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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圈子

2019-03-10 08:35唐新運
回族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騾子祖父

沿著兩邊一排排白楊,幾十株柳樹,還有夾雜其間的歪脖子榆樹,從我們那個已經半舊不新的土坯房向南走七八百米,走的是一條土路,有雨的時候泥濘不堪,沒雨的時候塵土飛揚。

可這是冬天,路面堅硬,還帶著鮮濕。在西北緊靠沙漠的小小村莊,天空是那樣地藍,當年是,現在還是,仿佛世間的藍寶石——賽里木湖,從近千公里外趕了過來并倒懸空中。那一年,我九歲,正是當年父親和祖父逃荒來到新疆的年齡。那個時刻,湛藍的天空并不存在,太陽正在西沉,大半已經落在地里,卻還要拼盡今日最后的力氣,散發出一些奇異和慘黃的光來。天,已經逐漸黑了下來。

南邊的七八百米,是生產隊的牛圈子,隊上的人都叫“quan zi”。這個牛圈子,里面并不只有牛,其實就是生產隊的大本營和根據地,開社員大會和核算工分也在這個地方,一些重大的決定和一些重要的事情,也總是在這里發芽生根,所以用四面土墻圍起來,村里人俗稱圈(quan)起來,不愿意讓外人隨便進出。當然,牲口也不能任意往來。

這是冬天,天黑得早,亮得倒晚,夜很長。祖父是隊上看牛圈子的,是飼養員又是保管員,這個活比較輕閑,辛苦的是需要經常起夜,睡不夠,但卻拿著和別人一樣的工分。也正是這活來錢容易,隊上思謀這活的人不少,卻單單落在了祖父頭上,說明,祖父在這個隊上還有些過硬的關系。祖父晚上住的房子沒有窗戶,只有一扇木頭門,這樣好,結實、溫暖,因為隔風。如果沒有了門,只留一個洞口進出,應該會更安全、更結實,要倒,都得費些時間和工夫。

屋頂上垂下來一根長長的鐵絲,最末端有一個鉤子,又正好在我們的頭頂之上,掛著一個馬燈。照著祖父的臉,還有我的臉,還有劉長青、許向前、范兆仁的臉。在燈下,人臉影影綽綽,看似分明又不清晰。一個小小的生鐵爐子,爐火通紅,一個短嘴大肚長把子的茶壺滋滋作響。那個時候,我忙前跑后,一會捅爐子,一會添煤,祖父還要讓我給他們不停地倒茶,用那種粗瓷大碗,碗沿上多是豁口,碗壁上還有總也洗不干凈的茶銹。聽著他們幾個吸溜吸溜喝茶的聲音,其實,我氣大得不得了,放屁都不管用,幾乎要把肚子脹破了,我想坐在炕沿兒上,聽他們說話。我專心去倒茶的時候,即便豎起了耳朵,還是會漏掉他們說話的三句五句。在那個年紀,我早就無師自通,簡直就是天賦異稟,知道了,坐著比站著好,躺下還比坐下好。再說,他們說的好些話,我都能明白意思。而且,他們說的話,我都懂,我也特別喜歡聽,但我不吭聲,不能讓他們知道,如果他們知道了,有些話就要避開我,或者,硬生生爛在肚子里,再著急,都會忍著不說。

比如有一次,我的一個表叔新婚,我的這個表叔,隊上人都叫他“老星星”,星星就星星吧,到底有多老,恐怕只有天知道。親戚們讓我在天剛剛亮的時候,去敲門,催兩口子起床,還把一個胖大肥厚的青蘿卜塞在我的懷里,又在我的口袋里放了些紅棗、核桃和花生,反復叮囑仔細安頓,只要門一開,就把蘿卜塞在兩口子的懷里,不管是誰的懷里,紅棗、核桃、花生一起扔在他們的床上,最好互相摻和一下扔。我照做了,心里非常舍不得,還有心疼,雖然我臨走的時候表叔“老星星”給了我一塊錢,可我還是心疼扔在床上的那些東西,那些東西,遠不止一塊錢,就那樣扔了??!后來,劉長青、許向前、范兆仁他們幾個趁祖父不在,當著我面說話的時候說起了表叔,說“老星星”這個慫,種子播了沒有,這么長的時間,應該發芽了吧?他們看到我端茶的手,稍微一頓,馬上左顧右盼,啞口無言。當時的我,對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事情只有聽聞沒有親見,可是我在父母的身前背后跑來走去已經有些年,和他們在春天種小麥的田埂上點過大豆,在玉米的株行間套種了黃豆,麥子收割拾穗之后地都沒有犁翻,我們馬上就把蕎麥撒進地里,過不了幾天,一場秋雨,滿目紫艷,還有淡薄的香。我不但知道,而且堅信,只要種子撒下去,莊稼必定長起來。

