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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艾麗斯·默多克的宗教意識

2019-03-05 11:52倪玉琴王曉英
關鍵詞:默多克基督教柏拉圖

倪玉琴,王曉英

(1.江蘇開放大學 商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2.南京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艾麗斯·默多克的傳記作家皮特·康拉迪(Peter J.Conradi)認為,善的理念是默多克哲學思想中最具聚合作用的成分,因善而衍生的自由、愛、性和藝術等倫理觀念共同架構起默多克道德哲學體系的整個王國。誠然,至善是默多克思想意識的焦點,《至善的主權》(TheSovereigntyofGood,1970)、《火與太陽》(TheFireandtheSun,1977)、《作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學》(MetaphysicsasaGuidetoMorals,1992)等哲學論著充分體現出默多克道德哲學思想的有力辯護,多部小說文本中諸多人物的言語行動間亦不經意地流露出人之存在與人之為人的哲理思想的對抗與交鋒。

然而,筆者認為,默多克哲學思想體系的全部內涵不止于此。置身于基督教式微的年代與二戰后存在主義激流的文化漩渦中,她始終保持著冷靜深思的姿態,從孤獨的自我身份意識出發,質疑、批判、反撥基督教中主體性泛濫和過分自我專注等不合理的成分,轉向柏拉圖哲學求經問典,又萃取東方佛教的文化精髓,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哲學倫理觀宗教意識。筆者試圖循著默多克的自我身份意識、至善的宗教理念以及形而上學的宗教構想等方面,考察她關注人類整體生存價值的宗教觀。從本質上講,默多克推崇的是一種沒有上帝的宗教,也是無我的宗教。她信奉基督博愛,追求倫理至善;她篤信物質真實,迷戀緣起性空;她潛心于形而上學,也鐘情于菩提般若??梢哉f,默多克關注的是基督教、佛教、哲學和倫理學等學科的交叉領域,對各自的精華兼收并蓄、截長補短,不僅在秩序匱乏和理性濫用的“本體論懷疑”的時代重構了嚴肅意義的道德形而上學及其文化心理機制,而且著力于為當代文化境遇和社會心理尋找歷史范式,對現代主義和形而上學進行矯正和重新打造,更多地建構起后宗教時代的生存哲學理念及其思想表述。

一、漸行漸清的身份意識

源于信奉愛爾蘭新教的家族身份以及20世紀上半葉世界動蕩不安的歷史記憶,默多克“寄居”英國的生命旅程中始終相攜著一份莫可名狀的“孤獨”。她曾坦言:“我一直覺得我們(父母和她自己)是客居人;只是近來才意識到我是流浪者,屬于無家可歸的一類人?!盵1]200-201因此,她的小說作品中也充斥了一些心理流亡的人物角色,大多是被“剝去歷史和過去”“位于邊緣地位”的愛爾蘭人和猶太人。默多克與愛爾蘭新教的歷史親緣關系一直是撲朔迷離的,她反對愛爾蘭以宗教沖突“冠名”的戰事行動,這一點在她的小說作品中可見一斑。她與筆下的愛爾蘭人(1965,《紅與綠》TheRedandtheGreen中的杜梅;1983,《哲學家的學生》ThePhilosopher’sPupil中的歷史學家愛瑪等)始終保持著亦步亦趨的情感同構關系。

也因這個緣故,默多克對愛爾蘭這個熟悉的陌生國度總是秉持著喜恨參半的復雜情感。愛爾蘭新教與愛爾蘭天主教、英國傳統新教等教派之間的矛盾沖突時有發生,這讓默多克對準宗教和超宗教領域以外的相關現象進行深思,也讓她對普世基督教充滿疑慮。同時,這也使得默多克對自我身份意識的不確定性百感交集,她自詡為“盎格魯-愛爾蘭”族裔,以此區分于本土愛爾蘭人,可這又成為新的困擾。皮特·康拉迪認為,“盎格魯-愛爾蘭人是非常特別的一類人,他們中涌現出許多天才作家,同時他們也是具有雙重身份的人。某種意義上,他們既是真正的愛爾蘭人,也是真正的英國人;但是卻常常被認為兩者皆非,被看作‘局外人’?!盵2]10或者說,他們是屬于英國和愛爾蘭兩國主流文化以外的“邊緣人”群體。

