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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蘇木奇

2019-01-25 01:45阿依努爾·吐馬爾別克
民族文學 2019年1期
關鍵詞:老祖母蘇木哈薩克

阿依努爾·吐馬爾別克

當我從聚會的族人那些熟悉又模糊的面孔中,仔仔細細地打量小爺爺的時候,我才第一次認真審視父親家族的血脈。

祖父早已經在2004年那個寂靜的夏日離去。我依稀記得,父親那一日趕著祖父圈里的幾只羊去遠處放牧。幾只老羊低垂著的頭,也讓人莫名地氣短起來。那是家在牧區的伯父提前送來的“犧牲”,預備著在祖父的葬禮上宰殺待客。

那一年,父親兄弟幾個都抱怨著日子過得很緊,不肯提早拿出錢來籌備那場可以預知的葬禮。圈里的這幾只羊,是我們僅有的籌備。

祖父病重的時候,父親和我都放了暑假,跟著做醫生的母親一起搬到祖父家里,為著方便照料祖父。對于那個夏天最深的印象,就只剩下父親不再發亮的舊皮鞋和那幾只靜默地等待著犧牲的老羊。偶爾,父親在圈外點燃一根煙,長久地不言語。

那一日,父親又在午后去牧羊,只有年輕的叔叔陪床。八家戶的土地總是那么干涸,剛剛灑下的清水被地面吸收得干干凈凈,如同那些扎進祖父身體里的針劑,收效甚微。我在屋外的葡萄架子下跳方格,跳著跳著,屋里就傳來驚慌的哭聲……

我已經忘記那幾日的慌亂和疲憊。我穿著拖鞋給客人倒了一次又一次清潔雙手的清水,再由同宗的親人招呼他們入席……等葬禮結束了,我緩過神來,發現腳底已經沾滿污泥。

兩天以后,家里與祖父同庚的幾位長輩傳來消息——我們可以進行最后的告別了。我跟著叔伯們,依照次序跟遺體告別。

我學著姑姑的樣子,在祖父的額頭輕輕地撫過,祖父的額頭冰涼,有點像石頭的質感。祖父生病時已經枯瘦如柴,一米八的身高蜷縮成嬰兒一樣無助的姿態,父親常常兩臂一張,就把祖父從病榻上抱起來。

祖父如同石頭般冰涼的額頭,連帶著他飽經滄桑的清瘦的臉,讓我覺得極度不真實。我還想再回過頭去,再撫摸一次祖父的額頭,卻因為害怕打擾祖父而猶豫著作罷。我后來知道,在我們和祖父最后一次作別之后,祖父的同庚、親家等幾位有著重要身份的人就要清洗祖父的遺體,用白布包裹,等待著送往墓地安葬。

祖父早就吃盡了苦,臨終前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他早已干瘦的身軀,經過那樣鄭重的清潔,不知道有沒有得到安寧。

祖父被埋在了八家戶的哈薩克墳地。他算是高壽,早些年,他的數位親兄弟早已經陸陸續續地住進了哈薩克墳。

哈薩克墳緊挨著公路。我三四歲的時候,和祖母坐車經過,她早就告訴我,經過墓地要為亡人禱告,要鄭重地祈求亡人的安寧。從那天起,我沒有一次敷衍過墓地的禱告。只是那時候,我不曾想過,有一日祖父也要在這里長眠。祖父走后三年,祖母也睡在了這里。

我常常疑心,祖父的胡子枯白枯白的,就是因為生活在八家戶這片枯白、無望的土地上。

我工作以后,開始做一點整理哈薩克老人口述的工作。在一個雪后的冬日,我和父親終于又沿著八家戶凋敝的村莊一路開車,去一位與祖父同宗的爺爺家里采訪。

八家戶牧業一隊的牧民早已通過政府的抗震安居工程,蓋上了一模一樣的新房子,稍不留神房子就錯過去了。我們一邊開車,一邊順著一排房子數著號碼,數到47號,就是我這位爺爺的屋子。

