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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樹之棺

2019-04-17 12:55光盤
福建文學 2019年4期
關鍵詞:根雕師爺棺材

光盤

上 部

事發突然,魯一展怎么也回憶不起自己的快遞車如何撞的寶馬。都說寶馬好,卻不經撞,寶馬保險杠脫了,右前側門凹進去一大塊。保險公司定損員經初步查看,說修復至少需要2.8萬元。責任在魯一展,保險公司不賠??爝f公司副總經理趕到現場。魯一展人沒受傷,但快遞車撞壞了,按公司規定,魯一展得賠。

“我沒有錢?!濒斠徽拐f。

魯一展哭窮沒用,寶馬車主、公司都把他記錄在案,他逃不掉。他若抵賴就報公安。車上快遞貨物傾倒在地,魯一展一件件撿起來塞回扶正后的快遞車??爝f車還能開動,關鍵時刻寶馬比不過快遞車,實在讓人笑掉大牙。魯一展笑出來,但一想到3萬多元的債務,笑立即變成哭。送快遞月收入五六千元,不算低,但很辛苦,日曬雨淋,工作時間長,強度大。一年滿打滿算不到8萬。最貴的是房租,那么一間小破房,房東要收1800元,房東已經放話,明年還要漲價。魯一展業務范圍在瓷窯一帶,在城市的東南郊,比較偏遠。但業務量大,因為這里有一個特別大的根雕市場,原料半成品、成品堆積如山,懷揣億元財產的老板不在少數。這些有錢的假冒藝術家們成天在那里喝茶論道,從全國各地購買物品。魯一展一天跑四趟才能勉強把貨送完,春節期間,他一天要跑六趟。根雕市場什么樣的樹蔸都有,大到直徑2米,小到直徑10厘米。市場分為宏大區和微雕區,在魯一展看來微雕區的人更有文化。

天黑回到出租房,魯一展身子鐵砣似的。存折上自然有超過3萬元,但拿出去心痛啊。他的心被債務刺了無數遍,現在疼痛難耐。寶馬車主帶著兩個人敲門進來,他們來者不善,但臉上掛著笑,文明禮貌,給魯一展遞高級香煙??此麄兊拇虬?,都是上流社會的。

“我真的沒錢?!濒斠徽拐f。

“沒錢你就想辦法掙錢啊?!避囍髡f。

“我沒有辦法,有辦法的話,早就跟你們一樣有錢了?!濒斠徽拐f。

“你每天都去根雕市場,知道根雕價格吧?”車主說。

“不完全知道,但是根雕都很貴的。據說,有的達到二三百萬一根?!濒斠徽拐f。

“如果你能搞到一根大樹蔸,就發財了?!?/p>

寶馬車停在離村口100多米的地方。能坐上寶馬,魯一展做夢似的,還能坐著寶馬回到村上。村里那5棵古香樟樹直插云霄,車主指著大樹說:“你隨便給搞掉一棵,我給你120萬?!濒斠徽瓜萝嚭?,車主以及他的兩個助手掉轉車頭。

村里人少,幾個老人、未上學的孩子以及兩三個壯年,全村300多口人,就剩十來個留守。魯一展父母去了哥哥打工的深圳,哥哥有了孩子,母親去那里幫帶孩子,父親在深圳打臨時工。魯一展的伯伯叔叔一家一家地都隨外出打工子女生活在別處。魯一展的爺爺83歲,哪里也不去,一個人過,誰也不靠。爺爺身體還好,生活能自理,每天能喝三兩水酒。身體好,后輩自然矛盾少,后輩唯一一次小矛盾出自5年前爺爺的那場病。爺爺生病后,都以為他時日不多,沒想到他越活越精神。

爺爺和村里的子桂爺爺、子尚爺爺坐在古樟樹下,沒風雨的日子他們都坐在古樹下。他們有說不完的話,也有耐得住的長久沉默。

“送你回來的人是誰?”爺爺說。

“三個朋友?!濒斠徽够卮?。

“也不叫人家上家里坐坐,太沒禮貌了?!睜敔斦f。

“叫了,他們客氣?!濒斠徽拐覀€地方坐下。魯一展掏出香煙給子桂、子尚爺爺抽,他親爺爺5年前大病后戒煙了。

“古樟樹有多少年了?”魯一展說。

“我聽爺爺說,他小的時候古樟樹就有了,爺爺的爺爺也是這么說的。隨便一算就過200年了?!睜敔斦f。

“要是古樟樹死了,你們覺得應該拿來做什么?”魯一展說。

“我想拿來做棺材。掏空樹身,把我塞進去?!睜敔斦f。

子桂、子尚對爺爺的主意大加贊賞,他們也有這個意愿,“掏空樹心難度大,橫著鋸開三分之一做棺材也不錯?!弊庸鹫f。

“兩位哥哥做夢。再等200年樟樹都不會死?!弊由行Τ雎?,香煙刺激到他的喉嚨,他邊笑邊咳。

“這可不一定,古樹這么老了,說死就會死?!濒斠徽拐f。

三位老人抬頭看樹,他們搖頭,堅信樟樹還很年輕。村頭的這5棵大樟樹構成一片小森林,十里八鄉都有名。相鄰5里的石江村那棵古樟樹早幾年被雷劈成兩半,可惜了。那樟樹比魯一展村的要大,但只有一棵。雷劈樹,民間有多種說法。有說是樹成精了,雷公要劈死它;有說古樹住著妖精,雷公除妖誤傷到古樹。石江村古樟樹遭雷,民間卻有另一種解釋:古樟活得太久,膩味孤獨,請求雷公成全它。魯一展他們村5棵樟樹錯落地生長在一起,到了天空高處,枝葉相握,絕對不會寂寞。村里人怕雷把古樟樹劈死,集資弄了避雷針,好好地保護古樟。

古樟樹高大,軀干足以做三副棺材,能滿足三位老爺爺需要。魯一展用聲音和眼神為三位爺爺鋸出三節,每節超過2米,對于身高都在165厘米以下的三位爺爺來說,長度充足。三位爺爺流下滿意的熱淚。

“古樹有靈性,躺在里面一定很幸福,就要看誰有這個命了。我們三人,恐怕等不了?!睜敔斶z憾地說,但他并不傷心,“老天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p>

