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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顯祖的雙城記

2019-04-01 09:12段志強
讀書 2019年3期
關鍵詞:柳夢梅梅嶺南安

段志強

一、從南雄到南安

《牡丹亭》出世不久,即有人說它“乃案頭之書,非筵上之曲”,大意是說湯顯祖重在以文字傳情達意,有時照顧不到演唱的方便。此中曲直,早為論者抉發殆盡;不過作為“案頭之書”的《牡丹亭》,有些余蘊確也不能盡為舞臺搬演,故事所發生的地理空間即是其中之一。

湯顯祖所作戲劇,皆本于已有的傳奇故事,《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莫不如此?!芭R川四夢”之中,只有《牡丹亭》的本事長期不為人知,不過經過學者數十年的努力,終于大致厘清了《牡丹亭》的故事來源及其演變。原來,在《牡丹亭》問世之前,已經存在一種杜麗娘還魂故事,具備了后來《牡丹亭》的主角人物及大致情節,保存在胡文煥所編《稗家粹編》卷二《幽期部》的文言小說《杜麗娘記》、何大掄所輯《重刻增補燕居筆記》卷九所收話本《杜麗娘慕色還魂》、余公仁編《增補批點圖像燕居筆記》卷八所收《杜麗娘牡丹亭還魂記》及卓發之(一五八七至一六三八)《漉籬集》卷十二所收文言小說《杜麗娘傳》,都是這個故事的不同文本?!赌档ねぁ返摹额}詞》說:“傳杜太守事者,仿佛晉武都守李仲文、廣州守馮孝將兒女事,予稍為更而演之?!彼^“傳杜太守事者”,應該就是這類敘述杜麗娘還魂故事的小說。

將幾種杜麗娘故事與戲劇《牡丹亭》相比較,學者往往從人物形象、情節鋪排、語言鍛煉等方面來證明湯顯祖的文學建樹,這自不待言;可是有一點地理上的挪動卻少有提及:在原本的故事中,故事發生在廣東南雄府衙的后花園,杜麗娘系南雄太守杜寶之女,思春成病而亡。柳夢梅則是繼任太守之子,偶然見到杜麗娘自畫小影,感得麗娘的鬼魂前來相會。到了湯顯祖筆下,主要的場景卻改到江西南安府,杜寶改成南安太守,杜麗娘隨父住在南安,柳夢梅也不再是隨父到任的翩翩公子,卻成了廣州的落魄書生。

在湯顯祖之前或同時,那幾位改編杜麗娘故事的作者,都不覺得有改變故事發生地的必要;湯顯祖卻大筆一揮,將整個故事的地理背景改得面目全非。在原本的故事中,杜太守的籍貫和任官之地,都是開篇第一句;湯顯祖《牡丹亭》里面,除了第一出《標目》沒有人物出場,只是一個引子,第二出《言懷》起首是柳夢梅的自述來歷,第三出《訓女》起首是杜寶的白報家門,也是整部大劇的開篇,湯顯祖在地理上如此大動干戈,一定是有意的改造。更何況,廣東南雄和江西南安這兩個地方,湯顯祖都親身到過,而這兩座城市其實相距甚近,中問只隔一座小小的梅嶺(又名大庾嶺),全程八十里不到,不過一日路程。

萬歷十九年(一五九一)閏三月,湯顯祖在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任上,上了一道《論輔臣科臣疏》,彈劾首輔申時行及給事中楊文舉、胡汝寧。四月,被詔切責,五月,貶徐聞典史添注。九月,湯顯祖從臨川出發,水路經過贛州到達南安。大約在九月底十月初,他合舟登岸,翻越梅嶺到南雄,又轉水路,舟行過英德湞陽峽,十月中到廣州,游羅浮山之后換海船,經香山、澳門等地到潿洲島,最后折回徐聞。也就在這個時候,北京的政局發生了大動蕩——建極殿大學士許國致仕,首輔申時行接連被劾,王家屏、趙志皋、張位先后入閣辦事,行政中樞幾乎全部換新。大概也正是這個原因,湯顯祖在嶺南的貶謫生涯只過了一年多一點,到萬歷二十一年春天,就量移浙江遂昌知縣了。

他究竟是到了遂昌才開始寫作《牡丹亭》,抑或是在路上就萌生了“還魂記”的構思,甚至是親履南雄其地,讓他想起曾讀過的杜麗娘還魂故事,進而決定演為戲劇,這些都不得而知了。但是往返兩度翻越梅嶺的經歷,一定給他深刻的印象,他把故事從南雄移到南安,也不會是無意的隨手揮灑。