可以說,身份的不確定與宗教意識的發展,這兩者間呈現出雙向互動的影響,默多克成為游離在英國與愛爾蘭兩國本土主流宗教思想之外的基督信徒。被疏離的宗教小團體意識與自我診斷、主動重構的宗教意識行為聯結上強烈的身份意識,是默多克末了“成為最糟糕的阿爾茲海默癥患者”[注]默多克的先生John Barley在An Elegy for Iris一書中提到默多克強烈的主體身份意識是她日后患上嚴重的阿爾茲海默癥的原因之一。見約翰·貝利著《獻給艾麗斯的挽歌》, 李永平譯.上海文藝出版社, 2013, p243.的主要原因之一。與此相似地,她創作的人物也大多具有強烈的自我身份意識與思想焦慮情結,不愿屈從于外在的宗教環境,在與他人和環境的交互關系中往往習慣于臆想揣度、囈語交流(1978,《大海,啊大?!稵heSea,theSea中的查爾斯尤為典型),生硬暴力的行動中透露出孤獨殘缺又渴望精神超然的自我意識。默多克沒有就此擱筆,而是讓人物直面外在宗教力量與內心信念的不匹配、社會理性與自我思維的不平衡,于孤獨深處求思辯解,漸而獲得改造自我環境的勇氣與決心??梢哉f,正是這份如影形隨的“孤獨”和局外身份的對接讓默多克更多地體感到移民(他者)的文化境遇以及宗教若即若離的原初力,并最終能夠將此上升至文學哲學藝術層面進行形而上思考。

與移民身份的孤獨意識相伴而生的還有戰爭中的心理“位移”(displacement)。二戰中,默多克結交了一批轉移到英國避難的猶太知識分子,他們是“很有魅力而且才華橫溢的外國人……她(默多克)對他們的個性特征和不拘一格的行事風格大加贊賞,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烙下了歷史或戰爭的創傷印記”[3]。默多克非常樂意接近這些猶太朋友,憑此感受到猶太宗教信仰與生活憧憬的共生關系,世界因它所行的(而不是因它所信的教條)而受審判,現世拯救與美好生存體驗可以較好地融合,這些人的“魅力”極大地影響著默多克于移民文化語境中焦慮又敏感的主體間性的生存意識。

與此同時,嚴酷戰事造成人類生存的災難性現實迅速瓦解了西方社會自柏拉圖以降維系良久的二元論形而上學思想,經典現實主義時期的權威和秩序感不再適用。默多克認為,基督教業已無力闡釋外在現實的劇烈變化;人成了被掏空靈魂實質的存在之軀,存在主義、價值虛無主義持續將人類的精神生活擠壓至“無根”狀態,現世基督教義顯得蒼白無力。

此外,從事難民救助的創傷記憶也更多地觸發默多克對當下時代的本質形態、現代人的生命物質性焦慮和他者生命意識作反復叩問與深層思考?!澳嗫诉^去的經驗也許能夠較好地闡釋(她道德哲學體系中的)他性意識(otherness)。這種意識在世界精神危機中趨于成熟,又通過緩解對戰爭的恐懼感而獲得獨立地位?!盵4]86所謂“他性意識”,是指對自我以外的事物和現象進行觀察與思考,這種意識行為不僅屬于哲學范疇,而且也具有宗教學意味。孤獨感能夠讓主體掙脫自我藩籬,打開封閉的思想閘門,進而認識到世界的初原性、一致性以及他人的真實存在,并且會產生自我與外在時空緊密聯系的強烈需要。這個探究過程經過各種疑慮、探查、較量、接納等步驟,因而也可以視為行為主體的一段向光向善之旅。從這個意義上講,他性意識與宗教的本質也是內在兼容的。默多克從戰爭中體悟出的善與他性意識出發,大膽質疑社會時代的弊病與癥結,向生命意識和宗教本質進行縱深探索,力圖解救眾生于信仰貧瘠與精神荒蕪之中。