魯一展給古樟樹帶回特別禮物——敵敵畏,寶馬車主授意他這么干,敵敵畏下去,再活潑的樹都受不了。魯一展買回一箱敵敵畏,計劃毒死村里的古樟樹。一棵棵地毒,先毒死一棵再走下一步。車主許諾開價120萬元,弄死古樟樹后車主會派專業人士來處理、拖運。魯一展要做的僅僅是把古樟樹弄死。古樟樹全村有份,魯一展心里盤算著給村集體30萬,自己留90萬,上限是給村集體40萬,不能再高。如果他們不滿意,錢捂著,看情況挪用。他生活的城市叫瓦城,三線城市偏四線,經濟不發達,房價相對不高。有了八九十萬,就能買套小三房。要是搞死兩棵,就有差不多180萬。在城市打工的人,沒有不想留下來的。留不下來,都是因為沒本事。

夜晚,小村靜得可怕,坐著不動可以聽到蟲子行走的聲音。天上有月亮,很圓,但古樹下陰森森的。魯一展提著敵敵畏過來了,他想從最東邊那棵古樟樹下手,它在最邊上,方便日后處理。敵敵畏毒樹,他沒經驗,濃度多少最宜,他沒譜。濃度過大可能燒壞根須,影響樹蔸品相,挫傷價格。濃度太低,毒不死古樹,至少不能在短時間內毒死。他上網查過,沒有明確的執行標準。

整晚的時間都是他的,他不著急。他坐下來吸煙。香煙是車主送的,車主遞給他這盒煙時笑他31歲了連個老婆都還沒討。原因不就是沒錢嗎?有錢有房,身邊全是女郎。

古樟樹枝繁葉茂,魯一展懂事的時候就這樣。他認為古樟樹一年年長大長高,雖然緩慢,但仍然是生長著的。在凡人眼里,它是古樹,可能在樹界,它還處于青少年期。他小的時候,村里有兩口子吵架,那女的尋死覓活,叫嚷著要上吊。她扛著梯子來到古樹林,她手中的繩子又長又粗。樓梯靠在一棵古樟樹干上,婦女往上爬,到了樓梯頂端她攀不上樹枝。她下來,回去弄來另一架樓梯。兩架樓梯捆綁一起。她力大,不僅捆得緊,一個人還能把梯子扛起來靠到樹干。她再次往上爬,到了頂端仍然不能攀住樹枝。

村里人跟過來,他們一言不發地看熱鬧。她老公不阻止,大聲說:“吊吧,吊死了才好!”她第一次上樓梯時還有女人勸阻,等到她兩架樓梯連接第二次爬樹,就沒人勸阻了。

她兩次失敗,不服氣,回頭弄來第三架樓梯。三架樓梯捆綁在一起。按她的力氣,三架樓梯也能扛上肩,可是問題不在重量在長度。她一人奈何不了。

“誰來幫我一把?”她向人群發出求助之聲。沒人站出來幫她。他們期待她的表演。她最終將樓梯靠在樹上,樓梯頂端已靠近最下面那根樹枝,如果她沒有恐高癥就可以上吊成功。她信心滿滿地往上爬,長長的樓梯上下彈動。第一架樓梯還沒爬完,連接處斷了,她跌下來,像只肥碩的老鼠。全村就數她胖。圍觀者哄堂大笑。爬得不太高,她掉下來時還主動跳了一下,身子毫發無損。

她看著笑彎了腰的圍觀群眾,忍不住笑了。她的怒氣笑跑了。老公過來整理樓梯,然后兩口子扛著樓梯回家。她失敗的上吊一度成為村里人的笑料,她不生氣,揚言要在樹身上裝上鐵環,一直裝到樹頂,便于上吊。都知道她開玩笑,她真要給樹釘鐵環,沒人會答應。

老人說,村上北風小,都是因為古樹林擋著。這片林子在村正北,樹林以北正是風口,幾年來多虧古樹抵擋,隆冬季節村里才沒那么寒冷。

魯一展跟村里同齡孩子將古樟林當作歡樂場,做游戲,燒烤鯉魚,都在林子里完成。父親是個暴脾氣,時常打他們兄弟姐妹四個。魯一展利用古樹身軀躲過父親一次次的追打。

魯一展連續吸了三根煙,他不想吸第四根了。三瓶敵敵畏沒有開蓋。水、藥比例是個頭痛問題?,F場缺少配制藥水的盆,他回去扛來多年不用的腳盆。古樹林里安裝有水龍頭,那年村里通自來水時有人出的主意。樹林里有自來水,方便大家夏天沖頭洗臉、澆古樹。自來水取自山中泉水,清涼甘甜。因為流動快,水質就特別好,直接飲用不生病。魯一展往盆里盛水,水到三分之二的時候他關閉水龍頭。繁茂的枝葉遮擋月光,因為太熟悉,他不怕光線暗,能自如地行走和干活。腳盆水端到靠東的大樹下。有一段距離,他不得不中途休息了兩次。他心想,下次給水龍頭套上軟水管,以方便取水。

古樹高大,它的根系必定扎得深遠。樟樹不像榕樹,一些樹根暴露在外,根須成為樹干。樟樹的根系不能憑肉眼判斷出準確位置。難度是難度,但并不是難事。藥水灑向樹干四周1米半徑范圍內,面粉一樣撒過去,總不會錯。

三分之二的水量配比三瓶500毫升敵敵畏,應該是個好比例。魯一展決定了。倒完三瓶藥水,他用樹枝攪拌均勻后,準備用水瓢像給蔬菜澆水一樣潑向古樟樹根部。

魯一展舀藥水的水瓢下不去,好不容易下去了卻潑不出去。向古樟樹潑藥水就是在奪取它的生命,他的心像有一群大鼓敲響。魯一展放棄水瓢,坐到石凳上吸煙。傳來咳嗽聲,聽聲音像子尚爺爺的。魯一展身子驚起老高??人詴魅?,接著爺爺、子桂爺爺也咳起來,分布在村里不同角落的看家狗跟著狂吠,那架勢像發現大敵的警報聲。

他一支接一支吸煙,吸完一包煙時,嘴巴麻木,腦子麻木。

魯一展起得晚。上午村里的聲音略為多一些,丟荒的田間地頭開滿野菜花。魯一展想去采一些回來當菜,爺爺已經采回一大筐。魯一展在自己家里做飯,不習慣去爺爺家。爺爺讓他拿走一部分,魯一展不要。他要親自去采。少年時代,野菜花開的季節,村里小伙伴爭相采摘。僧多粥少,能采到手的并不多?,F在不一樣了,村里人少,爭采野菜花現象沒了。野菜花烹飪有好幾種,汆湯時鮮美,涼拌時清香。采完野菜花,魯一展來到古樟樹林,昨晚配好的藥水被人倒掉了,腳盆丟在很遠的地方。魯一展查看樹蔸,地面濕透,他低身去聞泥土,感覺敵敵畏氣味似有似無。魯一展去問爺爺:“盆里的……水怎么了?”

