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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棟屋

2019-02-13 01:25周齊林
廣州文藝 2019年1期
關鍵詞:獨棟禿頭村里人

1

一汪水引發一小片草地的新綠,一小片草地讓一頭牛不再饑腸轆轆,牛在清晨的石路上排下糞便,被早起的村里人拾進糞簍子,扔進稻田里,秋收時分,土地又重新結出一粒粒飽滿的稻谷。每個村莊都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有一種神秘的氣息彌漫在一花一草一樹一葉間,滲透到人的骨子里。夜的帷幕落下,暗夜里有一條無形的黑色繩索,把一盞盞搖曳的燈火緊緊地串聯在一起。

村里兩百多戶人家,獨棟屋只占了一戶。獨棟屋的位置十分特殊,一條蛇形的馬路把它與整個村莊隔開,它孤島般矗立在一望無際的稻田中央,顯得偏僻而孤獨。

獨棟屋只有獨獨的一棟舊式的大瓦房,外加一個菜園和五棵聳入云端的梧桐樹。村里的其他屋子都密集地聚集在一起,人氣很旺。禿頭叔就住在獨棟屋,卻一點也不孤單,地里的一株株稻谷和悅耳的蛙鳴聲陪伴著他度過每個夜晚。

禿頭叔的女兒玲玲是我的小學同桌。農忙時節,玲玲總會翹著嘴對我說,今年我家又打了很多稻谷呢。

村里人在田地里種西瓜、水稻、長豆角、豌豆和油菜,在田埂上栽下疏密有致的毛豆苗,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它們,像呵護自己的孩子。他們幾十年如一日在地里討生活,把一輩子的時間都耗在了屬于他們的那幾畝地里,渾身上下都彌漫著泥土的氣息,最后又化為塵土埋葬在土地深處。

舊時,在鄉村,一個人的性格決定著一塊土地的收成,地的收成決定著一個家庭的溫飽。一畝稻田看起來只是泥巴和水的混合,其實它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氣,懶惰的人順從著稻田的脾氣,像摸著石頭過河,聰明勤懇的人擅于改變一畝地的脾氣。

玲玲她父親頭有點禿,村里人都叫他禿頭。禿頭叔是一個擅于改變土地脾氣的人,每一畝地到了禿頭叔手中立刻變得乖巧起來。玲玲家每年收成的多與寡與禿頭叔的勤耕細種緊密相連著。村里靠沙場的幾畝地,土壤里夾雜了許多細沙子,地里的泥巴又少又硬,貧瘠不堪。這幾畝地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這幾畝地村里人左右推脫,像踢皮球般踢來踢去,正無人敢要時,禿頭叔一聲不吭地接了過來。世間萬物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稻田不是沙子該待的地方。這幾畝地仿佛身患腎結石的危重病人,體內的石頭阻擋了氣血的流通和營養的吸收,豐盈的軀體開始變得瘦弱不堪,它在暗夜里發出痛苦的呻吟聲。禿頭叔像一個技藝精湛的中醫,他來到地里望聞問切一番,捏準了土地微弱的脈搏。他花了一周的時間耐心地把地里的沙子和石頭清理得干干凈凈。冬天村里的魚塘干魚時,他又挑著擔子,把魚塘里的稀泥一擔擔地挑到那幾畝難以馴服的地里。地里的土壤得到改善后,晨曦微露時,禿頭叔又挑著一擔擔糞往地里趕,幾個回合下來,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衫,細密的汗珠爬滿他的額頭。這幾畝地就這樣被救活了。因病而性情暴戾的它們,就這樣被禿頭叔馴服了,它們被制得服服帖帖,在禿頭叔面前俯首稱臣,給禿頭叔結出一串串顆粒飽滿的稻穗。秋收時,在村里人的陣陣驚訝聲里,禿頭叔內心喜悅不已。這幾畝地不僅給了禿頭叔絕好的收成,還給他長臉不少。

禿頭叔不敢怠慢,亦不敢得意,依舊日日待孩子般伺候著手中的那幾畝地。

2

禿頭叔最喜歡在田地里轉悠。薄暮降臨時分,禿頭叔雙手插在褲兜里,走在田埂上,仔細觀察著田地里的稻谷。一陣風襲來,風的巨手撫摸著每一棵幼苗,讓它們集體笑彎了腰。一圈逛下來,看著稻田里生機勃勃的樣子,禿頭叔的眉角頓時舒展了許多。

禿頭叔不僅看守自家的地,他也觀察村里其他人家的地。別人的地里雜草瘋長、稻谷被疾病腐蝕或者長勢喜人,次日挑著擔子穿過村莊時,他總會上門給村里人報憂或報喜。如此一來,村里人把禿頭叔當作榜樣。誰家的男人懶了,這家的女人就會把禿頭叔搬出來說理:你看看人家禿頭,這么勤快,你還不如別人一半,你還是不是一個男人?