那天雪很厚,天剛亮沒多久。牧業上的老人總是起得很早,天還不亮就要點亮家里的火苗。這一星火苗里,是帶著某種儀式感的,不早早點亮,仿佛就錯過了什么。我們透過鐵門探頭去看,屋子門口沒有腳印,屋頂也沒有炊煙,顯然老人并不在家。我們望著圈里哞哞的兩頭牛,只好敗興而歸。

第二天,我又天不亮就出門訪客。和前一天一樣,除了圈里的兩頭牛,迎接我的只有牧業隊冬日里冷冽的帶著點牲口味兒的空氣。牧業隊的老人早就領上了養老金,過著富裕、安逸的生活。這位爺爺的獨子在城里當醫生,幾個女兒都出嫁了。他和老伴兒全是為了這幾只牛羊,守在牧業隊不肯走。

“可惜你爺爺沒有趕上好日子,辛辛苦苦一輩子,日子好過了,他已經變成了一杯黃土?!蔽液透赣H在屋前的蘆葦叢邊聊天。冬日里霧氣朦朧,秋日倒伏的蘆葦在冬曰的積雪里也顯出一點蒼涼。父親的香煙一明一滅,我很少見到父親這樣剖白心跡。

父親那個年代的人把所有的柔情都給了兒女,對父母、兄弟卻甚是粗糲。想來這都是因為父母貧苦,做子女的也如同浮萍在人世沉浮,哪里能有那么多溫柔的情意。我心頭一酸,想起祖父病重,為了照料那幾只待宰的羊,父親還要每天在戈壁放牧。

正在踟躕,屋后面的鄰居出來了。他告訴我們,冬天正是婚禮忙碌的時候,因為婚禮上要有德高望重的長輩為新人做禱告,爺爺早就被接到隔壁的鎮子去參加婚禮了。

我很失望,想著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老人,多聊聊父親家族的那些故事;又覺得很有趣,誰能想到牧業隊里的空巢老人有著這么豐富、忙碌的晚年生活呢?

帶著一點對祖父隱約的念想,我和父親離開了牧業隊。父親偶然說了兩句心事,大概也不大習慣,一路上不再說話。

過了幾天,在一個婚禮上,我終于見到了老人。順著老人的故事,我理清了父親的家族來時的路——那是一條沿著古老牧道走來的艱辛的路。

我隱約知道祖父婚娶很晚,和祖母差著一些年歲,一直到了二十七歲上,才娶了年僅十五歲的祖母。那時候,祖母家里突逢變故,祖母的父親驟然離世,只留下寡母和一個年幼的弟弟。族里的長輩就決定把祖母嫁給祖父,讓他們孤兒寡母把祖父一家作為依靠。

那是1951年,祖母幾乎是個孩子。她穿著母親親手縫制的嫁衣,頭頂是哈薩克女孩最驕傲的頭飾——一簇貓頭鷹的羽毛。祖父的胞弟都還年幼,祖母跟著小叔子們在呼蘇木奇的牧場上玩耍。她新失了父親,又還是個孩子,婆家的人都不肯責備她的稚氣。只有公公每日放牧歸來,在氈房附近彎腰撿起隨處掉落的羽毛,交給妻子。羽毛是那么光潔,一如少女天真嬌憨的臉龐。妻子接過來,再將羽毛一一別在兒媳婦的帽檐上。

祖父有一個在草原上出了名的美麗賢淑的母親,叫吉別克——絲綢之意。這位閨名叫做“絲綢”的老祖母像珍視自己的少女時代一樣為兒媳婦的青春保駕護航。我猜想那是祖母最后的少女時光,在呼蘇木奇牧場上閃著最后的光。

這段故事里祖父出現得很少。但我知道,就在這一年,精河縣建立了八家戶牛場,專門養牛。精河縣的地方志上寫著這是一個縣級單位,直接歸畜牧廳管轄。那個年代轟轟烈烈的決策總是很常見,一不小心就改變了人的一生。

我的這位小爺爺告訴我,八家戶牛場的建立是因為國家要抗美援朝,新疆打算養一批牛來支援朝鮮前線。從伊犁拉來的幾千頭牛在八家戶安了家。祖父一家還有這位小爺爺一家都從呼蘇木奇牧場上搬到了八家戶,成了牛場的成員,幫國家放牛,一個月能有三十塊錢工資。