“誰把配好的敵敵畏放在樹林里,我們猜想是你。你要殺什么蟲?”爺爺說。

魯一展語塞,說:“藥水你倒哪里了?”

爺爺跟子桂爺爺抬著藥水倒到那邊的野地里了?!澳愀蓡岵痪偷氐沟??”心里的話魯一展終究沒說出來。

魯一展抬頭仰望古樟樹枝葉,像端詳出征戰士,戰士這一出去也許就躺著回來。古樟樹也一樣,它將死于他下毒之手,它的有生之年他要好好看看。

“我不想你死,但你不能不死?!濒斠徽拐f,“人活一世,樹活百年。你活夠了,壽辰就到此為止吧?!濒斠徽垢矍暗墓耪翗漭p輕說話。

晚上,村里人都睡覺后,魯一展爬起來。今晚沒有月亮,他借助手機電筒行走。進了古樟樹林,他關閉電筒。他不需要電筒也能辦成事。他照例坐下抽煙,抽了十幾支,干坐著不行動。

又一個白天到來時,他去附近村莊走訪。沱巴山區,村與村相隔有些遠,有的村與村之間沒有公路,只有歲月留下的石板路,少有人行走的石板路幾乎被雜草淹沒。他行走一天,去了五六個村莊,沒有打聽到哪里死了古樹。也不一定要古樹,只要是大樹死了就成。瓦城根雕市場需要大量有特色以及無特色的樹蔸。他給留守村里的人留了電話,有了樹蔸,高價收購。

寶馬車主心系魯一展,電話打聽毒樹事件進展。魯一展說:“已經向古樟樹澆藥水了。比例是個問題?!避囍鹘o了他許多建議?!肮耪翗涠嚅L時間能死?”魯一展說。

“這個不好說,按照我們以往的經驗,一個月吧,你村里的古樹生命力旺盛,但兩三個月總得死了吧?”車主說,“人也好樹也罷,誰能喝得了農藥?”

天又黑了。魯一展心想,為什么要等到半夜才去毒古樟樹呢?人到半夜勇氣就沒了,心也善了。晚上9點半,全村安靜下來,魯一展提著藥品腳盆等施毒工具走進古樟樹林。天上有沒有月亮,魯一展沒注意,在這個無人的林子,他可以大膽地打電筒,嘩啦啦開水龍頭。爺爺、子桂爺爺、子尚爺爺三個老頭做夢都想用古樟樹當棺材,魯一展做夢想取古樟樹的巨根。兩方面目標一致。是老天安排古樟樹為他們獻身。魯一展思想通了,心理負擔已經淡去。但當他的毒藥潑向樹根時,心仍然被痛擊了一下。他停下水瓢,返身取來香和紙錢。

他跪下來給古樟樹燒香,請求原諒,希望古樟樹接受從一種生命走向另一種生命的形式。暫且不說棺材,單說根雕。瓦城根雕市場在全國也算最大規模之一,長年聚集全國各地的富翁。這里的根雕被大價錢賣到祖國各地包括港澳臺,供人們欣賞,也供人們當作實用物件,比如茶桌飯桌。北區10排10號的蔣老板有一張特大飯桌,是巨大榕樹根制成的,能容納17個人一同進餐。一般人參觀不了,實在想參觀,門票30元。對于前來買根雕的人,門票實在便宜。蔣老板每月門票收入過萬。他還開餐對外營業。要求上特大根雕餐桌吃飯的富豪排著長隊。那天魯一展送快遞去,聽工作人員打電話跟人解釋說餐已訂到大年二十三,后面還對不對外,目前公司正在研究。特大根雕餐桌費2萬,菜品酒水另計。吃過的人埋怨菜品差,不值得那么昂貴的收費。差評不斷,但阻止不了人們前來就餐的強烈欲望。富豪們不是來就餐的,是來沾特大根雕的仙氣。這天下巨霸樹蔸來自何處,中間有什么故事,蔣老板守口如瓶,由于信息不透明,為它帶來更多神秘。

魯一展選擇的這棵古樟樹,要是做成餐桌也能容納8到10人就餐。當然嘍,樹蔸一旦成為別人的,別人愛干嗎他就管不著了。

行完叩拜儀式,魯一展開始向古樟樹潑灑毒藥水。第一瓢潑上去時,他的心被針刺了一下,連續被刺三下,后面他就麻木了。一腳盆水全部潑在古樟樹根上。魯一展快速撤離現場,回到家關上門,心還在砰砰亂跳。小時候偷東西的反應再度出現。吸掉十幾根煙后,他的心逐漸平復,躺在床上睡著。他做了與古樟樹有關的夢。他的毒藥水潑向古樟樹根時,古樹痛苦地大叫;他拼命逃跑,但還是被住在古樹上的妖精逮住。妖精手頭也有毒藥,它們潑向他的身子。噩夢嚇醒已經是清晨,夢中的魔鬼見不得陽光,都逃跑了。