二、湯顯祖的兩個嶺南

梅嶺山不甚高,但一嶺之隔,數十里之遙,卻有著“嶺南”“中州”,更早甚至有著“塞外”“中國”之別。不過在湯顯祖的時代,嶺南已經不是蘇軾筆下的南國,更不再是漢代那個似乎與中原天隔地絕的南越國。到了嶺南,或許是因為旅途的經歷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艱難,詩文中所見的湯顯祖反而帶了幾分輕松和浪漫。他在清遠女郎祠下看到當地女性的踏歌,寫了幾首吟詠踏歌的詩,其中兩首《嶺南踏踏詞》,一首說“女郎祠下踏歌時,女伴晨妝教莫遲。鶴子草粘為面靨,石榴花揉作胭脂”,一首說“笑倩梳妝阿姊家,暮云籠月海生霞。珠釵正押相思子,匣粉裁拈指甲花”,就帶著清新的欣賞目光。在韶州南華寺,他身體微恙,大概寺僧無計可施,所以他開玩笑說“曹溪一滴能消疾,何用丹砂就葛君”,既然佛法治不了他的病,那就不好意思,只能轉投道教了。

現實的嶺南已經發生了變化,對嶺南的文化印象卻遲滯而具有慣性。對于沒有到過嶺南的文人來說,他們的印象還受著韓愈、蘇軾的主宰,嶺南始終保持著一種煙瘴怪奇的形象。這從鄒迪光為湯顯祖所寫的傳中對徐聞的描述就可見一斑:“吞吐大海,白日不朗,紅霧四障,猩猩狒狒,短狐修鱷,啼煙嘯雨,跳波弄漲?!编u迪光不但未曾到過嶺南,他也沒有見過湯顯祖,僅憑傳聞和想象就寫了這篇傳,唯其如此更能體現一般的心理與印象。在《邯鄲記》中,湯顯祖對盧生貶謫海南所見種種的大段鋪排,像海上的鯨、化為人身的瘟神,以及渾身黝黑的“黑鬼”,就頗符合一般文人對南國的期待與幻想。

對湯顯祖來說,存在著兩個嶺南:一個是他親身目驗的、充滿各類新奇風情的甚至是愉快的嶺南,一個是存在于文學傳統之中的、充斥危險與怪異的嶺南。原本的杜麗娘還魂故事之所以把場景設定在廣東南雄,那是配合了嶺南這種恍兮惚兮的怪異形象。我們可以舉證的是,類似的還魂故事大多數都發生在邊鄙地區:湯顯祖在《牡丹亭題詞》中自己提示的“李仲文、馮孝將兒女事”,李仲文是甘肅武都太守,李女還魂的故事發生在湖南邵陽;馮孝將之子的故事發生在廣州,還魂女則是廣西北海太守之女;最早見于《太平廣記》,后來鄭光祖敷衍而成的雜劇《倩女離魂》故事發生在湖南衡州;元雜劇《薩真人夜斷碧桃花》發生在廣東潮陽。好像只有在文化上比較曖昧的華夏邊緣地區,才能發生這樣匪夷所思的故事,而在文明開化的中原地區,生人死人都學會了各安本分,不會亂來。

杜麗娘故事與《太平廣記》中發生在南國的那些還魂故事一樣,本來都帶有明顯的志怪色彩,而《牡丹亭》將還魂的故事移出嶺南,移到南安,整個故事的面貌就不再是獵奇式的邊疆怪談,而成為一出雅致的中州正劇了。然而,即便需要將故事移出嶺南,又何以不干脆移到中原地區的通都大邑,或者江南水鄉的煙雨小城,而非得移到一嶺之隔的南安呢?

三、南安:制造異質性

“梅”在《牡丹亭》中的重要地位及其淵源,學者已有充分的討論。湯顯祖把故事放在南安,正是要借重“梅嶺”之“梅”,因為嶺南人柳夢梅必須翻越梅嶺,才能到達夢中之地。柳夢梅、梅嶺、梅關、梅樹、梅花觀,“梅”成為《牡丹亭》的“關鍵物證”,營造了一種戲劇性的命定色彩。但是,倘我們只把《牡丹亭》的地理調整看作為了湊合“梅”字,那就未免低估了《牡丹亭》的復雜性。湯顯祖把故事移到嶺南之外卻又緊靠嶺南,同時還不斷強調柳夢梅的嶺南身份,乃是為了拉開柳夢梅和杜麗娘的文化距離,制造一種異質性的相遇。

