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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德論世界文學
——從觀念史的視角來看

2019-03-05 11:52彭建華
關鍵詞:歌德文學民族

彭建華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觀念在歐洲經歷了一個較為漫長的衍變史,希洛澤、維蘭德最早使用了該詞,赫爾德爾在“外國文學”的意義上論述了這個觀念?!笆澜缥膶W”和“外國文學”首先是基于國別文學/民族文學的劃分之上的?!巴鈬膶W”是精心選擇的、與本國不同語言/文化的一個或多個國別文學的統稱。外國文學,往往與民族文學有緊密的關聯。對民族精神的自覺與民族自信程度極大地影響了人們對待外國文學的態度與立場,尤其是如何看待與外國文學的國際(交往)關系史。赫爾德爾《關于近代德國文學的片段》(Johann Gottfried Herder.überdieneueredeutscheLiteratur.Fragmente, 1767)從各國文學(特別是德國文學)同外國文學的關系中意識到、確立了民族文學觀念。

一、希洛澤與維蘭德的“世界文學”觀念

15世紀末,哥倫布、麥哲倫開啟的大航海時代為歐洲文學展現了新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的全球圖景,尤其是東方文學和文明激勵了整個歐洲社會。世界文學并不是世界主義的文學。F.斯特瑞奇《歌德與世界文學》(GoetheunddieWeltliteratur,1946)首次全面考察了歌德對這個文學觀念的論述,深入論述了歌德對“世界文學”的貢獻[1]。沃爾夫岡·夏莫尼認為,1773年A.L.希洛澤《冰島文學與歷史》(Isl?ndischeLitteraturundGeschichte)首次使用了該詞?!爸惺兰o有一個獨立的冰島文學,這對于整個世界文學是重要的,在很大程度上,不僅是北方文學,同樣像盎格魯-撒克遜、愛爾蘭、俄羅斯、拜占庭、希伯來、阿拉伯和中國的文學,都從黑暗時代發展而來。(Es giebt eine eigene Isl?ndische Litteratur aus dem Mittelalter, die für die gesammte Weltlitteratur eben so wichtig, und gro?enteils au?er dem Norden noch ebenso unbekannt, als die Angels?chsische, Irrl?ndische, Ru?ische, Byzantinische, Hebr?ische, Arabische, und Sinesische, aus eben diesen düstern Zeiten, ist.)”[2]然而,約翰·皮澤《世界文學的觀念》認為,1772年A.L.希洛澤《普遍理論概要》(August Ludwig Schl?zer:VorstellungderUniversaltheorie)最早使用了新創的術語Weltliteratur(世界文學)[3]。1772年希洛澤《世界歷史概要》(Vorstellung seinerUniversal-Historie)多次使用Welt-geschichte,卻未使用Weltlitteratur這個德語新詞。希洛澤是哥廷根歷史學派的學者,主要研究歐洲歷史,著有《北歐通史》(AllgemeinenordischeGeschichte, 1772)、《兒童世界歷史概要》(VorbereitungzurWeltgeschichtefürKinder, 1779)、《世界歷史綱要》(WeltgeschichtenachihrenHaupttheilenimAuszugundZusammenhange, 1792--1801)。雖然希洛澤是在“世界歷史”觀念的基礎上提出Weltliteratur(世界文學)的,然而他沒有嚴格、準確地界定這個文學概念。