東邊的墻上我看不見,正好馬燈照在了西邊。墻壁烏黑,如一灘墨,仿佛熏黑的鍋底,東邊的墻壁,燈還沒有照完全。這個墻壁,黑得完全,黑得徹底,黑透了,一個爐子和一盞馬燈,加上他們幾個抽的煙,就把這個房子不但熏黑還熏透徹了。真像隊上說哪一個人喝酒喝多了,喝醉了,就說某年某月某日,誰喝透了。那個墻上,不知道先前是誰,也不知道用的是樹枝,還是石頭,一小塊紅磚,畫了一幅圖,一幅交配圖。一個動物在下,一個動物在上,到底是驢和馬交配,還是馬和驢親熱,看不清楚,但它們都有四條腿,我看不出來這條腿還是那條腿。我見過村里人幫助牲口配種,牲口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看到一些人,會手腳并用,會手忙腳亂,支架搭炮。我曾經過去把墻壁用毛巾狠狠擦了一次,可是墻上的東西,有石壁的堅持,擦不掉。祖父心疼一條純棉的毛巾,說,別人家里都有毛巾,他們為什么不擦,你偏偏要擦?

我們在這個房子的時候,大家都在說笑,祖父從來都不吭聲,也不插嘴。他總是咧著嘴巴,嘿嘿地笑,照樣露出兩顆大大的門板牙。這些年,我突然發現,我也長著一模一樣的兩顆牙。他把爐子捅一捅,往那個大茶壺里再丟進一大把茶葉,推開門去,咳嗽一聲,咳嗽幾聲,重重地吐一口痰,吐幾口痰。他在外面清肺舒嗓,再進來,還要帶進來一股子又一股子的冷風,讓屋里人打個哆嗦。天熱口渴,天冷尿多??傆袔讉€人,因為了這冷風,隔一會兒出去一趟,隔一會兒再出去一趟。進來的時候,又帶進一些寒氣涼意冷風,如此循環往復。

那個時候,天特別冷,我去尿尿的時候,不敢迎風站著,只能背轉身子,讓尿把地上狠狠地嘩嘩地沖出一個洞來,然后我把住方向,在這個洞四周繞灑一圈或者幾圈,很有些得意,因為地上由我而多出一個似花非花的東西??墒?,我又感覺很可悲,因為我總不敢迎風,我怕那尿在出去的時候被寒冷凍住,把我支起來。更害怕,這尿,把我和地連在一起,我回不了祖父的這個屋子。幸好,尿完的時候,我一個激靈和哆嗦之后,還能走回那個亮著燈光的地方。那隱約的燈光,從門縫里透射出來,那個地方,原來就沒有窗戶。

