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行

燈把黑夜，燙了一個洞。

索赤穿著磨褪色的夾襖走在山窩窩里，雪進到牛皮靴子里被暖化了，就深一腳淺一腳咣嘰咣嘰地響著。他放聲縱情唱著阿爸交給他的不知名的山歌“阿拉索耶——”，歌聲刺破了遼遠的紫絨絨的天幕，像疾速的流星耀了人們的眼，消散了這個剛從大都市畢業歸鄉的22歲的藏族小伙對黑暗的畏懼。

月亮，像個薄薄的金屬片兒嵌在這金絲絨的幕布上。

遠遠地，那盞最熟悉卻又陌生了許久的燈照亮了目之所及之景。索赤的步伐加快，又遲疑了幾步，最終走向燈下陰影剪出的佝僂老人背影。

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近了，老人用樹枝做的拐杖支撐著大半個身軀，顫顫巍巍地轉過身問：“兒，回來了！累不累？”索赤聳聳肩，蠻不情愿地答道：“還行吧！”

家中只有那一盞燈，這片山地里也只有他們一家;家里的燈不在家，掛在家外面;山里的人們不在山里，都在山外面。

索赤談了多次想把燈掛回家里，使花甲之年的阿爸夜里上廁所不再擔心摔跤?？砂挚偸菄@氣，繼而堅決地說：“燈，還是要留在外面，我看得見路！”于是一家人只好就著從陳年泛黃的報紙縫隙中滲入的些許可憐光亮中，吃著反復揉拌成團的糌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什么。

晚上又下雪了。索赤把自己蜷縮在冷似鐵的被子里，這被子似乎一點兒也不擋風。一彎月亮擱淺在浮云之間，恰似一葉天舟封凍在上空的冰塊之中。瑟瑟發抖，索赤感覺自己雙臉發燙，手腳綿軟，仿佛從白日里的獅子變成了病態的羔羊?；杌璩脸?，索赤不知道自己是睡著還是昏過去了……

天剛破曉，索赤只覺得一陣刺骨的寒風毫不留情地將他身上殘余不多的熱量搜刮殆盡。他費了半天力氣睜開沉重的眼皮，高大的人影帶著怒氣站在床前?！盀槭裁催€不起床？不去巡邊了嗎？！”他見阿爸對自己的態度如此不近人情，心寒至極。他橫下心，眼一閉，翻個身背對著阿爸吼道：“你愛去自己去！一個人影都見不到！巡邊？可別自己走丟了！”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背后的人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離開了。索赤無比解氣，覺得自己把這些天受得苦、受得凍全部釋放了，他才不信阿爸會一個人走上巡邊之路。

大約過了半個鐘頭，又一陣難以忍受的寒風把索赤凍醒?！昂攘诉@碗酥油茶吧！我去巡邊，你在家照顧好自己?！鄙硢〉穆曇袈燥@疲憊。

門又關上了，酥油茶散發出的氤氳蒸汽烘暖了整個小屋。這一天，他躺在床上，心里卻好像被粗糙的樹枝抽打過一樣。他不知道，阿爸把身子緊緊地貼在泥濘不堪的山坡上，抓住樹根和藤蔓，手腳并用地向上爬，不知滾下來多少次……

已是夜幕時分，卻遲遲不見阿爸的到來。索赤有點心慌，他穿上皮氈襖，帶上煤油燈，裹得嚴嚴實實頂著鵝毛大雪去找阿爸。

他沿著阿爸教他走的老路，卻找不到阿爸的身影。于是，他換了一條阿爸少走的偏遠捷徑，看見路旁有一攤黑色的影子，心跳加速，他害怕極了。

“阿……阿爸？”他試探地張張嘴，發出了比蚊子還小的聲音。上前湊了兩步，昏黃的煤油燈光告訴了他一切。下一秒，索赤大叫起來;再下一秒，索赤想撒腿跑出這個是非之地。因為，他認出來了！那是阿爸！那是血跡斑斑的阿爸！那是身上被捅了無數刀的阿爸！

這個鐵打的漢子，被巨大的沉重打擊擊倒在地，終于失聲慟哭。

他守著一盞燈，守在阿爸身邊。他想到了阿爸在黑夜與寒凍中離去，心里的角落就暗淡了下來。任憑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兩鬢微霜，只覺得兩腿發麻，只好借著燈火起來走走。

他在阿爸身邊轉悠著，看見一只懷表。他清楚那肯定不是阿爸的表。他撣撣上面的塵土，用燈照亮了上面鐫刻的一行文字。索赤的心中燃起來一團火，一團怒火！所以，阿爸這次巡邊還真被自己說中了，真的巡到入侵者了。

索赤沉痛地把阿爸安葬在院子里的那盞燈下，因為他明白燈掛在外面是為了什么。是為讓入侵者看到這里有人，這里不會黯淡無光，這里不是他們能覬覦的土地！

他不想讓阿爸的天堂失去光亮，因為阿爸用盡一生點亮自己，守護全家，守護土生土長的家鄉，守護大過這個偏遠邊陲之地不知多少的祖國。

日子，像河水呼呼流淌。靜默無聲，靜默無聲。

春夏秋冬，年復一年。土地被凍得厚實無比，星星搖曳多姿跳著冷峻的舞。索赤心中黑暗的一隅被在那安營扎寨的燈照得空明澄澈。

他想清楚了阿爸執意讓自己返鄉的良苦用心，他要堅持繼承阿爸生前做得渺小卻又偉大神圣的使命——巡邊。并且，他還要用自己的知識讓家鄉發展。

“蝴蝶飛過了山崗，去尋找那微弱的光亮”。

家門外掛的那盞燈神奇般地把希望帶回了這里，索赤有了心愛的姑娘，他們結婚生子，把家也重新翻修，固定下來。

清新涼爽的空氣滲入肺腑，索赤呦喝著后輩跟上，這是他第一次帶人外出巡邊，一路又唱起那熟悉的藏歌。

此時若是漆黑夜晚，你正站在上帝視角，便一定會看見這一串斗折蛇行的光亮。

作者簡介：

鮑心怡，系河南省實驗中學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