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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人事

2019-03-19 06:07
短篇小說 2019年2期
關鍵詞:表叔剃頭瘋子

瘋子安

帶著一身土味進城,十歲的我,碰到的目光多是怪怪的,刀子樣剜人。估計也是土,土得腥氣。破破爛爛的衣服,還是土布染上藍或黑色的。赤著腳,不分場合去踩。頭發剛理的,鄉里的剃頭匠一月一理,也是馬桶蓋式,一綹頭發頂在頭上。土,成為十歲的我最亮記號。

小城雖小,卻排斥鄉下人。不安、羞愧,我在人流中尋找縫隙,隨時想鉆進去??p隙找到了,是個被我稱之為安姨的人。安姨對我笑,見面就笑,笑得我心里熨貼。她不止一次地摸過我的頭,我的頂著馬桶蓋的頭。安姨手輕輕的,在我的頭上游走,臨了時,總要重重地按上一把,似在說話。但也僅是如此,她一言不發,對我怯怯的一聲“安姨”的招呼,從來沒見答應過。

在我眼睛里,安姨是小城不多的美好之一,之二還真的找不到。安姨的美是她漂亮、周正的臉,高挑的身材。安姨的好是她的笑容,真切的笑,沒有虛偽勁。還有她的一雙手,在我的發棵里走,不急不緩,從不怕鄉間藏下的蟲子,咬傷她的皮膚。某些瞬間,安姨就是我的母親,在她的瞳仁里能看到我無助的影子。

安姨和我家住在同一個巷子,都是低矮陳舊的房子,只不過她家的門樓高些,門也厚重得多,不像我家門戶低矮,門風一吹就破了。我曾在她家的門前徘徊,盼望安姨邀我去她家,讓她的笑吹去我周身的塵土,但我一次次的失望,除去她的笑和摸摸頭,就什么也沒有了。

我因為安姨,在小城留下了頭上的第一個傷疤。放學回來,幾個半大小伙子在巷口,圍著安姨擲石塊、吐唾沫,我沖了上去,安姨沒事樣地笑,揪著頭發,眼睛盯著一個方向,落目處,一株石蕨在磚縫里綠得戳眼。我不管不顧地撲向幾個半大小伙子,拼命護住安姨。幾個小伙子把矛頭轉向了我,我抵抗,拿出在鄉間打架的所有招數,結果我被打在了地上,馬桶蓋頭也開了瓢,鮮血直流。我聽到一聲聲哄叫:瘋子安,鄉巴佬也護著,劈死你!

安姨安靜,她仍是對我笑,手指在我頭上行走,只是雙手沾滿了我的鮮血。我第一次聽說安姨是瘋子,瘋子安。我不相信,鄉間也有瘋子,可瘋勁完全的不一樣。

我開始關注安姨,終于發現了她的不一樣。安姨家的門始終是緊閉的,似乎永遠只有她一人。開了門,她閃出,之后就直奔小城唯一貫城而過的馬路邊,來回不停地走,嘴中念念有詞,卻始終沒有聲音。她也有舉動,就是面對奔馳的不多的車輛揮舞雙手,又指代不明,叫慢或者叫停,多少都有些這方面意思。

我問過母親,安姨是否是瘋子?母親默許。為什么瘋了,母親搖頭,眼里有不忍回答的成分。我又問,安姨的家人呢?母親一巴掌打過來,說,你這孩子真是的,打破砂鍋問)到底,我也不知道。

那些天,我一再擔心,安姨吃什么,開門關門一個人,不吃不喝會餓死的。為安姨我幾乎和巷子里的孩子全鬧僵了,甚至包括巷子外的孩子,其中為首的是放子。放子皮膚黑,外號叫黑皮,他帶著一幫孩子打打鬧鬧,就剩下上房揭瓦了,對安姨更是碰到就動手,砸磚、吐唾沫,言必瘋子安,他倒像個真正的瘋子。安姨不管這些,她就是笑,對著放子一幫人,沒事樣沖出包圍,快速地走上小城馬路邊,車子來了揮動雙手,做著固定的動作。我護著,頭上、身上無疑又增添了不少傷疤。