而后,維蘭德也使用了這個新創的名詞/術語,Weltliteratur出現在維蘭德翻譯的《賀拉斯書簡》的最初手稿(Horazens Briefe aus dem Lateinischen übersezt und mit historischen Einleitungen und andern n?thigen Erl?uterungen versehen)的注釋中,1782年出版商德索刊印了《賀拉斯書簡》,把該書獻給魏瑪大公卡爾·奧古斯特,1790年該書的增訂本由萊比錫的維德曼尼西書店出版?!顿R拉斯書簡》(1782)的第Ⅺ頁“獻詞”寫道:“An den / Durchlauchtigsten Fürsten und / Herrn, / Herrn Carl August, / Herzog zu Sachsen etc.etc./ Regierenden Herzog zu Weimar und / Eisenach das Wort Weltlitteratur steht.”該“獻詞”表明魏瑪大公作為德意志文藝的保護人,促使“世界文學”(Weltlitteratur)一詞得以確立。H.-J.維茨《維蘭德首創的“世界文學”》指出:“《賀拉斯書簡》(1782)的第二節原本是selbst dasjenige was man in den sch?nsten Zeiten von Rom unter dem Wort Urbanit?t begriff, diesen Geschmack der Hauptstadt und diese feine Tinktur von Gelehrsamkeit, Weltkenntni? und Politesse, die man aus dem Lesen der besten Schriftsteller, und aus dem Umgang der cultiviertesten und vorzüglichsten Personen in einem sehr verfeinerten Zeitalter, unvermerkt annimmt.(這甚至可以用‘優雅的/都市風格’一詞來理解羅馬最美好的時期,[世界]之都的趣味,[博雅的]學識的高雅色調,世界性的知識和彬彬有禮,人們可以通過閱讀最優秀的作家,通過與這個高度文明的時代里最富有教養的杰出人士交往而獲得這些。)”維蘭德刪除了Gelehrsamkeit(博雅的學識), Politesse(彬彬有禮),而改寫作und diese feine Tinktur von Weltkenntni?, Weltlitteratur so wie von reifer Charakterbildung Wohlbetragen(優雅的行為)[4]。在此,維蘭德新創的Weltlitteratur一詞大致近似“博雅的學識”,也暗示是“最優秀的作品”[5]。維蘭德的“世界文學”暗示了革新傳統的“野蠻的/粗野的”因素,使之成為“優雅的”文化,即是英國約翰·李利“優弗伊斯”(John Lylie, Euphues:TheAnatomyofWit, 1578)的精神回響。歌德致F.H.雅各比的信(BriefsausFriedrichHeinrichJacobi,1774年8月21日)中指出“與別的民族相比,[德意志]庸俗的東西表現得更多”。

1772年維蘭德受邀來到魏瑪,被任命為宮廷的參議大臣,于是以公爵夫人為中心形成了名噪一時的魏瑪文藝群體。1773--1789年維蘭德主編了文藝批評雜志《德意志信使》(DerTeutscheMerkur)。直到1798年離開魏瑪,維蘭德在魏瑪的創作獲得了極高的文學聲譽。維蘭德推崇希臘悲劇(例如,歐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和羅馬帝國初期文學(例如,西塞羅、奧維德、賀拉斯),歌德、席勒在魏瑪古典時期顯然閱讀過維蘭德翻譯的賀拉斯書簡(Horaz:Briefe, 1782)、諷刺詩(Horaz:Satiren, 1786)、盧西安詩集(Lukians s?mtlichen Werken, 1788--1789)[6]。歌德在多方面受到了維蘭德的啟發與影響。1774年歌德創作了笑劇《神、英雄和維蘭德》(G?tter:HeldenundWieland),1830年2月8日歌德為共濟會寫作了致悼詞《講話:對于維蘭德兄弟般的紀念》(ZubrüderlichemAndenkenWielands)。維蘭德的教育小說《阿伽陀傳奇》(GeschichtedesAgathon, 1766 und 1767)、《阿伽陀》(Agathod?mon,1796--1797)直接影響了歌德《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維蘭德的敘事詩《赫爾曼》(Hermann.Epenfragment.1751)直接影響了歌德《赫爾曼與竇綠苔》。至少在18世紀末,Weltlitteratur(世界文學)一詞已經在德國出版界流行。1781年J.H.沃斯翻譯《荷馬史詩》(HomersWerke, Uebersetzt von Johann Heinrich Voss),1801年收入“科塔世界文學叢書”(Cotta’sche Bibliothek der Weltlitteratur),書商科塔(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Cotta, 1730--1807)在斯圖加特(Stuttgart)出版。