劉長青是個大個子,不但高,而且瘦,是瘦高,因為瘦高不好彎腰,擔心把腰給折斷了,也因為個子高,心到腦的路程比別人長比別人遠,血液流淌得慢走的路也長,所以他經常頭暈。再加上血向頭頂高直地流過去,從不拐彎抹角,所以他還是個直脾氣,不但直,而且大。不是冤家不聚頭,針尖必對麥芒,石灰和白布簡直就是兄弟,結果找的老婆也是一樣,后來他把自己的老婆給打死了。他的那個老婆,不但脾氣倔強,而且嘴硬,還要加上認死理,向前走的時候,遇到一塊石頭擋道,她非要搬過去,全不知道,完全可以繞著走,用當地的話說,就是牙茬干得不得了。我后來聽別人說,他打老婆的時候,他還打得痛快,打得解氣,打得自己身心酣暢,臭汗淋漓,老婆還有身孕即將臨產。臨死之前,又生下了一個兒子,才斷的氣,斷氣的時候,她也不說話,就那樣冷冷地、靜靜地看著他,留下了一窩孩子和一個干凈寬闊的院子給劉長青,生前解不了氣,死后也要折磨他。劉長青一直在那個院子里孤苦生活,自己做飯自己洗衣,做一大鍋飯吃好些天,洗過的衣服,可以穿幾年。他的衣服,遠遠望過去,一直都比較齊整干凈,可是你走到他的身邊,這衣服就有一股酸腐和酸臭的味道,間或還有腳氣的不懷好意和歹毒,沒想到酸菜和泡菜選錯了地方,無意中生成的臭豆腐也過來湊趣,讓人忍不住要吐。劉長青一直沒有再娶。據說,也有熱心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女人,這幾個女人都是身體健壯走路如風的,至少也得配上他的大個子,可是和他一走動來往,就會得病,好端端的人卻沒有來由地得病。鄰縣一個肥肥胖胖的神婆說,劉長青的老婆雖然死了,可死后并沒有離開,一直跟著他,有時候在房頂上,有時候在地下頭。就是不在天上地下的時候,她經常用眼睛看著這個院子。劉長青老得走不動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才不得不和自己的兒子住在一起。原來引以為傲的大個子,居然也成了負擔,彎腰系鞋帶肯定困難,那吃了飯,身體的血液都趕赴胃和胸口,離頭路途太遠,他因此老了也繼續頭暈。他的那個兒子,正是他老婆臨死之前生下的那一個。兒子知道老子的事情,從來沒有給過他一個好臉色。

這個時候,祖父出去又進屋的時候,遠遠地傳來了一些聲音,這已經天黑,其實我們在中午都能聽得到,這個時候,聽得更清晰。這些聲音,就在我們的身邊,就在我們的旁側,這個聲音出來的時候,我們都知道??!我都忘記了捅爐添煤。

我們在屋子里的時候,遠遠近近,若有若無地聽到,從遠處傳來了一個深夜走路人的聲音。來的人是誰,原來我們都不知道,可是我聽到這個聲音,我就知道,是劉學仁來了。必定是他,一定是他,肯定是他。他的父親生了五個兒子,不知道幾個女兒。兒子的順序排行,就是仁義禮智信。

經常在這個村莊念叨一句話的人,就是劉學仁。自從他的兒子成年,他就從來都不忘記,還要絮絮叨叨,還要反反復復。他是,絮絮叨叨再加上反反復復。

“沙棗花,碰鼻子,姐夫愛的小姨子,老球娃姐姐的扁球子?!泵看握f起這順口溜一樣的話,他都重重、恨恨。說完,他會向地下吐一口吐沫,吐之前他在嗓子眼那里喀喀幾聲,我看到他的時候,一直擔心嘴里的東西走錯了路從鼻子里出來。當然,吐完之后,他還會擤鼻涕,按住左邊鼻孔,把右邊的擤出來;按住右邊鼻孔,把左邊清干凈,他用手把鼻子左擦一下右抹一下,忘不了在鞋底和鞋幫上揩拭幾回,之后他惡狠狠地吐在地上,之后他還要用穿布鞋的腳掌使勁踩幾下,來回往復擦干凈。

扁球子,是村里人對女人生殖器形象的俗稱,村里人把男孩子的雞雞稱作球把子,可能是有一把抓得住還有可以把玩的意思,可女人的就抓不住、還攥不到手里,伸出去是空,抓回來還是空,比不得男人的長圓和兩個蛋,只是扁,村里人把生殖器都叫作球,所以因形狀而稱作扁球子。

劉學仁的兒子看上了鄰居王槐林的女兒,也就是王柏林的兒子老球娃的姐姐,這也是劉學仁自己心里中意和理想的兒媳婦??墒峭趸绷指緵]有想過要和劉學仁結親,不知道為什么。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劉學仁去找王槐林的親弟弟王柏林,王柏林生了三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女兒,心中總是遺憾。劉學仁走到跟前的時候,王柏林正抱著最小的兒子把尿,嘴里噓噓,長長短短,連綿不斷,那悠長結實得仿佛是我們好些年前沒有吃穿用透的羊毛氈,他把兒子的球把子從前向后拉,正愁沒有人說話,只怕沒有人看見。恰巧劉學仁來了,急忙說,你看你看,變成扁球子了,變成丫頭子了!一個面包,中間一刀。