有一天安姨死了,她被一輛帶掛的解放大卡車撞飛了。事故來得突然,安姨叫慢叫停的手勢沒起作用,放子等一幫孩子打鬧過于專心,放子橫穿馬路,大卡車沖過來,安姨也沖了上去,放子被撲出,安姨卻被解放帶掛撞出了八丈遠。

那天,我哭著走進了安姨家,放子等一伙也隨著。安姨的家陰沉,但干凈,明眼處,有一張放大的照片,十來歲樣,和安姨像,都說是安姨的兒子。放子被他的父親罰跪在安姨的遺像下,一跪就不起來,半天過去紋絲不動。

安姨的瘋終于揭密,簡單,她十歲的兒子懂事,牽著安姨過馬路,被醉駕的車子撞死了。安姨自此瘋了。丈夫離家出走,生死不明,只剩下她一人和掛在嘴角凝固的笑。

一個謎我仍解不開,有天半夜我從夢中驚醒,當然是關于安姨的夢。我忙不迭地問母親,安姨一個人吃什么?母親怔了下,摸著我的頭,說:傻兒子,瘋子有瘋子的方(辦法)。我看到了母親眼角的淚,晶晶的亮。

我從不以為安姨是瘋子,不久放子等一伙人也認可了。我隨之成了小巷孩子們的頭,我的土氣開始在小城彌漫。

裁縫李

裁縫李是我的表叔,和我家不遠不近地走,喊我奶奶舅媽,見面時喊得親熱,身一轉,估計也就忘了。表叔在小城算是混得好的,有班上,在被服社能裁會剪,縫紉機踩得熟練,是手屈一指的大師傅。下班了,手藝不閑著,隔三差五接活,賺個小錢,家里的日子就比別人家滋潤得多。

表叔在小城有名,手藝好是之一。常見他在小城不多的巷子里走動,極瘦極高的人,肩上搭副皮尺,手中捏把剪子,耳上夾塊畫餅,剩下的一只手,或左或右鐵定掐著根煙,找上嘴吸得滋滋響。

裁縫李煙癮大,醒來三根煙,煙吸足了起床來,之后的煙就不斷火。他自己說,一天三包煙,兩根火柴。傷煙,不費火柴。煙不在乎好與壞,能冒煙就行。他自己抽煙多是老九分、玉貓或豐收牌,好在有額外收入,也不傷家中生活的筋骨,吸便吸了。

表叔由煙而干瘦,干巴巴的,似乎身上沒有水分。干巴巴的表叔,卻有與身材不匹配的好手藝,一塊孬好不論的料子,抖落幾下,就能裁出一身好衣服。日子苦,衣服還得穿,不能光屁股干活,露著肚皮過冬天。逢年過節,表叔忙,忙得沒閑工夫說話,但,煙截然要叼著的。表叔有絕活,一根煙抽完,煙灰完整地和煙屁股黏著,絕不會滴星點在料子上。

裁縫李的縫紉活樣樣精,精中的精活是雕皮襖。那些年,小城一陣風,略上年紀的人,喜歡穿皮祆。皮祆用狗皮雕,上等是黑狗皮,雕好了油光黑亮,穿著暖和,略有閃失,會暖得出鼻血。狗在小城吃香,也因皮祆走背運。春天養狗,冬天殺,不為吃肉就為皮。小城為之出現了套狗一族,剝下皮,肉扔了,皮能賣上三五元。

硝好的狗皮,大多集中到了表叔家,幾乎一個冬天,裁縫李的家都飄著狗皮味。表叔埋頭干活,活干得慢,雕皮祆講究頭大,狗皮不規則,得拼拼湊湊,一張狗皮一件祆,一失手,襖就變成了皮背心,不好交待。表叔沒曾失過手,但找上門來吵事人還真不少,不為別的,為找自家的狗,活狗變成了皮,一找一個準。不過找著也就找著,不關裁縫李的事,他低頭干活,吵急了抬頭,遞上一根老九分煙,事多就了了。

