像剛被砍伐一光的山坡地。

史紅霞穿著一身白色運動服,還保持著苗條的身段,只不過那耷拉的眼袋,眼角密集的魚尾紋出賣了她的年齡。坐坐坐。她連聲說著,讓我坐下。然后,吩咐徐松回去拿水壺出來泡茶。顯然,史紅霞已不是當初那個居家婦女,如今的她,更像是這一家之主。

剛才我和徐松去爬山,已走了兩公里路,他突然說,寨里來人了。我還尋思著誰來了呢,原來是你。

兩公里外能聽到我的汽車聲?我驚訝了。我這輛廣州本田轎車聲音還算比較安靜的。

他呀,耳朵有特異功能。史紅霞看了看徐松回屋去的身影,笑道。

我們坐定后,史紅霞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又笑道:嗯,不錯,還那么年輕,只是有點瞧悴。

最近寫文章寫得太狠的緣故。我掩飾。

還寫文章?不錯啊。最近一切都好吧?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告訴她我正在鬧離婚?

還行吧。我隱瞞道。

徐松已拿出水壺來了。史紅霞一邊熟練地泡茶,一邊說話,我們,多少年沒見面了?

多少年?大概十二三年了吧。我回答著,又陷入了回憶。

4

徐松去深圳后,我們還常來往,當然,大多數是他回來看我。他的生意做得很成功,很快開了第二個、第三個店。后來,他又轉行賣電腦,賣手機……再后來,開了一個手機配件廠……

我們后來斷了聯系,最直接的原因是我們之間發生了件不愉快的事。

那是我辭職做生意的第三年。因我沒經驗,經營的餐廳支撐了兩年,最終虧得關門大吉。此時有朋友在廣州那邊接城中村的樓房出租,做二房東。我過去考察了_—下,感覺還不錯,便決定接幾棟樓來做,但要投近二十萬。我手中只剩下兩萬多元,四處籌了些錢回來,也還差十多萬。

不是徐松讓你出來做生意么?現在你落難了,你怎么不去找他?妻子李雯對我拋開穩定的教師職業,而出來冒險做生意這事一直耿耿于懷,更是一直對鼓動我出來創業的徐松抱著很大的成見。

是啊,除了徐松,還有誰能借那么多錢?那個下著蒙蒙細雨的春日,我抱著滿腔希望到深圳去找徐松。到了深圳羅湖車站,已是傍晚五點多了。徐松并沒親自來接我,而是派來了他手下小李。他說,公司突然有急事要外出,要我等他回來。小李倒是熱情,招待我住下,請我吃飯,宵夜,唱K,按摩……提供了_一條龍服務。我在深圳呆了一天一夜,徐松沒出現,史紅霞也沒出現。

李雯在電話里生氣道,你這還不明白,他們明明是躲著你嘛。你還賴在深圳干嗎呢?還嫌沒丟盡我的臉?……盡管我覺得李雯的話過于偏頗,但心情受到了影響的我,也對徐松心生不滿。你徐松沒空,史紅霞難道也沒空嗎?你徐松就不能讓史紅霞在我面前露一露面?就因為這份不滿,第三天一早我就返回佛山了。此后,我再也沒主動聯系過徐松。而徐松那邊呢,也因這事沒聯系過我。因為深圳之行的遭遇,我從此在心里有卜個關于徐松的潛意識的疙瘩。我原來的手機因被小偷摸走而換了新手機后,我也—直沒有找回他的手機號。

這么多年來,你怎么就不來找找我們?史紅霞眼睛盯著我看,滿臉嗔怪。

你不也沒找過我嘛?我腦子還停留在那次深圳之行中被他們冷落的場面,沒好氣地說道。

我怎么沒找?可你電話換了,怎么也打不通。史紅霞說著,眼睛有點紅,看來是動了感情。

我看了看徐松,他一直在旁邊憨笑著,并未插話。這完全不像以前的徐松。以前,我們一旦聚餐,他絕對是飯桌上的主角,大口喝酒,大聲說話,豪氣而爽快。而且,他腦子里裝著一大堆各種段子,一個段子一個段子地往飯桌上拋,逗得大家不是笑噴,就是趴在桌面上起不來。有他在,我們的聚會就充滿了笑聲和歡樂。因而那時的老鄉聚會,誰都可以缺,惟獨不可缺少的是他徐松。