劉學仁為了兒子著急,根本就想不起自己的老子當年對自己也是這樣,比現在要急,還要急,是一泡稀屎怎么夾也夾不住,卻又找不到地方的急。劉學仁年輕時嫖風浪蕩,天說他不聽,地說他不應,他要日天的爹,還要操天的娘。當兒子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知道,這可能是報應。自己當年找的女人多,可能把兒子該有的福分用完了,現在娶個媳婦是如此地難。

劉學仁去找王柏林,想的是兄弟之間好說話,迂回曲折,只有一個目的,讓王柏林給王槐林通說通說,因為劉學仁自己知道,他的那個兒子娶不上老球娃的姐姐,不但不按時吃飯,還不再好好干活了!整天整夜躺在炕上,長吁短嘆,不但人變得形銷骨立,頭發也像春夏時節的羊毛,可把成團往下掉。

可是王柏林著急著自己的事情,忙著讓兒子變女兒,哪里有工夫管別人的閑事,再說了,侄女嫁給誰,他都是叔叔。

老球娃的姐姐叫艷紅,她連一點點的意思都沒有,為了讓劉學仁的兒子死心,還一下子嫁遠了,嫁到離我們這個村子幾百公里外的烏魯木齊。逢年過節,她帶著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回鄉探親訪友,讓村里人看,尤其是讓劉學仁一家人看,主要是讓劉學仁的兒子看,自己的丈夫高大雄壯,儀表堂堂,把那個尚未成型自認成型的對手比到地下去,往蟻窩和鼠洞里逼,往死里逼。去看望自己的叔叔王柏林,提著厚重的禮行。所以,劉學仁每天都要念叨和詛咒,他煩得很,這就是他心里的痛。

范兆仁是個賊娃子,說的每一句話都動了心思,還不輕易說話;結果,劉長青是個直脾氣,有啥說啥,還大聲哈哈。

結果,今天晚上,他說的事情,就是又把自己的老婆打了一頓,當時,他的老婆還沒有被打死,還能讓他打得著。他打得解氣了,老婆沒有吃飯,他也沒有飯吃。這些話,毫無新意,我聽得次數多了,我沒有心思再聽。

劉學仁進了屋子,又看到了西邊墻上的圖畫,他不再絮叨,暫時忘記了心里久遠的痛。他說了騾子,說騾子是個雜種,是馬和驢交配產下的后代,分為驢騾子和馬騾子。公驢和母馬交配,生下的叫“馬騾子”,如果是公馬和母驢交配,生下的叫“驢騾子”。馬騾子個子大,具有驢的負重能力和抵抗能力,有馬的靈活性和奔跑能力,是非常好的牲畜,可惜不能生育。驢騾子個子小,一般比不得馬騾子好,但至少有一點比馬騾子要強,就是雖然少,就是極少數卻有生育能力。雜種已經是罵人的話,村里人罵人更是惡毒,“驢日的,馬踏的,騾子屄里長大的”,不但包含了雜種的意思,還有斷后的詛咒。

說到了騾子,許向前突然插嘴說,我給大家說個事情,就發生在騾子身上。小渠子有個薛老大,他的騾子是方圓幾十里最好的,大家都知道吧?