表叔出名的又一原因是表嬸。表嬸原是劇團演花旦的,愛穿花衣,三下五除二就和裁縫李好上了。表嬸漂亮,表叔干瘦,如若一支鮮花插在牛屎上,小城人驚呼。但表嬸有后眼,不幾年帝王將相不讓演了,一桿子下放到農村,只能靠著裁縫李吃喝。虧竟沒吃多少,還是花枝招展的,風一陣來,雨一陣去。

裁縫惜乎布,裁縫李尤甚。掛在嘴上的話,量體裁衣。表叔還有一句話,量屁股做褲子。為他的原創,卻鬧了場風波。小城的長官夫人,慕名上門,要做一條三合一(一種化纖布料)褲子,表叔當然上心,左量右量,到量腚圍時,可能皮尺拉緊了,夫人大怒,非說裁縫李捏她屁股。

帽子不大不小,調戲婦女。表叔第一次嘴上不能叼煙,被關進了黑房里。虧了表嬸,她瘋一樣鬧,記得最經典的話是:她的臉還沒我屁股白,裁縫李會捏?!言下之意,是夫人的屁股沒捏頭。事不大不小地鬧,表叔被關了幾天,還是放了,一圈人都感到無味。冬天又到了,皮祆要雕,小城人還真等不得。

奶奶七十歲那年,令我們去找表叔。裁縫李來了,奶奶讓他做老衣。老衣三腰五領,白色和染黑的土布,看著難受,有種淡淡的悲哀。表叔做得虔誠,精心地裁,一針一針地縫,奶奶在一邊,倒是安靜得很。我湊上前,主要是看表叔,他全神貫注,淡藍的煙霧繞著頭發,我發現表叔口嘴的煙在打轉,一根煙從左口角到右口角,一個來回,煙恰就剩了個屁股。我暗地稱奇,又突然發笑,表叔的手尖而靈巧,若真是捏人屁股,一定尖細地痛。我捂著嘴,跑得遠遠的,笑得喘不過氣。

奶奶活了很久,年年翻曬老衣,就會又一次想到表叔,裁縫李。

裁縫李的最后一套衣服是給自己做的,三腰五領的老衣。據表嬸說,他把人都趕走了,關緊門、閉了窗戶,整整又裁又縫了七天七夜,

送吃送喝,半步也沒走出。不過七天七夜沒抽煙,空氣清凈得很。

走出房間的表叔,又瘦了一圈,風一吹倒下了,再也沒爬起來。表嬸率兒子們給表叔穿老衣,故事來了,三腰五領的老衣精致,卻是紙縫的,紙當布料,牛皮紙、光林紙、麻草紙,五花八門……

裁縫李給人做了一輩子衣服,臨終穿了自己做的老衣,卻是手指一捅就破了,小城人議得多,但還是排著長長的隊送靈。正是冬天,一些狗比往年歡快。

打鐵張

小城有趣,把鐵匠稱之為打鐵的。打鐵的比鐵匠好聽,有動感。

世間三大苦差事,打鐵、撐船、磨豆腐。小城屬崗區,一條淺淺的河,少見行船,有船也張著風帆,撐船的僅是把舵,激一些浪花便遠去了。磨豆腐總在黑夜,難見一面,倒是記下了一首歌謠:咕嚕嚕,咕嚕嚕,半夜起來磨豆腐,磨豆腐真辛苦,吃肉不如吃豆腐。豆腐好吃,看人吃豆腐牙齒快,小城人掛在嘴邊。打鐵卻是常見的,叮叮當當,鐵和鐵碰撞的聲音清脆。

小城雖小,鐵匠鋪好幾家,一間破房,一座火爐,一個鐵墩,一架風箱,一堆破鐵,蹴著一兩個打鐵的,便是了全部。鐵匠鋪有生意,沒見爐火熄過,沒見打鐵的人歇過錘子。如果有一種聲音在小城長年穿越,肯定是打鐵的人發出的。