與身處嶺南的南雄不同,南安的文化面貌完全是中原式的,是第三出《訓女》所謂“名邦”“大郡”、第五出《延師》所謂“大邦生大儒”。自宋代以來,贛南的“開化”相當迅速,以至于當地文教之發達,成為文人津津樂道的題材。例如蘇軾為新落成的南安軍學所寫的記文就說“南安江西之南境,儒術之富,與閩、蜀等”,又說“南安之學,甲于江西”,這座府學擁有房屋一百二十間,禮殿講堂的規模之大,“視大邦君之居”,文教之盛可以想見。甚至在理學道統中,南安還有其特殊地位,因為慶歷年問在南安軍擔任司理參軍的周敦頤曾在此地教過兩位著名的學生,就是代理興國縣知縣的大理寺丞程坰之子程顥、程頤。

在湯顯祖的時代,南安的膾炙人口,主要還是因為王陽明。明代正德年間,王陽明曾任南贛巡撫,統轄贛州、南安兩府,兼管閩、贛、湘、粵四省交界地區。他在此地平叛、緝盜、勸農、興學,立《南贛鄉約》,在南安府設崇義縣,竭盡精力行化地方,甚至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也在南安度過,客死在大庾縣章江的孤舟之中。黃宗羲《明儒學案》說“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贛南的事業是他一生學問的落腳點,第八出《勸農》所謂“各村鄉約保甲,義倉社學,無不舉行,極是地方有?!?,幾乎就是陽明事業的羅列。

自宋代以后,圍繞南安的地方書寫,任務之一是強調此地雖近嶺南,卻不是嶺南。蘇軾貶謫海南路上,題詩南安府譙樓說:“大江東去幾千里,庾嶺南來第一州”;元代做過江西儒學提舉的滕賓就借勢發揮道:“南安為庾嶺南來第一州,非蠻煙瘴雨之鄉,有中州清淑之氣”,清清楚楚要與嶺南撇清關系。

湯顯祖是臨川人,與南安同屬江西;作為羅汝芳的弟子,他自然也在陽明學的籠罩下成長,他由水路從贛州南下南安,恰就是王陽明最后旅程的反方向。南安對于他來說,是不具任何文化異質性的本鄉本土。杜寶、陳最良,一位循吏,一位腐儒,就是與南安這種文化氣質極相配合的人物。

柳夢梅雖然號稱柳宗元之后,有意思的是他從未向杜寶等人提起,只在《言懷》一出插科打諢地向觀眾解釋過。第五十一出《榜下》,陳最良問這位新科狀元柳夢梅是哪里人,回答是“嶺南人”,這是他的標簽。對杜麗娘來說,柳夢梅來自梅關之外的光怪陸離的嶺南,帶有強烈的異質性,是枯寂生活的新鮮元素。

對于杜寶,柳夢梅同樣具有異質性:他是來自半開化地區的可疑分子。五十五出《圓駕》柳夢梅說“你罵俺嶺南人吃檳榔,其實柳夢梅唇紅齒白”,這只是插科打諢;三十七出《駭變》陳最良看見麗娘的墳墓遭掘,第一反應卻是“柳夢梅嶺南人,慣了劫墳,將棺材放在近所,截了一角為記,要人取贖”,可就污人清白不淺了,視之為“中州人士”對嶺南人的“蠻荒想象”,或者不算離譜。

柳夢梅、杜寶、杜麗娘,就這樣形成錯綜的文化異質關系,杜麗娘的始終堅持和杜寶的終于妥協,當然也就代表著劇作者的價值判斷。不過,游歷過嶺南的湯顯祖能夠體味到這種文化距離,把《牡丹亭》當作“案頭之書”反復追索的讀者也可能心領神會,但戲劇的觀眾卻不大可能注意到這種細節。真正能夠在舞臺上充分表現而傳達給觀眾的,是空間上的距離,這也是湯顯祖在《牡丹亭》改編中所致力達成的效果。

四、梅關道:流離與等待

自出場之后,柳夢梅就一直處于流離之中。第十三出《訣謁》他要“外縣傍州,尋覓活計”,第二十一出《謁遇》就“一貧無賴,棄家而游”,第二十二出《旅寄》則“人出路,鳥離巢,攪天風雪夢牢騷”,幾乎每況愈下了。在還魂之前的《牡丹亭》地圖上,柳夢梅從廣州到香山再到梅關,“撞府穿州”,他的人生就是不斷趨近南安的旅程。杜麗娘呢?她的生活安閑、單調、無趣,人生經驗被嚴格限定在杜寶的價值觀當中。她首次出場,就是在《訓女》的場景之中,作為一個被訓誡、被規定的對象而存在。杜寶對她的要求,一是“長向花陰課女工”,二是知書達理,將來嫁人之后,“父母光輝”。