村南有大片荒地,荒地往南是大片墳地,墳地再往南走上四十里就是縣城了。

薛老大手長腳大,也顯得個頭大,粗壯松垮,騎著一頭青色騾子去縣城辦事,事情辦得不順,所以黃昏時分才往回走,經過墳地時,心頭有些發怵。他用雙腿使勁夾騾子的肚子,還用腳后跟磕叩騾子,催騾子快走,到得荒地附近,離村子已經不遠,他長舒一口氣。薛老大是村里有名的大膽膽大,但此地四下無人,總感覺有些心虛。離村子越來越近,他越是膽壯,心虛越去越遠。他猛地察覺有另一個聲音和著騾子的蹄聲,若有若無,忽遠忽近,還逐漸清晰,等他完全聽清時,聲音已在身后了。是羊的叫聲,很明顯,是山羊不是綿羊。作為一個在村里生活了許多年的農民,至少五谷分得清,六畜辨得明。他回頭望去,一只壯碩的青色山羊緊隨騾后,與平常所見的山羊無異,只是比家里的山羊個頭更大一些,要大一圈。當地人把公山羊叫作“騷胡”,大約是因為公山羊總是用來配種,經常趴在母羊身上,騷情,還長著長長的胡子,當地人罵人沒事干的時候,常常說“吃了羊肉跑騷”,說明騷胡不但自己騷,吃了它的肉,還能影響到人。騷胡不緊不慢跟在騾子身后,騾子卻一陣緊似一陣地哆嗦。炊煙才裊裊升起,牛羊也已回圈,這是誰家走失的騷胡?薛老大心中一陣竊喜,如果沒人找得到,自己算是得了一筆橫財了。想的把騷胡悄悄帶回家,宰掉入鍋,把羊皮深深挖個坑埋起來,誰都不知道。他從騾子身上翻下來向騷胡走近,騷胡竟沒有躲閃,任他一把摟住了脖頸,他的心中掠過了一絲疑惑,但貪心還是占了上風。他抱起騷胡放到騾背,一只肥壯的騷胡居然毫不費力就被他搭到了騾背,好像并沒有多少分量。待他自己騎上騾子,騾子不堪重負般地慢慢行走,越走越慢,喘氣流汗。他一邊走一邊撫摸著騷胡的全身,圓滾滾的身子,膘肥體壯,一身毛皮,光滑油亮,他把手伸到騷胡的胯下,蛋奇大。他感嘆說:“這么大的蛋,比得上牛了!”騷胡突然轉過頭來,問道:“大嗎?有沒有你的頭大?”薛老大肝膽俱裂,魂飛魄散,不知怎樣青騷胡已躍下騾背,突然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自己卻還本能般地沒有落在地上,恍恍惚惚地回家,大病一場。

這個時候,屋子里靜悄悄的,大家都沒有出聲,正在這個時候,圈子里的羊恰如其分叫了幾聲,我在炕上,向墻角里去,讓他們把我圍起來,我還向祖父身邊依偎過去,再依偎過去。

這個時候,范兆仁出去又回來。應該是出去解手,他向來膽子大,他進門的時候,還在系褲腰帶,照樣帶進來一股子寒風,鞋底上的雪進屋后開始消融,在地上留下幾個濕濕的腳印。

范兆仁說,我來牛圈子的時候,經過那座小石板橋,就是離澇壩沿不遠的那座橋,突然想起來了一件事情。

從前村里有個人,不知老家在甘肅還是陜西,口音和當地人多年混雜,已經辨識不清,五六十歲年紀,專門給亡人清洗身體更換老衣。

有天晚上,他從一家忙完之后回家,還喝了酒。這段回家的路并不遠,大概五六百米,遠遠就能看到家里燈光,昏暗暈黃透著亮,家里的暖熱讓他加緊腳步向前走。要經過一個矮小的石板橋,這橋實在太小,只橫跨在一條淺渠上面,而這渠除了冬天都有水,卻不深,這橋又正好在兩家的中間。過了橋,就離家越來越近。在橋上,他微醺中感覺似乎有什么東西抓扯褲角,不讓他走,不讓他快快走,他低下頭去,借著月亮的光,一個白發的老婦人,只看得清頂著滿頭白發,衣服褲子若有若無,小腿高低,正與他的褲角糾纏。

他一身冷汗,酒肉幾乎從嘴里噴射而出。他大聲喝問,你是誰,想做什么?矮人并不答話,也不離開。他愈加恐懼,厲聲給自己壯膽,你走不走?不走,我可要念了!他嘴里剛剛吐出幾個字,矮人就突然不見了,他心里藏著他認為一生中都用不到的一句話。

據說,他年輕時曾經學道,師父教過一句救命的咒語,不到緊急時刻不能輕易使用。

這句話,直到他離開人世,村里人都不知道是句什么話。

后來,村里人還看到過那個矮人,不過不是在橋邊,是在離橋不遠的澇壩沿上。澇壩沿上有棵枯死的榆樹,上面掛一口鐵鐘。每到村里人出門上工的時候,鐘就被敲響。也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有人看到過那個矮人,一樣的頂著滿頭白發,站在榆樹底下,就小腿那么高,才相信他并沒有說假話。