在八家戶,祖父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年輕力壯也是最為荒唐的歲月。祖父打馬一去常常就是十幾天。偶爾回了八家戶,不肯立刻回家去,又將馬兒拴在別人的家門口,再去尋歡作樂一番。歡聲笑語從別人家里傳出來,祖母這邊卻只有凄風苦雨、孤兒寡母。

我年幼的時候,住在祖父母家里。祖父早已失明,只有一點光感,又年邁,祖母因為小了一些歲數,倒還硬朗。祖母常常像祥林嫂一樣講一個故事:那一年,你祖父打馬一去就是十幾天,我在家里苦苦支撐著。到了鄰居家賽馬取樂的日子,鄰里都去了。我遠遠地望去,你祖父的棗紅馬也拴在馬樁上,我知道他早已回到八家戶,卻貪戀那一點歡樂不肯回家。而我,腳上的舊靴子早就穿破了,你祖父哪兒知道家里缺什么。又過了一段時間,小叔子去伊犁探親,為我帶回來一雙新靴子……

因為哈薩克人避夫家名諱的禮儀,祖母一生都沒有直呼過小叔子的名字。他們幼年時就在呼蘇木奇牧場上一起玩耍,后來舉家搬遷時,又一同搬到了八家戶,小叔子心疼這位嫂嫂。而祖父,卻把柔情給了祖母之外的每一個親人。

“你就算了吧,老太婆。當著孩子的面,你說些什么?男人能有什么腦子,哈薩克人能有好日子,靠的都是女人的智慧?!弊娓缚偸羌鼻械卮驍嘧婺傅脑?,又小小地辯白一下。這里邊當然有哈薩克男人到老了也不肯放下的一點俏皮——一點點甜言蜜語就把多日的怨言輕輕地撥過去。

祖母年幼喪父,嫁給祖父,生育了十個兒女,一生都在辛苦操勞,年老后,一生的苦楚都涌上心頭,自然像祥林嫂似的。

不過哈薩克男人那種孩子氣,我卻是知道的——只要有良駒和美酒,他們就能像草原花騎那樣,一個阿吾勒接一個阿吾勒地逛下去。在家里辛苦操持的,往往是瘦小、堅韌的女人。哈薩克男人總是貪玩荒唐,但到了某些時刻卻不忘贊美女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姿態放低。就是這一點詼諧、機智,讓哈薩克男人有那么點可愛。

我們這個部落的名字——柯宰,正是數百年前率領部落抗擊外敵的先祖柯宰母親的閨名。以女人的名字作為部落的名字,在哈薩克的部落體系中也是極為少見的。然而,草原上的女人身上,總有著說不完的傳奇。我們家族里,那位美麗賢淑的吉別克——絲綢老祖母,也占據著重要的位置。

我很小的時候,祖父就跟我說起吉別克老祖母的故事:

吉別克母親在冬日的雪災里凍傷了雙手,兩只手的手指全部凍爛,待到痊愈,只剩了手掌和半根拇指。

吉別克母親是一位有名的織女,她用手掌和殘存的拇指夾住針,一針一線地縫制花氈和衣物,我們家的氈房總是最光鮮最好看的。

吉別克母親最是勤勞。她在牧場上日夜忙碌,趕制奶制品,硝羊皮制衣,匍匐在地面上烤馕。

吉別克母親持家有道,牧場上來來往往的客人都知道只要去了吉別克家里,就絕不會餓了肚子……

吉別克老祖母早已作古,埋葬在呼蘇木奇牧場那處清凈、悠遠的所在。祖父已經到了胡子花白的年紀,可說起吉別克老祖母,他仿佛還是那個在呼蘇木奇策馬的荒唐少年,打馬一去數月,再回來,母親美麗的身影還在氈房前守候著。