可以說,孤獨的自我身份意識和物質生命中的他性意識對于小說家來說是必要的,也是哲學家們天生的、必然的氣質。含糊的國別意識和被疏離的宗教身份,使得默多克可以微距離和陌生化的視點來觀察思考現世宗教的不合理成分,這些后來也自然而然地成為默多克進行宗教思想朝圣和構建哲學倫理觀宗教意識的直接推力。

二、臻于至善的宗教朝圣

默多克的宗教意識形態像謎一樣地閃現,一度輾轉游離于愛爾蘭新教、英國國教、羅馬天主教、東方佛教等不同宗教派別之間,且最終選擇淡出傳統的宗教視野。默多克一生都生活在西方基督社會當中,但她對基督教的類別劃分并不滿意,也不愿認可其慣常意旨,認為“傳統的基督教信仰與任何一種或善或惡的行為都是相容的”[5]74。在她看來,基督教因其可廣泛通約和普遍歸化的特質,使它在現世中缺乏明確的價值指引,因而成為冷漠旁觀的在場,對戰后的思想蕭條與無序狀態亦顯得力不從心。與現實或與世俗的距離直接導致了基督教的神秘性,進而也架空了其存在意義。任何一種非基督教式的生活都能肯定基督教;相反,一種基督教式的生活也并非必然需要此種基督教。

這里有必要澄清一點:耶穌在創立基督教時,心懷民眾、普善世間的宗教意志是不容置疑的。宗教的本質在于教人求善、臻于至善,后世許多的宗教改革領袖、神學家、主教,甚至無數的傳教士都致力于堅守與傳播這一教義的初心。他們和默多克都不同程度地遭遇了不同社會發展時期基督教面臨的具體問題;不同的是,默多克不具有核心的宗教身份,她從哲學家和人文道德學者的視角觀察當下時代的信仰危機,不接受現實基督教要求信徒必須相信一些歷史事實的做法,認為這種做法無異于意識強迫,也使她極為苦惱。

從這個意義上講,默多克的臻于至善宗教意識的追求與傳統基督教的根本價值屬性是不矛盾的。這也是她在整個學術生涯中,多次明確表示自己不再信仰上帝的宗教立場,但是對宗教始終饒有趣味且愿意致身其中進行探索的深層原因。因此,她內心所指的宗教和上帝宗教并非同一指涉。她曾直言,“希望這個地球上還有宗教信仰一說”[6]136,也堅持認為“整個世界都必須篤信宗教”。默多克的“宗教”到底意指何為?羅伯特·貝克(J.Robert Baker)給出了部分答案:“她(默多克)拒絕了幼時的信仰,又放棄了對天主教的欽羨;轉而投身于通達意義層面的宗教學說(religion in general)。她拋棄了基督教中程式化、超自然的部分,但預留了對它的儀禮、神話精神和圖解的研究?!盵7]《獨角獸》(TheUnicorn,1963)中恰有這種思想的朦朧體現,另一個意義層面的宗教構想始終近繞在她的周遭,潛留在她的意識深處,在她的哲學道德之路上益發清晰。這個宗教構想與創世紀的基督教義是一致的,差別在于不同的時空語境和不同的思想起點。一個運作的是至善的普及與固化,一個構思的是至善的找尋與回歸;一個從宗教精神本體內部提出至善理念,一個從與宗教相關聯的道德領域強調至善。兩者的路徑與側重點不同,其意味卻一樣地深沉與凝重??梢哉f,默多克的一生都在傾力完成一次關于生命初始與道德起源的遠航,宗教可謂其航標,她從形似完滿的宗教體系以外的哲學與道德維度,對后宗教時代的現代主義進行修正與重新打造。

某種程度上說,一個人在基督教會的氛圍中長大,他就不大可能完全脫身于基督影響之外。盡管默多克對基督教總是抱持著狐疑態度,對基督教義略有微言,對自我基督徒身份也多次否定;但是基督教總是能夠給她思想給養,她的一生都未曾斬斷與它的命運關聯。她也反復強調:“我并不想徹底脫離基督教,因為它包含了一個人所需要的全部智慧?!盵6]7所以,默多克至始至終都保留著基督教的禮拜習禮。侯偉文教授指出,“默多克不是基督徒,自稱為基督徒的同路人,贊同基督教精神”[8]。這里的基督精神涵指耶穌基督的普世博愛,這種愛根深蒂固地內化到基督社會普通民眾的思想意識中,也是后期形成的默多克思想的主體要素之一。它讓默多克從哲學人文關懷的本真角度出發,再思宗教的本質屬性,更多地關注人實際的心理困惑和真實的內心需求。