二、歌德的“世界文學”觀念

歌德對別的歐洲國家的文學,(尤其是法國、英國和意大利文學),有廣泛而深刻的閱讀,同時他對希臘文化、東方文化(例如,中國、印度、波斯、阿拉伯文學)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和無與倫比的理解力。作為“優雅的/都市風格”(Urbanit?t)的一部分,“世界文學”(Weltlitteratur)既已暗示“博雅的學識”,或者“最優秀的作品”。1827--1832年歌德重新界定了“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這個文學術語,藉此樹立德國的民族文學。Weltliteratur(世界文學)首先是對德語文學的批評:反對狹隘的(文學)孤立主義與期待德意志民族文學走向成熟;其次是推崇贊賞東方與西方所有的杰出典范,提倡不同語言、不同國家的文學可以相互交流并相互糾正。歌德對法國、英國和意大利文學有廣泛而深刻的閱讀,同時他對希臘文化、東方文化(例如,中國、印度、波斯、阿拉伯文學)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熱情和卓越的理解力,因此,歌德的“世界文學”是一種相互寬容接納的、包含東方西方的世界主義文學[7]。

1827年1月27日歌德致施萊特克福斯(Adolf Friedrich Carl Streckfu?)的信中寫道:“我深信正在形成一種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深信所有的民族都心向往之,并因此而做著可喜的努力。德國人能夠和應該作出最多的貢獻,在這個偉大的聚合過程中,他們將會發揮卓越的作用?!盵8]歌德首次預言了德意志民族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確立。

1827年1月31日歌德和愛克曼的談話中用了“世界文學”這個詞?!啊以絹碓秸J為,’歌德繼續說,‘詩是人類的共同財富,而且正成百上千地,由人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時間創造出來。一個詩人可能比另一個詩人寫得好一點,浮在水面上的時間也長一點,如此而已。馬提森(Friedrich von Matthisson)先生因此千萬不要以為,只有他是詩人;我也不得以為,只有我是詩人;而是每個人都該告訴自己,寫詩的天賦并非什么稀罕物兒,沒有人能夠因為寫了一首好詩,就有特別的理由感到自負。顯而易見,我們德國人如果不跳出自身狹隘的圈子,張望張望外面的世界,那就太容易陷入固步自封,盲目自滿了哦。因此我經常喜歡環視其他民族的情況,并建議每個人都這樣做。一國一民的文學(民族文學)而今已沒有多少意義,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的時代即將來臨,我們每個人現在就該為加速它的到來貢獻力量。但是,我們對外國文學的重視還不應止于某一特定的文學,惟視其為杰出典范。我們不應該想,只有中國文學杰出,或者只有塞爾維亞文學,或者只有卡爾德隆,或者只有《尼伯龍根之歌》杰出;而總是應該回到古希臘人那兒去尋找我們需要的典范,因為在他們的作品里,始終塑造的是美好的人。其他文學都只能以歷史的眼光看待。好的東西只要有用,就必須借鑒?!盵9]由于來華傳教士的翻譯,歌德讀到了中國小說,例如《好逑傳》,歌德滿懷詩意地贊美了中國式的德行:“人們的思想、行為和情感幾乎跟我們一個樣,我們很快會覺得自己跟他們是同類,只不過在他們那里一切都更加明朗,更加純凈,更加符合道德。在他們那里一切都富于理智,都中正平和,沒有強烈的情欲和激揚澎湃的詩興,因此和我的《赫爾曼與多羅苔》以及英國理查森的小說,頗多相似之處。不同之點在于,在他們那里,外在的自然界總是與書中人物共同生活在一起?!愃频臒o數典故,全都著眼于倫常與德行。然而正是這凡事都嚴格節制,使中華帝國得以歷數千年而不衰,而且還會這樣繼續維持下去?!?/p>

在這次談話中,歌德談論的“世界文學”主要是指外國文學的杰出典范,以資借鑒。歌德再次表現出他的希臘主義,正如他正在創作的《浮士德》第二部中的希臘主義。歌德沒有直接提出了解并比較不同作品之間的相互關系。

1827年7月15日歌德和J.P.愛克曼的談話中用了“世界文學”這個詞?!案璧吕^續說:‘當然,在美學領域里我們德國人看來是最弱的,我們只能長時間地等待,直到我們遇到像卡萊爾那樣的一個人。不過我也發現了很好的現象,即隨著法國人、英國人和德國人之間的密切的交往,他們之間的相互糾正已經成為可能。這是從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產生出來的巨大好處,它將越來越多地表現出來??ㄈR爾寫了席勒的生平,但是他對席勒的評價和德國人的評價一樣,不容易被人理解。與此相反,我們對莎士比亞和拜倫清楚明白,而且也許比英國人自己更加懂得這兩位作家的作品的價值?!盵10]歌德對德語文學的期待是顯著的,他清晰地表達了歐洲文學的交流有利于相互糾正那些不好的傾向,并相信一個人可以更好地評論外國作品。歌德的觀點沒有預見作為文學研究一個領域的比較文學。