祖父推開屋門走了出去,月亮明晃晃的,每到這個時分,就是給牛馬添草加料的時候,他出門的時候,伸手提走了馬燈,既然是去喂馬喂牛,非得用馬燈不可,手電筒就不成。

整個牛圈子是簡易的干打壘,但當年打夯的時候用足了力氣,所以依然結實,但畢竟經了多年風雨,好比上了年紀人的牙齒,雖然齊整,卻已經開始在不知不覺中走風漏氣。墻根下多是洞穴,拇指大小,屬于老鼠進出,胳膊粗細,那是野兔子來來往往的路。牛圈子里有磨坊,當然還有草料場,這些洞穴,是其他動物的活路,也是絕路。

到了冬天,大雪紛飛覆蓋,野兔子就會悄悄來牛圈子覓食,祖父在胳膊精細的洞口都下了套,非常簡單,用一根細細的鐵絲做成一個鐵環安放在洞口里面,另一端固定死,可能是一把鐵樁,也可能是一截樹樁,還有可能,是一大捆子黃綠色的苜蓿。野兔子從洞口外邊鉆進來的時候,這個小小鐵環一下就勒住了它的脖子,掙不脫也跑不掉。如果運氣好,一個漫長的冬季過去,祖父能夠抓到十幾只野兔。村里的年輕人喜歡帶著狗,手里拿著木頭棒子去野外打兔子,一群人十幾條狗出去一整天,不見得能打著一只兔子,根本無法與祖父的守株待兔相提并論。因為,祖父把兔子帶回了家,手里的活也并沒有耽擱。

我不敢出門,我一直待在屋子里,我還擔心屋里的這些人,因為夜深,會一個接一個的離開,或者他們商量好一般地結伴離開,在祖父沒有回來之前,只剩下我一個人。就算祖父回來后,他們才先后離去,我覺得我們爺孫倆人,總是抵擋不住那只青色騷胡和白發矮人。還好,他們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們繼續說著話,因為爐火通紅,沒有了馬燈,屋子里一樣有光。我知道,祖父這個時候必定已經在牛圈子墻根下轉了一圈,正在給牛馬的槽里添加草料。馬燈懸掛在棚圈頂上,也可能掛在柱子上,燈光是有些昏暗,但借著清亮的月光,牛瞪著大大的眼睛,馬從地上站起身來,爭著搶著向祖父身邊簇擁過來,又離開去,向槽里的草料圍過去,眼里滿是急切、熱烈和暖意。祖父用一把木杈把草料裝進芨芨草編的筐子里,又一筐一筐倒進槽里,草料入槽的嘩嘩聲,牛馬嘴巴與草料的觸碰聲,咀嚼聲,尿擊打地面聲,馬糞牛糞落地聲,和著這些聲音,祖父單薄瘦弱的身影瞬間變得雄偉結實高大。

過了許久,祖父才回到屋子里,比平時足足晚了近半個鐘頭,因為在冬季之外,我陪著祖父添過草也加過料,通常是我提著馬燈,他干完這些活,需要多長時間,我清清楚楚。

祖父進屋,不說一句話,比先前更沉默,前面他聽著別人說話他會笑上幾聲,現在,連笑也沒有。而且,他不再燒茶續水,也不讓我添煤倒灰。

隊里人常說,“六個月種田,三個月諞傳,三個月過年?!边@樣一年就過去了,一年又一年就這樣過去了。農村的冬天,寒冷而悠長,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每天的夜里,他們幾個,或者另外的他們幾個,就會不請自來,不約而同來到牛圈子,喧謊諞傳子,抱團度過這一個又一個的寂寞長夜。每天我都會聽到一些新鮮事情,每次我都盼望著他們不停地說下去,就是到天亮,我也沒有瞌睡??墒撬麄冎?,可是他們怎么就知道了,“勢不可使盡,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占盡,聰明不可用盡?!痹谖易顩]有瞌睡眼睛睜得最大的時候,他們就戛然而止,給我留下無盡的念想。這個時候,幾個人略感無趣,雖然興猶未盡,但呵欠已經逼迫了嘴,懶腰也得舒展,加上夜比前面更深,月亮已經偏西,他們卷了最后一根煙,叼在嘴里,出門,尿尿,回家,回各自的家。

