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華絕代

“唱戲最忌諱‘無情。你得堅信你就是楊玉環，起范兒一定要端住，既不能失了貴妃的身份，也不能丟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柔美……”師父的諄諄教導在耳邊響起。

須臾，我有些頹喪地跳下戲臺，尋了個陰涼處悶悶坐著。往日里舊曲復習一遍就過，今天卻幾次了仍未過關。我咀嚼著厭煩的情緒，有些驚愕：從何時起，我竟一點點丟失了曾引以為傲的“情”？我不再像幼時那樣崇拜師父，不再向往他那一箱箱鳳冠霞帔，不再驚艷于他那纏綿婉轉的唱腔，甚至不再在他的胡琴響起時，全心全意地進入角色——我喜歡上了舒緩安適的小三和弦（流行音樂）。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時光的洪流里，我突然發現師父鬢發竟已花白。當師父的胡琴再一次由于忘記了音符而停下來時，我無措地噤了聲，望著師父。他看看我，又看看廊外飄下的飛雪，拍拍懷里的胡琴，蒼涼無力地笑了：“忘譜了——老啦?！蔽倚闹幸凰?，卻無言以對。

我想給他老人家一個安慰，于是對鏡苦練身段唱腔，但毫無用處——每個音符都在點上，每個動作都恰到好處，可是一折戲走下來卻那么索然無味，像華美卻沒有靈魂的木偶。頹然跌坐鏡前，我盯著自己的臉，想找回多年前那個為戲入迷的小姑娘，可惜，無果。

師父在大雪初歇的清晨離開。他最后只是望著熹微晨光，輕聲問我：“丫頭啊，你還記不記得當年為什么鬧著要學戲？”

多年前某個午后，我攀上鄰家墻頭，透過樹葉的間隙，看光斑投在院中師父半掩的帔上，屋里的留聲機放著婉轉清綿的曲兒，我目不轉睛地看著，看師父眼波流轉，一顰一笑，身段如流水柔和，淺唱晦澀戲文。醉了，醉在舊時光深處——這是一個孩子對“美”的本能感知和向往，這即是我的初心。

記憶里那驚為天人的身影尚未褪色，師父卻已飄然遠逝;某些東西，某些師父所代表的東西，正隨著他生命的隕落而消失……我意識到，如果我不做些什么，一定會留下永久的遺憾。

于是，我把自己鎖在屋內，耳畔循環著師父留下的錄音帶，埋首于泛黃的戲本，輾轉于故紙堆，徜徉于舒緩安適的小三和弦和擲地鏗鏘的西皮二黃里，嘗試著把輕松舒緩的流行音樂和千回百轉的戲腔糅到一起，或許“海島冰輪初轉騰”的發音，合該用蝕骨的電音潤色一番。繼承經典，大膽創新，藝術原來可以如此和諧，如此風華絕代！

再到春暖花開時，我小心翼翼地將師父生前的戲衣行頭晾曬出來，掛了滿院，如云蒸霞蔚，觸目生華。我輕聲哼唱著新曲，水袖抖出完美的弧線，它含“情”脈脈，風華絕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