1828年歌德在《藝術與古代》(überKunstundAltertum)雜志第六卷第1期一篇評論《塔索》的法語仿作中提到“世界文學”這個詞?!拔覐囊恍┓▏鴪罂@些報道,并非僅僅想讓人們記起我和我的工作,而是有一個更高的目的,我想先提它一下。那就是,我們在哪里都能聽見和讀到關于人類取得進步的消息,關于世界和人的生活前景更加廣闊的消息。這方面的全面情況,無須我研究和細說;我只想使我的朋友們注意到:我堅信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世界文學(Weltliteratur)正在形成,而在未來的世界文學中,將為我們德意志人保留一個十分光榮的地位……”[8]109歌德在此提到的“世界文學”意味著古代希臘羅馬文學、東方文學和歐洲文學,他的出發點與德語文學(作為民族文學)有密切的關系,在淡淡的內在憂慮中,歌德甚至預言了德意志民族文學的確立。

1828年歌德在《藝術與古代》雜志第六卷第2期一文中寫道:“這些雜志正贏得越來越多的讀者,將最有力地促進一種我們希望的具有普遍意義的世界文學的誕生。只是我們得重申一點:這兒講的世界文學,并不意味著要求各民族思想變得一致起來,而只是希望他們相互關心,相互理解,即使不能相親相愛,也至少得學會相互容忍?!盵8]113

1830年歌德為卡萊爾《席勒生平》寫的序言中寫道:“好長時間以來我們就在談論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世界文學,而且不無道理:須知各民族在那些可怕的戰爭中受到相互震動以后,又回復到了孤立獨處狀態,會覺察到自己新認識和吸收了一些陌生的東西,在這兒那兒感到了一些迄今尚不知道的精神需要。由此便產生出睦鄰的感情,使他們突破過去的相互隔絕狀態,代之以漸漸出現的精神要求,希望被接納進那或多或少是自由的精神交流中去?!盵8]113

1831年4月24日歌德致波瓦塞雷(Sulpiz Boiserée)的信中寫道:“關于最近對我的植物學研究的翻譯,我和你有相同的體驗。一些重要的關鍵句段,我的朋友梭雷可能沒有很好地理解德語原義,我自己把它們譯成更合意的法語,而后按照他自己的理解重寫了它們,我十分確信它們在法語中比德語可能更容易理解。一位法國女士表明已經想好采用這個體系,她首先簡要地直譯,繼而用她特有的、女性的優雅語言修飾了譯文。這些就是普遍意義的世界文學的直接后果,不同的國家彼此應該盡快地從他國的發展進步中獲利。關于這個問題我不再多說了,因為它還需要更多的努力?!盵1]351F.約斯特《比較文學導論》寫道:“歌德的理想在舍夫茨別利(Anthony Ashley Cooper, Earl of Shaftesbury)、伏爾泰(Fran?ois-Marie Arouet, dit Voltaire)、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身上早就有所體現,他們經常在自己的評論文章中引證不同語言的著作,從而為后來明確提出的世界文學概念奠定了基礎?!盵11]19世紀上半期,歌德的“世界文學”受到了“青年德意志”(Das Junge Deutschland)成員的批評,關于歌德“世界主義”的正義一直持續到一次大戰。韋勒克《近代文學批評史》寫道:“但是赫爾德的重要性不僅在于他新的詩歌概念或者他關于詩歌起源的一般推想。從許多方面來說,他還是第一位現代文學史家,明確地設想了世界文學史的理想,概述了研究方法,寫出了世界文學史發展的提要,它們不只是文物研究積累的成果,諸如沃頓和蒂拉博斯契的著作,或者《法國文學史》等所表現的那樣?!盵12]此后,奧古斯特·施萊格爾一心向往赫爾德爾“世界文學”的理想,及文學世界主義,施萊格爾吹捧德國人是“歐洲文明的世界主義者”。1841年別林斯基《文學一詞的一般意義》使用了“全世界的文學”,與施萊格爾的觀念近似。