但現在呢?他安靜而拘束地坐于一旁,基本不插話。好像是被史紅霞控制了一般,陌生得很。

松哥,你這是怎么啦?別光聽我們說話,你也說說話呀。以前,你可是我們老鄉中的大主角呢。我對徐松說。

你松哥現在修心養性了。史紅霞說著,不斷地向我眨眼。

我即刻領會了史紅霞眼中的暗示,打住了話題。天鎮猜徐松患了什么病,如今看來是真的了。而且,他這樣子應該病得不輕。他到底得了什么???我滿心好奇,卻不敢當面問史紅霞。

在鹿鳴村呆了不到一個小時,我就回來了。當然,是史紅霞下的“逐客令”,她擔心我在徐松跟前呆久了,會影響他的情緒。

回到家里,我的腦子還呼呼地在徐松身上轉,猜測他的病癥。他是得了抑郁癥?出車禍撞傻了?還是……

一個曾經從打工仔打拼成生意場上鬧騰得風生水起的人物,如今竟變成這個樣子,這不由得不讓人感概萬千。

5

是的,我辭職出來做生意,完全因當初徐松的鼓動。那年秋天,我到深圳某校去觀摩學習,傍晚抽空去見徐松。那天晚上,徐松開著一輛黑色寶馬載著我在深南大道上飛奔著,瀟灑得很。

我問他的車子多少錢。

你猜猜?徐松反問。

那時的我是學校的教導主任,腦子里除了怎么教書,怎么帶領教師們搞教研,然后抽空寫點登于報上的文章,對什么車呀樓呀一竅不通。我慚愧地搖了搖頭。

得這個數。徐松舉起五個手指。

五十多萬。我驚呼一聲。

徐松淡然地點點頭,仿佛五十多萬在他眼里根本不值得如此大驚小怪。那時,我領著的是五千多塊錢一個月的薪水。五十萬哪,我得存多少年的錢?作為曾經一起在佛山打拼過的人,我的內心—下子失去了平衡。

那個晚上,徐松帶我去看了他買下來的價值近五百多萬的住房,他那占地五畝多的新工廠。我的內心徹底被打動。我南下珠三角,一直以來的夢想是自己能成為一個大老板,但如今呢,卻依然蝸居在一所小學校里。

最后,徐松帶我到海邊一酒吧喝酒。酒到半酣,他說,阿明啊,你比我有才華,能寫能說,要是出來做生意,早就超過我啦……

問題是我沒一點經驗……我雖已心動,但嘴巴上仍支吾著。

經驗。經驗就是個屁!關鍵是你有沒有膽量。生意場上一直有句話,“撐飽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只要你夠膽,什么經驗就是個屁。也許喝了酒,徐松爆出的,全是牛哄哄的話。

從深圳回來后,我輾轉反側了一個多月,便辭職了。但此后,徐松眼中才華超過他的我在商場上并不如意,婚姻也弄得一塌糊涂。也許,這是他想不到的吧。

6

三天后,我再次跟史紅霞見面了。那天我去三江鎮的某網吧發一篇稿子給一雜志社的朋友。發完稿子后,我踱步到市場里買菜,剛到市場,便看見史紅霞從市場里匆忙出來。那身白晃晃的運動服,讓她在稀疏的人群里很顯眼。

世界真???她說,眼角露著笑紋。

三江鎮那么丁點的地方,能不小嗎。我也笑了。

那是。她說,又問,你干嗎來?

我說了情況。她抱歉地看著我,我應該抽空到垴坳寨子拜訪你的??赡闼筛缛缃襁@樣子,我是寸步難離??!

松哥到底怎么啦?我看他完全變了個人。我趁機問。

她的身子明顯地晃了一晃,眼睛也閃爍了起來。她說,這事一言難盡,現在不方便跟你說,我出來一個小時了,得回去了。再不回去,你松哥會找我的。說著,她上了那輛白色越野車,發動車子開走了。

看著史紅霞駕駛著汽車奔馳而去,我心里那個謎團更是云里霧里了。史紅霞離去后,我無事可做,便給天鎮一個電話,打算到他辦公室坐坐。天鎮剛好在辦公室里。上了天鎮的辦公室喝了兩口茶后,我便跟他講述了我去見徐松的情形。

難怪他這樣,原來他真的出了狀況。唉,做那么大的生意,可惜啊。天鎮感嘆道。

是有點可惜。我附和著,末了又說道,不過,現在看樣子他的情況穩定了許多。鹿鳴村真是好地方,這樣的好環境,對他的病幫助很大。

嗯,只是……他們可能很快要離開鹿鳴村了口天鎮支吾著說道。

我嚇了一跳,不是吧?他們住得好好的,為什么離開?