魯一展踩著清晨的陽光來到古樟樹林。子桂、子尚兩位爺爺已經坐在樹林的石凳上,細碎的影子落在他們身上。他們不說話,就在那里坐著。魯一展坐下來時,他倆視而不見。

“在古樹林里坐了幾十年,從來不膩嗎?”魯一展問道。

“你外出打工十幾年了,不膩嗎?”子桂反問。

“膩。想回來,可是我不知道怎么當農民了。我怕回到村里生活會餓死?!濒斠徽拐f,他遞給兩位老人香煙。

“我們不膩,”子尚說,“我們自己的天地,永遠不膩?!?/p>

“我爺爺還沒起床,”魯一展朝村莊看去。

兩位老人不接話,繼續享受他們的沉默。魯一展去細看昨晚施毒藥水的古樟樹。地面還是濕的,能聞到敵敵畏的味道。當他抬頭看樹葉時,仍是那般翠綠。

手頭的敵敵畏用光了,他得上鎮上去買。鎮上有四五家農藥店,老板都說生意差多了,種田種地的少了,農藥也不好賣。魯一展一次要買一箱敵敵畏,老板驚奇,仔細盤問他買這么多干什么,是哪個村的。生意雖淡,但不能昧良心賣藥。鎮上因為喝農藥死亡的事件每年都會發生。老板希望賣的農藥只對付蟲害,不針對人畜莊稼。魯一展申訴的理由,沒有打動老板,老板只賣給他一瓶。魯一展說:“要是拿去殺人、毒牛、藥豬狗或者自殺,這一瓶夠了?!崩习鍩o法反駁,默默收了錢。農藥的去向銷量,老板心中有數,全鎮務農情況,有多少合作社,有多少大型農場,他一清二楚。魯一展去到別的店家購買農藥,開口只要兩瓶,沒引起懷疑。順利地買下8瓶敵敵畏,包裝好,魯一展返回村上。太陽高掛天空,古樟樹林下空無一人。惡毒念頭涌上心頭,魯一展再次向古樟樹潑灑毒藥。

太陽偏西,留守村里的人來到古樟樹林納涼。他們聞到了敵敵畏的惡臭,并且尋找到來源。

“誰在這里殺蟲?”一位老人說。

“也許古樟樹真的需要殺蟲?!濒斠徽够貞?。

“沒聽說過給樟樹殺蟲的?!边@位老人抬頭看枝葉,看地上,“沒見蟲子嘛!”

魯一展花三天時間用盡8瓶敵敵畏,空瓶悄悄埋進山上一個坑里,返回瓦城。他向公司老總請的事假到時間了,而且每休一天就要損失一天的工錢。

撞壞的快遞車,公司要求他賠償3000元,老總給他打8折,從工資中扣掉2400元。魯一展不服,但說不過公司??爝f車受損并不嚴重,隨便修修就可以了,哪要花3000元!明擺著老總欺負他。他心里盤算著,等賣了古樟樹有了錢,撒尿都不朝這家快遞公司。他的快遞車開到南區13排20號時,見到了寶馬車主,原來他是這里的老板。送多少回快遞了,才第一次碰見。

寶馬車主姓楊,楊老板請他進去喝茶。他們重點談論古樟樹。魯一展告訴楊老板,那棵古樟樹已經喝掉13瓶敵敵畏(實際上是10瓶,他把被爺爺倒掉的3瓶也夸大地算進去了),目前已病入膏肓。楊老板對他大加贊賞。

“欠我的債務,你是現在還還是將來搞死大樹的時候還?”楊老板說。

“等搞死大樹吧?!濒斠徽拐f。

“如果搞不死大樹,債務翻倍,利息兩番?!睏罾习逭f。

“搞死樹并不難,難的是你下不下得了決心搞?!濒斠徽拐f。

“祝你發財!”

債務翻倍,魯一展心里不服,當場不敢發作。在楊老板地盤上,而且他手下那么多笑面虎。這些當老板的沒幾個不是心狠手辣的。

魯一展無時無刻不在牽掛那棵喂了毒藥的古樟樹,心理壓力大,什么樣的夢都做過。從瓦城回村,抓緊時間的話下午回,晚上能返城;如果傍晚回,第二天一早能返城。魯一展送完最后一批快遞后,匆匆趕回村,但是太陽已經落山一段時間,山里的夜晚來得早,直插天空的古樟枝葉顏色變暗。魯一展問爺爺:“它死了嗎?”爺爺搖頭:“沒有,它活得還是那么好。你回來那段時間,古樹林里天天有敵敵畏的臭味,他們懷疑是你在毒古樟樹?!?/p>

古樟樹林里有兩座臨時搭建的茅草房。村里的茅草房多年不見了。魯一展很小的時候,村里還有一些茅草房,它們被主人用來當柴房。以前,茅草房住人的。魯一展父親那一代還住過。

“誰在古樹林搭建茅草房?這在城里被稱為違章建筑,政府要拆掉的?!濒斠徽拐f。

“我們兄弟三人建的。這里是農村,偏遠的山區,我們的建筑不違法?!弊庸馉敔斦f。

“你們住在古樟樹林里有意思嗎?”魯一展說。

“我們當護林員?!睜敔斦f。

太晚了,魯一展回不了瓦城,住下來。爺爺跟子桂、子尚爺爺輪流待在古樟樹林里,魯一展沒機會對古樟樹下毒手。魯一展手頭敵敵畏用完了,按楊老板提供的經驗,藥量已經用夠,這毒樹不像毒人立竿見影,樹的死亡需要時間。但如何判斷樹正在走向死亡,有一些表面現象和指標。

天亮后,林子里有明朗光線時,魯一展對這棵古樟樹進行驗證。楊老板說的該有的現象古樟樹一點沒有。他偷偷給楊老板打電話,現場直播。楊老板生氣了,說:“加大劑量啊,還能有什么別的辦法!”

魯一展去到鎮上買敵敵畏,他準備不添加一滴水,幾瓶高濃度毒藥全部澆到古樟樹根部?;氐焦耪翗淞?,爺爺他們幾個都在。既然事情已經公開化,魯一展也不用偷偷摸摸,他擰開瓶蓋,一步步走近那棵古樟樹。

“我們不要古樟樹棺材,不許你毒殺古樟樹!”爺爺沒能阻止魯一展潑灑第一瓶,但爺爺不讓他潑第二瓶。爺爺、子桂、子尚三處站立,形成三角,身子護住古樟樹根部。

“要殺樹,先殺我!”三位老人叫喊不止。

村里別的老人小孩一盆盆清水澆到喝了毒藥的樹根上,以稀釋毒藥濃度。有人拿來抗旱用的小軟水管,將清水從水龍頭引到樹根。他們給古樟樹洗“胃”,沖掉了一層又一層泥土。古樟樹根扎得真深啊。清水滲進泥土,更多的來不及深入泥土的清水帶著泥土向四周向低處流動。