打鐵張是小城吃打鐵飯人之一。

打鐵張五短身材,圓盤臉,光頭锃光瓦亮,眉眼卻是善意的。算來他是我的叔叔輩,同姓同宗,不遠。不用說,我跑得勤。跑得勤不代表我待的時間長,打鐵張的鋪子太破,風箱扯起,炭火熊熊,整個鋪子就是一個大火爐,加之叮當聲不絕于耳,震得耳膜痛,十個鐵匠九個聾,準得很。

去打鐵張處有一好處,能踅摸到吃的。打鐵張不小氣,他的爐邊,烤著山芋、馬鈴薯、花生、黃豆,噴噴香,去了,打鐵張總是抓上幾個,燙,在手上顛來顛去塞給我,盡管少,也能香香嘴。

除了饞嘴,打鐵張的手藝引人。鐵匠鋪不外乎生鐵鍛熟鐵,打些鍬、鋤頭、鐮刀等農具,家用的鍋鏟、菜刀也順帶著打,鐵匠玩鐵和木匠對付木頭差不多。打鐵張樣樣精神,左手拿鉗,右手持錘,燒紅的鐵,在他鉗錘下,如盤熟的泥巴,敲敲打打就是一像模像樣的物件。鐵匠們自有拿手活計,生鐵補鍋,各有各的本事,或鍬或鋤,打得精巧。打鐵張的拿手好活是刀,菜刀、鐮刀、斬刀,沒有不鋒利耐用拿著順手的。

模樣好靠手巧,鋒利就靠絕招了。我喜歡看打鐵張打刀。燒紅的一砣鐵,夾在了鐵墩上,他左右瞄瞄,就開始下手,左手鉗,右手錘,敲擊聲密密仄仄,不一會成砣的鐵變薄,再夾入爐中,燒紅,又擊打,如此三番五次,一把刀大致就成了,剩下就是淬火開鋒了。打鐵張一般三把刀一起打,流水線樣走流程,有條不紊,順順當當,省火、省時。鐵在打鐵張的手下聽話,想方就方,想圓就圓,厚薄均勻,俊溜溜的好看。

淬火打鐵張是集中做的,好幾年都是我配合著,他把我喊到鐵匠鋪,塞上烤熟的山芋,堵上我的嘴,再關上鋪子的大門,把一溜刀子燒紅,排成陣,讓我脫了褲子撒尿。吃人嘴巴短,我也樂意做,對著燒紅的刀子一陣猛尿,嗤的一聲白霧升騰,一股怪怪的味跳起。打鐵張一旁高興:大侄子尿得好。打鐵張對我說,童子尿發旺刀,開刃后割人蛋連血也不淌。邊說邊比劃,嚇得我趕忙拉上褲子,生怕他一時興起,拿我的蛋做驗證。

這是一個秘密,打鐵張要我嚴守,否則烤山芋、花生吃不成,還會用他開刃的刀,割我的蛋蛋,試試可淌血。每在這時,他就會拿起一把開刃的刀,刮著自己的光頭,發屑四濺,本來锃亮的頭更加耀眼了。我守住了這個秘密,也讓打鐵張的刀,牢牢地穩住了陣腳,在小城眾多的人,為擁有一把打鐵張的刀而驕傲。我暗暗得意,驕傲個鬼,刀上沾著我的尿呢。

我也有不愿意的時候,無尿,尿不上幾滴。打鐵張一把揪住了,他的力道襲來,胳膊上的肉如鐵,硬硬地鉗住,逃是不可能的。他讓我吃花生、黃豆,嘴干了喝水,不久一泡大尿就來了,足以喂一溜燒紅的刀子。

后來出了件大事,打鐵張一夜間在小城消失了。打鐵張拐走了本家的他的侄女,侄女還是雙腿不靈便的殘疾人。

打鐵張本是一人開鋪的,忙前忙后,屁顛屁顛的,手藝好生意多,就請了本家的侄女二芝來拉風箱,二芝殘疾,也算是給碗飯吃。打鐵張三十大幾光棍一條,不知怎么的就好上了,二芝有了身孕,不跑藏不住丑。