默多克在《作為道德指南的形而上學》一書中論及藝術與宗教的關系時也不諱言:“基督教是一種受難的宗教,它的中心意象就是一個忍受煎熬的人?!盵9]81這種提倡以現世的受虐期待上帝拯救的做法并不能讓人得到心理舒緩,與愛人愛己的基督精神也不完全順應?!丢毥谦F》中,漢娜的命運是一出時代信仰畸變的悲劇,眾多他人以偽愛的名義把她想象成受難的上帝,對其進行恣意闡釋,導致她越來越認不清自我,最終走向毀滅,以自我之死終結虛幻錯位的時代精神依托。真相揭曉之后,愛的符咒破除了,曾經人類歷史經驗的最高價值廢黜了,對上帝的膜拜也自然而然地褪去了濃烈的莊嚴色彩。在這部小說中,默多克并沒有給人物一個積極的出路,也沒有以死亡這一壯舉成就漢娜的“獻身”行為;而是讓人深刻地反思什么樣的愛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同時,她也在強調著這樣一個事實:“生活中仍存有其他意義的救贖,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方式求得?!盵10]這里,她推崇的救贖方式是一種務實寬容的宗教信仰,屬于比具有確定性稱謂的上帝更為根本的價值系統。這種信仰能夠引導人超越自身而感知到善,一種沒有上帝的善、凈化求真的善,也是自在自為、淳樸自然的善。隨著默多克宗教意識的發展,這種“善”的救贖思想益發具體,益發清晰。

默多克認為,人應該主動積極地尋求自我拯救,平靜地自我修煉、行善布施、思想悟徹都可以幫助人抵達至善思想本源的彼岸,進而感受到大愛無邊。東方佛教因具備這種特質,較好地貼合了默多克關于通達意義層面的宗教構想,因而她與佛教有一段異常的緣結。生活中,默多克結識了一些身體力行的佛教徒,深受其思想影響,積極參與一些佛家的日常儀式。佛教認為人生充滿苦難,這與基督教的主張是一致的,但是,它又明確指出,苦難源于人內心的各種欲念,進而煩惱纏身,迷失自我,唯有認清這一根源,主動卸下包袱,斷絕世間煩憂,思想遁入空門,才能從根本上消滅各種苦難,保持六根清凈、離苦得樂。

總體上講,佛教是一門有關修行的藝術,在生活中修行,在修行中生活。佛學認為,人生面對的實相是現世此刻的生活,此在生活中如何處理人生的困惑,是生活禪的真諦。這與默多克關于“宗教關懷的是意識持續、立足當下、進入整體現實的問題”[9]464的主張不謀而合?!洞蠛?,啊大?!分械恼材匪故且幻\的佛教徒,寬廣的心胸和豁達的情懷讓他對堂兄查爾斯的嫉妒憤恨之心毫無芥蒂,并將佛學思想身體力行,全力解救查爾斯于狹隘的自我意識迷霧之中,最終使得后者精神釋然、回歸現實。佛教倡導將信仰落實于生活,將修行落實于當下,將佛法融化于世間,將個人融化于他人,人生才會變得空靈無物、返璞歸真,繼而獲得無上菩提心和般若空慧,這一點恰恰是默多克滿心希冀的。

盡管如此,默多克對于佛教的教義也并非全盤接受,她對佛教倡導的最大程度的清心凈欲可以改變真實自然現象的巫術給予了有力的批判。物極必反,這似乎也走向了基督教在當下的發展中過于強調主體性的意識誤區。實際上,對于在基督教氛圍中長大的西方人,默多克很難輕松深刻地領悟到佛教博大精深的全部思想精髓,她的佛學修行一直在路上。和她愛著基督教矛盾又復雜的心情一樣,她特別贊同的是佛教教人行善的思想,這種“善”在本質上和基督博愛精神是可以貫通的;她認為“將基督教和佛教綜合起來,會成為某種令人滿意的宗教”[1]207??梢哉f,默多克從人之存在價值和道德行為體系出發,剝離了基督教和佛教中無理性、神圣化或巫術化的元素,關注的是宗教、倫理學和哲學三者的交叉領域,并將此中間地帶兼收并蓄,糅合成具體確切的道德理念:“至善”“無我”“求實”“真愛”等。