這就是《牡丹亭》著力營造的氣氛:杜麗娘等不到她想要的人,已經慕色而亡,在泥土中徹底歸于沉靜,柳夢梅卻還渾然不知,依然在路上奔走流離,生與死,才是最徹底的動靜對比。

同湯顯祖的真實旅途一樣,梅嶺之上的梅關道也是柳杜相遇的關鍵里程。第十出《驚夢》,杜麗娘上場就念:“曉來望斷梅關,宿妝殘”,杜府中再嚴厲的家教,也擋不住遠處舉目可見的梅嶺和嶺上的梅關。

在真實的地理世界中,梅關道始終是溝通嶺南北的最主要商路,“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寒土”,驛鋪相望,各類貨物在驛鋪中集散、收售,形成流動性極大的商業線路。南安、南雄同是嶺南北交通要道上的重要節點,但如若在湯顯祖的時代經過,會發現它們在流動性上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南安好像是穩固的、一直存在著的文化重鎮,南雄卻是流動的、五方雜處的移民小城。

《牡丹亭》故事所發生的南安、南雄一線,是客家先民南遷至贛南、嶺南的最重要交通路線。不過,在湯顯祖的時代,南安的人口構成已經穩定下來,南雄卻尚處于周轉之中。清代的地方志說,南雄居民十之六七都是往來販運的商賈,而且即便這一小部分本地居民也遷徙無常,所謂“自北而來者不少,望南而去者亦多”(道光《直隸南雄州志》卷九《戶口》),南雄只不過是移民南來的中轉站,這種情況直到清代后期方才改觀。

如此這般,在梅嶺之南,似乎家家都有一部遷徙的歷史;而在梅嶺之上,日夜奔波不息的是來往的商旅、移民,甚至外國使臣,而柳夢梅就在這幅龐雜的川流圖景中隨波浮沉,“此生漂泊苦西東”。杜麗娘卻和他完全相反,她被有意安置在一個完全封閉安定的環境,好像置身于所有熱鬧的事外。

原本的杜麗娘還魂故事沒有這樣等待與顛沛的交織。那里的杜麗娘是太守的女兒,柳夢梅也是太守的兒子,主要情節的場景都在南雄府衙而已。湯顯祖把故事的空間拓展到了嶺北的南安、嶺南的廣州,既創造了文化異質性的相遇,又在流離與等待的空間對比中激發出柳杜生死交纏的巨大張力。

但是,湯顯祖的野心遠不止此。

五、番邦與海舶:《牡丹亭》的世界

在《牡丹亭》與此前杜麗娘故事的差別中,最受注意的是兩段新情節:一個是柳夢梅到香山多寶寺,找“欽差、識寶中郎”苗舜賓打秋風;另一個是杜寶在揚州、淮安一帶抗擊李全。這兩段情節都與柳杜姻緣關系不大,湯顯祖卻用了大段篇幅來敷陳,特別是杜寶在淮揚的戰事,竟用了七出之多,與還魂的比重相當,同為全劇最重頭的段落。

“臨川四夢”之中,全都含有軍國大事的情節,即便那部未完成的《紫簫記》也不例外。但是,其他作品的本事中本來就有相應的故事,湯顯祖的改編只不過順手點染,強化了這種空間上的宏闊感,而《牡丹亭》就大大不同,原本的杜麗娘還魂故事僅限于一地一處,極為單調狹窄,而改編之后所涉及的地理空間從南海之濱到北方邊境,這全賴湯顯祖的憑空創造。

湯顯祖貶官所到的徐聞,本是重要的貿易港??上@祖已經生活在大航海時代,海洋貿易的重心轉移,徐聞早已風光不再。不過,他見識過外國商人、通事,聽過關于遙遠國度的神奇故事,這些經驗也都投射到了《牡丹亭》的劇本里。第二十一出《謁遇》,柳夢梅見到收寶欽差苗舜賓,柳夢梅念:“南海開珠殿”,苗舜賓念:“西方掩玉門”,講的就是明代陸上絲綢之路的斷絕導致海洋貿易發達的道理。

如果說《牡丹亭》中的海舶獻寶是湯顯祖實際見聞的渲染,那么杜寶成功抵抗北國番邦的事跡就更像他個人夢想的補償。在湯顯祖的前半生,始終保持著立功疆場的理想,即便不能從軍,他對邊事的關心也一以貫之。劇本在《寫真》《詰病》這些兒女情長之間,突然插進一出氣勢洶洶的《虜諜》,大金皇帝完顏亮要“把趙康王剩水殘山都占了”,柳杜的故事從此就在外敵入侵的巨大陰影之下了。