1886年波斯奈特《比較文學》從世界主義(universalism)出發認為,遠在現代民族文學崛起之前,古代希臘羅馬文學已經是世界文學?!笆澜缥膶W的主要標志,如前所述,是文學從有限的社會群體散播,即文學的世界化(the universalising of literature),如果我們可以如此表達。這樣的過程可以在亞歷山大和羅馬(帝國)、后來的希伯來和阿拉伯、印度和中國的文學可以觀察到?!盵13]西方各國的文學的確程度不同地溯源到古希臘、古羅馬文學,而且歐洲各國文學在各自的發展過程中,相互之間存在著愈來愈密切的交流往來。

大衛·達姆羅什《什么是世界文學》(David Damrosch:WhatisWorldLiterature? 2003)在“導論歌德創造了一個新詞”中認為歌德創造了“世界文學”這個觀念。M.R.湯姆森《世界文學圖景》(Mads Rosendahl Thomsen:MappingWorldLiterature:InternationalCanonizationandTransnationalLiteratures, 2008)描述了世界文學的歷史、概念和范式,追溯了歌德對“世界文學”觀念的偉大貢獻,卻忽視了文學經典是這個觀念的基本內涵,尤其是歌德對古典時代希臘羅馬文學的推崇,和歌德所發揚的啟蒙主義運動的世界主義精神?!侗容^文學/世界文學:斯皮瓦克和大衛·達姆羅什的一次討論》寫道:“1960年,瑞士的比較學者沃納·弗里德里希(Werner Friedrich)曾說:“世界文學是一個專橫而傲慢的詞語。有時在不嚴肅的情況下,我想我們應把我們的項目稱為‘北約’文學。然而,即便如此稱呼仍顯得奢侈,因為我們通常處理的文學數目還不足北約成員國總數的四分之一?!盵14]

三、馬克思主義的“世界文學”觀念

馬克思在社會主義思潮中改變了“世界文學”的方向。1848年馬克思《共產主義宣言》鮮明地倡導新的“世界文學”?!豆伯a黨宣言》寫道:“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使反動派大為惋惜的是,資產階級挖掉了工業腳下的民族基礎。古老的民族工業被消滅了,并且每天都還在被消滅。它們被新的工業排擠掉了,新的工業的建立已經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關的問題;這些工業所加工的,已經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來自極其遙遠的地區的原料;它們的產品不僅供本國消費,而且同時供世界各地消費。舊的、靠本國產品來滿足的需要,被新的、要靠極其遙遠的國家和地帶的產品來滿足的需要所代替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于是由許多種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Weltliteratur)?!袼罐r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盵15]馬克思論述的“世界文學”是作為整體看待的全世界的文學,它包含東方與西方文學,文明國家與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文學;與歌德一樣,馬克思反對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馬克思不再考慮德意志民族文學以及用以資借鑒/學習的杰出典范。

蘇聯時期,“世界文學”被看作是全世界的文學,基于階級、人民性與革命論的理論,世界文學還可以(狹隘地)稱為外國文學或者國際文學,其中特別強調了無產階級文學、殖民地人民的文學和民間文學。1932年在莫斯科創建的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開展了世界文學的研究工作。該機構設立了文學理論、俄羅斯(古典、蘇維埃、蘇聯)文學、古希臘羅馬文學、外國文學等研究組。1934年8月卡爾·拉狄克《關于現代世界文學與無產階級藝術的任務的報告》寫道:“‘五年計劃’的偉大勝利和資本主義國際經濟危機的加深在世界文學中的反映則是加速它的分化。世界文學日益迅速地分為三個部分,即:腐朽的資本主義文學,它必然倒向法西斯主義一邊;正在誕生的無產階級文學和動搖分子的文學,其中一部分已經在向我們靠攏,另一部分在投靠法西斯主義,或者仍處在動搖狀態?!盵16]133“所以,凡是希望世界文學重新得到發展,凡是要求創作有價值的文學,凡是希望這個人類發展的巨大力量(它給了人類極大的享受,它豐富了人們的生活,它是進行偉大創造的源泉)繼續存在并不斷發展,他就應當離開此岸,尋找通向我們的道路,他就應當同無產階級一起與資本主義和法西斯主義進行斗爭,因為在這一斗爭中,文學就會產生,并得到發展和鞏固,而這種文學將會成為偉大的文學?!盵16]145“這種文學將是為解放而正在進行斗爭的勞動的文學。這種文學將是國際文學。這種文學將高度贊揚保衛殖民地人民免遭帝國主義野蠻侵略的事業。這種文學將把解放婦女當做自己的事業,而法西斯主義正在企圖重新把她們淪為奴隸。這種文學將奮起保衛世界無產階級主要堡壘——蘇聯。它將是反對法西斯蒙昧主義和神秘主義的唯物主義文學。它將教育各國人民去為國際無產階級渴望所表現出來的人類的理智向人類提出的目標進行斗爭?!盵16]152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基于冷戰后期的國際政治格局在《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演講中提出第三世界文學:“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利比多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盵17]