獨棟屋因了禿頭叔和村里那一畝畝田地的存在,變得喧囂熱鬧。

獨棟屋是村里人生命里一個重要的落腳點。春耕時分村里人需要挑糞、犁田、拔秧、蒔田;酷暑時節,村里人在烈日的曝曬下割稻、打稻谷、插秧。種地的每個程序都無法忽略無法逾越。一圈下來汗水濕透了衣衫,模糊了人的雙眼。這時要是能找個陰涼的地方休憩一番,再喝上一口清涼的井水或吃上一塊冰凍的西瓜,那該多好?烈日下,年幼的我正這樣幻想著時,父親忽然叫了我一聲。走,林林,去獨棟屋歇一下。父親忽然扔掉手中的鐮刀,朝我吆喝道。

獨棟屋門前有一口老井,老井開鑿得很深,井水多年來一直清澈甘甜,到了夏天,井底部的水更是清涼無比。我急匆匆趕到獨棟屋,從井底汲取到一桶新鮮的井水,一大杯水咕嚕嚕下肚,那股涼意瞬時流遍全身,一陣涼風從院落外襲來,我禁不住渾身顫栗起來。喝完水,父親帶著我在幾米之遙的五棵大梧桐樹下坐下,梧桐樹枝繁葉茂,濃蔭遮蔽,一陣風吹來,樹葉嘩嘩作響。

酷暑時分,禿頭叔細心地在梧桐樹下擺放幾張長凳子,凳子上還放了幾把塑料扇子,供村里人用。禿頭叔不僅是種地能手,西瓜也種得好。禿頭叔是聰明的,他把西瓜種在門前的那塊地里,安全又離井水邊近??崾顣r節,禿頭叔從那綠油油的瓜地里摘下三兩個大西瓜,回到家后把西瓜放在竹籃子里,再用繩子把西瓜沉入門前的那口深井里。幾個小時后,烈日下在地里干了大半天農活的村里人順手牽著繩子把西瓜撈上來,西瓜涼絲絲的,瓜皮上冒著層層涼意。禿頭叔雖聰明,但絕不是見錢眼開貪圖小便宜的人,農忙時節他地里的瓜,不僅比集上賣的瓜要便宜幾分,還免費提供冰凍服務,古井就像一個天然的冰箱般,讓每個沉到井底的西瓜都彌漫著絲絲涼意,咬一嘴入口,那股涼意沁人心脾。

禿頭叔憨厚老實,是村里的能人,但也有他的難以啟齒的地方。禿頭叔勤耕細種的活兒在村里人的議論下迅速演變成另外一種味道。村里人什么玩笑都敢開,就是不敢在禿頭叔面前提禿頭嬸一連生了三個女娃,偏偏就沒生到帶把的崽的事。在村里人眼里,禿頭叔能治好手中的每畝地,卻獨獨左右不了禿頭嬸這塊地。

那天吃完瓜,村里的米崽不知深淺地開起了禿頭叔的玩笑。米崽忽然意味深長地說道,禿子,你把外面的田犁得這么好,自家的那塊地犁了這么多年犁不出個名堂來。米崽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整日游手好閑。禿頭叔臉緊繃著,雙頰通紅。米崽一下子就點到了禿頭叔的要害穴位。米崽啃完西瓜,正轉身欲走時,禿頭叔閃電般忽然一腿踢過去,米崽重重地摔倒在地里。孫子,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禿頭叔氣呼呼地說。米崽一下子沒了脾氣,不敢還手,禿頭叔生得虎背熊腰,沒人敢惹,村里每逢誰家有老人過世,總會邀請禿頭叔去抬棺木,沉沉的棺木抬到陡峭的山坡上,是一件十分耗力的活。