“用力沖,別怕,古樹根部被水沖走的泥土我們事后填補!”爺爺指揮說。

魯一展意外發現,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主動加入搶救古樟樹的隊伍。

下 部

三天兩夜的特大暴雨之后,引發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力量巨大,在逃難的山上,我們感覺到地動山搖。當洪水退回到河道,好些低矮房舍不見了。洪水仍然很大,玫瑰河兩岸塞滿從上游沖下來的各類物品。有人撈魚撈物,自救之余賺取些歡樂。

一根大樹蔸隨洪水來到沱巴,卡在玫瑰河岸邊。這是棵香樟樹,上枝被人鋸掉,留下3米左右的樹身和樹根。洪水中,樹根時隱時現,像沉浮不定的潛艇。近了,浮出水面,才被伍本明發現。

“大樹!”他叫起來。

附近的人圍過來看大樹,估摸了一下,樹身需要兩個大人才能圍抱。

“大樹是我的,誰也不許跟我爭?!蔽楸久骶鎳^的人。

“是你的你抱上來呀?!?/p>

伍本明跳到樹上,他身子晃晃,但沒掉下河。樹蔸已經牢牢卡在岸邊。伍本明個子高,電線桿似的,風吹之下隨時有掉下河的危險。露在水面的樹身約四分之一,上面濕漉漉的,容易打滑。伍本明為了保持平衡,蹲下身子。

“快上來,小心掉下河?!庇袀€大約是鎮上干部的人勸說。

“不能上岸,樹是我的?!蔽楸久鞑宦爠?。

沱巴鎮來了大樹的消息很快傳遍鎮子,伍本明老婆和兒子興奮地趕過來。他兒子伍軍跟我同齡,我們在同一所學校上初中。伍軍個子比我們都高,好像大我們兩歲似的。之前我們在別的地方看洪水隨便撈東西,他跟他父親一樣撈木頭。他家開著木材加工廠,對木頭有天然的敏感。不管大小,能撈到的都撈。大材大用小材小用,實在不能用還可以當柴火,或者賣給人漚木炭。伍軍對撈魚不感興趣,同伴中撈到大魚,他看都不看一眼。我們對他撈木頭也視而不見。相互說對方是傻瓜。來了大樹的消息把我們召喚過來。見到大樹,伍軍手舞足蹈,一個箭步跳到樹蔸上。沖力大,把伍本明蕩進河里。伍本明反應快,在洪水沖走前抱住樹身。動作大,樹蔸激烈晃動,伍軍跟著掉進河里。伍軍水性好,在下游30米的地方游上岸。伍軍濕著身子跑回到大樹蔸所在的岸邊。伍本明保持身泡河水、手抱大樹的姿勢不變。

“快上來,我們都承認大樹是你的了?!蹦莻€干部模樣的人巡邏返回了。

“不!”伍本明孩子似的耍性子。

“快上來,河水會泡出病?!痹S麗說,她是伍本明老婆。

“不能上來。我不抱住它,洪水沖走怎么辦?”伍本明還是不聽勸。圍觀群眾笑起來了。洪水雖大,但大樹蔸已卡住,要是不卡住,十個人抱著它,也要被沖走。

“快上來,有我在,大樹蔸就是我們家的?!痹S麗伸出手拉伍本明。她的手遠遠夠不著,但她的請求打動了伍本明。

“好好看著,不許任何人碰?!迸郎习兜奈楸久魅淼嗡?,他的嘴唇烏青了。

伍本明和伍軍回家換衣服。鎮上還沒恢復供水,父子倆換上干凈衣服立即趕回。他倆帶來兩條長鐵鏈,兩把鎖。巧了,大樹蔸卡住的地方平時是人們泊船之處,岸上有牢固的系繩鐵環。伍本明的用意圍觀群眾立即明白。鐵鏈套大樹蔸不容易,得下水,伍本明舍不得剛換的衣服,正猶豫,伍軍把衣服脫光交到許麗手上。伍軍人比我們高,小鳥鳥卻很小,像顆小螺絲釘。在場的女青年沒有回避。伍軍縱身跳下河,像我們平時玩水一樣。

伍本明手中的鐵鏈拋過去。伍軍接過后準備系緊。伍軍技術不行,數個回合沒系好。伍本明指揮失敗,他褪了衣服下水。他穿著大褲衩,褲管很松,褲頭也是松松垮垮的。他的水平也不怎么樣。洪水里系木頭,難度是大許多。終于系好后,兩父子光著身子上岸。伍本明的大褲衩被洪水沖走,也沒顧得上??礋狒[的婦女們尖叫著跑開。

兩條鐵鏈鎖住大樹蔸,不出意外,大樹蔸定是伍家的了。

半夜,鎮子恢復供水供電。我過度興奮,睡不著,到街上溜達。伍家父子守著大樹蔸,他們對鐵鏈不信任不放心。洪水退了些,按這個速度,最多一天就能退到正常水位。伍家父子躺在躺椅上,身上蓋著毛巾被。我們沱巴山區,即便是夏天,晚上仍然有些涼,河邊更涼。旁邊有一輛小推車,我估計他們是用推車把兩把躺椅運過來的。為了大樹蔸,伍家人很拼。我跟伍軍說話,他不愿跟我說,希望我快點離開。他太累了,想好好睡到天亮。守夜,太過漫長,我有過這樣的經歷。

第二天傍晚,玫瑰河水回歸,鎮上人已不把河水定位為洪水。伍家霸占的大樹蔸現身在河灘上??聪∑娴娜藖砹艘粨苡忠粨?。伍家父子正在清理大樹蔸周邊的雜物和樹身上的污泥。河水沒昨天渾濁了,夕陽下閃著金色光芒。

大樹蔸還是活的,樹身長著小枝丫。大人們猜想,大樹蔸來到沱巴鎮之前,還好好地活著,特大洪水給挪了它的窩。大樹一定長在河邊,特大洪水沖掉了大樹根部的泥土,掏空了它的根基。這兩個人相互完善的分析得到大家一致認可。這么大根樹蔸,在大城市價值過百萬。伍家發財了。當人們意識到它的經濟價值時,都后悔當初沒有爭取權利。河上漂著的物質屬公共物質,像從前山里人打野豬,見者有份。但人們反應遲鈍,伍本明是開木材加工廠的,他比別人想得遠一步。

大樹蔸躺在河灘,招人眼紅,危險系數增加。伍家人一刻也不讓它離開視線。伍軍每晚都跟父親守樹,白天他母親守。伍軍睡不好,白天上課時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伍軍成績不好,他從來沒想過讓自己成績好起來。他的理想是接父親的班,做一個木材加工大咖。只要他不打呼,老師就由著他。老師拿他沒辦法。他就是個不求上進的人,誰能拿他怎么樣呢?