鹿鳴村附近不是有個溫泉嗎?縣政府早已規劃開發那溫泉了。如今已有投資商看中它,要開發旅游了……

哦!我陷入了沉默。那個溫泉一旦開發,成了旅游旺地,徐松還能呆在鹿鳴村嗎?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唉,這是政府的項目,沒辦法的事。天鎮看出了我的擔憂,又嘆了口氣。

從天鎮的辦公室出來,我猶豫該不該打電話給史紅霞告知她天鎮透露的消息。但最終,我沒有撥通史紅霞的手機。畢竟,溫泉項目還沒真正動工。畢竟,對于徐松來說,多一天平靜的生活,是無比重要的。

7

幾天后,回到了廣州,住在一個叫京和的城中村這邊。這里有我承租的幾幢出租房,—直以來,都是交由我侄子志強打理的。佛山的家已無法回去了,我讓志強空出一間房子,便搬了進去。

這次下來,是李雯一再催促的結果。她要我盡陜回來處理離婚的相關事宜。

我跟李雯鬧到這個地步,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辭職出來做生意。當初辭職時,我惹怒了李雯,她跟我打了足足三個月的冷戰。李雯想過的是四平八穩的的日子。結婚前,她還是來自外地的一個民辦教師,而我呢,早已轉正,而且是學校學科帶頭人。她看上我,正是我的身份。結婚不久,我當上了學校教導主任。在我的斡旋下,她也順利地轉正了。兩人都是公辦教師,收入不錯,加上我還能寫文章掙點稿費,日子雖過得平平淡淡,無驚無險。但李雯卻顯得無比滿足。后來我不顧她的一再反對,執意要辭職,她自然反對得很是厲害。我辭職時,李雯撂下了一句頗具預見性的話:你就一教師,一個文化人,面子薄,心腸軟,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你辭職做生意,等著虧死吧……

我出來做生意近十年,做過陜餐店,開過飯店,接過城中村的出租屋轉租,還做過賓館……但除了出租屋做下來外,其他基本應了李雯的預言。

這天早上,我趕到佛山再次跟李雯談判,但她依然死咬著房子歸她,兒子也歸她。

李雯一直把這房子看得比她的命還重。兩年前,我想跟朋友在廣州重開飯店,身上錢不夠,偷偷拿著房產證去搞抵押貸款,結果被李雯發現了。李雯鬧得很厲害。她爬上了我們那棟樓的頂樓上,一只腳跨在水泥護欄上,跟我說,你要是不把房子贖回來,我就從樓上跳下去。李雯這舉動嚇壞了我。我不得不退出了飯店的投資。所以,這樓她不可能放手的。同意跟她離婚的那一刻,我就不打算要這房子了。

但我一直堅持的是,房子已經歸你李雯了'兒子就該歸我的。李雯的態度很無理而且很強哽:房子是她的,兒子也是她的,缺一不可。

兒子已經五年級了,他懂得選擇,你問問兒子,愿不愿意跟你?要是他愿意跟你,我就不跟你掙了。李雯說這話時,雙眼直直地盯著我,滿臉嘲諷的意味。這話噎得我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是我的死穴。這么多年來,除了生意上的應酬,我還要常常躲起來寫作。就是有空閑時間,也被各種各樣的文學活動占用了。每個月能抽出一天兩天來陪陪兒子,就算是奢侈的事了。因而,兒子一直跟在李雯身邊,他的教育,他的吃喝拉撒全都由李雯負責。因而,兒子跟她親得很,根本不可能選擇我。

而我呢,明明知道這場兒子的爭奪戰中自己是完全處于下風,但心里還是不平衡。離婚是李雯鬧的,房子讓給你了,還跟我爭兒子了,明顯是過分了嘛。我便咬住這點不放。

不是我硬要爭。我要這房子,以后還不是給兒子?我爭兒子,還不是為了給他更好的教育。這些你給得了他嗎?

