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寶興軍治所芻議

□馬巍 楊寶

北宋堡寨研究歷來是學界關注重點，從現存北宋時期堡寨遺址和史料分布以及研究成果來看，多集中于宋夏對峙時期陜北堡寨的研究。李華瑞《宋夏關系史》（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呂卓民《宋夏戰爭與北宋的筑城》（《西北歷史研究》1989年）、程龍《北宋西北戰區糧食補給地理》（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等著作，對宋代西北堡寨數量、規模、形態等問題進行了較為充分的研究。比較而言，基于史料和現存遺址分布限制，宋遼對峙時期河東路堡寨研究則相對落后，尚且停留在計量統計的初步階段。本文試圖對現存北宋河東路寶興軍治所進行考證，以期挖掘宋遼對峙時期沿邊軍城規模、建置升降等方面的信息，使這座千年古城不因歲月侵蝕而讓人遺忘。

一、遺址概況

北宋寶興軍治所遺址位于五臺山北麓羊眼河流域，今山西省繁峙縣東山鄉茶坊村一帶。羊眼河，又稱華巖河（華嚴河），因源出華嚴嶺山麓下嶺底村而得名，流域面積約184平方千米，河長31.3公里，流域平均寬度5.88公里，總落差2006米，河道縱坡32.9‰，一般清水流量0.45立方米/秒。遺址位于茶坊村北400米羊眼河東岸臺地上，南為五臺山，北臨沖溝，西臨羊眼河。地勢東高西低，呈階梯狀，東西長200米，南北寬70米，分布面積1.4萬平方米。遺址采集有北漢時期泥質繩紋、素面灰陶片。寶興軍遺址屬溫帶大陸性氣候，年均降水500～700 毫米，年平均溫度 2～7℃，植被以沙棘、黃蒿、落葉松為主，種植有莜麥、土豆等高寒作物。大石公路從村西南北向通過，交通便利?！艾F在城內外都已成耕地，但城內有瓦礫、瓷片、碓臼等。當地百姓把寶興軍城稱作南仰城，概因城池的地勢呈南高北低之勢而得名。城池變成的耕地百姓叫其城里?！盵1]據筆者實地考察，城墻多為鵝卵石堆積，因河流、大風等自然因素的侵蝕與人工干預，已傾頹殆盡，但尚存殘墻。

關于其軍城規模，熙寧年間赴五臺山朝圣的日本僧人成尋在其《參天臺山五臺山記》中載：“入軍初門，始見東臺頂，感淚先落。過數里，入軍門，三重城垣如州城?！盵2]在成尋筆下，當時寶興軍有軍初門、軍門，且二門之間相隔數里，足見其規模較大。而且軍城有三重城墻，其城墻規格甚至可以與當時州城相媲美。遺憾的是，北宋河東諸城池規格未見于史料，但是可以參考當時西北諸城的記載。例如西北洮州城，“北城周四里、樓櫓十七，南城周七百步，”又有秦州城“東西廣城四千一百步，高三丈五尺?！边@些關于西北沿邊州城的記載為我們復原寶興軍軍城提供了參考。然而從級別上看，熙寧年間寶興軍為繁峙縣所屬之寨。而寨的規模，“大者周九百步，小者五百步；堡之大者周二百步，小者百步?！边@就與“三重城垣如州城”的記載出現較大反差，可見寶興軍軍城規模遠超一般堡寨。軍城治所選址位于兩山相夾河谷之處，南高北低，地勢險要，控扼五臺山北麓，其險峻地勢引得眾人在此題詩留念。當時寶興驛墻壁有《到寨有作》對此城險峻形勢有著生動的描繪，稱“兩崖直下寶興軍，谷口川頭過幾村?！庇钟小端迣毰d驛舍有作》稱“危城孤壘截崖垠，南北川原勢已分?！眲t對其據守險要，控扼南北的戰略形勢闡釋十分精準。