大樹蔸太重,兩個大力士合力沒有搬動它。如何弄回家,伍本明傷透了腦筋。他的木材加工廠有種種工具,卻沒有能對付大樹蔸的超大起重機、運輸車。

伍本明來到瓦城根雕市場,尋找幫助。大大小小樹蔸堆滿市場,許多還是原材料。比伍本明家大樹蔸略小的成品根雕標價高達280萬,他家木材加工廠固定資產都不到150萬。市場邊緣停著起重機,多大的樹蔸都能吊起裝卸。伍本明跟其中一位吊車司機說明來意。

“沱巴鎮太遠了,”吊車司機說,“去一趟劃不來?!?/p>

伍本明提高價格,吊車司機還是搖頭?!俺墙o到兩萬?!钡踯囁緳C說。伍本明盤算了一會兒,認為要價太高。躺在河灘的大樹蔸將來用作什么,伍本明初步想法是,樹身當材料,樹蔸賣到瓦城根雕市場。鎮上毛師爺一直想要一副樹蔸棺材,就是把樹身掏空,將人塞進去。具體做法是要在一頭鋸開30多厘米厚的蓋板,從這一頭掏,另一頭原封不動。等掏好,再合上鋸開的蓋板。毛師爺找過他兩次,毛師爺兒子回到鎮上也來請求過。毛師爺要求太高,伍本明滿足不了。具體說來就是原材料難找。毛師爺兒子在外發了大財,身家十幾個億,給父親做特殊棺材,錢是小問題。得到大樹蔸那刻起,伍本明就想到了毛師爺的棺材。留下做棺材的材料,長度還是一個標準的根雕,根雕價更高。剛才伍本明跟一位根雕老板談了一下,通過描述,老板出價60萬。伍本明沒動心,這價格也許不算低,但是加工成根雕價格翻倍。跟木頭打了一輩子交道,有機會伍本明也可以嘗試一下根雕。

即將告別吊車司機時,伍本明問司機能不能馬上出發,司機說不能,最快要5天后,這段時間活太多。伍本明說:“你最好能明天出發?!薄懊魈斐霭l不是不可以,得加5000元,把這里的損失補回來?!?/p>

伍本明咬咬牙答應了。

毛師爺跟著圍觀群眾多次參觀河灘上的大樹蔸,伍本明提出給他做棺材時,他猶豫不決。大樹蔸泡水了,一身是水,毛師爺擔心躺在里面得風濕病。大樹蔸的粗壯和身長,毛師爺倒是滿意的。

“給你找大樹找多少年了?有嗎?”伍本明勸毛師爺。

沱巴山區里森林眾多,原始森林面積也不小,但是要搞到古樹并不容易。森林寬,但大樹少,達到做棺材要求的古樹不自然死亡,未經林業部門批準,搞不到手。毛師爺的猶豫也是在這里。不要,機會錯過;要,這樹又泡過水。

“洪水也就三天,能泡水多久呢?”伍本明說。

“我的命就這么差嗎?樹蔸棺材夢都不能實現?”毛師爺又難過起來,他難過的時候喜歡捶胸口。

“你是好命,老天終于給你送樹蔸棺材來了?!蔽楸久鲃窳嗽S久,毛師爺沉默不語,算作默認。

瓦城來的大吊車第二天開到沱巴。通往河岸的道路狹窄,寬大的吊車塞滿小路,還要小心慢慢行駛,不然刮碰到兩邊民宅或者東西。吊車司機邊開邊罵,開到一半時,他提出再加2000元驚險費。伍本明不同意。兩人爭吵起來。很多閑人來看熱鬧,他們一個不勸,任由兩人爭吵。車堵在人家門口,主人不干了,叫車快快開走。僵了一陣,吊車司機繼續把車往前開。伍本明在前面指揮,兩人密切配合,像沒吵過架一樣。開過這一段,前面就能自由行駛了,路雖然仍舊窄小,但沒了民房和電線桿,壓壞路基沒關系。那架請來的中型運輸車已事先停在那里,司機等不耐煩,見到伍本明就大聲發起脾氣來。

吊車調整好位置開吊大樹蔸。這個過程不復雜,沒費多少力,大樹蔸被吊放進卡車上。吊車司機技術嫻熟,做起事來一絲不茍。伍本明心里有點感動,心想,如果司機再提出增加2000元驚嚇費,他會同意。但是吊車司機只字未提。走過狹窄道路,開上返回瓦城的路口,伍本明付了款,并邀請司機到家里喝口茶,司機說聲謝謝離開。

大樹蔸躺在木材加工廠里,成為鎮廠之寶。伍本明開動機器鋸掉曾被鋸平的表皮部分,樟樹香味散發出來。毛師爺兒子毛達特意趕回到鎮上。毛達戴著墨鏡,誰也不知道他的眼睛在看誰。毛達是沱巴鎮上出去的最有錢的老板。毛達小時候愛打架,鎮里好多公物他都破壞過。但這小子腦子特別好用,學習成績好,一考就考到北京的重點大學去了。工作十來年,辭掉工作開公司。開公司后,人變得特別謙和有禮,回到鎮上見了誰都打招呼。對不認識的小孩,刨根問底,一直往上問到他認識的人為止。鎮上好多人尾隨毛達來到伍本明的木材加工廠,進入廠門前他主動把香煙掐滅,提醒后面所有人別帶火入內。