李雯這話不知說了多少遍,我當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一想到兒子從今往后與自己分開了,我心里這個坎怎么也過不去。

要么就不離婚,要么就把兒子給我。我死撐著,就是不松口。

李雯冷冷地盯著我說,你這樣硬拖著,有意思嗎?你這樣不但害了我,還害了兒子的。

到底是誰害了兒子。你不鬧離婚,會這樣嗎?我被李雯的話徹底激怒了,話咆哮而出,一摔門,回廣州了。

8

史紅霞競打電話給我,說她回深圳處理點事,順道經過廣州,想跟我見個面。

哦,松哥呢?他不需要照顧?聽她說她現在廣州,我很驚訝。

我女兒上來看他,代我照顧幾天。

原來是這樣。跟李雯吵了_一架后,我又沉入自己編織的小說隋節中去了。我本想拒絕史紅霞的,可徐松留給我的那個謎團像蜘蛛絲一樣纏繞著我。

我和史紅霞相約在廣州的一個湘菜館里吃飯。廣州的初春,天氣已有步人初夏的跡象。史紅霞只穿了一件白色套裙——可以看出,她對白色很是偏愛。

我們面對面坐著。她看了我一眼,未說話,眼睛已經發紅了。

你肯定好奇我們為什么住在鹿鳴村這個偏僻的地方?她說。

我點點頭,為她叫了杯椰汁。

這完全是因為你松哥……她苦笑。

松哥出了什么狀況?

他耳朵出了問題。

耳朵出了問題?

是的。不知怎么的,最近幾年他的耳朵變得特別靈敏,稍微有一丁點的響動,都能驚動他。

哦,競有這樣的事。難怪那天去鹿鳴村看你們時,你說松哥兩公里外就聽到我的汽車聲。我說。

嗯,他的耳朵就是這樣靈敏。正因為這樣,對他的睡眠造成了嚴重的困擾。每天夜里,只要鄰居一走動,他就能聽見,咳嗽一聲,他也感覺如雷鳴一般。他根本無法入睡。史紅霞說著,看了看我,苦笑著向我舉舉手中的杯子。

怎么會這樣?我問道。

這跟他的生意有關。這幾年他的生意很不順,兩個分公司都關門大吉了。一個是因為手下背叛,一個呢,是經營不善。因為此事,這幾年他變得很不信任人了。他的一個股東曾跟我說,他曾幾次偷放錄音筆,錄股東們和手下的談話。有股東氣不過,抽資走人了……

我想不到,徐松因為生意上的不順,竟變成了這樣的人。其實,這幾年在生意場上,我何嘗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比如,我跟人_起投資的一個賓館,因為沒親自打理,合伙人每月報上來的賬都處于虧損狀況。后來,我偷偷調查了一下租房率,根本不可能虧,是合伙人搞的鬼。又比如,我和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承接一棟樓房的建筑工程。結果呢,他不但沒分賺到的錢,還拖欠了工人的工資,跑到國外去了……經歷諸多的挫折,我不得不承認,我身上文人氣太重,不太適合做生意。幸好,我懂得用寫作化解經商路上帶來的壓力,否則,我也會像徐松那樣不堪重壓……

他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三年前的一場股東會議后,他最終被解了職,被清理出了管理層。這么一鬧,他的病情更嚴重了。他呆在家里,耳朵卻時時注意著屋外。他總是跟我說,鄰居某某,說了些什么;樓上某某,在做什么……開始,我以為他出現了幻聽,但看了許多醫生,都說他的病癥很奇怪,不像幻聽?;寐犑悄X子出了問題,沒有聲音認為有聲音。他情況是,能聽到極微弱的聲音,耳朵就像狗耳朵一樣靈敏。史紅霞沒管我思緒的變化,依然喋喋不休地敘說著。

你說松哥有一對狗一樣靈敏的狗耳朵?我好奇了。

說了許多人都不信,但這是事實。史紅霞搖晃著飲料杯,瞥了一眼我,又說,他耳朵的靈敏,若只是影響了一下他的睡眠,那倒不是壞事。問題是,因為他的睡眠不好,嚴重影響了他的情緒,他逐漸有了狂躁癥。他一聽到誰家發出的聲音,便發怒,咒罵對方。久而久之,他竟發展到沖去敲門,罵對方。有一次,我被警察叫到派出所去,去了才知道,你松哥提著刀子將對方的鐵門砍壞了。因為你松哥鬧得厲害,左鄰右舍都給他鬧得報過不知多少次警。警察來了,也拿他沒辦法。最后,居委會和警察一起出面,讓我要么就送他去精神病院,要么就離開這小區。他是我老公,我怎么能送精神病院呢?我只好帶著他搬家了。