二、寶興軍沿革

寶興軍治所設置于柏谷，早在《新唐書·地理志》中就有柏谷產銀、銅、鐵礦的記載，“五臺、中。柏谷有銀，有銅，有鐵。有五臺山?！盵3]建立時間為五代北漢時期，五臺山僧劉繼颙于此置銀冶煉，歲輸契丹，以供國用，《續資治通鑒長編》載：“北漢地狹產薄，又歲輸契丹，故國用日削，乃拜五臺僧繼颙為鴻臚卿……于柏谷置銀冶，募民鑿山取礦烹銀。北漢主取其銀以輸契丹，歲千斤，因即其冶建寶興軍?！盵4]寶興軍“地屬五臺山寺?；食胶訓|，因之不改?！盵5]即在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宋平北漢后，雖保留寶興軍建置，但其仍由五臺山寺院管轄。北宋“軍”級行政建制置多建于邊境地區或者交通險要之處，其地位比州低，一般稱為“同下州”，分為統縣州軍與非統縣州軍兩種。入宋之后，寶興軍并不轄縣，級別為同下州軍。

隨著宋初太平興國四年和雍熙三年（986年）兩次北伐失敗，宋遼劍拔弩張，攻伐頻繁，為防止北部遼朝襲擾，宋太宗采取“守內虛外”的治國策略，將國家治理重點放在國內，對外實行戰略防御。在邊境地區實施內徙邊民、禁止開采礦冶的政策，不久將寶興軍銀冶廢除。檢索史料，雖然未出現關于寶興軍銀冶廢除的直接記載，但參考同時期相鄰河北西路真定府北寨銀冶的開發，也可以發現一些端倪。咸平二年（999年），有人曾建議于北寨山麓中置銀礦。北寨，地處“（真定）府西北二百里。二鄉，”[6]緊鄰繁峙縣瓶形寨。當時河北轉運使索湘，“以為召寇，亦奏罷之?！奔丛谒飨娴姆磳ο?，對北寨銀冶的開發隨即破產。巧合的是，至道二年（996年），索湘曾任河東路轉運使，當時河東路北部遼軍壓迫，頻頻出兵雁門。西部則出兵陜西圍剿李繼遷部，宋軍兩線作戰，戰事吃緊?；诋敃r戰事嚴峻和其施政的連續性推測，在索湘任內廢除寶興軍銀冶可能性極大。這或許是在之后的文獻資料中再難發現寶興軍相關冶銀記載直接原因。

將寶興軍銀冶廢除之后，其行政建置也有所降級。在《元豐九域志》、《宋史·地理志》中，寶興軍寨已由同下州軍降級為繁峙縣所屬之寨，并設置有寨主、監押作為行政官員。宋仁宗天圣年間，因新授寨主、監押班次倒置，為防止二人不和，同管勾河東沿邊安撫司王世文奏：“‘代州界寶興軍寨主李繼忠見任右班殿直，新差監押王格乃左班殿直，職序非便，恐致不和。望下三班院，自今凡監押職位，須在寨主之下?！瘡闹?，仍移王格他任?！弊詈髮⑿率诒O押王格移職才將事件平息?？梢?，至遲在天圣年間，寶興軍已經被降級為寶興寨。宋以降，雖然《金史·地理志》中亦有寶興軍鎮的記載，但是其銀冶在之后就未見諸史料，此后寶興軍城也就日益傾頹，不復當年壯觀景象?！叮ㄓ赫┥轿魍ㄖ尽肪?0《古跡》載：“寶興軍，北漢時劉承鈞于五臺柏谷置銀冶取礦烹銀，后即其治建寶興軍，宋太平興國四年于五臺山置銀冶，后廢?！笨梢娖洚敃r已經傾頹，在雍正年間已為古跡為人們所憑吊?？滴跄觊g，山西巡撫噶禮曾來此地實地考察，結果已經無銀可冶。乾隆時期有人提議重新開掘此地，遭到當時知縣周銘詒反對，遂罷。從此，寶興軍軍城作為遺址為人們所憑吊。