在祖父的故事里,父親這個角色是消失不見的,只有吉別克母親,是生命里永不磨滅的記憶。

我年幼,故事聽一半就睡著了,對吉別克老祖母的傳說只剩下了一星半點的記憶。一個哈薩克的女孩子,無論如何叛逆,如何接受了新世界的洗禮,生命的底色里還是會留下一點草原女人的留痕。我常常想象吉別克老祖母用殘損的手在氈房里不停地勞作,想象那微低著頭頸,用虔誠的姿態縫制斑斕花氈的女人……

待到我和小爺爺聊起,終于知道絲綢老祖母的雙手為什么會在冬日里凍殘。

那是1946年的冬天,祖父是年僅二十歲的少年,祖父的弟弟剛剛出生,尚在襁褓之中。國民黨的軍隊來了,一路西進。在呼蘇木奇上空,飛機轟鳴而過,炸彈扔下來,一圈一圈的牛羊就無助地死去。

無助的不只是牛羊,還有那些平凡的牧人,他們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就遭遇了滅頂之災。整個牧場的牧人都在族里長輩的帶領下,翻越呼蘇木奇,向伊犁逃去。

那一年冬天很冷,吉別克老祖母身上只有單衣,她把尚在搖籃中的兒子架在自己的馬鞍前,一手護著搖籃,一手牽引著馬,也一路逃去。經過五夜的奔逃,飛機終于停止了轟炸。

他們在森林里短暫地躲避,待回過神來,吉別克老祖母的雙手和我那尚在襁褓的小爺爺的一只手都嚴重凍傷了。森林里缺醫少藥,到處都是尸體,根本無法醫治。族人們只有把氈毯蓋在身上遮體避寒。吉別克老祖母雙手凍傷,漸漸地只剩了手掌和殘缺的拇指,小爺爺的一只手也自此殘缺了。

我猜想雙手殘缺的吉別克老祖母,在祖父兄弟心中無疑是生命里最完美的女人了。她把搖籃橫架在馬匹上,護著幼子在飛機轟炸下奔逃的樣子,總是一次次浮現在我眼前。

轟炸結束之后,祖父一家投靠到伊犁的富人家里,牧馬牧羊,聊以度日。過了兩年多,才回到呼蘇木奇牧場。

在呼蘇木奇牧場,整圈的牛羊,早已經被炸死。祖父在一個富裕的維吾爾人家里放牧,逐漸積攢了自己的牛羊,才重新支起了屬于自己的那頂氈房,有了自己的家。

在人世間飄零已經不易,更何況生逢亂世,又貧苦無依,自聽說了這段故事,我的心里總是泛著苦澀。祖父母從未曾提起過這段往事,我只當他們年輕時一個是荒唐少年,一個是年幼無憂的少女。

呼蘇木奇是見證了我們這個家族血淚和歡笑的地方。祖父舉家搬遷八家戶農場之后,呼蘇木奇牧場就沒有了我們的至親。呼蘇木奇這個名字,伴隨著舊故事,卻常常出現在家人的口中。

夏日里我和妹妹總是去呼蘇木奇消夏,待個一兩天。跟夏牧場比起來,呼蘇木奇牧場實在是纖弱、稀疏的,全然沒有大牧場那種氣派。

“呼蘇木奇牧場根本不是什么水草豐茂的大牧場,哪里值得那么留戀?”我問小爺爺。

“呼蘇木奇是窮人的牧場。它有漫山遍野的野獸,窮人家都打獵,打來了獵物給孩子吃。它有干凈的水源和俯拾皆是的木柴,把孩子們派出去,一會兒就帶回了整桶的水、干燥的柴火。還有你的祖母,她才十五歲,臉如滿月,帽頂的羽毛總是一閃一閃的。呼蘇木奇的好處啊,只有我們那個年代的人才懂?!毙敔數幕卮鹋c我想象中并不一樣。

我把呼蘇木奇的角角落落轉遍,試圖找出一些遺跡。祖父當年的腳步自然不會留下痕跡,只有那些年代久遠的人物和故事,帶著一點往日的余溫。祖父、吉別克老祖母和那些家族里令人著迷、心酸的故事,都是塵世的沙粒啊。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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