小城有了話題。要想學得會,就跟師傅睡,二芝算是學徒,睡就睡唄。主要是亂倫,沒出五服的侄女,講得多,一門姓張的人在小城抬不起頭。

二芝的父母起頭,十多個張家的漢子一哄而上,抄張打鐵的鋪子。鋪子里空蕩蕩的,鐵墩不見了,廢鐵、鉗錘消失了,只剩下爐子半陰半陽地亮著,還是熱得流汗。那時,我已不再為打鐵張撒尿淬火,據說歲數大了,尿沒勁,他早找到了代替的人。

許多年后,打鐵張回到了小城,隨著的還有二芝和文靜的兒子大望。小城又是一轟動,打鐵張仍是五短身材,站著如坐地炮。

老鋪還在,打鐵張費了心思,翻翻建建,立起了三層小樓,打扮一番,干老本行,打鐵,但掛了新招牌,叫“望鐵藝術公司”,招兵買馬帶徒,專做鐵字,大望設計,打鐵張指導,一時間生意興隆,成為一絕。

這時我已經在省城報社工作,受命采訪。果然有品味,鐵字個個有勁,飄著削鐵如泥刀的鋒利。

打鐵張似乎第一眼就認出了我,掩著嘴笑,讓我喊叔。我也不客氣,對著坐在輪椅上的二芝發問:二芝我也喊嬸?打鐵張哈哈大笑:笨死了,二芝和老張家半毛關系沒有。

又有一段故事浮出了水面。二芝是娘胎里帶到張家的,和張家無半點血緣關系。

我愣在一邊,還真說不好。怎么說,二芝的養父和打鐵張是兄弟輩。二芝坐在一邊,有期艾,但還是幸福鮮亮的。

晚上小酌,酒差不多了,我問打鐵張,童子尿淬火事。打鐵張反問:蛋蛋可痛?一杯酒進肚,說得更帶勁:就是滲氮,什么尿都行。說罷哈哈大笑。又說,秘密守緊了。

打鐵張逼我喊叔,我用酒堵嘴。月上老高,我的酒上頭,歪歪地站了起來,端杯敬酒:打鐵張敬你一杯。叔終是沒喊出。倒是打鐵張的淚眼閃閃,嚇了我一跳。

剃頭楊

剃頭楊頭頂功夫了得,遠近聞名。剃頭楊的稱呼令人回味,楊被人當作“洋”來解了,頭剃得洋氣,在灰泡泡的小城,值得驕傲一場,土氣和洋氣,最終還是取洋氣的。不過,洋還有一解,就是“洋貨”,“洋貨”是小城的土話,有不著調的意味,由此而來,剃頭楊就有故事了。

理發店開在化肥廠廠區里,剃頭楊是唯一的師傅,女師傅。廠不小,五六百人,算是小城最大的廠子。廠大人多,剃頭少不了,剃頭楊的生意就好,何況還有周邊慕名而來的,剃頭楊大多時間動推子、拿剪刀,忙不過來,邊上還有一幫人等著。

剃頭楊看著年輕,有說二十七八,有說三十多歲,沒個定奪。剃頭楊漂亮,高高挺挺,鵝蛋臉,白里透紅。有這一層,剃頭的人也多了幾許?;蕪S單身職工多,理發店就成了閑聚的場合,有借口,剪個頭、刮個臉,理由充分有效。聚合的人心里明白,不僅僅是剃頭、刮臉,心照不宣。剃頭楊忙中偶爾丟來一句兩句話,聽得人心癢癢的,都以為是對自己說的。

廠里搗蛋調皮的職工不少,廠長、主人說上幾句還齜牙咧嘴,到了剃頭椅上轉眼老實,任憑剃頭楊在頭上動剪子、動刀,頭低三寸,還忙著用眼脧剃頭楊,像做了錯事的乖孩子??偷牟辉谏贁?,但也最多碰碰手,把腿向剃頭楊貼近幾分。剃頭楊當沒看見,自自然然地把一個個頭剃得光鮮。剃頭楊不怕,刀在她手,別人不敢亂動彈。