我們全家都沒有想到,這竟然是祖父住在牛圈子里的最后一個冬天。那些意外收獲的野兔,味道是那樣地鮮美,還有嚼頭;那個小小的提著馬燈的身影,再也沒有機會和可能出現;祖父半夜起來添草加料,真的,就成了過去;那一群人,那些喜歡聽的故事,那些帶著莫合煙味道的口氣,今生,我都無緣再見。因為第二年的春天,祖父就不再住在牛圈子里,他白天黑夜地給村里人拉送茶水,一片條田又一片條田,經過一塊地又一塊地,趕著村里最老的那匹馬,叫蘿卜花,因為馬晶亮的左眼里有一團渾濁,像極了胡蘿卜的纓子。祖父添草加料的時候,蘿卜花從來不爭不搶;祖父離開的時候,蘿卜花卻又不低頭咀嚼,安靜地目送。蘿卜花走起路來比較慢,但非常平穩,無論這路是怎樣的崎嶇艱難顛簸,都不會灑出一滴茶水。

祖父臨終前,父親的兩鬢已經有了白發,而我,已經成年。

那天晚上,祖父正在一個挨著一個給棚圈里添草的時候,突然發現一頭黃色的乳牛娃子慢慢向圈外走去,似乎有人牽拉,從后面仔細向前看,也是模糊恍惚,牛的四條腿下面,也看不到那個矮人,牛娃子卻越發走得遠了。祖父心里異常害怕,可他畢竟是給隊里看牛圈子的人,既是飼養員還是保管員,一頭牛不見了,不但是隊上的損失,而且還是自己的失職,就算是賠,自己一年的收入也賠不起。祖母身體向來不好,他有幾個子女還靠他養活,他豁了出去,用自己的命換來自己的家。他掂起添草用的木杈,雙手顫抖兩腿發軟,向牛娃子走去,越來越近的時候,才看到一團青色齊腰的影子,正拉著牛往外走。你個騷胡,壓壞了薛老大的騾子,嚇破了薛老大的膽子,現在居然還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偷牛,簡直就是活人眼里下蛆。祖父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睜開眉下眼,咬碎口中牙,用木杈狠狠向那團青色戳了過去,不偏不倚,插個正著,只聽哎喲一聲,原來是個人。

“誰?”

“我!”

“哪個我?”

“我是范兆義!”

“你為啥要偷隊上的牛?”

“許向程讓我來拉的?!?/p>

許向程是隊長,他的哥哥就是許向前。哥哥先落的地,打好了根基,真是給弟弟奔了個前程,所以他當了隊長。不管是許向前還是許向程,都和我們家里有絲絲縷縷的親戚,再往前推,我們是一個先人,我能看牛圈子,是許向程在家里吃了一頓羊肉之后定死的,我不再看牛圈子,也是許向程的決定,你們記住,他給我安排了蘿卜花,這是村里最安穩最平穩的一匹馬。如果有一天,我的子女兒孫真的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都不能為難他。

祖父一番的交代和安頓,還有心里的不明白和想不清,我們都記下了,我們也不說,也不吭聲。當作不知道,當作從來都沒有發生。

范兆義必定是范兆仁的弟弟,范兆義當時就是大隊的隊長。大隊管著我們這個小隊。那個晚上,范兆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有說,可是范兆義后來死在了我祖父的前頭。

作者簡介

唐新運,蒙古族,新疆奇臺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民族文學》《天涯》《散文百家》《西部》《綠洲》《回族文學》《文藝報》等刊物發表散文多篇,有散文集多部。連續三次獲得新疆昌吉州文藝“奮飛獎”;散文集《天邊麥場》入選新疆新聞出版“東風工程”;有作品入選《新疆新世紀漢語散文精品選》和《新疆60年名家名作散文卷》,散文集《落入凡間的羊》入選中國作家協會少數民族文學發展工程2017年度出版扶持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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