3

烈日高懸,連續多日的高溫天氣讓地里旱得直冒煙,大地的肌膚裂開一道道口子。干渴的大地像貧血的病人,露出一張異常蒼白的臉。水變成了一滴滴血。一滴水引發整個村子的共振。這天,村里賣豆腐的木頭叔守到深夜終于把自家的兩畝多的地給放滿了水,他拿著手電筒繞著田埂轉了一圈下來,看見水濕潤了干渴的田地,暗夜里人仿佛聽見一株株稻谷喝水時發出的細微的咕嚕聲。次日一覺睡到午后,木頭叔再次趕到田間地頭時,地里昨晚放滿的水不知所終,稻田在一整個上午的暴曬下又變得干涸起來。木頭叔一時心亂如麻,他不停地圍著自己的稻田轉,終于,在田中間被雜草覆蓋的地方摸到一個大缺口,水正從這個洞里流進了米崽家的田地里。米崽這個狗日的,太缺德了,竟然干出這種事!木頭叔憤怒不已。這件事當時傳遍了整個村子,村里人聽了都哭笑不得,紛紛替木頭叔叫冤。

禿頭叔沒有與村里人爭著去放水灌田,他每天黃昏從稻田轉一圈下來,目睹著稻田的土壤由濕潤變得干涸。他掐算著日子,企求著雨水的來臨。這天,禿頭叔圍著自家的那幾畝地轉了一圈又一圈下來,感到了焦急。地里裂開了一道道細長的口子,之前枯萎的一小片稻苗此刻已蔓延成了一大片。禿頭叔挑著一擔木水桶沿著長滿毛豆的田埂走到水溝的最上游,這里是一片寬闊的水域。禿頭叔采取了最笨拙的灌溉方式,薄暮下,他挑著一擔滿滿的水,一步一搖地,把水倒進自家的田地里??粗查g濡濕了腳下的田地,禿頭叔似乎踏實了些。

禿頭叔的舉動立刻激怒了正在放水的茂爺,茂爺年逾七旬,是村里出了名的篾匠,性子烈,為人霸道。禿子,你怎么能干出這種事,下面這么多人家在等著放水。年幼的我看著茂爺一下子拽住了禿頭叔的水桶。我又不是偷水,這點水也不影響你放水啊。禿頭叔據理力爭。茂爺的田就在禿頭叔挑水的地方,他怕挑出的一桶水影響了水入田的速度。兩人爭吵起來,吵到最后,茂爺忽然一腳踹翻了禿頭叔的水桶,罵道,就你這德性,活該斷子絕孫!茂爺的這句話直噎得禿頭叔說不出半句話來,他蹲在開闊的稻田邊,默默抽起了旱煙,稀薄的月光拉長了他瘦削的身影。

沒幾天,一場大雨劈頭蓋臉地下了起來。雨水澆灌著大地,整個大地復又變得生機勃勃。雨停的那天黃昏,茂爺提著一擔新做好的籮筐登門給禿頭叔道歉。禿頭叔一直沉默著。見禿頭叔不吭聲,茂爺放下擔子,滿臉愧疚地轉身離開了。

大雨過后,禿頭叔來到了山巒之巔的那一片墓碑旁,山風在樹木之間呼嘯著奔跑嗚咽,像是有人在哭泣。這一片墳墓群埋葬著祖宗的遺骨,他的父親、爺爺,還有可以追溯到更久遠年代的親人。在夕陽的掩映下,墓碑呈現出荒涼凝重的色彩。禿頭叔手持那把寒光閃閃的鋤頭,慢慢把齊腰深的雜草剔除干凈,淹沒在雜草叢中的墳墓慢慢恢復成原來的模樣。禿頭叔一一在墓碑上倒上一杯白酒,往泥土深處插上三根香火,而后緩緩跪下,朝墓碑三鞠躬。他久久地跪在地上,像是在給逝去的先人賠罪。夜幕降臨時,禿頭叔緩緩站了起來,臉色沉重,他把鋤凈的雜草點燃,在絲絲火光中,濃煙朝天際飄去。在黃昏最后一抹光線的映照下,禿頭叔緩緩朝山下走去。轉身,身后的那片森林籠罩在黃昏的那抹光亮里。