默多克認為,“宗教的本質可以在其最高的確定性中找到,也就是說,它存在的意義在現實生活中是具體的、開放的、可以理解的,它存在于現實中,而不是與現實的斗爭中”[9]464。和上帝的存在一樣,宗教應該是信徒們心正氣和、上善若水的內心感受,是群體社會祥和安康、積極向上的氣質景象;同時也是人類社會任重道遠又始終堅持不懈的價值追求。宗教語言和宗教也是一樣的,具有表達性,表現為精神向度的一種指引力量,而不是通過顯性禮拜儀式等變成一些可述的東西。

她又指出:“宗教對人類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宗教本身也一直在不斷改變,希望能變成人們可以信仰、引導人們行善的東西,這才是宗教最根本的目的?!盵11]換言之,宗教是虔誠的信徒們可以感知并引導他們行善的力量,宗教和個人的關系是平等尊重、互動共生的,彼此在世界的存在中相遇、對話,共同發現一切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而不再是前者規定的外在行為規范和對后者的內心束縛。上帝、宗教及其存在并非語言文字或者其他任何媒介可以準確界定的,當然也絕非飄渺空洞的。

宗教是人類社會精神領域無限感知與經驗的崇高對象,而且這種體驗與感受是持續更新、不斷尋求超越的過程,最終聚攏內化成行為主體自覺無為的外在行動,服務他人與群體,從而也滿足、實現了自己。這種體驗或感受即為至善思想,是默多克道德哲學的核心理念,也是她哲學倫理觀宗教意識的根本。默多克的至善理念不是從世紀元年的《圣經》文本中移植而來,而是通過身體認知與理性闡釋考究柏拉圖思想,又通過文學創作的現代路徑找尋,由此形成的新形而上學觀源自于對柏拉圖思想的重新釋義。

三、新柏拉圖式的形而上學觀

默多克對哲學領域的涉足可追溯到她在牛津讀書以及在此執教的那段時光。她廣泛涉獵柏拉圖、康德、叔本華、尼采、維特根斯坦、海德格爾、薩特等哲人的大量作品,體悟不同思想的碰撞與激蕩,且最終在與存在主義學說的坐而論道中皈依了柏拉圖哲學。思想界大多認為,在以達爾文進化論為代表的自然科學思想為人們熟曉后,尼采借查拉圖斯特拉之口說出“上帝被我們殺死了”的“真相”時,西方哲學史上延續兩千多年的形而上學已在某種程度上自行喪失了它最切己的本質可能性,世界一貫連續的、隱喻的整體結構分崩離析了。由此產生的語言表達與釋義危機造成了嚴重的闡釋論危機,基督教沒有在外部環境變化時而主動變化,脫離了宗教賴以存在的自然根基。

與此同時,應運而生的存在主義、弗洛伊德主義、后現代主義不但未給人們心靈帶來慰藉;反之,主觀主義、唯我論等極端自我專注思想日隆,將世界帶入形而下的迷誤地帶。說到底,這是社會存在本體論的辯證困境,宗教也被染上了一層灰暗色調,變得邏輯不清、結構混亂,難以說服懷有崇高生活理念的信徒?!逗谕踝印?TheBlackPrince,1973)中的嚴肅作家布拉德利在小說伊始便明示自己的立場:“我不信仰宗教,只相信自己生存的責任?!盵12]xviii布拉德利渴求的是一種形而上的生活,恬淡安然、厚重務實才是他生存的根本;在他看來,宗教已經喪失其人本學的基本屬性,成了生活的附屬品。在這里,默多克直接借小說人物之口道出了傳統意義的宗教于生存現實的蒼白無力。