剃頭楊拿手好活,是給嬰兒剃滿月頭。嬰兒的頭難剃,頭皮嫩、發棵軟,又動來動去,剃頭楊有魔法,對著嬰兒微微笑,吹上幾口芝蘭之氣,嬰兒安靜下來,她下剪子快而輕柔,還沒多少感覺,就理好了,還依著家長留了桃子型之類,俊溜溜的。帶嬰兒剃頭的多是母親,一場嬰兒頭剃過,剃頭楊又多了個知心的女朋友。日子一久,剃頭楊,落下了好人緣。

我們也常去剃頭的,一月一刀,少不了,家離廠近,正好可玩一場。剃頭楊給我們剃頭盡心,手法嫻熟,連護頭的我們,也感到不是十分的討厭。剃頭楊不剃馬桶蓋頭,順湯順水地好看。剃好了,總在頭上打上三巴掌,說,剃頭三巴掌,越打越光亮。讓我們縮著新剃的腦瓜,風一樣躥進化肥廠里。

二娃是理發店的???,奔剃頭楊去的,除了吃飯、睡覺、上班,大多時間都歪在里面。二娃不剃頭,靜靜地或站或坐在剃頭楊的邊上,理發店屁股大的場子,多少影響剃頭楊干活。剃頭楊說,剃頭的人不愿意,粗聲大嗓讓二娃讓開。二娃知趣,到外面溜上一圈,又不聲不響地歸了位。見多不怪,二娃成了理發店一個固定的物件。

不知是什么時間,二娃和剃頭楊“歪”到了一起,在理發店被抓了個現行。一時間廠子炸了窩,繪聲繪色的說法,如氨氣樣飄。

關鍵是剃頭楊比二娃大一截,有老牛吃嫩草之嫌疑。二娃招工進廠不到一年,二十一、二歲,還沒轉正呢。輿論一邊倒,譴責剃頭楊,勾引青少年,沒有臉面。

生活作風是大事,廠長找剃頭楊訓話,之中的過程沒有人知道,但不久有句話傳了出來。剃頭楊說,二娃一說,回不住。傳得曖昧,留下了足夠的發揮、想象空間。

之后,小城流行一句話:化肥廠剃頭匠,一說回不住。用以對水性楊花的女人的刻畫,沾上這句話,一個女人算完了。

事情發生也就發生了,剃頭楊仍做著頭頂功夫的活,二娃真的成了理發鋪的固定物件,時而為剃頭楊打下手。唾沫星淹死人,會游泳就淹不死了。二娃沒娶,剃頭楊沒嫁,合為一家又能怎樣呢?倒讓一些人,吞著口水,滑動滯澀的喉節。

后來發生的事令人噓嘆,二娃在一次廠里氨氣泄露時,曛瞎了雙眼,臉也黑了一層,此時間,二娃和剃頭楊已有了三歲的女兒。歡樂的日子,突然悲愁起來。那些日子,我??吹剿麄円患胰?,擠在理發鋪里,二娃睜著無神的眼睛,呆呆地看著一個方向:剃頭楊正在飛快動著剪子,嚓嚓地響。

剃頭楊把亂亂的頭發剃短了,時光也被剪成一截又一截。

有一天化肥廠倒閉了,環境大保護,化肥廠拆去了。也就在這一天,拆去的化肥廠邊,一家名為“剃頭楊美容美發廳”開業了,門面大,理發師個個精神,一律的美女。其中一個領班的,鵝蛋臉,高身材,活脫脫的一個剃頭楊。

化肥廠剃頭匠,一說回不住。小城人如今仍愛說這話。不過,化肥廠不存在了,化肥廠剃頭匠也就不存在了,只剩下剃頭楊還活著,楊是“洋”,洋氣而不著調。

二娃五十大幾,剃頭楊七十掛零看著都不顯老。他們也常拿“化肥廠剃頭匠,一說回不住”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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