禿頭叔通過祭奠的方式來向列祖列宗致歉,這些年他心底一直滿懷愧疚。

禿頭叔繼續在屬于他自己的那八畝地上種稻谷、豆角、西瓜、毛豆、豌豆和油菜;他認真地對待每一件農事,勤耕細種著每一塊田地每一株稻谷。他把它們當作了自己的兒子。無聲的稻田給予了他最豐盛的回贈。

4

此刻,當初那片喧囂熱鬧熱火朝天的稻田早已寂靜下來,一些稻田雜草叢生,矗立在稻田中央的獨棟屋也顯得寂寥孤獨。濃綠的青苔爬滿墻壁,沾滿灰塵的青磚黑瓦變成灰黑的色澤,在村里接二連三拔地而起的新洋房里,破敗的獨棟屋像一件新衣上的補丁。門前不遠處那口當初爭相喝水的老井的水面此刻正飄著一層枯枝敗葉,自來水已通到家家戶戶,只剩下年邁的禿頭叔提著水桶在老井邊艱難地打水。

在地里耗上一輩子對于村里人而言已變成一件不齒的事情,村里人紛紛把自己的兒女趕出家門,讓他們去異鄉討生活。整個村莊被一只無形的手掏空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留守在村里。村莊像一個身患重病的老人,脈搏虛弱得難以拿捏。當得知自己的兒女在外工作兩月就抵得上在家種地一年的收成時,村里人頓時咧嘴笑起來。稻田里的事不再是性命攸關的事,它只是單純的一粒稻谷一碗米粉。一粒粒來自故鄉的稻谷在城市的顛沛流離中生根發芽穩穩地扎下根來后,他們孝順地把年邁的父母接到了陌生的城市,村里耕種了幾十年的地就這樣荒廢了下來。

一棟棟光鮮漂亮的樓房遮掩不了村莊的孤寂與荒涼。人在各自欲望的高速公路上競相奔跑著,最后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身影。

村莊的命運不再是一個共同體,它被時光的利刃分解開來。屋子一隅瘋長的雜草呈現出旺盛的生命力,暗夜里,年邁孤獨的禿頭叔在空蕩蕩的屋子里苦苦掙扎著等待黎明的降臨,他已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樣。整個村莊深陷在自生自滅的狀態里,留守在村里的老人危在旦夕,他在疾病里煎熬著。他們自身難保,也無暇他顧。

再次從母親口中得知獨棟屋的消息時,我正懷揣著一份簡歷,在千里之外異鄉的小鎮上奔波著。母親說禿頭叔最小的女兒玲玲改嫁了。初中畢業后,我就與玲玲沒了聯系,大學畢業那年隱約從朋友那里得知玲玲嫁人了,嫁過去不到三年,丈夫被查出肝癌晚期。

禿頭叔的身體已虛弱到難以下地,多年的超負荷勞動加速了他的衰老。他年輕時視如命根的那幾畝地早已轉包給他人。午后站立在門檻前,看著眼前那一大片廢棄的長滿雜草的土地,禿頭叔胸口直感到一陣疼。他捶打著自己虛弱的身軀,幻想著如果時光倒回到十幾年前,他一定會在眼前這片荒廢的土地上種出金黃飽滿的稻谷。重新折回到屋內,在那塊巨大的鏡子前,他清晰地看見瘦骨嶙峋的模樣。他看見了自己的終點。