這可苦了你了。我安慰道。

嗯,這是沒辦法的事……此后我們搬到郊區一個僻靜一點的地方去住。問題是,只要附近有人住著,有喧鬧聲、車輛往來聲,他依然會被這些聲音吵醒,依然整夜整夜失眠。我們只好又搬家……兩年時間里,我們不知搬了多少次家,但每一次都沒住上兩個月,就因為他跟周圍人的沖突不得不又搬走。我們從城市,搬到郊外,又搬到一個偏僻的小鎮,可他還是鬧。實在沒辦法,我們只好到了鹿鳴村。這個地方沒人住,再沒人來吵他,他才變得安靜了下來。

史紅霞說著,向我舉舉杯子,抿了一口。她的語氣平和而淡定,看不出一點的憂傷,好像是,這幾年她已歷練成一個處事不驚的人。

山里也有鳥獸的叫聲,泉水流淌聲,他怎么?……我又問。

就那么奇怪。山里的聲音再多再響,對他幾乎都沒影響。他原來整個人狂躁而憔悴,但在山里住了半年后,整個人都平靜了下來。

哦,這就好。我長吁了一口氣。

唉,他變成這樣。我也只能陪他住在山里了。他現在對我很依賴,根本不讓我離開太久。這次要不是我女兒上去看他,我怎么能回深圳呢?

那你們打算在山里常住了?

要是他的病沒好轉,也只能如此。史紅霞應著,看我一眼,又嫣然笑道,其實這何嘗不是好事。當年他在外面做生意,我在家里帶孩子,天天盼著他回來。但他實在忙,難得回來?,F在有了這個病,我們倒是天天在一起了。如今,我也已習慣了在大山里,種種菜,養養雞,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多好……要不是有事要處理,我才不回深圳呢。

史紅霞笑得坦然真實,我相信她這話是真的。但我無言了。她還不知道,鹿鳴村很快就要變成一個旅游區。徐松將很快面對城市一樣的熱鬧場面。到那時,他還能像如今這般嗎?

9

我最終跟李雯離了婚。如她所愿,房子和兒子都歸了她。

我跟李雯為此事糾纏了兩年多時間,早已身心疲憊。徐松的遭遇提醒了我,再這么糾纏下去,我將越陷越深,甚至徹底被這場鬧劇吞沒。何況,我心里清楚得很,我爭兒子其實是在跟李雯慪氣。我根本無法給兒子一份美好的生活,怎么能強求他跟我生活在一起?

離婚后,我便決定進行一部謀劃已久的長篇小說的創作。因而,我躲在出租房里,開始了我的工作。為了順利完成我的創作計劃,我將我的手機關停了什么事,均通過志強跟我聯系。

我選擇躲在這個城中村來完成我的長篇小說創作,是因為我寫的是一群外地人在這個城市里的生存狀況。在這個城中村里居住,一方面便于我靠近所寫的這群人的呼吸及靈魂。另一方面,也方便于處理出租房里的事——有事要我親自出馬,我可以隨叫隨到。

寫部長篇小說,是我多年的心愿。之前的時間里一直忙于生計,想給自己的家庭帶來更好的生活。但結果呢,事與愿違,我將自己的家庭倒騰得一團糟,乃至最終破碎了。而我自己熱愛的文學事業,也一無所成。如今家庭散了,我成了孤家寡人。我不能丟了家庭,文學上也兩手空,便決定躲起來創作這個長篇……

一年后的一天,我正呆在房間里沉浸于自己的小說隋境中,房間的鐵門突然被咣當咣當敲響,動作極為粗魯。我以為是志強,打開門剛要發火,見是天鎮笑嘻嘻的大圓臉。

你這家伙,這一年干什么去了?竟然跟我玩失蹤了。一進門,天鎮便向我發炮。

我把寫長篇小說的事告訴了他。

丟,都什么年代了,還寫什么小說?寫小說能掙錢嗎?天鎮罵罵咧咧的,滿嘴都是鄉下小鎮領導的做派。

寫小說雖然不能掙錢,但能讓我找到一種替代,讓我避免陷入生活中一個又一個暗洞中去。但我意識到,跟天鎮說這些話簡直是對牛彈琴,便打哈哈道,我無能啊,生意老虧,只能躲起來寫小說了。

你這家伙,怎么說你好。你就要錯過大好機會了知道嗎?鹿鳴村溫泉項目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設中。因此項目的帶動,很多人已回來搞農宿了。你呀,偏偏在此時選擇失蹤……天鎮依然咋呼著。

哦,鹿鳴村溫泉已經開建了。我想著,給天鎮到了杯茶水,腦子里閃過居于鹿鳴村里的徐松和史紅霞的身影。

徐松他們呢?還在鹿鳴村?……

在在在……天鎮忙不迭地說道。我“哦”卜聲,又問,徐松的耳朵不是有問題嗎?他那“狗耳”好了?