默多克具有高度的哲學敏感和思想自覺,精準清晰地洞察到當下時代的虛空本質,從生命哲學視角對形而上學進行追蹤溯源,求真求實,并提出“唯有柏拉圖式的宇宙觀才能調和我們的時代(危機)”[9]181。柏拉圖本人是信奉宗教的,本能地將宗教和道德融入最深層的辨證意識結構中;自然,他對基督教后來的發展是有所貢獻的。默多克認為后世許多的哲學家(尤指尼采)對柏拉圖理念的認識失之偏頗以及存有不同程度誤讀,因而,對基督教的過激反叛也牽連了柏拉圖哲學?!蹲鳛榈赖轮改系男味蠈W》一書中有為柏拉圖思想正身的辯護:“事實上,柏拉圖已經呈現了本體和現象如何存在于個體內在生命,并藉此‘拯救’了形而上學?!盵9]182默多克繞開了語詞本身的闡述,她與一些哲學家就藝術、宗教、意識、道德、價值等話題的不同認知范式展開邏輯辯論與思想陳述,成功地將柏拉圖的“三喻”理論與論辯說教精髓轉換成一連串崇高的倫理道德符碼以及后現代語言表征危機境況下嚴肅意義的生存哲學思想,形成新柏拉圖式的形而上學。同時,默多克也于這個道德嬗變與神性隱失的時代尋得了主體之于宗教最本已的可能性。

雖然默多克從柏拉圖哲學中得到啟發,竭盡全力在混亂的、無理性的戰后秩序中重新思考和界定形而上學存在者之為存在者整體的真理,并在多個場合下公然否定自己為存在主義論者;但是不可否認,默多克于孤獨敏感的他性語境中形成的宗教觀念與尼采致力于形而上學本質的探索還是有些相似的?;浇淘谌祟惿鐣l展兩千多年的歷程中,具有普世意義,用深入骨髓來論及其對西方歷史文明的影響,是不為過的。默多克并不否定基督教強烈的文明締造功能;但認為在外在社會發生猛烈變化的同時,基督教仍然意味著一種超感性的在場,從外部的、私利的角度規定塵世生活的絕佳狀態,特別是其中被強調的一些僵化的禮儀成分,不能適度緩解人的心理危機和社會危重,一度被視為“西方人和西方現代文化形成之中的教會及其權力要求的歷史性的、世俗政治的現象”[13]201?;浇袒镜亩Y儀教義好比具體事物的框架性結構,能夠便利地規訓社會心理與行為意識,具有政治功能;但是這種被權力裹挾和利用的宗教主旨(比如,原罪說)有如柏拉圖“洞穴學說”中囚徒們看到的壁面陰影或水中倒影,與主宰可見世界一切事物的太陽(真相)相去甚遠,因而它與形而上學的存在本質也是相悖的。

所以說,哲學家們在將上帝從圣壇上拉下來的同時,再次在生命的對待性向度中深度掘挖,“在基督教信仰學說的跌落意義上的無信仰決不是虛無主義的本質和基礎,而始終只是虛無主義的一個結果”[13]202,畢竟虛無主義的本質領域和發生領域與形而上學是一致的,或者可以被囊括到形而上學之中;對基督教權威的挑釁以及對虛無理論的探討最終都可以歸結為形而上的本質之思?!吧系鬯懒恕闭f明神觀敬畏學說被動搖了,人性化的神被否定了,但是形而上學并沒有自絕于自己的本質,它在建構或消解其他對象時,總是在借此間接地言說自身。對于在其內部并且作為其本身而真正發生的事情,它始終是淡漠回避的,至少說是遮掩著的。好比死亡,任何形式以及任何意義上對它的探討都是在其外圍展開的。

形而上學作為一種基本意識理念,與宗教的結緣是社會發展到特定時期的必然產物。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期內,兩者的關系更為緊密,甚至于可以直接等同于彼此。但從根本上講,形而上學根植于人的意識初念,宗教是其進一步發展的外在表征之一。形而上學的權威性和包容性為宗教思想的深入發展提供了現實土壤,而它也“更多地被視為一種綜合話語,(后上帝時代的)宗教思想越來越多地向這種傳統話語尋求庇護”[14]。從這個意義上講,不管是世界圖像時代的基督教還是“進化論”誕生后的上帝角色或基督教權威都不可以直接等同于主宰著西方社會主流思想領域的形而上學?!吧系鬯懒恕北砻魃系鄣拇_存在過。那么也可以說,“上帝是存在的”這一命題在社會發展的不同時期有著具體不一的內涵;上帝存在是必要的,但不可以說這一命題建立在實體邏輯——形而上學之上,而要弄清上帝存在是何種意義、何種需要的存在。這正是默多克一直與基督教保持曖昧心理的關鍵所在,她一直沉浸于又相對獨立于基督教進行形而上思考。在《至善的主權》中,默多克把上帝宗教定義為“唯一完美的、超驗的、無形的同時又是必然的關注對象”[5]55。顯然,此上帝非彼上帝。默多克渴求的是一種道德指引的形而上力量,是棲身于現世的宗教,也是至善意念的最高表達。