“沒事,你們吸吧,我家木材防火?!蔽楸久髡埓蠡镞M來。

“木材重地,必須防火?!泵_說。

毛達對木材不懂,但鋸開后的木材不僅清香撲鼻,而且還很新鮮。短暫的洪水浸泡對樹木沒有影響。毛師爺早先的擔心,就此打消。山區里的沱巴人,認識的樹木比外人多,樹木知識也要豐富些。以前鎮上許多家庭都自己動手做桌椅板凳,擁有許多手藝人。他們對這截香樟樹贊不絕口。

毛師爺樹蔸棺材的事當場敲定。毛師爺跟伍本明詳細說明了要求,比如長度、圓孔直徑、洞內光滑度等,都有嚴格要求。最重要的要求就是保持樹根,棺材必須帶著根須。伍本明一一答應。毛達交了5000元定金,然后趕去瓦城坐飛機。

這口特殊棺材毛達一口給出價格3688888元,伍本明沒有還價,這個價格已經大大超過他的心理價位。

制作棺材成為伍本明的重點工作。鎮上還有家棺材鋪,不過,很快就要關閉,政府那邊有風聲放出來,沱巴山區也將可能實施火葬,骨灰裝進盒子,不許帶棺材。棺材鋪老板對伍本明不服,閑著時過來陰陽怪氣地跟伍本明說話。伍本明的工具比棺材鋪老板的齊全,技術上也比棺材鋪老板強,鎮上都是公認的。棺材鋪老板將來可能要轉型,回到最初的木材加工行業上。伍本明的木材加工不是簡單的加工,他能做許多特殊要求的木制品。

伍本明在心里設計了一下,他準備鋸下邊蓋時,停下來。伍本明將毛師爺請來,提出自己的想法。棺材身子長,要掏空樹身,難度大,如果再達到光滑等完美程度,難上加難。

毛師爺說:“難度的確大,這個你開始就應該知道。如果按你的想法,將樹鋸成兩片做棺材,誰不能做?那樣的話,太沒創意了?!?/p>

“我得去買工具,還不知道有沒有掏長洞的工具。不比工人打隧道,他們人和機械都能進去,一點點摳?!蔽楸久髡f。

“你拿不下來沒關系,你可以把木料賣給能做的人,或者把原料賣給我,我找人做。世界之大,無才不有?!泵珟煚斦f。

“上下兩片合蓋與左右兩邊合蓋,沒多大區別,只要嚴絲合縫,就是完美之作。如果分成上下兩片,我保證還能增加工藝,加量不加價?!蔽楸久髡f。

“你還是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要站著下葬。樹不是豎著長的嗎?我要求留下樹根你還不明白?不明白的話我再說明白點:我百年之后,鉆入樹里,與樹一道栽進泥土里。我生是站著的,死也要站著?!泵珟煚斦f。

“毛師爺太有創意了?!蔽楸久鲗γ珟煚旤c頭稱贊。

毛師爺能裝神弄鬼,自稱可以呼風喚雨,有一身的法術,歷來就是鎮上最有創意的人。至此,鎮上人才明白毛師爺做特殊棺材的用意。

“這棵古香樟樹根系發達,將來得挖好大好深一個坑才能把你老人家安置好?!蔽楸久髡f。

“這是以后毛達和鎮上人的事,我不操心?!?/p>

伍本明心里說,你死了當然不操心,你操得上心嗎?

“不行,我得操心。這幾天我上山找找地方,提前把墓坑做好?!泵珟煚斦f。毛師爺自己會看風水,他是鎮上的半仙嘛。三天后他為自己找到了墓地,那是在離鎮子3公里的森林邊上,后面古樹參天,前方俯視群山,遼遠開闊。毛師爺請來挖掘機給自己掏壽墳。古樟樹全身3.1米,墓坑須挖深3.5米、直徑1.5米的圓柱體。挖掘機手認為難度大,要挖出毛師爺要求的標準墓坑,需要花費很長時間,至少得一年。毛師爺問挖掘機手一年掙多少,挖掘機手夸大收入,毛師爺在此基礎上加了一萬?!皶r間不是問題,問題是把我未來的房子建扎實。古代皇帝十年建墓坑,我一年建墓坑,不犯上?!泵珟煚敺耆司驼f。鎮上有閑人來參觀挖掘現場,他們贊嘆毛師爺選址好。為了挖深3.5米、直徑1.5米的墓坑,得掘掉體積3倍的大坑,甚至更大。此地土質深厚,4米下去無一磚石,難怪這片樹木長勢蔥郁。

毛師爺的墓坑進展順利,挖掘機手定做了一個深4米、直徑1.7米的圓柱模型,模型分四截,套在墓坑。挖掘機手請來砌匠在模型外圍砌上紅磚墻,砌0.5米填土固定0.5米,一直砌出地面。聰明的挖掘機手令毛師爺滿意,請砌匠的費用原本挖掘機出的,因為是他自作主張,可是由于做得太完美,毛師爺高興,砌匠費毛師爺掏了。

墓坑挖掘的巨大成功,鼓舞了毛師爺,他希望能看到棺材盡快制作完成。

伍本明別的木材加工工作全部停止,全身心投入到毛師爺棺材的打造上。伍本明小時候跟爺爺、父親做過木工,家里還留著傳統的鑿子,但都太短,要掏深兩三米的樹洞,奈何不了?,F代木工,都機械化了,傳統工具逐漸淘汰。伍本明去瓦城機械廠定做掏樹洞工具。他相信這些工具不是一次性的,毛師爺站立樹葬將開新河。哪怕完全實行火化,骨灰樹葬也將引領沱巴葬風——骨灰盒不大,用不了多大根的樹,小樹不是棺材,并不違反相關政策。

瓦城機械廠領導認為做特殊工具劃不來,因為不光是長長的鑿子,還有長長的鉆頭、長長的刨子、長長的粗細打磨工具等等。每一個工具都不能上生產線,成本太高。談了兩三回,瓦城機械廠才做出讓步,但要價是伍本明不能承受的。不能承受也得承受,為了這筆大生意,為了將來生意,必須咬緊牙關。