湯顯祖在北境邊事孔亟的時候被貶到南海之濱,見識了海上貿易的盛景,這與柳夢梅受識寶使臣的資助自南海之濱北上,正逢著溜金王李全大軍南下侵擾宋朝,恰好形成鏡像般的照應。北國番邦與南海商舶,好像頭尾相接為一個閉環,既為湯顯祖和柳夢梅提供了生活舞臺,也是他們人生故事展開的推動力量。

北國與商舶,都是“還魂記”的原始故事里所沒有的,湯顯祖添加進去這些情節,與其說是他萬歷十七到二十一年這幾年經歷的投射,倒不如說是他努力拓展故事舞臺,以便強調還魂這個故事核心的道具。作為故事的發生地,南安的光芒讓所有其他都淪為背景,“情之所起”不但可以生死起廢,也使天下軍國黯然失色,這是人之本真與文學的力量。

所以,在南海,柳夢梅見識了海上絲路的繁華,卻也只是打了個秋風,得些盤費,并沒有結交什么異人、獲取什么異寶;在北疆,或許是湯顯祖對自己未能參與軍機的失望,或許是屢次的挫折讓他意識到羽扇綸巾式的儒將終究只是夢想,他也并沒有讓柳夢梅萬里赴戎機。似乎湯顯祖在杜麗娘還魂故事中特意添加了這一番兵荒馬亂,又故意把男女主角與兵火隔絕開來,不使他們沾染烽煙的污穢,也不制造書生縱橫疆場的虛假傳奇。在這一點上,是真的可以“令《西廂》減價”(《萬歷野獲編》卷二五)的,也是《牡丹亭》超出其他“三夢”的地方。

六、“俊得江山助”

青木正兒曾說,《牡丹亭》在《閨塾》與《肅苑》《驚夢》中間設《勸農》一出,形成了“深閨”與“田園”、“雅”與“野”的互相對照(《中國近世戲曲史》)。其實,《牡丹亭》的整個結構,就是先造成多層次的對照關系,在本來渾噩的世界中制造出差異和對立,卻又在至情的旗幟下將對立的雙方重歸一統,于是世界因為蘊藏了多重的異質性而獲得了新生。

如果以第三十七出《駭變》為界,會發現《牡丹亭》的地理空間分為前后兩部分:前半部是南安及南安之外的嶺南,后半部是臨安及臨安之外的淮揚。前一部分代表著浪漫的情的世界,后一部分則從屬于現實,而《牡丹亭》全劇,就在現實世界對浪漫世界的承認和接納中結束——杜寶替整個現實世界承認了杜麗娘的死而復生,從此這個世界就與之前有了根本區別。

湯顯祖有意把柳夢梅和杜麗娘的生活環境都推到各自的極端。杜麗娘的與世隔絕,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這一方面固然是為了強調情欲和真情的無法禁錮,其實也是為了塑造一個完全純粹、不受污染的形象。相比之下,柳夢梅奔走紅塵,不僅充滿了功名利祿之心,“干謁之興甚濃”(第十三出《訣謁》),還懂得利用打秋風這樣的人間門路,一心想要暮登天子堂,就世俗得多??墒?,湯顯祖渲染出這樣的對比,并不是為了褒貶,反而讓他們至情相通——畢竟,“情”超越一切世間法。

除了柳杜之外,嶺南與中原、流離與等待、海舶與番邦,都形成了“對比”,也都在還魂故事中融匯一體,《牡丹亭》的靈魂“生可以死、死可以生”就是這種融匯的最終表現。為了容納和表現這些異質元素的分別與融匯,湯顯祖大刀闊斧改造了原本故事的地理背景和空間結構,終于將原本簡單的杜麗娘還魂故事改編為一出充滿爆發力的不朽傳奇。

戲劇對于地理空間的表現只能是象征性的,劇作者、劇本讀者及戲劇的觀眾對此都予以承認和理解?;蛟S正因為這種無從改變的先天特質,歷來都少有人認真到把戲劇中的故事放置在真實的地理空間中去思考?!赌档ねぁ返摹邦}詞”說:“人世之事,非人世可以盡”,柳夢梅翻越梅嶺,既是人世,從天高皇帝遠的嶺南海濱進入了有著科舉、戰爭、皇帝和美人的中原世界;又是出世,出離了“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能復生”的人世間。供柳夢梅出入其問的,是梅嶺內外真實的大地山河,那才是《牡丹亭》的真正舞臺,站在這個舞臺上,我們終于理解《牡丹亭》第一出《標目》那首著名的《蝶戀花》所說“俊得江山助”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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