四、“世界文學”在現代中國

“五四運動”以來,各種“世界文學”觀念傳入中國。胡適、魯迅、郭沫若、茅盾等在白話新文學運動初期就已經接受了“世界文學”觀念。1921年1月成立的文學研究會在《文學研究會簡章》(茅盾執筆)寫道:“本會以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造新文學為宗旨?!盵18]1928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世界文學名著叢書》。1936年茅盾《世界文學名著講話》(上海開明書店)表明“世界文學”即是外國文學的另一種名稱,主要是外國文學經典(作品)。1943年9月徐仲年、柳無忌、鐘憲民主編《世界文學》(雙月刊)創刊號“致讀者”寫道:“了解各民族最易著手、最自然、最能奏效的方法莫如介紹世界文學,因為文學昭示出一個民族的精神生活與物質環境,最易為一般知識份子所接受與欣賞?!覀兗热幌M袑崱榻B世界文學,雜志的水準自然盡力提高,這就是說學術性比較濃厚;這個雜志不僅供人欣賞,而且還須供人研究。我們希望把世界各國‘值得’介紹的文學作品理論盡量介紹過來?!盵19]李廣田《人民文學和世界文學》(1948年)寫道:“中國的新文學所受的外來影響卻特別清楚,因為那是有意地學習,是有意地吸收,雖然經過了若干的自己創造,但其中總還包含了并發展了多少世界文學的因素?,F在我們提倡‘中國人民的’文學,這所謂人民文學的創造卻也不是關起門來創造的,姑不論我們能不能關住,即使能關住,也絕不應當關住?!瓘闹袊奈膶W,到世界的文學或國際的文學,這正是一條大道,正如同從民族的國家到大同的世界是一樣,乃是我們人類的共同理想?!盵20]吳福輝《在與世界文學潮流的聯結中把握傳統——茅盾的民族文學借鑒體系》寫道:“從他當時所寫的眾多論文和介紹外國文學的文字來看,他當時確實‘從頭研究歐洲文學的發展’,特別是徹底地考察過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進步文學,18、19世紀世界文學形成的高潮,以及19世紀末到20世紀的世界文學發生的引人注目的變化。西洋文學思潮史給茅盾豎起了一個巨大的背景參照,文學發展規律第一次以一種嚴整而科學的體系,給茅盾帶來震動,激起了他對中國封建文學的深刻懷疑?!盵21]在此,對于中國文學與西洋文學的區別而言,“世界文學”的觀念是模棱兩可的。

五、結語

“世界文學”是一個至今仍然在發生著衍變的觀念。如果人們把文學看作一個整體,并且不考慮各民族語言上的差別,便可以確立最寬泛意義上的“世界文學”。在19世紀,由于出版與傳播的便利,歐洲與世界的交往越來越頻繁,所有的文學愛好者都能讀到大量的作品,“世界文學”有助于人類從一種似乎是無法解決的困境中擺脫出來:如一句古老格言所說的“博學是智慧的女仆”(eruditio ancilla sapientiae)。世界文學觀念的演變呈現了時代與民族的需要,以及人們在特定時期的精神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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