形而上學作為一種確定性的綜合話語,以在場的存在者思考為核心,以現世靈動的物質世界為基礎,遵循事物自在自為的發展規律,又經由推理論證、概念總結以及提純推廣,最后上升到精神意識層面回饋社會心理。默多克認為,“形而上學為所有人創設了一幅有吸引力的景象,以試測我們能否在最深刻的體驗中發現它。這里的‘深刻’一詞或一些類似的隱喻,也是吸引力本質的一部分。在這一點上,形而上的景象和宗教的畫面是頗為相似的”[9]507。那么,也可以這樣認為,如果這個世界有足夠多的形而上學,或者有足夠多的吸引力景象,人們就可以看到一個新柏拉圖式的理念王國獨立存在于我們熟悉的現實世界之外,一幅生動靈性、引人向善、超越自我的宗教景象存留于世界和信徒們的意念之中。

盡管至善、真愛、純美、求實等道德理念不是物理世界的一部分;但是它們能夠為人的心靈或靈魂辨證地感知,并滲入其中,緩緩地涌動,均勻地融合。作為絕對理念的存在,它們無法被準確地模仿、復制或表現,因而可以真真切切地引導靈魂由可見世界上升到可知世界。將作為終極形而上理念的善與宗教聯結,組成一種新的介質,可以有效打通這一上升甬道;而在可知世界中花很大努力之后,最后看見的實相乃是善的理念。有別于傳統宗教,這里的形而上宗教意識不是直接著力于人類的超感知層面;而是有個逐漸發展、反復驗證和價值評估的過程,以探求絕對不可懷疑的東西、確定可知和價值持留的東西,這與默多克構思的通達意義的宗教原初力是一致的。默多克的理想是盡可能地簡化宗教的外延,使其內涵變得更加聚焦、精準,使宗教理性與至善理念彼此雙向建構,因而宗教能夠自然地體現出凈化靈魂的神性作用。于默多克的小說家身份而言,臻于至善、走向本真、祈向純美、自由意志、藝術生活等都是追求新柏拉圖形而上學式宗教生活的顯性通道;如此,宗教走向生存,生存更加和諧,二者共同實現生活本體的完整回歸。

四、結語

作為意識形態的一部分,宗教根源于不同民族特定的歷史發展和文化記憶;作為集體無意識的一種隱性表達,宗教能夠自然地將自己烙進民族獨特的身份與氣質之中,成為其心之所系、情之所依的棲息地,進而也成為本民族區別于其他民族的顯著標志。二戰時期,特殊的社會背景破壞了世人對宗教的虔誠篤信與基督教對人的馴化潤澤的一致性心理需求。

默多克具有高度的哲學敏感和文化心理自覺,洞察了宗教信仰偏移以及社會思想危機漸濃的實質,從自我孤獨感受體悟出的他性意識出發,結合柏拉圖、尼采等哲人思想對基督教、佛教等不同體系宗教的原初力進行追蹤溯源,摒棄其中非理性、無教化的部分,兼收并蓄其意識精髓,又對現代主義視角下的主體形而上學進行矯正和重新打造,繪制了她獨特的生存哲學層面的道德倫理觀宗教理念藍圖??梢哉f,默多克的一生都在努力思考存在者之為存在者整體的生存本體論哲學,也在積極踐行道德的形而上學,選擇將遺體捐贈給醫療機構作阿爾茲海默癥病理學研究給她有生之年的道德實踐和生存善念畫上了一個圓滿的休止符;當然,這個行為本身也有力地闡釋了她的宗教理念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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