伍軍不去上學了,他日夜幫父親打下手,父親不在的時候他偷偷干。伍本明交代,他不在場時,他不能動大樹蔸。伍本明去瓦城定做掏樹工具時,強烈的好奇心驅使他拿起爺爺留下的鑿子,叮叮當當掏樹洞。伍本明回來后,嚇出一身冷汗,萬一不小心鑿壞了材料,將是萬箭穿心。伍本明送伍軍回學校,但是趁老師同學們不注意,伍軍潛回家,爬上墻頭偷看伍本明制作特殊棺材。伍本明給木材加工廠加了鎖,工作的時候反鎖門,不允許任何人進入,除了毛師爺。棺材鋪那家伙在門外喊,伍本明心煩,用木板擋著鐵柵欄門,第二天木板封了柵欄。門一封,與外界隔開,伍本明注意力更能集中。

伍軍逃學,學校上家里要人。伍軍可以不學習,哪怕考零分,但不能輟學,否則完不成九年義務教育,一串人得負責任。伍本明這才知道伍軍天天趴在圍墻上偷看他干活?!拔檐娛菈K做木工的料,將來接我的班,肯定比我有出息?!蔽楸久餍睦锔吲d,但還是不讓他靠近大樹蔸。伍軍正是學習木工知識的青春沖動期,隨時想要進行實戰,搞壞好材料,伍本明對伍軍看管很緊。

伍軍放學首先來到木材加工廠,此時,伍本明正好需要休息,可以用休息時間教伍軍技藝??吹教厥夤撞倪M展太慢,伍軍跟著著急。

“毛師爺病了?!蔽檐娞峁┬畔⒄f。

“誰不生???”伍本明說。

“他病得重,可能快要死了?!蔽檐娬f。

“這話不能出去說,毛師爺家人聽了會不高興,要罵人的?!蔽楸久髡f,“他得了什么???”

伍本明在木材加工廠一個角落傳授伍軍木工知識,但伍軍拿的是廢料,做一些要求不高的小加工。伍軍希望自己快點長大,到了16歲,就可以操作家里的木工機械了。

掏樹洞進展極緩,除了工具原因,還有操作不便原因。巨大樹蔸躺在地下,鑿、掏都不方便。伍本明又叫來吊車,把巨大樹蔸吊在離地面1米左右高的架子上。三只支架支撐起3米長數噸重的樹蔸,往后隨著樹洞向樹蔸的深入,會出現頭輕腳重現象,還得在樹根部分加大支撐力度,以防傾斜損壞。

伍軍一門心思學習木工,協助父親掏樹洞,放學后再不跟我們玩了。有時候我們也爬到他家木材加工廠墻頭偷看,伍本明不許,投擲木塊驅趕。

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掏樹洞工具,瓦城機械廠做成了,伍本明去取回來。工具是齊全了,但干起來難度仍然很大,越是深入,難度越呈幾何數字增加。

毛師爺一向身體好,可是一病就起不來。鎮醫院查不出他的病情,毛達把他接到北京的醫院。出發前,伍本明去鎮醫院看望毛師爺。兩人的話題不在他的病,在樹蔸棺材?!斑M展還可以,但需要很多很多工時。你得好好活著?!蔽楸久髡f。毛師爺含淚點頭:“你千萬要手工,少借助機械,要是你偷工減料糊弄我,后果自負?!?/p>

伍本明一絲不茍地掏樹洞,深度達30厘米后,里面光線變暗,得借助燈光。體力好時,他晚上也加班。以前多種機械處理木頭和木器的聲音現在只變成了鉆木頭鑿木頭的聲音。毛師爺多慮了,這么復雜的工作,不用手工,現代化機械根本干不了。

有一天伍軍提出一個想法:把木料等分鋸成三截,掏好洞后用強力膠黏合起來。伍本明大吃一驚。萬一,黏合出現痕跡怎么辦?那將是前功盡棄,也是不守信用的無恥行為。伍本明否定了伍軍的建議。

“如果換了我,我必須這么做?!蔽檐娎^續說。

伍本明摸摸伍軍腦袋:“你將來肯定比我有出息,腦子比我好使多了?!?/p>

毛師爺在北京大醫院住了5個多月,什么???毛家不告訴鎮上人。毛師爺回到鎮上時,許多街坊都來看望,毛師爺精神看上去不太好,說話無力。毛達把他關起來辭客。毛達特別忙,回鎮上住一夜就匆匆離開。毛家只允許伍本明一人看望毛師爺,這是應毛師爺要求。毛師爺身邊有兩個護工,據說是從北京帶回來的專業護工。伍本明給毛師爺描述樹洞進展情況,他挑好的說,并且略為夸大了說。毛師爺并不滿意,他說:“你都掏一年了,還沒掏好。太慢太慢?!?/p>

伍本明也想快,但急不來,有時候伍軍的建議閃現在腦海,他真的就想那么干。伍本明沒日沒夜掏樹洞,但毛師爺沒等到特殊棺材做好,3個月后,命歸西天。

毛達給毛師爺買來一口豪華棺材,不過再豪華也比不上毛師爺的樹蔸棺材。身子塞進去,與樹一道站著安葬,這是多么有創意的偉大壯舉??墒?,一切都成泡影。毛達請風水先生重新給毛師爺選了墓地。那陣子我正在縣城高中讀高中,沒時間回沱巴參加毛師爺的葬禮,關于他的葬禮,鎮上人傳得玄乎。據說,毛師爺的棺材特別重,8個青壯年抬不動,后來不得不用吊車吊進卡車??ㄜ囋谛凶咄局杏直?。在安葬不下的時候,毛達急忙請來一撥又一撥的師爺作法。沱巴山區的師爺大都為毛師爺的徒弟,毛師爺并不賣賬。最后請來寶林寺的高僧,才把毛師爺的邪氣壓下去。

毛師爺三番五次來到伍本明夢里,伍本明醒來后給毛師爺燒紙,但怎么燒都送不走。

毛達守孝一個月。伍本明請他去參觀遠未完成的樹洞棺材。伍本明希望毛達能把這口特殊棺材繼承下來。毛達不同意:“我不能奪我父親所愛?!?/p>

一晃,我大學畢業。擱在伍本明家的大樹蔸還在那里,伍本明每天都掏洞,希望能賣出去,但離完工還差得遠。伍軍接過了伍本明的工作,一個人成天悶頭干活。我們幾個同學想邀他出來聚餐,他都沒時間。伍本明固執地掏樹洞,伍軍勸不住,由著他。有一天,我在伍軍家木材加工廠附近街上碰上伍本明,如果不是別人介紹,我已經認不出因衰老突變的他了。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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