三、北宋寶興軍歷史價值分析

搜尋史料不難發現，寶興軍較為鼎盛的時期為北宋中期，宋以降其逐漸傾頹，直至成為古跡，其中的原因也值得探討。筆者以為其之所以在北宋盛極一時主要有以下兩點：

（一）軍事價值

北宋在此設寶興軍作為邊防重鎮，控扼華巖河通向五臺山的重要道路。地方州府不斷加強對寶興軍的經營，修繕軍城、招納弓箭手，加強對當地的實際控制。北宋仁宗年間，在代州駐有馬、步軍共十指揮，若以每指揮五百余人計算，禁軍約為五千余人[7]。為防止遼人襲擾，雍熙四年（987年）“禁代州、寶興軍等處民，私市北虜骨堆渡及桃山鹽，犯者論罪有差?！盵8]又崇寧五年（1106年）“河東沿邊安撫司上奏,瓶形、寶興軍寨與真定府北寨相連，北人多于此越軼，劫掠人戶。又從來禁伐五臺山一帶林木，以遏胡馬之沖。比來頗多盜伐，于邊防所系不輕。乞許帥臣詣代州管下諸寨及五臺一帶與河北相接被邊處檢視，一歲再往，置人于阻險間，使察捕奸人，從之?！边吘车貛У淖咚劫Q易和沖突仍然十分頻繁。直至北宋末年，金軍已暴露南下野心，五臺山僧人真寶組織武裝力量進行抵抗。故終極北宋一朝，寶興軍因處于宋遼邊界，長期處于宋遼軍事斗爭的前沿地帶，宋廷在此布置有禁軍、廂軍以及弓箭手等武裝力量。

（二）經濟價值

寶興軍地處北宋河東路東北部宋遼邊境地帶，屬代州轄區。河谷地帶淤泥肥沃，水源充足，具有相對較好的農業發展條件。同時為增強邊境防御，宋廷不斷利用寶興寨及其所轄土地招納弓箭手、安置邊民。熙寧勘界之后，為應付嚴峻的邊防形勢河東路、河北路聯合上奏請求增加本地弓箭手，最后于代州境內寶興軍寨、瓶形寨附近招納弓箭手。熙寧年間，成尋朝拜五臺山時曾夜宿寶興軍驛，見墻壁上有詩《山中耕者》云：

“晚來雨過急趨耕，惟恐田中草復生。

坡峻土頑難并墾，牛贏人困強驅行。

勤身春種心無憚，樂望秋收歲有成。

力穡莫憂風興早，天時人事自分明?！?/p>

詩中描述了一番農業耕作的場景，因其處在高寒河谷地帶，冬天有風災。筆者曾至此地實地考察，此處位于兩山之間河谷地帶，臨華巖河，灌溉水充足。但是受海拔和積溫影響，農作物一般為一年一熟，農作物種植以小麥和其它雜糧為主。同時，因地處農牧交錯帶，海拔較高的山區草場豐厚，適宜發展畜牧業。北漢時期，僧繼颙在此交易遼軍馬以供軍用，稱“添都馬”。寶興軍銀冶后雖被廢除，但仍有一定經濟職能?！端螘嫺濉份d有代州各堡寨商稅稅額，而其稅額多少可以大致反映出當地社會經濟發展狀況。其中熙寧十年（1077年）寶興寨稅額為二百八十貫五百九十六文[9]，在寨級建置中稅額位居第二，社會經濟發展水平在繁峙縣較為靠前。

總之，五臺山北部華巖河流域河谷平原地帶適宜發展農業，相對較高的山區則適宜發展畜牧業，具有較好的經濟基礎。同時此地蘊藏有大量的銀礦資源，使得此地在宋漢、宋遼對峙時期地位及其重要。其地處五臺山北麓沿邊地帶，控扼向南通往五臺山的重要道路，易守難攻。其軍城最初具有冶銀和御敵的雙重功能，但是隨著北宋實行“守內虛外”國策，將北部沿邊礦冶關停后，寶興軍的職能以單純軍事防御為主。但是因其地處控扼，雖然級別已降為繁峙縣所屬之堡寨，但是其長達幾里的三重城墻，在當時寨級建置中實為罕見，甚至超過部分州軍城墻建置，也足見其在北宋時期的重要地位。

（感謝田野考察中繁峙縣原縣委副書記、地方史專家李宏如先生、黨史辦公室范念颋先生的幫助，感謝繁峙縣文化局何宇飛同志所提供資料。）

[1]米成《縱橫繁峙》，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40頁。

[2][日]成尋《參天臺山五臺山記》，王麗萍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99頁。

[3]（宋）歐陽修《新唐書》卷 39《地理三》，中華書局1975年，第1006頁。

[4]（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4，乾德元年十二月丙子，中華書局，2004年，第114頁。

[5]（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49《河東道十》，中華書局，2007年，第1031頁。

[6]（宋）王存《元豐九域志》卷2《河北路》，中華書局，2005年，第77頁。

[7]王曾瑜《宋朝軍制初探》，中華書局，2011年，第57頁。

[8]（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15《征榷考二》，中華書局，2011年，第439頁。

[9]（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食貨15之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3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