身處村莊邊緣的獨棟屋深陷在無邊的孤獨里。孤獨像傳染病一般傳遍了整個村莊。每一棟屋子都是孤獨的,獨棟屋這個名字不再隸屬于禿頭叔所住的地方,它變成了整個村莊的隱喻。

2011年秋末,禿頭叔身體急轉直下,他不停地咳,咳出一口血來。在醫院,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充當著死亡宣判者的角色,白紙黑字赫然寫著肺癌早期,禿頭叔拿著化驗單的雙手微微顫抖著。有那么一瞬的工夫,他感到了恐慌,黑壓壓的死亡仿佛天空飛翔的烏鴉般迎面朝他撲來,令他窒息。禿頭叔扶著墻,刻意讓自己鎮定下來,他拿著化驗單重新端坐在彌漫著福爾馬林氣息的走廊上,整個人似乎塌陷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為了籌集做手術的錢,禿頭叔一咬牙悄悄把他這些年種地積攢下來的稻谷都賣了,一粒粒稻谷凝聚著禿頭叔的氣血。他目睹著搬運工人把一包包稻谷扛上貨車。四十包稻谷賣了近兩萬塊錢。禿頭叔還把他養了五六年的那頭水牛給賣了。他不想給幾個女兒增加負擔。望著汽車載著一車廂稻谷疾馳而去,濺起一路的灰塵,禿頭叔仿佛又看見了自己年輕時在稻田里摸爬滾打的日子。那些金黃的稻谷閃著亮光,照亮了他的大半生。此刻,看著一粒粒稻谷隨他而去,他感覺自己的后半生瞬時黯淡下來。哎,谷子不值錢了呀。禿頭叔嘆息著,嗚咽的風回應著他的嘆息。

禿頭叔的三個女兒是他辛勤哺育出來的三粒飽滿金黃的稻谷,大女兒二女兒嫁到外省,小女兒玲玲改嫁在了隔壁的小鎮。她們各自都有各自的家庭,禿頭叔不想麻煩她們太多,家庭的重擔一下子落在了禿頭嬸肩上。禿頭叔在家休息時,禿頭嬸閑不住,就去鎮上給人家做搬運工。

禿頭嬸跟村里另外一個年齡相仿的女人是合得來的搭檔,禿頭嬸住在村頭,女人住在村尾靠近河流的地方,女人臉上長了一些麻子,村里人就都叫她麻子。鎮上的農貿市場有些人家要加蓋一層的樓房,禿頭嬸和麻子就負責做小工的角色。她們兩個人合伙把一車的磚頭卸下來,再用簸箕挑到三樓的平臺上去。這個活是240塊錢接下來的,她們倆平分,一人一百二。她們天剛擦亮就起來了,一直干到中午才完工,磚頭揚起的灰塵彌漫在半空中,浮起來又落下去,沾滿了她們的衣服。拿到工錢,那天正是趕圩,到圩上,已經接近尾聲。她買了十八塊錢的排骨,又買了幾塊錢的白木耳。她準備回去燉湯給禿頭叔吃。

禿頭叔做完手術,整個身子骨顯得異常虛弱,走一步就氣喘吁吁,他躺在床上,偶爾坐起來,靜養著。整個家庭的生命似乎又得到了一個緩沖期,籠罩在禿頭叔頭頂上的死亡陰影此刻暫時藏匿起來。死神開始跟禿頭叔玩起了捉迷藏,它暫時遠離禿頭叔,讓他感到一絲輕微的解脫。

2013年的冬天,寒風呼嘯,整個村莊一片蕭瑟,天空飄著一絲毛毛細雨。那天禿頭嬸正和麻子在小鎮上的一戶人家搬運瓷磚,巨大的瓷磚顯得異常沉重而鋒利。她們倆戴著手套把瓷磚一一搬運上車,而后又一起上車,準備把瓷磚送到買主家去,她們還要負責搬運。禿頭嬸把簸箕裝得滿滿的,她挑著沉重的擔子踩著階梯,往三樓挑去,扁擔把她的肩膀壓出血絲來。

命運的刺客已經亮出了寒光閃閃的刀劍。裝滿瓷磚的汽車行駛到中途,遭遇顛簸,一打滑,忽然翻入一旁的大水溝之中,沉重的瓷磚迅速壓在她們身上,一塊鋒利的瓷磚像一把刀抵在禿頭嬸的脖子上,一道細長的劃割線拉扯開來,頓時血肉模糊,鮮血直流。送到鎮上的醫院時,禿頭嬸早已渾身冰涼,沒了鼻息。她圓瞪著雙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禿頭嬸的死當年像一塊巨石砸入湖泊之中,在整個村莊引起了很大的震顫,人們紛紛為她的死感到惋惜,露出一臉的嘆息和哀傷,也為她苦難的一生感到不平。

送醫途中,麻子緊握著禿頭嬸的手,一臉惶恐地問她,姐,你有什么話需要囑咐的?——讓我三個女兒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家男人。禿頭嬸一字一句地說著,脖子上的血像斷閘了一般,噴涌而出。