好個屁。天鎮罵了一句,說他正因為徐松的“狗耳”而到廣州來搬我這個救兵來了。原來,到鹿鳴村溫泉建的公路其中一段必須經過鹿鳴村旁。而鹿鳴村旁這些地早被徐松租下了?,F在,他和史紅霞鬧死鬧活地,阻礙此道路從鹿嗚村經過,說這會吵著他們。三江鎮政府愿補償三十多萬給他們,叫他們搬。但史紅霞不要三十萬,還放話就是給一千萬他們也不會搬。徐松折騰了那么久,她好不容易找到鹿鳴村這個讓他安靜了下來的地方。讓他們搬,誰敢擔保徐松不再次折騰起來呢?

唉,這個溫泉項目偏偏歸我負責,我要是解決不了這事,就會……這不,我實在沒辦法了,想到你跟他們一家關系最好,就找你來啦。天鎮滿臉無奈地傾訴。

史紅霞的擔心不無道理,徐松這個“狗耳”折騰起來誰不怕?你們完全可以幫他們找個更好的村子啊。我說。

怎么沒找?天鎮說,可在我們老家,還有哪個村子像鹿鳴村的原貌保存得這么好?我帶著史紅霞看了好多其他的村寨,她都看不中。

我說,實在不行,你們也可改道的啊。

改道,說得輕巧。那是最近的路,要是改道,得多花多少錢?何況,這是縣里規劃好的路線,我們鎮里沒權改。天鎮苦惱道。

我說,哪還有什么辦法嗎?

所以,我才來請你回去,勸勸徐松和史紅霞,說不定他們會聽你的呢?

聽我,我笑出聲來。我把我隱瞞多年從未跟人說過的那次去深圳跟徐松借錢的經歷,一一跟天鎮盤了出來。

聽完我的敘說,天鎮嘆了口氣,說:“沒想到,你和徐松之間竟會發生這樣的事?!?h3>10

天鎮第二天就回去了。我當然沒有隨他回去。這事件中,除非我有本事將徐松的“狗耳”治好了,否則我回去也是白搭。至于回鄉下搞民宿的事,因為我身上沒什么積蓄,也就沒什么興趣了。天鎮了解了我的苦衷,也就不勉強我了。

就這樣,我又呆在出租屋里寫了一年小說。完成了這部小說的最后一個字時,我走出自己的房間,整個人已是精疲力盡。我意識到自己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而休養的最好地方,自然是鄉下。

回鄉下去,得預先給天鎮一個電話。因為,我還惦記著天鎮負責的溫泉公路在鹿鳴村受阻的事。于是,我撥響了天鎮的手機。

哦,我的大作家,你終于出關了?天鎮那邊的聲音很大,像在喊話一般,鄉鎮小領導那種派頭依然十足。

你還沒被撤職啊。我故作驚詫地問。

撤職,誰那么大的膽量撤我的職?天鎮那邊嘎嘎地笑。很顯然,徐松和史紅霞的事,已完美地解決了。我好奇是徐松和史紅霞搬走了,還是溫泉公路改道了。

都不是。是徐松的“狗耳”變正常了。天鎮在那邊說。

徐松的“狗耳”正常了?我大吃一驚。

是的,原因說你也不信。接著,天鎮說出了這事情的大概:在三江鎮政府跟徐松的談判正陷入僵局的時候,縣里的相關領導便親自出馬找徐松來了??h領導一進鹿鳴村,就被這個古村深深吸引了,當即拍板要開發鹿鳴村,將其建成美麗鄉村,并承諾將這項目交由徐松和史紅霞夫婦來開發經營,政府撥上千萬的扶持金做支持。

這么一來,徐松的“狗耳”竟奇跡般變正常了?,F在,他整天屁顛屁顛地,在鹿鳴村里上躥下跳地監督工程進度呢。天鎮說。

天鎮的話說得我徹底蒙住了。徐松的“狗耳”果真就這么輕易的好啦?還是徐松的耳朵根本沒成為“狗耳”,這事完全是史紅霞杜撰的?

責任編輯 石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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