禿頭嬸如此慘烈的死換來的只是三十萬的賠償。

禿頭嬸的死讓禿頭叔原本愧疚的心變得更加脆弱,暗夜深處,他覺得自己虧欠妻子的太多。甚至,連她自己的命都搭了進去。如果不是因自己生病導致家里的生活負擔加重,她不會這么拼命去干活。三天三夜,禿頭叔不吃不喝,他斜靠在床上,眼神渙散,臉色蒼白。三個女兒寸步不離地守著他,擔心他再出什么意外。似乎只有疾病和死亡才能讓整個屋子變得熱鬧起來,充滿人氣。只是這種虛空的熱鬧之下,禿頭叔心底藏著的是無盡的傷痛。他記得上一次屋子里坐滿了人已是多年前,幾個女兒出嫁時分,那時屋子里熱熱鬧鬧,彌漫著一股喜慶的氛圍。

一粒塵埃被風吹起來,又緩緩地落下地,匍匐著,陷入命運的深坑里。塵歸塵,土歸土,一切又重新回到預定的軌道之中。

禿頭嬸死后,一時間謠言四起。禿頭嬸慘烈的死打破了村莊的平靜,這個平日里如一潭死水一般的村莊,此刻被一股裹挾著邪氣的躁動籠罩著。人們聚集在一起,低聲議論,竊竊私語著,遇到禿頭嬸的一些親戚走過來,又忽然集體變成了啞巴,待那人一過,又津津有味地議論起來。村里人都認為禿頭嬸和禿頭叔之所以有這樣的人生遭遇,主要是他們屬相相克。男克女。流言加重了禿頭叔的病情,也加速著他的死亡,禿頭叔的病情愈來愈重。然而,正當村里人都等著禿頭叔去世的消息到來時,禿頭叔卻慢慢緩過勁來。村里人再次看見禿頭叔時,他正裹著厚厚的棉衣靠在屋邊的墻壁下曬太陽,暖和的陽光灑落在他身上,他溝壑縱橫滿是皺紋的臉異常安詳,不遠處禿頭叔的被子正晾曬在長桿上,他的孫子在他的跟前兀自玩著玩具,三女兒玲玲則坐在不遠處織毛衣。這是喧囂過后的安寧,一幅溫馨的場景。半個月后,禿頭叔拄著一根拐杖步履蹣跚地行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手里提著一個小袋子,里面裝著他買回來的油條和饅頭。這一幕讓村里人驚詫不已,禿頭叔能從死亡線上掙扎過來,他們倍感意外。

“我不能就這么輕易死啊,不然就太對不住我家翠蘭了?!倍d頭叔的一句話解開了眾人的疑惑。

5

一年后,在陣陣轟隆聲里,獨棟屋被夷為平地,積年的灰塵漂浮在半空中,帶著百年的記憶彌散開來,緩緩地散落在四野。禿頭叔不想把賠償的錢浪費在自己殘缺不堪的身體上。幾天后,禿頭叔力排眾議,拿出賠償的三十萬,外加三個女兒和女婿湊的一部分,在原有的地基上蓋起了三層樓高的小洋房。

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里,房子終于建好了。禿頭叔以這樣一種方式給整個家族沖喜。

禿頭叔住在二樓的房間里,午睡醒來,站在二樓的走廊上,望著眼前這一片熟悉而又陌生的稻田,禿頭叔倍感恍惚,他陷入無邊的虛無之中。

遠遠望去,煥然一新貼滿光滑瓷磚的獨棟屋在夕陽的映射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在刺眼的光芒里,禿頭叔又想起了那一粒粒從打谷機里蹦出來的金黃的稻谷,想起了遠逝的禿頭嬸。

獨棟屋早已不是原先的獨棟屋,村莊每棟孤獨的房子都變成了獨棟屋,它就像一個孤獨的留守老人,矗立在稻田中央,一陣風吹來,映射出它孤單疲憊的身影。

作者簡介:

周齊林,85后,江西永新人,中國作協會員,廣東文學院第五屆簽約作家,有小說散文作品發表于《青年文學》《山花》《清明》《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作品》《廣州文藝》等純文學期刊。曾獲第四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第四屆廣東散文獎等獎項,出版小說集《像鳥兒一樣飛翔》、散文集《被淘空的村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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